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熱奶茶的等待 正文 結局
    我相信子揚的話,但他忽然歎了口氣有些沉重地說:「不過,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一個月、三個月、一年或三年,甚至……抱歉,我是學醫的,只是想先告訴你這一切都可能發生的狀況。」

    「嗯,我知道。如果有什麼消息,記得要打電話跟我們說。」我拭去眼角的淚水努力撐起微笑。「那個,」子揚有些靦腆地說,「我不在的這一段日子,請你幫我多照顧梅芬,好嗎?」

    我微笑點頭:「你要加油喔。謝謝你在她脆弱的時候告訴她,她不是孤單的。」

    病房門突然被打開,梅芬走了出來:「小華,你進去看看他吧。」「嗯,你去喝杯咖啡好了。」我笑著指指她的黑眼圈,一腳踏進病房。

    「在聊什麼?肯定是你在跟阿問說我的壞話喔。」我努力笑著走到黃子捷的床邊。阿問搖搖頭說沒有,起身走到病房門口說:「我去買早餐,你們慢慢聊。」

    黃子捷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傾上前去,結果這小賊順勢一扯輕輕地吻住了我。不知道過了多久,黃子捷用額頭頂著我的下巴微微有些氣喘,我趕緊扶住他躺好。

    還不到下午,阿問就載我回龜山宿舍了。我沒有去機場送黃子捷。愚蠢的我爬上宿舍的頂樓望著一望無際的藍天,希望能夠看到天邊會有一架拖曳著長長白煙的飛機劃過眼前。我就這麼仰頭待在頂樓一個下午。

    只可惜天空很藍,卻看不見任何一架飛機,能夠帶走我的祝福與思念。在頂樓上待了一下午的結果就是把脖子給舉酸又曬黑了一些,不過,自從黃子捷離開那一天起,我常常有事沒事地抬頭仰看白雲藍天,連上大四少得可憐的課程也會特別選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撐著下巴歪頭讓思緒飄出外頭的無際天邊。

    「小華窗正要找你,有沒有空?」阿問的笑容配著斜陽從側邊的建築物中透過來,有些距離感。我有感於此,滯呆似地向他點點頭,半疑惑地看著阿問莫名燦爛的笑容,感覺不到一絲快樂的味道。「走,陪我喝一杯熱奶茶。」我們倆一人握一罐熱奶茶很有默契地走到鄉公所的長椅邊,相視微笑地坐下。記憶不斷被掏出來翻看,不知怎麼地從剛才遇見阿問的那一刻開始,我的心變成一本厚重的百科全書,從最後一頁被人傾倒般地快速翻閱過去,交雜著有點涼也有點溫暖的心情。拉開扣環猛喝一口熱奶茶,希望可以將這種有些怪也不太怪的心情收起來,很顯然地,當我再度看到阿問雙手握住奶茶罐的神情,失效了。

    「今天怎麼有興致,忽然想喝一杯啊?」

    「今天也許是我最後一次在這個鄉公所喝熱奶茶了。」阿問先是用唇輕觸罐沿說著,自顧自地微笑喝了一口奶茶。

    我有沒有聽錯啊?驚訝到說不出話地直盯著阿問,他用餘光看到我一臉的不可思議,苦笑地用一種投降認輸般的口氣說:「我不想再等待了。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見面的夜晚,我就在這個長椅上坐著等待我的天使降臨……結果你到了隔天看到我還沒走,就買了一瓶熱奶茶跑來遞給我,之後還問我等到沒有?」他停頓了一會看著我微笑,我點頭附和。

    「你知道嗎?我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喜歡上喝熱奶茶的。那個時候,我的心底有個怎麼也彌補不了的黑洞,很難受,是你遞給我的熱奶茶發揮了效用,讓我的心變得非常溫暖。

    我喜歡若蘭,喜歡到習慣等待她的歸來,甚至接受她歸來時身上不屬於我和她的氣味,只知道喜歡。不斷地等待等待再等待,因為她的一切是這麼美好。我一直都知道我自己在等待。

    直到你遞來的那一杯熱奶茶之後的不久,我也終於等到若蘭回來。於是,我戀上熱奶茶給我的幸福感。」阿問認真地說,停頓再啜上一口奶茶。我聽著阿問略略發抖的聲音,想試著揭開他維護執著的心情有多麼柔軟地不堪一擊。人的脆弱,只要一個眼神就無所遁形。

    「不過,直到今天我一覺醒來才發現,我錯了。事實上,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鄉公所的長椅,也從沒有離開過那寒冷的一夜。等待,依然永無止盡。小華,你遞給我的熱奶茶是溫暖的魔法……一杯熱奶茶的等待,是有保存期限的。期限到了,就會失去溫度。」阿問說到這兒又猶豫了好一會,低頭微笑,我的心情激動難撫。

    「阿問……」我試圖想說些什麼卻只能喊出他的名字,接不下任何話。

    阿問將視線放在遠遠的前方的社區大廈,深吸一口氣說:「我已經失去了溫度。奶茶不再溫暖,當然也就沒有魔法了。我眼前的幻覺美景都被抽走,我的天使沒有回來,卻要謝謝你這個會用熱奶茶絕招的天使喔。呵呵。」阿問笑出聲地單手撩撩自己的頭髮,再把罐裡剩餘的熱奶茶盡量喝完。從側面看到阿問的眼眶有些濕潤,害得我跟著鼻酸。我不要,我以為阿問已經得到幸福了。上帝騙我。

    「我從見到你的第一天起,打從心底,就希望你能夠幸福。真的。」好不容易說出的話卻有著哽咽的情緒,很沒用。阿問溫柔地回應:「謝謝你,我曾經幸福過了啊。」搖搖頭我說不夠,然後我們之間就陷入了好一段時間的沉默,如果我沒有想錯,阿問喝完手中的最後一杯熱奶茶之後,若蘭就要失去阿問了。

    「什麼時候要走?」我接受事實地問。「跟你喝完這一杯之後。」微笑的他毫不猶豫地回應我,他說剛才他就把在若蘭家的行李都打包好搬走了,語畢,他吐了一大口氣,大動作躍起身,瀟灑地背著我揮揮手走了。

    愣愣地看著阿問消失在街角之後,我悵然地坐回長椅上,仰望天空的蔚藍。是的,我的熱奶茶魔法消失了,阿問醒了也走了,在海另一頭的黃子捷也從熱奶茶的魔法中醒了嗎?我不知道。

