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2:太平天國 正文 第2章 太平開國故事再檢討
    在中國近代史上,那位創建「太平天國」的洪秀全天王,和後來奠立「人民共和國」的毛澤東主席,實有極多的相似之處。

    洪、毛二人都是有梟雄之才,而失意怨恚的傳統農村知識分子和草莽英雄。秀全考不取秀才,於一再落第之後,沮喪臥病,終於蒙上帝恩召,「升天」拜見耶穌,才決心捨正途走偏鋒,搞他個一知半解,半調子的洋宗教來除妖濟世。澤東考不進大學,在北大「偷聽」時,受盡當時一批趾高氣揚青年高知的屈辱,乃咬牙切齒鑽入「地下」,受學於馬恩列斯,以致終生抱他個有竅不通的半調子洋主義,來「興無滅資」。以流寇方式起家、領導農民暴動,二人後來都做了「皇帝」。做皇帝之後,二人皆強不知以為知,推行個人臆斷而誤盡蒼生。晚年更猜忌多疑,殺盡功臣;直至心理變態、嗜欲好色、穢亂春宮。但是他二人命運的收場,卻有霄壤之別。毛氏壽終正寢,被裝入水晶棺內,公開展覽,任人瞻拜或唾罵。洪某畏禍自殺,被裹以黃綾,投入陰溝,任人鞭屍或歎息。

    總之,二人同是草菅人命、膽大妄為的風流人物、草莽英雄;同為半通不通的農村知識分子、小學教員、私塾先生,而幸與不幸之間,懸殊若斯!胡為乎而然呢?暫將毛公留入後篇,今且一論洪公的成敗,以就正於高明。

    2.1 「改朝換代」與「改朝換制」

    首先吾人如用現代社會科學的法則,來分析「太平天國」的歷史,便知洪楊革命實絕無成功之可能。理由是「時代設限」,非人力所可強求也。

    怎樣叫做「時代設限」呢?蓋我國歷史上的草莽英雄,在天下大亂之時,逐鹿中原,他們所追求的最高目標,都只是個簡單的「改朝換代」——他們要打倒一個腐敗的朝廷,摧毀一個腐爛的社會。然後在一片王石俱焚的廢墟上,改朝而不換制,依樣畫葫蘆,再畫它兩三百年,然後再讓別人去打倒。

    不幸自「鴉片」戰後(一八四二),西風東漸,人類的歷史已經由「中古」進入「現代」。我國原有那一套政治、經濟、社會、倫理等等的「傳統制度」,在西洋的「現代制度」挑戰之下,都無法原封不動地延續下去了。因此「時代」和「歷史」對我們這新一輩的逐鹿中原豪傑們的要求,就不止於「改朝換代」,他們還得有點「改朝換制」的見識和能力——「換制」,不是只把名詞上的「皇帝」換成「主席」或「總統」;把「司令官」換成「司令員」。它們還需要有點「質變」。搞「質變」,不特洪楊無此知識和能力。比他們晚了數十年的「總統」和「主席」們,還照樣變不了呢!

    再者,搞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的「質變」——尤其是像咱們中國這個有二三千年未變的古老大帝國——也非一人一代,便可「畢其功於一役」的「突變」。它是「緩慢」的,經驗「累積」的,分「階段」前進的「漸變」。窮則變、變則通。其程序是迂迴曲折,有得有失,流血流汗,最後才能摸索出一個長治久安的新制度;然後才能在世界政壇上和「先進國家」輪流坐莊,創造一個「超西方」(Post-Western)、「超現代」(Post-Modern)的局面來。

    所以在十九世紀中期來替天行道的洪楊諸賢,都只是具有「改朝」之才,而缺其「換制」之識。恕我再重複一句,縱使他們具有(如後來孫中山先生那樣的換制之識),他們也沒有搞「換制」的機運。西哲有言曰:「制度者,智慧與機運之聯合產兒也」。二者缺一不可。

    有「智慧」無「機運」,則哲學家之幻想也;紙上談兵也。「機運」未到,便「躐等」而行之,那往往就變成「先知先覺」的烈士。我國近代史上的「烈士」何止萬千。台灣的雷震先生便是最近的一位。他的「智慧」和他應該有的「機運」,時間差距不過二十年耳。

    【附註】躐(lie)等:超越等級,不按次序。

    再從另一方向看:如有「機運」而無「智慧」;身在其位,而識見不能謀其政,則誤國誤民,問題就大了。今日大陸上,養尊處優於中南海深宮之內的「八老」,「可能」就屬於此類。筆者此處對「八老」的評價。只敢用「可能」(英文裡叫probable或possible)二字。將來歷史的演變,和史家對他們作正面的評價,也是有「可能」的。

    在下今日所以敢斗膽曰之者,卻也是根據一項歷史上的「必然」——此一必然,則為六四「天安門事變」,在今後歷史書內的「必然平反」。六四在「必然平反」之後,則歷史家又怎樣去安插「八老」呢?故筆者不待蓍龜而斗膽先說之。

    【附註】上段文字開始為「在下今日所以敢斗膽月旦之者」,實在不明所以,懷疑是排版錯誤,故以「曰」字代替。

    不待蓍(shī)龜:古時卜筮,用蓍草和龜甲,以卜吉凶。所以這個成語就是指比喻事情是明擺著的。

    以今鑒古,言歸正傳,我們再去看看洪楊之變:

    我們讀史者,如把「太平天國」十四年中所已經發現的史料和史書,攤開來心平氣和的去審查審查,我們便覺得他們在「智慧」與「機運」兩方面都欠完善。「智慧」對他們所起的並且只是些負作用;而「機運」對他們也只有半個是正面的——洪楊那個時代,他們只具有個極大的「改朝」的機運,而無「換制」的機運。洪秀全搞了十四年,所靠的就是這半個「機運」。搞得好,他或者可以建立個短命的朝廷。但是他是不能解決中國近代史上「換制」問題的。「換制」的問題如果解決下了,那他的朝廷也就不可能太長久。後來的孫、袁、蔣、毛、鄧五公,對這個「換制」的問題都無法解決,況洪楊乎?此筆者所謂之「時代設限」也。

    【附註】李登輝總統可說是部分的解決了中國近代史上的「換制」問題。可賀也。但是這一換制「階段」之跨進,非李公個人之力也,「時代」與「機運」使然也。干萬不能棋錯一著,走火入魔!

