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熱奶茶的等待 正文 4 隔著氧氣氣罩
    回到宿舍,我泡了一杯熱奶茶放在桌上,沒有喝。耳朵邊不停迴旋的是怡君不屑的聲音說我是第三者,眼前浮現的也是她睥睨的眼神。

    發呆了一個多小時我才打開電腦,打算將自己埋進功課裡,但才坐了不到半小時,我就耐不住性子起身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覺得自己失去了平衡點。

    我略帶倦意地走到窗邊,雨已經下得很大了,看著在強雨中若隱若現的鄉公所的路燈,聽著可以洗滌厚重鬱悶的雨聲,聞到清新的氣息,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對了,都快晚上9點了,我還沒有吃晚飯呢,我拿了把傘便下樓去。雨下得太大,街上的小吃攤販幾乎都提早打烊,我只好去7—11買些熱食果腹。

    不想回到宿舍,我走到鄉公所早已濕透的長椅那兒坐下。

    其實現在撐傘跟沒撐傘是差不多的,我的下半身幾乎都濕透了。我才剛吃完東西,一陣風吹來,傘沒被抓穩便飛了出去。我的臉被雨水打濕,原來淋雨很舒服嘛……我閉起眼睛將臉向上仰,盡情接受大雨的洗禮。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了在這裡偶遇阿問的那個晚上。好奇怪,阿問早已不再是擾亂我心思的人,因為我只有一個念頭,希望阿問能夠幸福,而能讓他幸福的人只有若蘭,別人無法代替。

    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放下阿問,不再介意他的一切的?是因為再次見到了紹平,確定了自己對於阿問只不過是移情的作用嗎?還是那個總讓我忐忑不安,又愛不經意擾亂我生活步伐的黃子捷?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笨蛋,老是忘記這兩個都是名草有主。我想,我已經知道讓我放下阿問的人是誰,只是這個答案我不打算承認,因為一切都將不會有結果。

    在面對心中所有害怕的疑惑和罪惡後,我想喝熱奶茶。雨水拍打在臉上讓我無法睜眼,索性閉著眼睛再向椅邊尋找快冷掉的熱奶茶,終究我還是需要它來作總結,溫暖心中的惆悵。

    想扳開拉環卻使不上力,熱奶茶忽然被人拿走,我勉強睜開被雨打到、有點酸痛的眼睛。同樣沒有撐傘的黃子捷握住我的熱奶茶,蹲在我前方笑著說:「雨下得這麼大,你不怕奶茶越喝越多啊?」他總是翩然來到我的世界,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望著他出神,想著他是不是也該叫作天使。

    他起身坐到我身邊:「喂,你這個一天到晚都生病的傢伙,不應該淋雨。」他拉開熱奶茶的扣環遞給我喝,我接過手不服氣地說:「你這個隨時都有可能倒下來的傢伙,不應該閒著沒事陪人淋雨。」他笑了起來,我轉頭看著他彎彎的笑眼,心「噗通」地用力撞擊了一下。

    黃子捷也像剛才的我一樣閉眼仰頭讓雨水打濕他的臉,我沒有剛才一個人的自在,雙手不安地擺放在膝蓋大腿附近。「真是任性,我都被你害慘了。你還不抓緊你的女朋友,到時候被人搶走可別哭。」我隨口說道。「你說那個男生?我今天在路上看到怡君跟他一塊兒走著,呵。」「喔,不生氣?」我故意挑釁地問。「我的心臟不好,情緒不能太激烈,呵。」他苦笑。

    第一次聽到黃子捷自己承認心臟不好,我莫名地有點難過,忽然想起一直沒見過他情緒大幅度波動的事,原來是他在控制自己。我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是梅芬打來的。「你在哪兒?我今天提早下班,毅東說要去桃園市吃夜宵,現在來載你。」「我在鄉公所的長椅這邊。」「咦?你在淋雨啊。在幹嘛啊窗趕快回去窗我和毅東快到你家那邊了喔窗就這樣,拜拜窗」

    黃子捷睜開眼睛,回頭看著我笑著說:「你總是這樣,我才放心不下。」我站起身,強裝不屑地說:「我我……我又不是你的誰窗幹嘛放心不下?你瞭解我多少窗神經窗你別害我成為破壞別人的第三者就好啦窗」好一會兒他都沒有接話,於是我慢慢地開始往宿舍的方向走回去,很想哭。也許我再說一句就要崩潰了……

    雨還是一樣大,黃子捷從背後拿走我的奶茶空罐,走到我眼前認真地看著我。「我瞭解,」他把熱奶茶舉向我說,「我知道你愛喝熱奶茶;我知道你不想再像兩年前一樣重蹈覆轍;我知道你什麼話都擱在心裡;我知道你愛逞強;我知道你不夠堅強需要人照顧;我知道……」從他平靜的語調中,我第一次接收到黃子捷激動的情緒。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包括我跟紹平小茹的過往。黃子捷在雨裡將我抱緊,用有點顫抖的聲音說:「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是你的熱奶茶。所以,請你不要再等待了……」理智眼淚隨著他的這句話全部崩潰瓦解,我用力地抱著他,用力地哭。