    於是,我只能相信黃子捷也正試著保持他的生命溫度,即使魔法已經消失。甩甩頭不往壞處想了,說好要相信黃子捷的。

    差不多晚上七點多,一出門就發現飄著雨。我沒有穿雨衣的習慣,時速不超過三十地騎著,往桃園夜市找梅芬去。梅芬在桃園夜市裡的一家服飾店裡打工,這天也許是晚上飄雨的關係,客人三三兩兩,純看不買的佔多數,生意並不很好。梅芬把她的炒麵往我前方一推,要我吃些。我單手撐著臉頰很沒誠意地用筷子挑了挑麵條,沒有吃的意思。

    「跟毅東還有聯絡嗎?」我冷不防地說出口,連我自己也覺得詫異得突然。不自在的氣氛又冒出芽,我下意識起身去翻看旁邊一排五顏六色的新貨,卻留意著梅芬的反應。

    「呵,沒有。」梅芬傻笑一聲,連著搖頭。

    「我也不曉得,總覺得你認識的毅東不會是壞人。你知道,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必須要有義務地對另一個人好的,人是絕對的個體……我……」叨叨絮絮不知怎麼地想說服梅芬,老實說這種行為有點莫名其妙。

    顧得了毅東,豈不是要對不起托我照顧梅芬的子揚。奈何話一說出口,想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怪。於是,邊思索邊侃侃而談地連話也說不清楚。

    看見我越說越猶豫又直冒冷汗的為難模樣,梅芬突然嘴角揚起笑了,最後竟還大聲笑出來,然後把身子傾到我的身邊笑著說:「謝謝你啦。我懂。這半個多月來,我已經想得很清楚,連上次我獨自一個人花上幾天去東部遊玩也想不清楚的事情,也在最近才漸漸像是撥雲散霧一樣地豁然開朗。」她說話的神情沒有失去平日的豪爽灑脫,多了一份真摯穩重。每個人都在成長當中,即使不想長大也沒辦法的那種。身邊的事情不斷地發生,不想往前走的人會被推著往前行。

    「我懂你說的,也許是說服自己的想法。男孩子的友情總會存在一些女生無法理解的義氣或荒唐。就像有人為兄弟出頭聚眾打架一樣。一開始我認為毅東的確在欺騙我的感情。但那裡面應該有些不同的情愫存在,替兄弟揮拳不需要花腦筋,應兄弟之請去接近一個女人,便覺得不可思議。就算是古惑仔的小弟也不會有人把戲演得這麼好……對吧?」聽著梅芬抽絲剝繭般地從核心開始一層一層往外推的論調,想必一定是在無數個夜裡不斷推敲出來的結果吧。

    從開始有些驚異的反應,慢慢瞭解梅芬調適自我的功力很了得,我忍不住順著她的話點點頭:「嗯。所以你相信毅東是真的喜歡你,才會故意順著紹強的意思接近你?」看著她微笑的神情,好像覺得什麼事情都應該解決了,帶著欣喜繼續追問:「那你原諒他了?怎麼不跟他聯絡?還是你顧慮到子揚?你喜歡他?」

    梅芬沒好氣地用衣架點了點我的額頭說:「你連續問這麼多怎麼不累啊?而且,你是聾啦?那傢伙當著大家的面,向我提出分手了不是嗎?」她回答我的口氣好像男孩子,那種故作堅強地提自己被女生甩了之後還有一種莫名得意的男孩,勉強得不自然。最可悲的是,我竟想不到該怎麼回應她,雖然有些不甘心,但事實上的確是毅東自己放棄了,連掙扎也沒有的放棄。

    「至於黃子揚,我承認他是個好人。成熟坦白也有他的成就,體貼溫柔有時候還有他生活的道理,是個難得的百分百男孩,只不過,我不是個百分百女孩,光是要跟上他的腳步就很困難了。一個百分百的男孩,不該被一個在及格邊緣的女孩拖累的。」

    梅芬頗具禪意的自白讓我瞭解到她從事件發生以來作的最重要決定。梅芬要的幸福不存在於世俗追名逐利的虛榮之中,我以為她不清楚的全都被清楚地條列在眼前了。

    「喔?斯文醫生輸給了車隊小毛頭?」我趴在玻璃桌上調皮看著她,她一臉「你很欠揍」的樣子故意惡狠狠地看著我,隨即又有些消沉地念著:「哪裡是這樣的啊,沒什麼喜不喜歡的。我現在是孤家寡人一個,也許慢慢培養感情也能趕上百分百男孩,天曉得。」我盯著梅芬略略抿住的嘴唇,內心亂哄哄地再說不出話來,這是一個心碎了還在裝模作樣的女孩。

    我和梅芬離開了服飾店。遠遠地看到停車的騎樓下有個人影佇立在黑暗之中,梅芬和我趨步上前確定樓下的人影是紹強。他沒有一貫的強勢氣息也不像是來找碴的,感覺上像是為某些事情氣餒或妥協。

    他頭髮亂糟糟地垂到眼前又緩緩抬頭望著梅芬,像是看到救星般說:「梅芬,能不能跟我走一趟?去看看毅東?」「為什麼?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啊?」梅芬不以為意地回了話,自顧自地打開大鎖準備要走,我站在一邊看著紹強和梅芬。

    紹強沒有再說話,倒是梅芬把大鎖打開再把車廂掀起拿出安全帽,一連串地強作鎮定之後問:「他在哪裡?」「車隊廠房那邊。」紹強接著說。梅芬輕蔑地笑著說:「有你們這群好哥們照顧,不是挺好的。」梅芬的口氣咄咄地似乎想逼紹強,無關毅東的欺瞞,她是針對紹強的行為有所不滿。

    「他一點也不好。翹課,爛醉,跟人家賭著玩改裝車比賽。雖然他嘴上不說,我知道……」一輛車從我們身旁疾駛而過,猛一個閃光,照得騎樓也有一秒的光亮,也才看清楚紹強的眼神透著疲憊,「你又知道什麼窗」梅芬吼著不領情,沉默一會她回頭低聲跟我說:「你先回去,我去看看毅東。有什麼事情我會打電話給你,OK?」雖然有些不放心,還是點點頭讓她去了。