    但是話說回頭,洪、楊如真是英雄,他們應能掌握那半個「改朝」的機會,學學闖王李自成,一鼓作氣把北京打下,登極太和殿,號令全國,過幾天幾月甚至幾年幾十年(如「毛主席」)的皇帝癮。並此而不能,終至屍填溝壑,及身而敗,那就太窩囊了。

    筆者於此短篇拙作中,無意效顰賈生,來寫篇《過洪論》,只想就其犖犖大者,略舉數端,以見太平興亡之由而已耳。

    【附註】犖犖大者(luoluodazhě):犖犖即明顯,指明顯的重大的方面。

    2.2 洪天王就是愷撒瓊斯

    據筆者的一家之見,太平天國運動最大的致命傷,實在是他們一知半解,卻十分自信,而萬般狂熱的宗教。興也由他、敗也由他。

    洪秀全本人實在不是一個如一般史家所稱頌的,什麼領導農民起義,反抗封建制度的革命領袖。相反的,他從頭到尾只是基督教中一個狂熱教派(afanaticalChristiansect)的「教父」(cultleader)。巧合的是:當他這個狂熱教門形成之時,卻正趕上發自廣西的清末改朝換代的機運。洪氏及其一些狂熱信徒乃被捲入了這個有時代性的政治漩渦裡去;從而被逼上梁山,化宗教信仰為政治力量,一旦造起反來,也就一不做、二不休的變成「逐鹿中原」豪傑中之一股了。終至釀成死人數千萬的「太平天國」大悲劇。

    「宗教」原是人類文明中最重要的環節之一。由於許多特殊原因,雖然它在我國歷史上,還沒闖過太多的禍亂,但是在所有其它民族的歷史裡,那些死人如麻的所謂「宗教戰爭」,己不知發生過幾百十次呢!大的史例如伊斯蘭教之興起、十字軍之東征、聖女貞德之奇跡,固不必提。且舉一兩樁近在目前的小例子,來比較一下,便可概其餘。

    近在一九七八年,美國舊金山有一名叫吉姆?瓊斯(JimJones,1931∼1978)的基督教牧師。他在不知不覺中忽然發生了神靈感應,使他變成了一位有奇異療效的醫生。他能為病人醫治一些奇病雜症,包括肺癌。一時聲名大噪,信徒四集。群眾增多了,瓊斯竟自稱是「耶穌轉世」(ReincarnationofJesus);甚至說他自己便是「上帝」(God);並自封為「愷撒大帝」(Caesar)。號稱是苦難人民的救世主、社會主義之大護法。他並組織了一個人民公社,叫做「人民廟」(People』sTemple)。廟內廢除私產,全體信徒同吃同住同勞動。瓊斯視其全體信徒為上帝兒女;全體「兒女」亦齊呼瓊斯為「爸爸」(Dad)。大家毀家紓難、捐獻相從。舊金山附近一時被這群活上帝的信徒弄得河翻魚亂。居民與政府吃它不消,乃群起加以驅逐。瓊斯終於在美國無地存身,乃率其信徒流竄至中美洲之圭亞那(Guyana)南部,人跡罕至之熱帶叢林中,自建其「瓊斯室」(Jones-town),劃地稱王,不受美國之法律約束。然瓊斯本人及其絕大多數之信徒究系美國公民,美政府不能任其胡來,不加聞問。美國三大電視台之一的「國家廣播公司」(NBC)亦想搶此奇特新聞,前去一探虛實。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中旬,乃由國會議員裡奧?阮(LeoJ.Ryan)率隊乘小飛機,前往視察。孰知打草驚蛇,「人民廟」中的狂熱叛逆分子竟認為阮氏一行四人為政府特務,乃一舉將其槍殺。

    人民廟徒既闖下大禍,瓊斯深知政府圍剿之不可免。同時他也認為他和他的全體信徒的大限已至,乃決定集體殉道——全廟成員自「爸爸」而下凡九百一十一人(亦說九一三人),竟於十一月十八日一夕之間,全體服毒自殺。一時消息傳來,舉世震驚。電視上男女老幼,屍體橫陳——有舉家相擁而亡者;有少婦懷抱嬰兒而死者……情況之慘絕人寰,真令人不忍卒睹。

    筆者親眼目擊之餘,關掉電視,太息唏噓,不禁試問:胡為乎而然歟?