    起先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背,然後越拍越慢……忽然他的身體像是失去重心似地往我的肩頭倒了下來。

    我跌坐在地上,黃子捷倒在我的身邊。天啊窗發生什麼事了啊窗

    臉色慘白的黃子捷痛苦地倒臥在雨中,右手緊抓住胸口的衣服。「黃子捷?黃子捷窗」我拉起他的上半身抱在懷中,趕緊掏他的口袋,卻發現他沒有帶藥出門,真糟糕窗

    這時,一輛白色箱型車轉進鄉公所,是毅東和梅芬。「梅芬窗」我喊著,毅東先跑過來看見黃子捷幾乎無法呼吸的痛苦臉色,一把扛起黃子捷往車上放,我跟梅芬也一同趕上車。

    黃子捷的氣息微弱,雖然他就在我的身邊,我卻感覺和他相隔天涯那麼遙遠。全都是我害的,要不是我悶得發慌跑出來淋雨;要不是我逼得他追上前來激動地表達他的感情,應該也不至於……

    車一開到長庚醫院,幾乎失去意識的黃子捷被小心地抬上活動擔架,護士趕緊上前量血壓和脈搏。我有幾次被送急診的經驗,也從沒見過夜間急診護士這樣緊張過,交頭接耳的護士們皺起眉頭,說要先緊急處理,再呼叫樓上的心臟科醫師。

    我無法將視線從黃子捷身上移開半點,這個有著溫暖笑容的大男孩,就算他是紈褲子弟,油嘴滑舌,吊兒郎當不正經都無所謂,只要能讓他恢復原狀就好,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在乎。

    「你們是家屬嗎?若不是,就通知家屬來,先去辦住院手續和繳費。」護士替黃子捷量過體溫後便走了。

    我趕緊掏黃子捷的口袋,只有手機而已,怎麼辦?梅芬一把拿過手機去查電話簿裡的朋友名單,看到裡面寫有「爸爸」兩個字後說:「我出去打電話給他爸爸好了,你待在這兒照顧他。」

    我直愣愣地望著黃子捷出神,忽然想起與他第一次在家門口相遇的情景,「抱歉……我沒帶鑰匙……啊,你怎麼了?為啥坐在地上?」「喂……下次撐把傘吧。要不然感冒怎麼也好不了。還有啊,別再坐到地上去啦窗」酸楚難過一湧而上,今晚我的淚腺真發達。

    「病人是先天性心臟病,還好剛才查到他的就診記錄和慣用的藥劑,狀況已經比較穩定,你們先去辦住院手續,等明天再請心臟科主治醫生診斷。」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醫生拿著資料簿說。他剛這麼說,又有兩三個醫生走過來說:「現在就送回去啊。」「他的病房在Q504,你們先推上去啊。」發生什麼事?幾個醫生說的話都不一樣?

    這時,梅芬從外頭跑回來拍我的肩頭說:「小華窗我聯絡不到———」我打斷她:「那些醫生都不知道在幹嘛窗一會說是等明天,一會說要先送回去的。」

    「小華,你先聽我說窗我聯絡不到他爸媽,不過聯絡上他弟弟窗他說黃子捷是擅自跑出醫院的,他爸媽都不知道。他現在趕過來窗」不會吧,我呆呆地說不出話來了……

    折騰了一整個晚上,黃子捷的狀況已趨於穩定,只是還沒有醒。

    「小華,你知道黃子捷有心臟病?」毅東問我,我點點頭沒有說話。此時,門外傳來護士和一個男生的聲音,而病房門也同時開了。除了剛才看到的護士外,我們還看到一個男生走進來。

    護士帶他到病床前探視黃子捷,他用手背輕輕觸摸黃子捷的額頭,再輕壓黃子捷的手,大約有半分鐘之久,像是在量脈搏。不久他轉身向護士微笑說:「沒事,算穩定。謝謝你。」

    「是你們把我哥送來的?謝謝窗」這個男生回身微笑看著我們說。我哥?他是黃子捷的弟弟?「你是黃子揚?」梅芬站起來問。他笑著點頭,再順勢看看他的哥哥。

    「我爸媽還不知道這回事,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找他。我剛從美國回來,所以他會去哪裡,我都不知道。」他神態自若的談吐顯得非常有架勢,一點不像是黃子捷的弟弟。「黃子捷是什麼時候住進醫院的?」梅芬看了一眼早就呆掉的我,然後有點神秘兮兮地問。

    「嗯,兩個多星期前。其實之前他曾擅自跑出過醫院一次,不過不久自己就回來了。不知道他從哪兒弄得一身濕,嘴角還流血。」黃子揚說到這裡,我想起霞雲坪的事。而毅東忽然站起身說:「我出去一下。」梅芬望著黃子揚問:「那之後呢?」

    「爸媽知道了也沒辦法,無論我們怎麼問,他總是笑著說:『沒事。』不過那之後,他要我每三天買一束黃玫瑰來。」「之後,他整天不是看書,就是望著黃玫瑰發呆。」黃子揚說畢,梅芬也起身走到病床邊。「小華,我想我誤會黃子捷了。」聽得出來善解人意的梅芬難過得不得了,我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黃子揚看到梅芬難過的神情,便笑著說:「我哥不拘小節的,壞話他都不太聽得到,從小就是這樣,呵。你別太在意窗」