    紹強是開車來的,而梅芬把摩托車停在騎樓,準備搭紹強的車去龍潭車隊那裡。不知道為什麼,在看到紹強疲憊的眼神之後,我的心開始覺得有些不踏實。光是毅東的事情真會讓他這麼頹廢嗎?真的有這麼單純嗎?不斷在胸口遊走的忐忑不安,讓我害怕。

    紹強一個轉彎要繞出夜市之前,把車停在我身邊,搖下車窗欲言又止地皺著眉頭、我盯著紹強揣測著他下一句冒出來的話,我們之間應該沒什麼好說的。「那個,小……」紹強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又像是礙於什麼緣故不能說似地縮了口。我呆在原地愣了愣才開始慢慢騎車回龜山去。

    雨死命地下個沒完,我緩緩地拖著步伐回宿舍,搭上電梯。

    五樓一到電梯門一開,一個人影向我衝上來抱住了我,連剛買的鴨肉冬粉也掉在地上,怎麼一回事啊?是哪個冒失鬼啊?一陣香氣直衝進我的鼻子,不知道是什麼品牌的香水?還混著一股複雜的煙味和都市味。

    飄飄長髮在眼前,反應不過來地退後幾步,還不小心地抵住電梯的按鈕,電梯門不斷重複地一開一閉,「若蘭?」在我懷裡的不是別人,就是阿問等待的天使,若蘭。

    她撲在我懷裡沒有哭泣,只是靜靜地抱住我……腦袋一片空白,能怎麼辦?僵直著身子,我失去反應的神經,不知所措。

    從冰箱裡拿出前天梅芬來的時候帶來的柳橙汁,倒了一杯遞給坐在小桌邊的若蘭。她看到柳橙汁的表情像是「跟想像中的不一樣」的感覺,拿起透明杯子裡黃澄澄的果汁看了看,微微地有些笑容。

    隨意地為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坐到小桌子邊靠床的地方和她相對。「怎麼會上來?剛回來嗎?」不想裝作什麼事都知道或是很瞭解狀況的樣子,因為若蘭會覺得不舒服或是我幸災樂禍之類的,很糟糕。

    「嗯,剛回來。一回來發現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她的粉紅唇印在喝了一口柳橙汁之後,清楚地留在透明的杯緣上。若蘭一向美麗又充滿女人味,她的外向活潑肯定吸引許多目光和追求,說是男孩般的豪氣也不像,倒不如說她有一股純真俏皮的氣息。直撲撲地注意著那枚男人為之瘋狂的唇印,我這麼想著。

    「你知道,對不對?」她停三秒後問了我,三秒的猶豫讓人有些不自在。沒辦法說謊,僵硬地微微點頭,她在我點頭的同時失聲乾笑了出來。真的覺得若蘭很奇妙,她是我惟一沒辦法猜想的人。聽著她的笑聲沒有辦法有什麼結論,喉頭哽住似地說不出話。她和怡君都是萬人迷,卻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不同於怡君的胡鬧歇斯底里,她冷靜得非常異常。不由得懷疑起她的想法,她真的愛阿問嗎?

    「若蘭,我以為你愛他……」她知道我指的是阿問。

    「嗯?我今天非常想喝熱奶茶,你可以幫我泡一杯嗎?」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歪著頭淺淺一笑。整個房間的氣氛都很詭異,我想乾脆直接點破說清楚,但若蘭卻故意蒙著眼說話,一來一往之間我覺得煩躁。

    忍著心中難耐的疑惑和略略的氣憤起身沖泡熱奶茶,老實說,忽然覺得阿問很可憐,他始終在若蘭的股掌之中逃不開,直到現在。

    道德標準如果被丟到腦後,所有事情多半都會失去準則,沒有好壞是非對錯。當然,人類無法逃脫道德束縛。存在於每個人腦子裡的道德尺忽長忽短,但最少都不會消失。

    只是此刻的我不得不懷疑眼前美麗的女孩,沒有所謂的「尺」。正暗自苦笑,奶茶香撲鼻而來。

    「好香喔,難怪你喜歡喝。」若蘭用唇輕輕抵著馬克杯又笑了,我沒有接話。她繼續說:「你一定不能理解我吧?為什麼不哭,為什麼不找,為什麼不問。」嗯?原本低頭喝水的我聽著若蘭緩緩地提起阿問的事情,詫異但沒有改變姿勢,想靜靜地聽她的解釋。

    誰知道她突然問:「你喜歡帥哥嗎?」「黃子捷。」她簡潔有力地說。不知怎麼地,我一聽到這傢伙的名字就不知所措,腦子裡忽然閃過他的笑容,心也噗通地用力震動了一下。嘖,拿起白開水猛灌,這跟黃子捷有什麼關係啊?跟我又有什麼關係?這一招該不會四兩撥千斤吧,真是個狠角色。

    「呵,我沒有特別的意思。你記不記得上次我曾問過你,帥哥是不是也愛喝熱奶茶的問題?」對,上次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若蘭跟黃子捷只有一面之緣,後來我扯開話題了。

    「唔,你到底要說什麼呢?現在不是在討論你和阿問的問題嗎?」我不想再被牽著鼻子走了。

    「對不起,那些不是現在要談論的重點吧?」若蘭的思路非常清楚,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感覺,那是和阿問在一塊所沒有的。在阿問身邊,她總是像一個迷糊愛撒嬌,需要受到保護的女孩。甜美溫柔而嬌媚,單純可愛而勇敢。我喜歡那樣的若蘭,舒服自在。而眼前怎麼也猜不透的她,眼底透著惡魔的味道。難道我以為的天使也有兩面嗎?