    親愛的讀者,這就是「宗教」嘛。我民族何幸,有了個「不語怪力亂神」的文化傳統。因此這一種在世界各地,史不絕書的「宗教狂」,在我國歷史上卻並不多見。偶亦有之,它也不能為我們知識分子(包括古今的歷史家)所能瞭解、所能接受。而有些野心家、宗教家、革命家要想利用宗教力量來登大寶、奪政權,在中國歷史上也從來沒有成功過。

    【附註】不語怪力亂神:即「子不語怪力亂神」,一般都斷為「子不語怪、力、亂、神。」即「孔子不談論怪異、勇力、叛亂和鬼神。」不過也有個解釋說是應斷為「子不語,怪力亂神。」亦即「孔子不說話了,惟恐用力分散影響集中精神。」看著不太對頭,僅參考。

    因此我國傳統歷史家,對這一類史籍秉筆直書之時,不是咒罵他們「妖言惑案」(如赤眉、黃巾和白蓮教、天地會);就歌頌他們只是單純的「農民大起義」、「土地革命」、「反帝反封」(如今日大陸上對「太平天國」的研究),搞宗教只是「偽裝」或「假托」而已。

    我國傳統和現代兩派執筆人都把這極其重要的「宗教狂」的一面,給完全忽略了,因為這宗史實在其它民族史中(包括奉行猶太教,耶穌教、印度教和伊斯蘭教各民族的全部),雖然司空見慣,而在我們中華民族史中卻發生得太少了——我國史家沒有對這項史實執筆的經驗,所以一碰到宗教難題,往往就王顧左右而言他了。

    不幸的是,我們「洪天王」所搞的卻正是「瓊斯愷撒」那一套宗教狂。高唱「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洪秀全也是我國史上最成功的一位了。

    再舉個小例子:在目前美國還合法存在,並且活動頻繁而怨恨蝟集的另一個狂熱的基督教支派,「統一教會」(UnificationChurch)的教主文鮮明牧師(Rev.SunMyungMoon),不也是說他見過摩西、耶穌、釋迦牟尼和穆罕默德,並且分別和他們談過話嗎?

    您說他在胡扯,而文牧師這位韓國佬卻能指定數以萬計的美國男女青年,在紐約市的「麥迪遜廣場花園」(MadisonSquareGarden)集體「盲婚」。他後來又去南韓的漢城搞集體盲婚,規模更大。這是二十世紀七、八ま年代的美國和南韓啊!這個時代的青年人,可以說是人類萬年歷史上,最桀騖不馴,最不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一代啊!文牧師有啥魔術,能把他(她)們數萬人,指定盲婚?據最近消息,文鮮明已打入蘇聯,看樣子他又要在莫斯科來搞其盲婚了。

    這就是「宗教」啊!毛澤東、希特勒、斯大林也斗它不過的「宗教」啊!

    明乎此,我們對一百多年以前,洪秀全、楊秀清,這兩位「禾乃師」所搞的那一套,就可思過半矣。

    【附註】禾乃師:楊秀清使用的一個職位或者是宗教頭銜,這個奇怪的名字其實是把「洪秀全」的「秀」字拆開,不過意思不是「洪秀全之先生」或「國師」之意。而是軍師的意思。

    2.3 文才不足,宗教層次也不高

    洪秀全天王是有他一套的。但其人畢竟只是個專制時代「三家村」的土塾師,沒學問,更沒有文采,所以他在廣州屢試不第,考不了秀才。

    廣州一向是我國華南人文薈萃之區,在那兒考個秀才舉人,是極度困難的。那位才氣縱橫的文士,後來做了漢奸的汪精衛。便是當年廣州科考、院考出身的秀才。我們要讀讀那些膾炙人口「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J等等《雙照樓》的詩詞,再去看看洪秀全的什麼「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為家共飲和」(《劍詩》);什麼「龍潛海角恐驚天,暫且偷閒躍在淵」(《龍潛》)等等鄙俗的詩句,就可以知道洪秀全為什麼可以做「天王」而不能做「秀才」了。

    毛澤東也是一位土塾師,他那幾首舊詩詞,什麼「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也就不夠通順了,而洪塾師還遠不如他。洪秀全的文才大致是在毛澤東夫婦之間。毛江夫人有詩曰:「江上有青峰。藏在雲霧中,平時看不見,偶爾露崢嶸。」這和洪天王的「暫且偷閒躍在淵」真可說是無獨有偶了。

    洪秀全雖沒文才,他顯然具有極深厚的「宗教感」;甚或具有如今日甚囂塵上的所謂「特異功能」。因此當他二十五歲那一年,一八三七年(清道光十七年?丁酉),他在廣州應試再度落第之後,受了過度的刺激,他那隱伏的宗教感和潛存的特異功能便被激發了。

    我國帝制時代的貧家子弟想僥倖科名,原是一個全家乃至合族的投資事業。往往閤家把微薄的資產和集體的希望都投在一個聰明男孩的身上。一旦他榜上有名。連科及第,則閤家也就雞犬升天。可是相反的,如在科場上一再失意,各落孫山,則其打擊之沉重,也是出人想像的。因此秀全在兩度落第之後,回到花縣家中,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一病四十餘日,在昏迷中便發生了神靈感應(vision)——他拜見那黑袍、金須、莊嚴肅穆的「上帝」。上帝說秀全是他的「次子」;並把他介紹給其「胞兄」耶穌;並囑咐秀全仗劍「下凡除妖」。

    洪秀全這種病中經驗,在我們不語怪力亂神的傳統士大夫筆下,簡直是胡言亂語、荒謬絕倫。同樣的,在現代派的革命史家書裡,也認為是不可相信的,在他們看來秀全只是「假托」迷信,來爭取工農群眾,參加革命罷了。其實這殊途同歸的新舊兩派史家對洪秀全的解釋,都是因為浸染於一個無神的文化傳統,而無治宗教史和神學之經驗的結果——把一個有神的宗教史,當成無神的思想史處理了。

