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寫作路後,我知道了蘇聯報告文學(更普及的稱呼是「特寫」)作家奧維奇金的名字,知道他曾經在蘇聯第二次作家代表大會上與蕭洛霍夫聯手向作協的領導作家特別是西蒙諾夫挑戰。包括《士敏土》的作者革拉特考夫專門發表了聲明,譴責他與蕭洛霍夫。他的「揭露陰暗面」的說法,令我如望禁果,驚喜懼交加。
記得是1955或者1956年,團中央發出號召,要全國青年與團員學習蘇聯女作家尼古拉耶娃的中篇小說《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此書描寫一個剛剛走向生活的女農業技術人員娜斯佳,由於不妥協地與一切陰暗現象作鬥爭,而改變了大局,使集體農莊的工作改變了舊貌。中國青年出版社將此書印了幾百萬冊。當時農業問題,正像一切社會主義國家的農業問題一樣,困擾著蘇聯當局與公眾。
而我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小青年,我是略有資歷的青年工作幹部了。我不相信娜斯佳有這樣的運氣,一堅持原則就馬上勢如破竹。我剛剛處理過一個事,一位陸姓團員,喜歡活動,並不服領導,到處提意見,受到留團察看兩年的處分。我與一位曾在蘇聯團校學習過的市裡管團的紀律檢查的同志研究過小陸的問題,這位同志給我講了一個概念:反對派。他說,總是充當反對派的角色,有可能最終變成反動派。他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此陸姓青年,名大彪,因受處分,連大學也沒有被錄取。後來他連連找我,我幫助他及時恢復了團籍,才被取到一個相對偏遠一點的學校——山西太谷農學院。他顯然汲取了教訓,見了我只知鞠躬哈腰,一傢伙就「成熟」起來了。)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世事人情都告訴我,娜斯佳的故事恐怕是廉價的烏托邦。但是娜斯佳式的天真、熱情與理想主義,對於我,一個21歲的團幹部,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作者來說,仍然頗有魅力。文學有文學的性格,文學有文學的蹊徑洞天,直到想入非非:生活中到處碰壁、不受歡迎、尷尬狼狽,但並無大惡,乃至不無幾分可愛的人物,也許仍然可以入夢入詩入小說吧,誰知道呢?對於他們,我有同情,有歎息,有憐憫,也有輕視甚或也有欣賞。他們也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改變環境不足,損毀自己有餘。賈寶玉、林黛玉、晴雯或者芳官之類的青年,如果與我同事,肯定也會受處分被淘汰。但是,《紅樓夢》中,有他們的一席之地,是他們大有用武,大行其道的地方。
我在改《青春萬歲》,很順利,我常常住到郊外,我父親那裡,中關村公寓,不受干擾。我已經找到了感覺,知道我在寫什麼,知道我正在寫的與前邊與後邊都有著怎樣的聯結,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承接前文,什麼時候應該有所變化,有所旁鶩。我愈來愈感到長篇小說的結構如同交響樂,既有第一主題,又有第二第三主題,既有和聲,還有變奏,既有連續,有延伸、加強、重複又有突轉與中斷,還有和諧與不和諧的刺激、衝撞……結構的問題,主線的問題,與其說是一種格式一種圖形不如說是一種感覺,對於小說寫作的音樂感韻律感與節奏感是多麼地迷人!像作曲一樣地寫小說,這是幸福。什麼地方應該再現,什麼地方應該暗轉,什麼地方應該配合呼應,什麼地方應該異軍突起,什麼地方應該緊鑼密鼓,什麼地方應該悠閒踱步,什麼地方應該欲擒故縱,什麼地方應該稀里嘩啦……全靠一己的感覺。寫作的人怎麼會沒有這種感覺呢?一一表述,另起一枝,抒情旁白,眾聲嘈雜,喁喁絮語,懸念如天,吊起胃口,原來如此,拍案驚奇,然後是餘音裊裊,前後照應,會心盡意,天衣無縫或者故意賣個破綻,引人輾轉反側。寫小說,有多少靈氣就有多少招術……我定可如期改好,改得很好。我的感覺與悟性與我的設計,我的苦思冥想一致,我的感覺解決了所有我的設計與苦思冥想中碰到的難題。