    「若蘭,你如果真的喜歡阿問,就去找他回來吧。不要再離開他。」我認真地一口氣說出我的感受。

    若蘭抬頭用力喝一口熱奶茶,仍然盈盈地笑著:「小華,如果沒有黃子捷,你一定很喜歡阿問吧?還是說,你本來就很喜歡阿問?」一點心機也沒有的提問,害得我差點被驚嚇到。她提了問題卻壓根沒想聽我的回答,起身自顧自地走到我衣櫥前面的鏡子,整理自己的儀容。由於我還在震撼她的提問久久不能自已,半句話也反駁不出來。

    一邊從鏡子裡看著坐在床邊地上的我,一邊拿起旁邊架子上的梳子說:「有時候,我也會想喔。想說你和阿問真的蠻配的,一樣喜歡喝熱奶茶,喜歡蹲在家裡做事,不愛出去玩樂,不喜歡吵鬧……真的很像。所以我也很喜歡小華喔。」唔,她怎麼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一點也不像是當事者。

    我好像快要崩潰了,怎麼也按捺不住內心震動的情緒,盯著鏡子中的若蘭,覺得有些模糊。我的頭開始發痛,怎麼了?是因為剛才淋雨的關係嗎?我發燒了。輕握住拳頭,不知道該怎麼做。

    若蘭還是從鏡子反射中望著我說:「雖然很配,」再一次回頭對我燦爛地笑著說:「小華還是不能搶走阿問喔,因為我喜歡阿問。非常喜歡。」嗯?又來了,她一個勁地走到我眼前跪坐下來,眼眶濕濕紅紅地。沒錯,若蘭的一舉一動都牽繫著我的神經線,她的淚眼把我原本的忿忿不平給衝散了,心一軟輕拍她的肩膀示意安慰。誰知她又熱情過度地從頸部環抱住我,傻眼。

    「我緊張到手腳冰冷,阿問不見了。我好難過……對不起,我剛才是太嫉妒你,我知道阿問一定找過你,也告訴你所有的事情和想法,所以,我嫉妒得想要砍人呢……不過,我知道小華是個好人,我很喜歡小華。」呵呵,會不會太誇張啊?該不是想砍我吧,關我什麼事情?真是個讓人冷汗直冒的表白。沒想到這個時候,若蘭的外套中掉下來一把水果刀。

    我斜眼瞥到掉下來的水果刀,眼睛睜得跟牛眼一樣,一把拉住若蘭的雙臂喊著:「小姐窗你不是玩真的吧?窗」她擤擤鼻涕笑著回應:「呵呵,我開玩笑的啦。刀子拿來切水果的啦……真的啦,蘋果和芭樂都還放在門外沒拿進來。」騙人,打死我都不信你沒切我八段的念頭,魂都去了一半,小妮子狠起來恐怕也是很恐怖。菩薩保佑,差一點就上了明天社會版的頭條。

    起身走到門口看,還真的有一大袋水果……算了,我真的是敗給她。原來若蘭這麼喜歡阿問,這恐怕是她自己從沒發現的吧。但有什麼辦法呢?阿問走了,也沒留下什麼聯絡方式。若蘭邊削著蘋果邊說她知道的狀況。

    若蘭走後,我才發現自己的頭真的痛得不得了,真難受。窗戶沒有關,雨還是繼續在飄,不時地飄進房裡。走到窗邊伸手出去觸碰到灰暗天空,讓我覺得非常落寞。

    「小華,如果沒有黃子捷,你一定很喜歡阿問吧?還是說,你本來就很喜歡阿問?」若蘭的這句話一直迴盪在耳邊,揮不去逃不開。一個回頭故意失去重力似地撲倒在床上。

    好吧,來試著對自己說出喜歡的人的名字好了,這樣可以更確定一點自己的心意。像唸咒語似地嘴巴抵著棉被,喃喃自語地說:「我……我喜歡……啊呦窗在幹嘛啊我……」即使對自己先試說一下也不行,喜歡一個人的話怎麼能夠輕易地說出口呢?我做不到。每說一次,心就會飛一半出去。到最後整顆心都會飛到那個人的身上去,那樣反而會更難受。

    「如果你在這裡就好了,笨蛋。」語畢,我就這麼一趴不醒,直到隔天被大哥打來的電話吵醒。這才發現,我又感冒發燒了……

    領了藥推開診所的門,天空還飄著像昨天一樣的雨絲,我拉高連帽衣領緩緩地走回去。邊走邊想事情,一個不小心踩到彎進宿舍側邊工地的碎磚和小石堆,馬上就失去平衡往前摔倒在*的積水裡,「好痛窗」膝蓋直接往前跪倒在地上,超痛的。

    藥包飛出去躺在前方兩公尺處,頭還疼著的我緩緩從污水裡爬起,唔?藥包被撿走了?有個人湊近我身邊,一把拉起我淡淡地說:「有沒有受傷?」連忙搖搖頭表示我沒有事,順勢把藥包拿回來。唔?好熟悉的聲音喔。狼狽地抬起頭,啊,我目前完全遺忘的人就矗立在我眼前,是陳紹平。

    他雙手往口袋裡一插,略略傾著身,在離我不到兩公尺的地方,和我四目相對。疊上紹平的面容,紹強欲言又止,總覺得有什麼大事情要發生了,隱隱約約地我從紹平的眼中讀出些不尋常。

    我們兩個在雨中站了好一會,琢磨著該說什麼好,「我們去鄉公所那邊好了,房間很亂,跟打完仗沒兩樣。」撐起微笑比了比鄉公所的方向。一半是實話一半是謊話,雖然身體不舒服也不想在外頭淋雨,卻也不希望把氣氛搞得很曖昧,自掘墳墓。最後我往鄉公所的騎樓走去,紹平沒多說話就一步跨上前,與我並肩而走。

    是因為穿黑色衣服的關係嗎?總覺得他好像比半個月前瘦了。小茹自殺未遂進療養院之前,他和紹強在車隊算是非常有名的,而聽梅芬說毅東是因為紹強介紹才跟著加入。

    不知道梅芬去找毅東,現在怎麼樣了?今天也沒有來上課。唔,在亂想些什麼啊?所有的事情都快攪和在一塊了,腦袋的溫度也持續上升。

    一到鄉公所的騎樓,腦子完全呈現空白狀態,剛才的胡思亂想根本派不上用場。老實說,我們彼此也許在這兩年之間都改變了許多。「你有看到梅芬嗎?」先開口打破僵局,他多少應該知道昨天的情形。

    略略地歎了一口氣隨即點頭:「已經沒事了。」什麼意思,是說梅芬和毅東破鏡重圓了?還是昨晚梅芬給了毅東一記當頭棒喝,他決定痛改前非?「可是梅芬今天沒來上課。」我接著說。「毅東昨天受了點傷,可能在照顧他。」難怪都不見梅芬出現也沒打電話給我,沒事就好。

    恍然大悟似地點頭,自顧自地微笑著,還用手指玩著花圃裡的葉子。這是一個好的結束,不,也許是個好的開始也不一定,重新開始。

    「我要回學校唸書了。」唔?紹平把雙手拿出口袋,特意把身子挺直,聽著他的話再看到他細微動作的改變,我停下手邊不具意義的小動作。如果腦袋還沒有被燒壞掉的話,記得兩年前小茹發生事情之後,他就自動休學無心上課。