    其實秀全這項vision,在任何有宗救傳統的社會裡,都是司空見慣的。治宗教史或神學的作家,並把這靈異分成數種。一般於昏迷中受神靈之「詔」,清醒後記憶猶新,能遵「詔」辦事或傳言者,往往都被列入「先知」(prophet)的一類。至於一些於昏迷狀態中,能為神鬼傳語(多用韻文、詩歌),而醒後自己本人卻一無所知者,西人叫做「巫師」(shaman)。其實「先知」與「巫師」之別,只是替鬼神傳語的方式之不同罷了。當然先知與巫師亦各有真假之別。貨真價實的亦確有其「靈異」(miracle)之處;假的則是一些「魔術師」(magician)了。

    根據上項分類。洪秀全(如所言屬實)則應屬於「先知」之列。先知之鉅子如摩西、耶穌、穆罕默德皆是也。穆罕默德原是個文盲。據說他那部《可蘭經》,便是「上帝」(Allah)的聖意,通過穆氏口述,由穆罕默德那位頗有文化,比丈夫大出十來歲的富孀夫人,一口氣筆錄下來的——信不信由你。

    至於摩西的「十誡」和耶穌的《聖經》(TheHolyScriptures)當然更是直接出自上帝之口了。上述三位都是西方宗教史和神學上替上帝傳言的超級「彌賽亞」(Messiah)。等而下之,則有各教的「聖徒」(saints)和有走火入魔之嫌的「教主」(cultleaders)了。我們這位自稱是「上帝之子」、「耶穌之弟」,銜命下凡、救世除妖的「彌賽亞」、「天王洪秀全」,和最近的「自稱上帝」、「耶穌化身」,下凡打倒資本主義,實行社會主義的「彌賽亞」、「愷撒瓊斯」,實在是屬於同一類型的「教主」。他二人在宗教史中,都屬於走火入魔的那個低等級。

    楊秀清和蕭朝貴二人,可能是屬於後一型態的shaman(巫師、乩童)。他二人都在「昏迷狀態」(ecstatictrance)中,失去本性(ego)。楊則有「天父(上帝)附體」,蕭則由「天兄(耶穌)附體」,各自替上帝和耶穌「下凡」傳語,發號施令。如此一來,他二人托天父、天兄傳旨,則位居父兄之下第三把交椅的「天王」,也得俯首聽詔了。

    楊和蕭原都是洪秀全的弟子,在那種宗教狂熱的氣氛下,可能都變成了「乩童」。此事都發生在一八四八年春天和秋季,也就是都在他們聯合造反之前。洪秀全既然相信他自己的「靈異」,他對楊、蕭二位「神靈附體」,也可能是真心的相信;而「神靈附體」這一套,在中國農村原極盛行,其情況之神秘,往往使人不得不信。楊蕭兩位的神跡,可能在早期也不是魔術表演。可是在他們打到南京之俊,「天父」還要藉秀清之口,向天王為東王「逼封萬歲」,並藉辭笞撻天王,打天王屁股,那一大段故事是否是「假托」,那就是另一問題了。

    2.4 「邪術惑眾」和「聚眾滋事」

    洪秀全之具有若干「特異功能」,似乎也是事實。他和能治怪病的瓊斯牧師,甚或《新約聖經》裡的耶穌醫師,都確有其相似之處。據太平天國方面的資料,則秀全確實有「能令啞者開口,瘋癱怪疾,信而即愈」的本領(見《洪仁玕自述》)。清方的資料也有記載說「韋[昌輝]妻病危,醫藥無效,洪逆治之立愈」的故事(見半窩居士著《粵寇起事紀實》)。

    洪氏這些法術,證之以今日風行海峽兩岸的「氣功師」、「針灸師」,以及一度風行美國的印度「瑜伽師」的治病表演,可能都是事實。前些年有位瑜伽師在紐約表演喝硝鏹水、嚼玻璃瓶等絕招時,觀眾之中竟有諾貝爾物理獎金得主承認他是「對科學的公開挑戰」(anopenchallengetoscience)。二十世紀第一流的世界科學家尚且如此,何況十九世紀僻居鄉曲的大清帝國農村中之貧下中農乎。

    既有此絕技隨身,因此秀全於三十一歲(一八四三)於廣州三度落第之後,就捨棄功名而專心的去搞其宗教了。果然科場失意,卻在教場得意。他和馮雲山在廣西桂平紫荊山組織「拜上帝會」之後,不期年便從者如雲,遠近來歸了。

    【附註】期(jī):指時間週而復始。

    本來在農村中搞群眾組織,在中國任何朝代裡(包括國、共兩黨)都是官家所不許的。君不見今日朝中鄧小平等八老都在靠氣功師保健、保命;但是他們對風起雲湧的民間氣功組織,馬上就要下禁令了。「氣功」何傷哉?「聚眾」犯法也。因為在中國從「家天下」到「黨天下」的傳統裡,「聚眾」必然要「滋事」。滋事之小者,則不免集體械鬥、打家劫舍、鏟富濟貧、吃大戶、搶倉庫、殺官紳、鬧學潮……乃至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官家為防患於未然,也就對聚眾滋事,嚴申禁令。文禁不了,使用武力鎮壓。有機槍、有坦克。殺他一條血路,則滋事者便鳥獸散,俟機再聚。沒機槍、沒坦克,又招安無方,那就揭竿而起,殺官吏、占城池,稱王稱霸了。

    2.5 洪秀全的「老三篇」

    再者洪秀全在丁酉年(一八三七)「升天」時所看到的那一位穿黑色長袍、留齊胸金須的大王爺,和他的兒子,可能是我國小說《烏盆記》裡的包公,或《三國演義》裡的關雲長和他的兒子關平或關興,亦未可知——洪落第秀才,當時也不知道他是老幾。

