就在「組織部……」發表出來的時候,我的長篇小說《青春萬歲》也完稿了。
我為它寫了序詩:
所有的日子,
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讓我編織你們……
這是主要的感受,寫作就是編織這些精彩絕倫的日子。尤其是1949年以後的日子,像畫片照片,像綠葉,像花瓣,像音符,像一張張的笑臉和閃爍的彩虹,這就是新中國第一代青年的日子,沒有比度過體味過這樣的日子與編織這樣的日子更幸福的了,在編織日子的激動中,我體會到寫作是人生的真正的精神享受,是這種享受的峰巔。
我不會演奏任何樂器,然而我的寫作是真正的樂器演奏。寫《青春萬歲》,我的感覺是彈響了一架鋼琴,帶動了一個小樂隊,忽疾忽徐,高低雜響,流水叮咚,萬籟齊鳴,雷擊閃電,清風細雨,高昂狂歡,不離不即。而寫《組》是一架小提琴,升天入地,揉撚急撥,呼應迴環,如泣如訴,如歌如詩。
我不懂表演藝術,然而我的寫作就像是在舞台上演出一部話劇,寫到哪個人物的心情與話語,我就不由得默默地乃至出聲地學著那個人物的腔調,唸唸有詞,自我導演,自我欣賞,自我評判,入夢難眠。
我是在寫小說,但是我的感覺更像是寫一部詩,吟詠背誦,淚流滿面。我的感覺又像在唱一首歌兒,高亢入雲,低沉動地,多少心曲,餘音繞樑。我的感覺又像是在表演體操,跳躍翻騰,伸展彎曲,追求姿態也追求健美,追求盡興也追求精當。
確實,對於一個初學作者,第一個長篇小說是比創世還艱難的工程,光在哪裡,影在哪裡,人在哪裡,物在哪裡,時間何點,空間何處,季節怎樣運行,悲歡怎樣交替,生殺予奪,禍福通蹇,起承轉合,哭笑開闔,機遇災變,全權在我。我的權太大了,空中樓閣,全憑君便,反過來說,天衣細縫,大河小沙,應防功虧一簣,如若變成豆腐渣工程,責任在你,罪過在你,不能原諒:太累了,累死人啊。
現在,這個我創造的世界終於有模有樣兒啦。
我還有一個體會,不知道算不算跡近離奇,相信古今中外不會有第二個人這樣想這樣說。50年代初期我寫作《青春萬歲》的時候,我特別感覺到,寫一個長篇,需要的是一種類似當「領導人」的品質:胸襟、境界、才能和手段。領導藝術,小說藝術,作為藝術它們有相通處。你需要統籌兼顧,心攬全局。你不能顧此失彼,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你需要知人善任,恰逢其會,你不能張冠李戴,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你需要胸有成竹,舉止有定,你不能任意胡擂。同時你必須應對突然和偶然,隨機應便,飛揚靈動,不拘一格,時有神來之筆。你必須有時實話實說,把文章做足做透,而另外的時候另外的人物另外的情節上面,你必須點到為止,含蓄從容,惜墨如金,留有餘地。你有時窮追不捨纖毫畢現,有時則是霧裡看花,月朦朧,鳥朦朧。你有戰略的與戰術的考慮,有長遠的與切近的安排,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寫有所不寫。有時候需要開門見山。有時候需要聲東擊西,圍魏救趙。有時候需要風雲突變,出其不易,攻其不備,有時候則是投石問路,隔山震虎,把鋪墊做足。有時候需要硬碰硬,正面拚搏,不避突兀,有時候欲取先予,欲擒先縱,與讀者賣關子。有時候要知難而上,石破天驚,有時候要繞過暗礁,舉重若輕,釜底抽薪,化險為夷。要保持虛與實的搭配。要注意急與緩的節拍。要平衡巧與拙的形象。要保持深邃與平易的觀感。有時候要獨具匠心,精雕細琢,有時候要借力打力,意在不言:最高的技巧是無技巧,進入化境,使藝術變得平常些再平常些,使手段服從於真情真意,大道無術,大智無謀。時而抓住機遇,夯實鑿穿,顛撲不破,擴大戰果,延伸領域,上窮碧落下黃泉。時而網開一面,窮寇莫追,餘音嫋嫋,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時而旁敲側擊,引而不發。時而疾風暴雨,十面埋伏。你不能拖拖沓沓,眉毛鬍子一把抓。你要不恥下問,萬事貫通,黑白兩道,紅綠逢源。你還要保持一點身段,愛惜羽毛,只見捻花而笑。你需要時時注意行雲流水,道發自然,合情合理,不能強人所難,以意為之,矯情生硬。你對自己的部屬、人物要有善意,要有理解,不能拒人於千里之外,不能漫畫化臉譜化。有時候稱得上明察秋毫,見微知著,目能透視如X光B超CT。有時候又要大而化之,一笑了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寬嚴適度,搗糨糊和稀泥。你得勞逸結合,疏密得當,不能一味加班加點疲勞作戰。你要能細心又能放手,能出手又能拉回來,你要尊重你的人物,你不能越俎代庖……等等。我簡直懷疑,一個從來沒有作過領導做過組織工作的人怎麼樣組織一部長篇小說。