    雨變大了,看著樓梯下長椅邊的一攤水,一圈一圈的漣漪,迅速擴大消失,縱逝。整個腦袋還是空空地,身子也跟著僵直了起來,「我總是傷害身邊的人,愛我的,我愛的。」他一邊說一邊走到我身邊,緩緩地從口袋裡掏出東西,要我把手攤開來。

    「這個,還給你。」是那一對小巧精緻的水藍色髮夾?正當我低頭有些不解的時候,隨即他用手撩撩我的頭髮,輕輕柔柔地把我的頭髮梳順之後,拿起我掌心中的水藍色髮夾,小心翼翼地一一為我別上。最後他扶住我的雙肩直盯著我看,「很好看。」停頓了許久,他只說了這三個字。

    騎樓下,我們佇立良久。茫茫細雨依舊下個沒完,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預感敲著腦門,這一次,也許是最後的回憶了。

    紹平冒著雨把我送到宿舍鐵門前,我轉身揚起頭微笑著說:「好好保重。」他也點頭歎了一口氣,拉高黑色衣領輕輕轉身。

    「紹平!」我對他喊著,他的身影猶豫地停下腳步聽我說話,「看到小茹幫我跟她問好。告訴她窗我很想她。」語畢的時候,雨莫名其妙地突然下得又急又大,可駐足在雨中的紹平背對著我,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正想再喊他的時候,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紹平一個轉身在雨中彷彿對我說些什麼,不過雨聲掩蓋了他的聲音,「什麼窗我聽不見啊窗」我又對他喊著。不一會兒,紹平也一鼓作氣似的對我喊著:「我會告訴她的!」語畢,他轉彎消失在街角。

    我拖著懨懨的身體回到宿舍養病。下午四點吃完藥,我一直昏睡著,不知道睡到什麼時候,門外的人不按門鈴直接用力捶門。門一開,梅芬差點摔進門裡來。她提著大包小包走進來,還帶著一個頭部包得和木乃伊差不多的人。

    「嗨,小華。」半個「木乃伊」開口說了話,「毅東?你怎麼搞成這樣?坐。」他的笑容有點尷尬。

    這時,梅芬沒好氣地說:「那天差點把我嚇死,車頭一下失去控制就翻了。真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好好愛護自己。」順便半認真地瞪了毅東一眼,責怪他不愛惜自己的生命。

    梅芬選擇了毅東?心頭一轉,想起黃子揚。也想起不知道從哪裡看到的一句話:「即使是上帝也沒有辦法讓所有的人都得到拯救,『愛情』不是光靠虔誠就能換來的。」

    想著想著就沉重了起來,衷心祝福的微笑僵住了,我只好蓋上棉被繼續賴床。「可以說嗎?」梅芬在徵詢毅東的意見,「唔,應該可以。但……」毅東斟酌的態度讓我掀開棉被用懷疑的神情盯著他倆,「什麼什麼啦?我要聽窗喂,不能欺負病人。」

    「紹平要回學校唸書了。」毅東說,我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嗯?你知道?」梅芬有點訝異地接著說:「那你知道是為什麼了喔?」

    「他下午來找過我,不過沒說什麼。怎麼了?」我*著太陽穴說。正在這沒頭緒之際,梅芬突然丟了一枚超大炸彈給我,炸得我體無完膚,「小茹死了。」

    我完全傻眼地僵直著脖子看著眼神堅定的梅芬,再把目光移到毅東的身上,他微微點頭要我相信這個事實。我抿了抿嘴乾笑兩聲說:「整我啊?怎麼可能?嘖,亂演一通窗」一定是開玩笑的,沉默,我也不想再聽荒謬的笑話。

    不一會毅東緩緩開口:「她從療養院樓頂摔下來,送醫不治,當時我和紹平、紹強三個人都目睹她摔下來。」我的心一直往下墜,根本說不出話來。他嚥了嚥口水,懊悔地繼續說:「半個多月前,我們不是來找你嗎?那個時候,小茹在療養院看到紹平要走就嚷著大哭大鬧,紹平只好騙小茹說:『只要看見太陽變成紅色的時候,我就會回來了。』結果聽看護說,小茹從紹平離開療養院那一刻開始就爬上療養院頂樓去,靠在牆邊曬著太陽,等紹平回來。」說得跟真的一樣,哪裡會有這種事情呢?

    梅芬看我盯著毅東久久不說話,便接著繼續說:「聽說,看護在場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當時小茹一直都很乖也沒有歇斯底里……為什麼會失足掉下來?是因為在樓頂看到紹平的車開回來,非常興奮地用力向紹平大喊揮手,而身子卻過於伸出牆外又不慎踩到地上的小玩具滑倒的關係。」平穩冷靜的解釋不能讓我裝作若無其事,腦海裡浮現的全是小茹和我,甚至和大家相處的畫面。

    沒有一個人會輕易地被人預料死去的,更何況是自己週遭的朋友,太殘忍了。即使不願意相信也沒有辦法,梅芬把身子挪到我身邊,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荒謬驚訝依然停留在我的視網膜,我呆呆愣愣地望著衣櫥前的鏡子,不能平復。

    突然想起在雨中的紹平,想起我還喜滋滋要他幫我向小茹問好的情景,當然也想起他猶豫的瘦長身影在雨中一動也不動的樣子。他那個時候在想什麼呢?一個背轉身的呢喃又是什麼?是啊,小茹就在他眼前死去,他的懊悔也許已經不是我能想像的了。輕輕摘下在凌亂頭髮上的那一對水藍色髮夾,什麼都瞭解了。我想,紹平是要告訴我說,他沒有愛人和被愛的資格。

    在瞭解的同時,我彷彿又重回下午的那一場大雨中,看見紹平就站在雨中掩飾他的淚水。眼淚混著雨水落下是什麼滋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哭泣。

    梅芬和毅東為我帶來的熱粥冷了,變成膠狀糊成一塊,我哽咽的喉嚨無法消受。「我想去看小茹。」我愣愣地說,模糊的餘光映著毅東和梅芬欲言又止,「小茹的骨灰已經被她的父母帶回南部了,不在這裡。」毅東的聲音小心翼翼地。