    等到他再度翻閱六年前所收藏的梁發著《勸世良言》時,才豁然大悟,原來這位大神便是梁發書裡的「上帝」;那位大神的兒子原來就是耶穌。可憐我們這位洪塾師那時還未讀過《聖經》,不知道上帝是「無形無體」,也不知道耶穌是上帝的「獨子」。可是洪氏顯然有充分的自信,他上過「天堂」、見過「上帝」,上帝並且介紹他見過他的「長子」耶穌。因此洪氏讀過《新舊遺詔書》(新舊約)之後,認為《聖經》記載有誤,乃以上帝次子的身份,把《聖經》竄改了七十餘條。當歐美在華傳教士,聞風大嘩之時,洪二太子還下詔親征,和他們舌戰筆戰一通。他認為這群毛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汝等均未上過天堂,焉知天堂內之事乎?真應閉起鳥嘴……此是後話,下篇再詳敘之。

    總之,洪氏在「升天」悟道之後,就變成一位虔誠而狂熱的基督徒,迨無疑問。等到他與好友,也是他第一位信徒馮雲山,組織了「拜上帝會」之後,乃決心做個終身的職業傳教士,應該也是順理成章的。

    不過洪、馮二人傳教之初,他們在廣西所傳的大致也只是個很原始的「一神教」(monotheism)——只拜「唯一真神」,不拜「邪神」。可是當洪氏於一八四四年底東歸花縣繼續其塾師生涯時,他的宗教思想和理論乃日趨精密。據說在其後兩年(一八四五∼一八四六),他居然寫了「五十餘帙」的勸世詩歌。其三篇精品,我們也或可稱之為「洪秀全的老三篇」吧!它們是:

    《原道救世歌》

    《原道醒世訓》

    《原道覺世訓》

    雖然寫了這許多,秀全顯然的還認為他悟道不深。因此他於一八四七年再去廣州,向美國浸信會傳教士羅孝全(IssacharJ.Roberts)處又學習了三個月。不幸的是羅氏是位頭腦僵硬的莽夫,他所僱用的華裔教徒對洪又大為嫉視,致使秀全未能如願「受洗」便重返廣西,以他的原道老三篇去繼續傳教。

    筆者細讀秀全此時的宗教作品,尤其是上列的老三篇,頗覺其不可小視。相反的,我倒覺得它們是「中國宗教史」上一個大大的里程碑。——三篇振聾發聵之作。

    理由是這樣的:

    我們這宗已有三千餘年歷史的「中華民族文化」,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和「敬鬼神而遠之」的倡導之後,我們是個號稱無宗教的民族。其實不然,我們自「殷人好鬼」,到秦皇漢武好「方士」,到後來在社會上搞求神拜佛的和尚道士,我們世俗的宗教信仰卻沉入一個很低級的「泛神論」(Pantheism);也可說是低級的迷信,卻實際主宰了我們的社會生活,尤其是中下級的社會生活。(超然物外的佛學,自當別論。但「佛學」與我們的社會生活實在沒有太大的關係。)

    沒有一個高級的一神論的宗教作主宰,我們的社會裡因而也就遍地鬼神了。儒家的士大夫「敬鬼神而遠之」,可是鬼神既不放過他們,他們也「遠」不了鬼神。原本是個「無神」的佛教,在社會作用上,也被拖下水,和道教一樣,弄得遍地皆鬼,分身不得。

    可是現在好了,世界萬物唯一主宰的「天父上主皇上帝」,忽然派了他的「次子」,下凡作個東方的彌賽亞。他要禁絕一切「邪神」,獨崇「上帝」——把中華民族自一個泛神論的迷信火坑裡,「救」了出來。這就是洪秀全的老三篇的精義所在了。

    在洪天王治下,全國老百姓只許拜一個「真神」上帝,其它的什麼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釋迦牟尼、驪山老母、城隍土地、岳王關王、灶神門神、龍王閻羅、牛頭馬面、送子觀音、財神菩薩、狐仙水鬼、山精河伯……乃至一般看相算命、堪輿風水、陰陽五行、三教九流……總之,「上帝」之外,一切牛鬼蛇神,均在禁絕之列!

    洪氏這個「老三篇」雖未跳出摩西「十誡」(見《舊約.出埃及記》)的範疇,但是它是「十誡」的「中國化」。他這個「天條」之中有其宗教的「原始性」:它所具有的豐富的「宗教感」,也是擲地有聲的。

    我國傳統的儒宗史家(如最近去世的錢穆教授),對它嗤之以鼻(見錢著《國史大綱》第六三四頁),和左翼的革命史家,認為它是「假托宗教」以鼓動群眾,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偏見。——洪氏的「老三篇」,事實上是中國宗教史中,從泛神到一神的里程碑。是一種宗教改革的革命宣言;也是一種道德規範,它把煙酒嫖賭,也都一體禁絕。

    治「穆斯林神學」(Muslimtheology)的可蘭經學家們,認為先知穆罕默德之下凡,是上帝派他把阿拉伯民族由「泛神」轉向「唯一真神」的救世主——亦如摩西之感化猶太;耶穌之感化歐洲白人也。循理類推,則洪秀全便是黃種人的穆罕默德了。不幸的是洪秀全所遇的「曾妖」,卻遠比穆氏當年在麥加所遇的異端,要強大得多,所以太平「天國」,就沒有鄂圖曼「帝國」那麼幸運了。