當然,以上說法會引起多數同行的反感。相當的文學作者更願意撇清關係與表現批判意識和桀傲不遜。萬物相通但又相異。話語權也是一種權,權的運用當然有共同規律。當然也有不同,我自然明白,「太」做過領導了,寫起小說來也許會碰到另外的更難以逾越的大門檻。
1956年初夏,收音機裡播放的每週一歌是歌劇《茶花女》裡的《飲酒歌》,走到哪裡都聽得到「……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青春好像小鳥,飛去不再飛回……」我去邵燕祥家祝賀他與謝文秀女士的新婚。我拿去了序詩,他幫我改了一點,原文在「讓我編織你們」之後是「這該多麼幸福」,他給改成了「用青春的纓絡和幸福的金線,編織你們。」他說,這樣也顯得(字數)整齊一些。他在給我的信裡還說:「序詩是詩,而且是好詩。」
是的,這首詩是成功的,時至2004年5月4日,首都青年紀念「五、四運動八十五週年」的大型文藝晚會,是以「青春萬歲」命名這場晚會的,而且,在會上朗誦了它的序詩,所有的日子,仍然活著。
《青》書的寫作中我一直是沉迷其中,我背得下每一段,我不但設計人物,情節,場景,道具,而且在不斷地不出聲的或者讀出聲來的背誦中,我掂量每個字的平仄,聲母與韻母,圓唇與非圓唇音,我要求它們的舒暢,婉轉,幽雅,潔淨和光明。我寫到一群「積極」的學生到蘇寧家中,用革命的書籍與藝術品佈置蘇寧的房間,取代她原來的房間中的情趣的部分(如老明星的照片,徐訏的書等),寫完了,我提高一步,說是「那個巨大的光明的世界,就在姑娘們的笑聲中,勝利地衝擊到這裡」——我真是得意。
書中還有一段旁白:「我每每尋覓,一種光明的奇妙的生活……」這是王蒙學了法捷耶夫,法在《青年近衛軍》裡的旁白「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最後是在紛飛的戰火中,用靴子作容器,喝下了戰友用生命作代價舀來的帶著戰士的苦味與友情的濃郁的水。蕩氣迴腸,蕩氣迴腸!
耽於文學,這一下子就成了我的命運。唸唸有詞,若有所思,時時走神,不太像一個好黨員好幹部好下屬,像寫作之前那樣了。從每天的偶然經歷中得到靈感,一陣小風我覺得恰恰像是某個人物在某一段所感受到的。一個燈泡有點歪扭,怎麼有這樣的燈泡呢?正好寫到另一個人的家中。上公共汽車後的一陣擁擠,啟發我寫到小說的結尾。年輕人的一陣哄笑,又使我感到某一章的構思需要重新調整。誰知道我的寫作過程?有有預案的,有隨機的,有突然改變的,有得意洋洋之後發現文本中怎麼也容不下它的。有出去跑了一千米回來立即改變的。有看到一棵樹突然改了主意的。生活的節奏,遭遇,觸發,偶然事件與非偶然事件,天氣與伙食,聲音與氣味,情緒與消化,血壓與肌肉,山色與夜色,滿月還是弦月,晴日還是陰晦,都與小說的寫作糾合在一起,都帶給作品以絕妙的影響,都改變著作品的面貌。寫小說的人有福了!寫小說的人的一切遭際都是寶貴的。連沒有意義也是一種絕妙的小說題材,連失敗也是小說的最好契機,連尷尬也能通過寫作變成瀟灑,連狼狽也能因筆而成為絕佳的幽默,連不知所云也能入小說而成為妙語如珠:人生是怎樣地準備了這樣的滿漢全席、中西合壁的盛宴,絲絲入扣,滴滴銷魂,用來款待小說作者!
小說之所以是創造,不僅在於它給讀者提供了新的人物故事場景,而且尤其在於它的創作是一個不確定的過程,它時時給作者以新的驚喜,可能五分鐘以前作者還沒有想到過——也沒有夢到過這一段,而五分鐘後它從筆底流出來了,湧出來了,首先是給作者以新的衝擊,令作者一蹦八尺,我怎麼寫得這麼棒!我絕了!其次才能給讀者以衝擊。這固然有點可笑,有點容易造成作者的自我欣賞,自說自話,自以為天下第一。但是反過來想,如果一篇東西作者自身都不感動,它能感動讀者嗎?未必能有什麼人像王蒙那樣的歌唱新中國的誕生,新中國的朝氣,新中國的第一代青年人了。如果沒有《青春萬歲》,難道不是一個時代的遺憾嗎?
而這部書卻命途多舛,半個多世紀前,即1953年開始寫作,1956年定稿的本書,先是打入冷宮近四分之一個世紀。1979年後才出了書。時過境遷,這本書並沒有受到專家們的重視。然而,時至今日,它仍然不斷地重印,平均每三年就要印一次,從未中斷,前後已經發行了40多萬冊,又過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了。新中國成立以後,到文革結束為止,文學史上有許多極其重要和精彩的書,然而,哪裡還有其他書,能這樣繼續不停地發行著尤其是被年輕人閱讀著的文本呢?為數很少。
一部不無幼稚的「老年間」的書,卻經住了時間的考驗。對於一個寫作人,應該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