    「你是想說,就算我去也不一定能為小茹上炷香吧?」路燈下的積水反光得亮眼,是清楚地要我瞭解我的罪。「別這樣想,不會啦。」梅芬在幾秒後突然接了這句話。如果沒有猜錯,紹平甚至無法參加她的告別儀式。手扶住窗邊聽著蟲鳴,我將身子略略伸出窗外,閉上眼睛用力深呼吸。我聞到清新的空氣卻感受不到雨過天晴的快樂。是的,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我和紹平、小茹構成的三角習題換算到最後,曾經因為我退出而被作廢,再又為莫名作廢後的不甘掀起一場腥風暴雨,最後,紅色的血淋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劃上個大叉叉,止住了所有可能,絕了念頭。

    雨一場一場地落下、蒸發、再循環,幾天又過去了。陰雨的天氣不再,我的心情也隱約透露著想要掙脫束縛的期望。即使有「遺憾」拖在腳邊,不完美的人生,人還是必須繼續走下去。

    明天會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吧?會嗎……會吧。

    大四的課已經很少了,大部分的人不是熬夜不正常地睡睡醒醒變得精神恍惚,就是熬夜幾天過了頭變得異常有精神。我的狀況則是下午的課已經開始了,連早餐和午餐都沒來得及買就溜進教室的那一種。

    白T恤一件、滑板褲一條、球鞋一雙,一進教室想低頭慢慢蹲走到窗邊角落的大本營,向來我走休閒路線的裝扮早已被定型。才不過一小段路就被同學輪流笑著揶揄說:「耶?小華這麼早喔?」「老師,小華來了。」「早上的簽到,大哥已經幫你簽了。」「小華,你不是來送午餐的喔?」只好一邊點頭一邊乾笑地快速通過,再從大哥身邊的椅子底下躥出來,明明一臉氣喘吁吁還要裝沒事,把作品袋往桌上一擺,梅芬便往我這邊遞來吐司夾蛋和奶茶一杯,我順手拿來啃了一口。

    「上次作品發表我沒去,老師有沒有說什麼?」就是我癱在床上發燒的那些迷糊日子,「沒有啊,老師叫大家自己看一看你的作品……說『這個人已經躺在醫院裡,沒辦法來窗』之類的,哈。」大哥邊畫速寫邊笑著說,我一臉錯愕說不出話來。

    「對啊窗老師說你這星期不來學校也沒關係,好好休息。超好的窗我看我們的分數多半是小華的同情分窗」坐在大哥前頭的阿忠回頭接著說,「怎……怎麼說?」我怯怯地問,「我們的分數很高啊!呂老師當指導的組裡面,我們這組最高分。呵呵。」大哥啼笑皆非地念著,手邊的速寫倒沒有停。他畫出來的動物和人都特別生動可愛,大概是因為喜歡收集一些大大小小的玩具的關係。看著大哥筆下的人物有點出神,我莫名其妙地就開始發起呆來。

    上面畢聯會長和教授討論去台北畢業展出的細節,下面同學亂哄哄地互相笑成一堆,台上台下簡直是兩個世界。坐在前面的梅芬轉頭向我挑了挑眉毛,像是想起什麼事一樣把椅子拉到我身邊坐下,我心底沒個譜也沒心理準備會聽到什麼事情,「怎麼了?」一邊吃土司夾蛋一邊喝早餐奶茶,我呆呆地疑惑著問。「嗯,今天早上子揚打電話給我。」梅芬一開口提起黃家兄弟,我的眼珠馬上撐大到快掉出來。

    「說些什麼?是黃子捷怎麼樣了嗎?」我的手撐著桌邊有些緊張。梅芬看到我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故意斜眼瞄著我再用調侃的口氣說:「呦,緊張喔?」這傢伙明知道我很擔心還故意吊我胃口,看樣子她最近是幸福過了頭,臉一紅嘴一癟,「沒、沒有啊。」我尷尬地起身走到窗邊,手指不安地打著拍子,腦海裡亂想一通。

    梅芬走到窗邊,吸了口氣在我的身後輕聲念著:「……黃子捷,在美國時間的昨晚八點,動了心臟移植手術。」耳朵接收到黃子捷近況的同時,我緩緩蹲下顫抖的雙腿,眼淚靜悄悄地不停滑落。這夥人不知道我怎麼突然哭起來,當場全傻了眼地面面相覷。雖然眼淚在掉,卻深刻感受到自己的堅強有幾兩重。最後我用力起身給梅芬一個微笑,她也跟著我笑。

    上帝,你的天使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勇敢。我望向窗邊藍藍的天空,一架噴射機拖曳著白色的線,緩緩擴張,很美。

    騎著車和大哥他們揮別,從學校山坡上緩緩滑下山腳。想著黃子捷終於換了心臟,想著相見的時刻不遠了,想著他的笑容,想著上帝的偉大。

    彎進小巷子,一進房門,我順勢把鎖緊的窗戶推開通風。「啪——」窗邊樹上的麻雀全被我驚嚇得飛了去,我下意識地吐吐舌頭,望向藍天邊勾起淡淡橘紅的甜美。唔?那個坐在長椅上的人不是若蘭嗎,沒看錯吧?

    若蘭一個人坐在鄉公所的長椅上不知道在發什麼呆啊?我趕緊下了樓,半跑步地往鄉公所走去。「若蘭。」我走到她的面前喊了她的名字。若蘭抬起頭有些驚訝地說:「小華窗呵呵,你下課了啊?」我笑著點點頭坐到她的身邊,沒有接話。哪裡出了問題?若蘭的異常沉默有一種若即若離的游移,是錯覺嗎?她難道每天都來長椅這兒等阿問嗎?