    【附註】鄂圖曼帝國:即奧斯曼土耳其帝國。

    2.6 「有割與無割,誰非上帝生」

    有些太平史家認為秀全在一八四七年向美國傳教士羅孝全學道之前,未讀過「新舊約」。此點筆者亦難苟同。不用說上述老三篇《秀全一八四五、六年的作品》,非有新舊約根底不能寫出,猶憶筆者於五ま年代之初,參與哥倫比亞大學所編之「中國文化史精義」計劃翻譯太平天國史料。在太平《幼學詩》中便碰到「有割與無割,誰非上帝生」的詩句。不知何解。再查另版《幼學詩》(載《太平天國詩文鈔》,該書有),則改為「有知與無知」。我當時翻譯,本可捨難就易,但自覺「割」字是原文,「知」字是擅改。幾經周折,才把「割」字譯成(circumcise)。circumcise者,割男性生殖器之包皮也。

    蓋在古猶太民族之社會習俗上,男性在「幼兒期」或「婚前」,割除生殖器官尖端之包皮,實在是一樁極其隆重的宗教大典。因此在「猶太教」(Judaism)裡,「有割」與「無割」,蓋為兩種不同之人類;未經「摩西十五律」所規定之「圈割大典」(Circumcision)之男性,殊難成為「上帝之選民」也。

    《幼學詩》是太平天國早期的文獻。詩中呈現著濃厚的儒家道德觀。如所詠「妻道」一節說:「妻道在三從、無違爾夫主,牝雞若司晨、自求家道苦。」它所強調的還是儒家的「三從四德」和大男人主義。但是它在基督教的教義中,卻已相當深入了——基督教義對「無割之民」,並不歧視。所以秀全在唔羅孝全之前,便早已學到了西方宗教中很多古怪的教義了。

    2.7 「太平天國」是宗教名詞

    所以筆者不揣淺薄,認為太平諸領導,尤其是洪秀全,基本上是個發宗教狂的狂熱教主,和吉姆?瓊斯是同一類的人物。瓊斯所追求的也是一個「天國」。——一個不受世俗權威干擾的,任由他和信徒們去過那自由自在的共產主義的宗教生活——「瓊斯堂」的生活。

    洪秀全、馮雲山早期所追求的顯然也只是個「瓊斯堂」或「秀全堂」。所以他二人一到紫荊山便寫了「奏章」,祈求「天父上主皇上帝,選擇險固所在棲身焉」(見《太平天日》)。他們並沒有與滿洲皇帝爭天下的大志。

    後來楊秀清等一夥加入拜上帝會,想建立一個「小天堂」,可能還是這個意思。不過古語云:「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提到在人間建一個「最小最卑盡綢緞、男著龍袍女插花」的「小天堂」,他們可能就開始羨慕蘇杭寧這個金三角了。——「小天堂」究非「大帝國」。他們所想像的只是一個「瓊斯堂」式的,太平的「天國」罷了。

    所以「太平天國」這國號,原來實在只是夢想中的「小天堂」,一個宗教名詞而已。這一名詞可能在天王登極之前早就出現了。

    2.8 金田「團營」是什麼回事?

    且看我國近代史書上赫赫有名的「金田起義」。據忠王李秀成就義前的親筆「供狀」:太平軍舉事之初,洪秀全之外,只有楊秀清、蕭朝貴、馮雲山、韋昌輝、石達開、秦日昌等「六人」深知「天王欲立江山之事」。其它幹部與一般會眾均絲毫不知也。

    既然數千會眾奉教主之命齊集金田村來「團營」,而又不知團營的目的何在,則團營在會眾心目中,實在只是一種宗教活動罷了。其實李秀成的話是事後說的。在「金田團營」的當時,縱使他們七位開國元勳,也未必就有此乘勢造反打天下的大志。團營原是一種宗教活動,團營以後的發展是順水推舟一步步逼上梁山的。

    但是團營以後,又怎樣的一步步造起反來呢?

    原來廣西省在上個世紀,四ま年代的末季,貧農、教門(如「天地會」、「三合會」械鬥成習,聚眾滋事,早巳弄得全省騷然。清代廣西省的政治區劃原分「十一府」及若干「州」、「廳」。在洪楊金田起義之前,據清方官書報導這種打家劫舍、殺官紳、占城池的暴亂已遍及「五府一州」甚或「七府一州」(見《欽定剿平粵匪方略》)。

    地方官吏如巡撫鄭祖琛等無力應付,只得隱瞞「賊情」,設法招撫。孰知愈招愈熾——這時武裝暴動的群眾,也早已目無官府。

    清廷得報,不得已乃起用幹吏林則徐,並自各省調兵。筆者的母省安徽也被調去了一千名。精兵四集,官方乃決心用武力鎮壓。林則徐不幸道死之後,清廷乃另檢大員接替,始有李星沅,繼有賽尚阿,以「欽差大臣」頭銜赴桂。其後並提升布政使勞崇光,以替鄭祖琛為廣西巡撫,協同提督向榮,認真督剿。他們最初的目標原是「三合會」、「天地會」一類更嚴重的「教匪」。尤其是已經佔領縣城的天地會首領陳亞潰(貴)、楊撈家、徐亞明諸大股。據王定安著《湘軍記》所載:「時粵匪二十餘股,多為勞崇光所殄,惟秀全等獨存」云云,也確是當時的實際情況——當時的官方,原沒有把「洪秀全」這位落第秀才的「聚眾滋事」,看得太嚴重。可是等到其它各股一一散滅,四方「零星敵匪」無枝可棲,乃紛紛投向洪氏。其著者如平南一帶的天地會領袖羅大綱之投洪,即其一例。各方豪傑來歸,秀全坐大,官軍對洪乃開始彈壓,孰知在金田、江口一帶數度接戰,官軍一再挫敗之後,才知道他們有眼不識泰山——秀全這一股之凶狠,實遠非陳亞貴等所能望其項背。官軍之畏葸無用,和會黨臨陣之英勇,也大大地鼓勵了秀全的黨羽,他們益發不把官軍看在眼內,而企圖大舉了。