當寫作進入了找到感覺的狀態,那可真妙。想了再想,好句子好情節好細節好抒情好刻劃都油然而出,若有天助,若系天成,《青春萬歲》本來就是那樣圓潤,晶瑩,純真,熱烈,飽滿,動人。《青春萬歲》本來就呼吸在徘徊在飛翔在宇宙之間,等待著王蒙的尋找,等待著王蒙的發現,等待著王蒙的摭拾,等待著王蒙的撫摸。《青春萬歲》比它的作者好得多,完善得多,可喜得多,英俊和美麗得多。作者可以一般乃至許多缺陷,可以羞煞愧煞,而《青春萬歲》應該成為時代的天使,青春的天使,飛入千家萬戶,擁抱千千萬萬個年輕人的身軀,滋潤千千萬萬個年輕人的心靈,漾起千千萬萬個年輕人的微笑,點燃千千萬萬個年輕人的熱情。
在最最享受的狀態中,我有餘力再寫點別的。我一直是這樣,同時做一兩件事情,互相調劑互相補充互相變化,避免單打一,避免重複與疲勞,互相促進又互為休整。於是我在1956年4月,在我21歲半的時候,寫下了改變了我的一生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我可以以我的「區裡的日常生活」(奧維奇金名作之題)寫成小說了,我可以大大地詩化浪漫化我的日常經驗了,我可以提出娜斯嘉的故事的可信性這個大問題來了,我可以把我在劇本中沒有完成卻已經醞釀於心田的故事終於弄出個樣兒來了。我可以表現我的經驗,我的成熟,我的政治化,我的非同一般「文學青年」,我的入世與我的惶惑我的多情我的歎息我的藝術細胞來了,我可以把日子與事情寫成詩篇,把詩心貫注到日子和事情上去。我相信我的忠誠和我的勇敢,相信我的世事洞明和我的搖曳多姿,相信我的「少共」風度和作家才氣,我會成就一篇怎樣的小說啊!
5月份我寄去了稿子,6月份責任編輯譚之仁老師向我轉達了主持常務的副主編秦兆陽老師對此稿的欣賞之意,並提出了原稿寫得粗糙的地方,要我修改。我很興奮,像寫詩一樣地把全篇背誦了下來,改了又改,推敲了又推敲,我體會到了改了再改,精益求精,像繡花一樣的自得其樂的趣味,我再也不是初學寫作者的「小豆兒」的面貌了。我終於覺得鬧得像一篇精美的「大作」了——約兩萬字,放到以後該算中篇了——我二次送去了稿件。
稿子在9月號的《人民文學》上登了出來,不是頭題,頭題是東北作家楊大群的《小礦工》。
我在山西太原看到了這期新出版的刊物。瑞芳時在太原工學院就讀,1956年九月我去山西看她。「破鏡重圓」,無限感動。
我是說去就去了的,她事先不知道。她此後多次說起在學校宿舍聽到一雙小皮鞋咯登咯登作響時的情形,這雙鏤花皮鞋是從崇文門國際友人服務部買的,是蘇聯進口貨,約二十餘元,很豪華。皮底,小小鐵掌,走起來清脆得嚇人。我被她的同學們留住在女生宿舍的一間空屋裡,想起來那時的大學可真自由。而且,她的同學們都歡迎我,而不歡迎另一個也許在打瑞芳的主意的什麼人,並批判那個人有「挖牆角」的醜行。我在太原與芳同在柳巷吃了西餐,在劇院看丁果仙的晉劇。一出《鞭打蘆花》也令我淚流滿面:被虐待的孩子為幾乎「被休」的繼母說情,「母在一人單,母去三人寒」,這樣的善良何等感人。我們徒步從城區走到西郊移村,經過汾河上的迎澤橋的時候,她說由於有橋欄杆擋住了風,她感到了暖和。這令我覺得十分可笑,因為橋欄杆疏疏落落,不可能擋風。而感覺是絕好的。我們一起去了晉祠,回來時差點錯過了最後一般車,而且耽誤了晚飯。那時的公共交通艱難極了,久等不至,擁擠不堪,道路顛簸,塵土飛揚。晉祠雖然破敗,畢竟發思古幽情,我們在一個類似船體的建築上留了影。臨別時我喝了汾酒,至今我是汾酒的知音。我喜歡它的小曲香味。依依惜別的時候,微醺中,我在車站廣場的報刊亭裡發現了這期刊物,我買了送給她。我匆匆翻閱著自己的作品,就像讀旁人的東西,小說,當然是另一個世界,不但對於讀者,而且對於作者,都有一種陌生感,神秘感,和生動感。
我的原稿頭一段是這樣寫的:「三月,天下落下的似雨似雪……」,我以「天上落下的」作主語,省略了落下的「東西」二字,我喜歡這樣的造句。發表出來改成了「天上落下了似雨似雪的東西」。我不明白,為什麼改得這樣不文學。
然而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篇洋洋灑灑的「東西」,似雨似雪的「東西」從堂堂的《人民文學》這塊高級天空上飄落下來了!