    「阿問還是沒有消息嗎?」我把身子挺直暗自作了個大呼吸,再雙手端放在雙膝輕聲地問。她發呆地把視線移向前方,還微笑著回答我說:「是啊。」突然感到這其中一定有哪裡不對勁,回頭看若蘭,忍不住注意到她的打扮穿著,紅白細肩帶小背心和百褶*,還有一雙修長白皙的腿和塗著五彩指甲油的細長手指,最後再配上白色細帶涼鞋。嫵媚身材一覽無遺,毫無瑕疵。臉上淡淡的妝很美,很美的一個天使。但,到底哪裡不對勁呢?她已經沒有疲倦也沒難受的表情,比起上次來找我的時候有精神,細微的瑣事總挑起我莫名的疑惑,是因為化妝的關係?還是……

    「嗯,小華。你知道嗎?我很愛阿問,到現在也還愛著他,而且我也相信他一定也不能失去我。」她回頭對我說話的時候有一種非常堅定自信的眼神,我幾乎被那樣的眼神震住了。幾天不見,感覺到若蘭對自己的感情有更深一層的認識,至於是什麼更清楚的認識,還沒個底。

    「我想,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一定是阿問,不管是誰都沒有辦法代替他在我心中的地位。」甜甜的笑容和最真的告白讓我也彎起了新月,點頭附和著。她又繼續接著說:「不過我仔細認真地想過,也許我還不到那個只對某種飲料有感情的年紀。抱歉,我不想對你說謊。我愛熱奶茶,也愛喝柳橙汁,奇異果汁,甚至我沒喝過的飲料。」

    我想她的誠實確實震驚了我,不管是對或錯。

    「呵呵,你一定無法理解我的想法,甚至會覺得我很荒謬。很正常。因為我也不能理解你和阿問的生活方式……我會繼續在這裡等阿問回來,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找我,我知道。」語畢,她看看手腕上的表沒有再說話。嘖,怎麼辦,我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想法,不可能說改變就改變。嚴格說起來若蘭錯了嗎?在我的眼中,她是的,只因為我是阿問的朋友。是啊,不論怎麼選擇怎麼做,若蘭都有權選擇她想過的生活。

    鄉公所突然彎進一輛黑色跑車,又是跑車男?這時若蘭優雅地起身,還揚起一陣香氣,「那,我要走了喔。我還是會來等阿問的。Bye。」

    不知道哪裡湧出的勇氣,趁若蘭離去前,我抬頭起身拉住她說:「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問過我,我是不是很喜歡阿問?那個時候,我沒有回答你……」若蘭被我扯住一問,表情詫異還帶點疑惑的微笑看著我,彷彿一點也不記得自己曾問過這個問題,嚥了嚥口水,我定定地看著她說:「但是我現在可以跟你說,我很喜歡阿問。」語畢,有些尷尬地放開若蘭的手臂,真的是豁出去不想活了。死就死吧。「不過,我想阿問的幸福只有你可以給。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夠幸福。」認真地再補充說幾句。

    若蘭先是愣了愣,然後不到三秒鐘竟「噗嗤」一聲笑出來,「難怪,呵呵。」她先是笑著吐出兩個字,跑車已經在她身邊停下等她上車,她拉車門的時候還在笑,到底在笑什麼啊?害得我都不好意思起來了,嘖。

    「小華,你是個很好的人。我很喜歡你,真的。」她輕盈地坐上了車再搖下車窗對我說,隨即跑車一彎,掃起落葉一陣,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呆呆地坐回長椅,腦袋一片空白,覺得自己像個笨蛋,我將手肘抵著膝蓋再把身子往前傾,最後緩緩地雙手掩住臉,好無力。

    阿問,你在哪裡?你還會回到若蘭的身邊嗎?會吧,是我的答案。那你的答案呢?希望,跟我不一樣。

    畢業舞會結束後,我就坐在華納威秀邊的長椅上看著街上的車水馬龍,還有逛街看電影的人潮。不知道他們都在想什麼?有著什麼樣的心事?也許他們也跟我一樣,想別人都在想什麼吧?

    「嘩嗶——」口袋裡的手機響了兩聲短信音,低頭按開短信,上頭寫著:「祝畢業展順利,紹平。」嘴角揚起淺笑,現在的我們同時都在釋懷微笑。這才真的是「事過境遷」啊。

    在街上徘徊了一會,呆愣愣的我就在街頭駐足,突然之間腦中閃過很多回憶,難過生氣的,快樂甜蜜的,悲哀苦惱的,所有人物全都湧上腦海。當腦海出現黃子捷的笑容時,我被身後要穿越斑馬線的人群撞倒。發呆半晌後,我才緩緩地看著過往人群各式各樣的鞋子穿越,沒有一雙鞋子的主人停下來……

    唔?前方有一雙全新紅白球鞋停在離我三米的地方,而且還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眼前。「傻瓜,你在想什麼啊?」在還來不及抬頭反應之時就被罵了,又被一把拉起往新光三越的路邊跑去,剛好跌坐在路邊的長椅上。

    我看著眼前這個低頭喘氣的男孩,覺得有點面熟。霓虹燈和鵝黃的路燈照耀之下,男孩細柔微卷的頭髮和略瘦卻結實的身材,甚至寬闊的肩膀和手腳擺放的姿勢,都很熟悉。該不會是一個很相似的天使也滑落了凡間,闖進我的生活之中?半信半疑的我,輕觸男孩垂下的頭髮想確定線索,想說服自己眼花得把每一個人都刻上黃子捷的影子,又或是我仍正在妄想地做著美夢。

    是上帝不要你了,還是放過我了?一度以為再看不到脆弱的天使,竟像個驚喜禮物般地跌進我的生活,在我幾乎要放棄之際。是不是即使夏天到了,熱奶茶依然有魔法。

    可怎麼男孩抬頭的一個笑容,我便哭了出來。是剛才的假象也讓我接下來的行動和視線都出現錯亂了嗎?騙人,我的眼淚不是聽到黃子捷極大可能的死訊之後,就再也流不出來了嗎?

    好一會我才確定,我面前的這個人的確是黃子捷。我蹲在長椅前,微喘的黃子捷輕輕拉起我擁入懷中:「對不起,你別哭,我回來了。」

    這一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穩住自己的情緒扶住我的雙臂不捨地拉開,與我面對面認真而靦腆地說:「別哭,你哭起來很醜的。」語畢又注視我良久,我正想反擊地跟他拌嘴,誰知他先是一手輕觸我眼角的淚之後,自顧自地緩緩傾上前輕吻了我的眼淚。這時的心跳早被他不假思索的舉動嚇得漏跳幾拍,最後他再亮起一個招牌式的笑容,我只能兩眼盯著他看。

    「幹嘛盯著我看,你終於愛上我啦?」黃子捷瞇起眼微笑著說。這不是一場夢嗎?慘白的臉色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難不成又逃出醫院來找我?才這麼想他就撫著胸口蹙起眉頭,有些勉強。「神經窗你沒事吧?哪裡不舒服?」哪裡有心情聽他油嘴滑舌的,我緊張地挺身坐好生怕他的心臟又出問題,該不會他根本就沒有換心臟吧?誰知道他竟故作輕鬆頑皮地說:「喔,果然是不能太激動。抱你真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會讓我心臟負荷不了。」話還沒說完,斑馬線那邊過來一群人,黃子捷撐起身子往回看小聲地說:「糟糕。」