    【附註】陳亞潰的原名是「亞貴」,正如孫中山原名孫文,清廷官書多寫成「孫汶」,以示貶斥。

    【附註】畏葸(xǐ):害怕,畏懼。

    因此所謂「金田起義」者。事實上只是客觀形勢,積漸而成。一方面是大群貧苦人民在搞一種狂熱的宗教活動。人多勢大了,難免就有些鏟富濟貧、吃大戶、抗官軍的激烈行為。另一面則是一個腐化專制的政府。它認為這群人民,誤信邪教,聚眾滋事,目無官府,需調軍警彈壓。雙方衝突已久。只是在一八五ま年(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在一次重大的反彈壓行動中打死了清軍副將伊克坦布,並傷斃官軍三百人。這一下革命群眾信心大增,乃藉教主三十八歲生辰(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公元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來個「恭祝萬壽起義」(洪仁玕語),慶祝一番。——所謂「萬壽起義」,事實上也是事後追封的。

    作為教主的洪秀全也就乘興寫了「五條紀律」,什麼遵條令、別男女、秋毫莫犯、公心和儺(粵語和睦)、同心合力,作為對官軍再度接戰的準備,如此而已。

    【附註】儺(nuo):(1)行走姿態柔美,如「佩玉之儺」;(2)古代臘月驅逐疫鬼的儀式——儺舞。儺戲(中國地方戲曲劇種之一,演員戴木面具,多用反覆的、大幅度的程式動作表現請神驅邪、祈福及簡單的戰鬥故事)。儺神(傳說中驅除瘟疫的神靈)。

    洪秀全是位多產作家,也是位歡喜寫「詔諭」的教主。但在這段所謂「金田起義」時期,卻沒有留下任何像或、一類的文字。所以所謂「金田起義」這個榮銜實在是洪楊諸人在打下半壁江山之後才回頭追封的。其情況蓋如今日中共之「八一建軍節」。——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賀龍葉挺在南昌「暴動」,叛離國民黨的國民革命軍。誰又想到二十餘年之後,竟被封為人民解放軍的建軍節呢?

    【附註】曌:同「照」,武則天為自己名字造的字。

    「金田起義」既沒個確切地點,而且沒個確切日期,也沒一張正式文告。因此它不像是個有計劃的革命發難的行動。洪仁殲事後追述說:「本不欲反,無奈官兵侵害,不得已而相抗也。」我想這句話,大致是可信的。

    總之,金田團營,乃至後來的男女分行、財產歸公的「聖庫」制,都與在近年美洲發生吉姆?瓊斯型的宗教狂,有其極其類似之處。只是客觀環境不同,使他們各走各路罷了。

    2.9 「水安封王」也是宗教性的

    一八五一年春,洪楊在金田起義之後,和清室官軍在桂平、武宣、象縣一帶,糾纏了幾個月。這一時期官軍的表現實在太窩囊,而此時又民心思亂,太平軍的裹脅則愈來愈大,越戰越勇。宗教熱愈沸騰,「越寒天、越退衣」,簡直到了瘋狂境界。三月二十三日(陰曆二月二十一日),洪秀全竟在武宣縣東鄉鎮,與天兄耶穌同時「登極」,自封為「天王」,自稱為「朕」,群下對天王則稱「主」。

    同年九月二十五日,天王乃率眾竄占永安州城(蒙山縣治),一占數月。永安之失,足使北京朝廷震動。朝廷在痛懲疆吏失職之餘,更增調大軍圍剿。

    洪楊既占永安,也自知「騎虎難下」(楊秀清語)。一不做二不休,乃逐漸化宗教為政治,改組軍隊,重編會眾,以應付此一不能自了之局,遂有「永安封王」之舉。

    太平軍於一八五一年九月(本文均用陽曆)竄入永安至翌年四月突圍,在永安共駐了八個月。這八個月中最大舉動便是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十七日的分封諸王了。史學界朋友們總把這「永安封王」視為洪楊軍政組織的起步,筆者卻不以為然。「水安封王」還是一群狂熱教門的宗教行為。且看洪秀全的。他說天父上主皇上帝權威大於一切,「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下在」。一切但聽命上帝可也(這是洪氏自稱)。分封五王者實只是「姑從凡間歪例」才勉行之也。原文是:

    今特褒封左輔正軍師(楊秀清)為東王,管治東方各國;褒封右弼又正軍師(蕭朝貴)為西王,管治西方各國;衰封前導副軍師(馮雲山)為南王,管治南方各國;褒封後護又副軍師(韋昌輝)為北王,管治北方各國;又褒封達胞(石達開)為翼王,羽翼天朝。以上所封各王,俱受東王節制。另詔(天王)後宮稱娘娘;(諸王)貴妃稱王娘。

    其實太平軍竄入永安州時,男女老幼不過兩三千人(筆者另有考據),史傳三四萬人皆非也。在兩三千的烏合之眾中,封出五位二十來歲的王爺(達胞那時可能還不足二十),來管治四方「各國」,豈非形同兒戲!但是我輩生長於傳統中國農村之中。看慣佛道二教的什麼「設壇」、什麼「打醮」等等,就知道沒啥奇怪之可言。且看那些奇裝異服的道士和尚,扛著招展的旌旗,什麼「十方大菩薩」、「十殿閻王」等等,就知道這些狂熱的「拜上帝」教徒,所搞的也正是這一套。