我其實仍然沉浸在1956年夏的激動中。這一年暑假,在離開北京以前,芳去看了我,她的到來挽救了乾坤,挽救了我的一生,沒有這個挽救,我根本經受不住考後來的考驗。多少個畫面,多少條街道,多少次接觸,多少次想念,一時間紛至沓來,誰能不熱淚盈眶?感謝生活,感謝上蒼,一切都挽救過來了!
那時的北京到太原要坐一夜火車。那時坐火車從來沒有想到過坐什麼臥鋪。與我同車廂的硬座席上有中央樂團所屬陝北綏德農家姑娘們組織的民歌合唱團,她們在午夜高唱「提起個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她們健康,茁壯,質樸,臉蛋兒紅得像蘋果。同行的還有笛子演奏家馮子存,他給乘客吹了《放風箏》。那時的文藝工作者和那時的公眾都是天使,生活在新社會新型的列車上就像生活在天國。
而一出太原火車站,就到了五·一廣場,到處是吆喝叫賣,「老西兒」調子:「大眾(音縱)電影兒,兩毛兒一本兒!」還有「玉茭子,玉茭子」是賣青玉米的。
往事依稀猶入夢,如今面目已全非了。
說來可憐,我長大以後除了良鄉的半年與天津的一晚上之外,我還沒出過北京城呢。而太原,對於我來說,已經意味著一道道水來一道道山,翻山越嶺又過了片片農田,真是個遙遠的地方啦。沿路的似曾相識卻無緣一見的地名:保定、正定、石家莊、井陘、娘子關、壽陽、榆次,也那麼使人感慨。大地遼闊,愛情彌天,才華馳騁,列車飛奔。進入山西,要經過八十多個山洞呢。
太原的一切使我入迷,柳巷繁華,有上海飯店與西餐館。海子邊公園後門旁的麵館,有一位矮個子男性服務員,他的效率與態度絕對是那個時候的李素麗。迎澤公園還是一片野地。而太原工學院(今太原理工大學)新址的移村,那時還聞得見周圍青紗帳的莊稼香氣。移村緊連著西郊煤礦,常常看到礦工唱著小曲從校門前走過。夜間有挑著挑子賣醪糟雞蛋的。我們還去了晉祠公園與郊區的雙塔寺公園,在雙塔寺,發生過芳的同班同學的風流事件。太原的氣候更清爽怡人。1956年9月中旬我在太原的經歷,甚至使我淡忘了《組織部……》這篇小說。
火車拉響了汽笛,車廂的收音機裡播送著那一周的「每週一歌」節目,是一首湖北民歌:「金扇喲,銀扇喲……咚咚鏘……」(從此我一聽到這個歌就百感交集)也是多情的歌曲。回想著新出的刊物,帶著汾酒的與醬香、大曲香等不同的香氣,懷著終於愛我所愛的對於上蒼的感激,轉著念頭想回京後就提出來與芳結婚的請求,推敲著「天上落下的似雨似雪」究竟有什麼不妥,鑽過山西境內石太線上的一個又一個山洞,越過一道又一道橋樑,框氣光當,框氣光當,夜色壓過來了,正在吞噬一切。我迎接著組織部那個誰也不知是何許人也,誰也不知會碰上什麼事情的年輕人的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