    「哥,你沒事吧?」這不是黃子揚嗎?黃子捷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說沒事。子揚身後的是梅芬和毅東。「梅芬,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搞不清楚狀況,她的表情好像也帶點驚訝,只能和毅東一塊搖頭表示不知情。

    子揚又回頭接口說:「他還不能出院就扯著我一定要回國,害得我被醫院狂追。他的狀況才剛好轉兩天,老爸不扒了我的皮才怪。」原來黃子捷又逃出醫院了,這次還真的是從美國跋山涉水地跑回台灣的,該怎麼說?我沉默不語地一開始以為自己有點感動,但怎麼覺得有一股怒氣從丹田往上攀升,越來越強烈。

    在台灣大夥兒紛紛上前和黃子捷擁抱握手說話之後,我沉默依然,這時子揚也可能發現了異樣便把我拉到一邊,「抱歉,我老爸剛才在美國已經聯絡台大醫院了。等一會得要送他去,我看他撐不了多久。他有答應我等會就去醫院,請你別怪他。」隨即他走到黃子捷坐的長椅邊嘮叨了幾句,便揪著大伙離開了。

    我有些恍惚,是不是太過真實之後反而變得特別不誠懇的關係?是不是太過開心驚喜,反而會讓人覺得心頭更空洞呢?

    看著大伙穿越馬路走遠,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個時候黃子捷走到我的身後,一把牽起我的手走著也不知道到底往哪裡去。

    走著走著,黃子捷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停了下來。一抬頭才發現我們走到新光三越後頭,旁邊就是人煙稀少的停車場,沒什麼人走過來。他撩撩我的頭髮又蹙起眉,心疼地說:「你又沒照顧好自己,是不是又生病了?」天啊,該當醫生的應該是你嗎?感覺靈敏得要命,他總能察覺出一些小細節。

    藉著路燈清楚地看見他的五官,經過一再證實卻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見我兩眼直盯著沒有反應又笑了,「是我啦,我叫黃子捷。」

    我忍住笑意故意倔強地不看他。沒錯,這就是黃子捷。

    旁邊的停車場中央有一輛車被路燈照得發亮,看清楚原來是一輛銀灰色的奧迪跑車。黃子捷走到我身邊,牽起我的手往那輛車走去。

    「是奧迪跑車。」我說,「走,我們過去看看車上有什麼。」他若無其事地接著說。我想上帝一定是個拗不過孩子的父親,我不是他的孩子,黃子捷是。

    我朝前看去,馬上驚訝地止住步。天啊!這部奧迪跑車後邊都裝滿了新鮮的黃玫瑰,我抿著嘴想忍住自己的感動,黃子捷輕輕地從背後扶住我的雙肩,再開車門讓我上車,他自己則繞過車頭坐上駕駛座,看到他蒼白的臉色似乎還是有些不好。

    「你的身體受得了嗎?」我擔心地問,這時,他突然一手揪起胸口一手握住方向盤,好像很難受。不會吧?趕緊傾過身握住他按著方向盤的手,邊撫著他的背邊問:「帶了藥嗎?還是我去叫子揚好了!馬上!你等我一下!」

    我想拉開車門卻被他扯回來,在我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他傾上前在我耳邊說:「我沒事。陪我喝一杯熱奶茶就好了。」

    「喂喂喂窗你這個不老實的爛個性什麼時候會改啊?」我白了他一眼用手肘抵著車門,不看他。

    「什麼時候啊?」聽他的聲音好像真的在反省,回頭認真地向他點頭聲明,他思考好一會,然後回身看著我說:「很難。」我沒好氣地賭上一句:「有什麼好難的!」

    他笑著把手指攤開來一個個要數出來似地說:「很難啊!你看我得先等你不再叫我喂喂喂,等你坦白一點,等你不愛逞強學著依賴我一點,等你每天都願意陪我喝熱奶茶,不分季節。嗯,還有——」他眼睛眨呀眨地又把嘴邊的話停頓下來,「還有什麼?」故意忍住莫名的感動就直盯著他問。

    他輕輕將我擁入懷中再摸摸我的頭,好一會吸足了氣再認真地說:「還有,等你喜歡上我。」

    這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我慢慢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和黃子捷好好地面對面,「笨蛋,你不用再等待了。」我說。為了眼前走過的風雨,我決定卸下自己的武裝和逞強。

    我笨拙地吻了他的唇,堅定地對他說:「一點也不難。我喜歡你。」是的,你是上帝的天使,也是我的熱奶茶。

    接受到我的吻和告白,黃子捷微微驚訝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一會低頭一會抬頭,抿嘴又咬唇,興奮得像個孩子。

    嘴邊有淡淡的甜味,黃子捷的吻洋溢著甜蜜的溫柔。這是熱奶茶的魔法嗎?正在懷疑時,他頑皮地輕輕吻上我的唇。

    溫熱柔軟的訊息傳來,我想,是吧。

    [二個月後]

    銀色奧迪跑車穿梭在南部的純樸之中,悠悠藍藍的天空,曠野田邊的水鷺被車身的炫亮嚇得全振翅飛起。微微和風吹拂配上自然花草的氣息,會讓人特別悸動和不捨。瞇起眼,我幸福地微笑。

    「哇?我的方向感失靈了嗎?」戴著墨鏡的他握著方向盤,孩子氣地自言自語。「你是開到哪裡去啊?迷路?」我故意調侃他的傻氣,覺得很可愛。

    「怎麼可能?前面有幾戶人家,你等著,我去問問。」他一臉笑著自信地推開車門又轉身拿車上的手機去撥。

    「喂窗別逞強啊窗直接打電話問嘛,傻瓜啊窗」我立起身子對他喊著,才說完他一轉角就失去了蹤影,注視好一會沒有動靜,我推開車門也循著走去。

    走了幾步路,腳步被眼前的光景扯住。在前方陽光灑下的純樸小徑,他和他同時出現,並肩笑著,非常熟悉地笑著。

    有一股激流衝上了胸口鼓漲著再緩緩擴散開來,促使眼眶迅速濕潤,讓眼前的兩人變得模糊卻更耀眼……那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溫暖,是,一杯熱奶茶的溫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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