    不幸的是上個世紀的五ま年代,滿清的氣數將盡,全國,尤其是廣西;在廣西,尤其是久經「土、客」械鬥磨練的「客家」農民,正蠢蠢欲動。經過洪楊這一有組織的狂熱的宗教活動,聚眾滋事、弄假成真,就造起反來了。

    2.10 只追不堵和「拖死官軍」

    太平軍盤據永安八個月之後,廣西官軍約一萬四千人在北京三令五申之下,乃把叛軍團團圍住。面對「數倍之敵」,洪揚之眾便不得不突圍以自保了。據參加此次突圍的老長毛事後回憶,他們三二干人,置婦孺於全軍中段(客家婦女皆天足),青壯前後簇擁,一舉衝出重圍。既出重圍,他們前逃,清軍尾追,其情勢就變成我國歷史上所屢見不鮮的「流寇」了。

    傳統流寇的作戰方式,多為裹脅農民,鑽隙流竄,飄匆如疾風暴雨;其鋒不可當。攖其鋒者,無不粉身碎骨。因此官軍追剿亦有一套不成文法。他們照例是以鄰為壑,只追不堵。堵則自取滅亡,有百害無一利;追則可以趁火打劫,隨地報功請賞,有百利無一弊。正面官軍如躲避不了,也只死守城池和險要,或旁敲側擊,絕不正面堵截。在這一公式之下,則流寇一起,便滾起雪球,如入無入之境。尾追官軍也就養寇自重,呼嘯相從,絕不放鬆。好在中國太大,大家都可無限制的玩其走馬燈,所以黃巢、張獻忠等起義時,都有「拖死官軍」之名言;官軍亦樂得被拖死而不疲也。提督向榮的下斷陞遷就是個好例子。

    三ま年代中期「朱毛赤匪」自江西瑞金突圍「長征」時,追逃雙方所運用的,還是這一傳統公式。追的「中央軍」和逃的「紅軍」,相距往往只是「一日之程」。在紅軍過境之處,指揮官軍堵剿的地方將領如湖南何鍵、廣東陳濟棠、廣西李白、雲南龍雲、四川劉湘、西北諸馬……都只守不堵,「赤匪」過境而去,便皆大歡喜。

    倒霉的是我們那位不失赤子之心的少帥張學良。他少不更事,奉命堵剿,便真的去直攖其鋒,既堵且剿。因而犯了兵家大忌,弄得丟盔卸甲,「得不到補充」而牢騷滿腹。少帥那時如已開始研究《明史》,讀一篇,就不會吃那個大虧了。

    我們歷史公式裡的「洪楊發賊」,永安突圍之後,無人敢堵。他們乃沿途裹脅(李秀成便是被裹脅者之一),直迫省會桂林。圍城一月不克,乃竄入全州,長驅入湘。湘人本好武,見新朝崛起,貧農礦工船夫會黨赴義如雲,一時聲威大振。

    太平軍八月克郴州,九月迫長沙。圍城八十餘日不克,乃捨長沙、渡洞庭北上。十二月克漢陽;翌年(一八五三)一月乃攻克武昌。二月捨武昌、擄民船、挾眾七萬五千人(號稱五十萬),順流而下,克九江、安慶、蕪湖,然均不守;三月十九日乃破城攻入南京。自此太平軍佔領南京,改名天京凡十一年零三個月,乃形成太平天國在長江下游的割據之局。更在下游的鎮江、揚州則變成時得時失的外圍據點。

    2.11 「小天堂」中不能自拔

    洪楊自「永安突圍」至「奠都天京」為時尚不足一年;其行動之快、發展之速,不在七十年後國民黨「北伐」之下。然國民黨之北伐是先有「革命根據地」的兩廣,然後才「誓師北伐」的有計劃的政治擴張。洪楊北竄則是占一城丟一城的流寇行為。所以國民黨於一九二七年奠都南京時已佔有半壁河山;而洪楊奠都南京時,只有南京、鎮江、揚州孤城三座而已。

    洪楊如真是英雄人物,則應並此三城而捨之,傾巢北上。以他們那時的氣勢,要一鼓作氣打下北京是絕無問題的。因為此時北京已風聲鶴唳,貴族重臣家族逃亡一空。咸豐皇帝亦已準備遷都熱河,而太平義師,朝氣正盛,弱點未露。全國人民與各路英雄均仰望旌麾以解倒懸,神州正可傳檄而定。誰知洪秀全基本上只是個「瓊斯型」的教主,只管「天情」,不諳「世事」,而太平軍實際總指揮楊秀清,則是一隻狗熊。富貴對他來得太快了。四年前還只是一個赤貧的燒炭工,如今叱吒風雲,錦衣玉食,做了「東王九干歲」,一頭栽入「六朝金粉」裡去,他就不能自拔了。

    對這群來自落後地區的貧下中農來說,那個三月江南、六朝金粉的「小天堂」,真是「得此已足」,再也不想離開了。想想那「燕都」是「沙漠之地」;「直隸」是「罪隸之省」(這都是天王詔書上的話),北上爭雄的勁頭也就完全消失了。

    太平流寇既然不想傾巢而出,尾追而來的欽差大臣向榮的官軍,也就於南京東郊的孝陵衛,自建其「江南大營」;另一欽差琦善,也於揚州郊外建其「江北大營」。兩兩對峙,彼此慢慢扯皮,就勝負難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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