    我想「撿話而言」是他們兄弟倆最像的一點,避開傷害人的刺耳話,然後溫柔地寬容一切的人和事物,即使世界對他們並不公平。

    「嗯……」黃子捷的手忽然抽動了一下,眼睛淺淺地往我的方向睜開,輕輕地,他還是對我笑了。

    看著黃子捷隔著氧氣罩的微笑,淚眼模糊的我也笑了……

    推開房門就看到黃子捷不喜歡吃稀飯的臉,我覺得很好笑。黃子捷手裡拿著調羹,好像正猶豫要不要吃下一口稀飯,他孩子氣地抿嘴跟身旁的護士說:「我討厭白稀飯。」護士小姐像個大姐姐一樣笑著說:「不行,你的身體還不能吃太刺激的食物。」他剛發完牢騷,就看到我進來,於是坐在病床上笑嘻嘻地側頭看著我說:「喔?小姐你走錯病房了喲。」

    已經過去了四天,從黃子捷嬉皮笑臉的程度,我判斷他已經好很多了。我坐到病床邊的椅子上,望著他碗裡稀到不能再稀的稀飯,老實說有點同情他。這個原本就沒什麼肉的傢伙,這一次好像又憔悴了不少。

    「梅芬等一下也會來,她說她先去買點東西,你一個人在?」我觀察著黃子捷的氣色說道。「子揚剛才被醫生叫去,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吧。」黃子捷用調羹撈了撈白稀飯然後放下,不一會兒又古靈精怪地偷瞄我。

    「幹嘛窗在想什麼?都生病了還不老實一點,滿腦子怪東西窗」我拆穿他。「喔,我還以為你想說你愛上我了呢———呵呵。」我就知道他又會來這一招,每一次都是這麼油腔滑調。

    「神經窗鬼才愛上你。嗯……你有沒有好一點?呼吸舒服嗎?」他一直笑著點頭,真不知道他是真的開心還是裝出來的。

    「要不要通知怡君?」我問。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用力喝口稀飯說:「耶?為什麼?」難道他真的跟怡君分手了嗎?看著他猛喝討厭的白稀飯就多少能瞭解,我不打算再繼續追問。

    「你不會覺得你很亂來?」雖然他是個病人,我還是忍不住想說教。那一晚所有的畫面跟細節都清楚地烙印在腦海裡,實在讓人很難忘記。他推卸責任似地聳聳肩說:「沒辦法,有人就愛讓人擔心啊。」

    「喂喂喂窗現在是誰讓人擔心啊?是誰躺在病床上啊?」我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真是莫名其妙嘛窗「是黃子捷啊,不是喂喂喂。」他吐吐舌頭傻笑。

    正想繼續對他說教下去時,門忽然被推開了。「呵呵,子揚?」黃子揚,他進來時還帶著一束黃玫瑰,讓我有點尷尬,而梅芬竟然也一塊兒出現。「我們在電梯口碰到的。我剛在樓下買了喝的,要喝嗎?」梅芬笑著說,順手舉了舉手中7—11塑膠袋裡的飲料。

    感覺梅芬的眼眶紅紅的,發生什麼事了嗎?黃子揚走到我眼前笑著說:「剛才就看她一直在揉眼睛,好像沙子跑進去了。不過我剛幫她看過了,應該不會被細菌感染。」黃子揚說話的腔調帶了點ABC的味道,而且感覺上很像是學醫的。梅芬笑著點頭附和,走到沙發椅那兒坐下。

    「子揚,我什麼時候出院?」黃子捷抬頭問,而黃子揚收起笑臉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哥,你翹了兩次院,還弄得這麼糟糕。你說醫生會不會讓你出院?」

    「再說,老爸今天晚上會提早回國,老媽也要跟著回來。你要有心理準備。」黃子捷聽到「老爸」這兩個字,整個人似乎都沉了下來。

    「爸可能會……」不等子揚說完話,黃子捷便堵上一句:「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他抬頭注視子揚時,那微揚的嘴角透露出五味雜陳的感覺。

    「……我該走了,畢業製作得要趕上進度才行。」我忽然說道,梅芬點頭要跟我一起走。「我開車載你們回龜山。」子揚拿起小櫃子上的車鑰匙。

    「大小姐,小的有話跟你說哩。」坐在病床上的黃子捷笑笑地看著我說,子揚幫梅芬提背包先走,留下我一個人。

    「怎麼了?過來坐下。」黃子捷說。

    「我馬上就要走了。」

    「呵,我會去看你的畢業展。」他有點遲疑猶豫地說,「如果……我還活著啦窗」他停頓一會,笑著補上這句讓人很氣餒的話,說話的語調像是個局外人似的。「還開玩笑,神經,懶得理你。」我轉身推開門要走,知道自己一回頭就再也無法克制眼淚的放肆跟感情的鋪張。

    幾個星期過去,我一直沒有黃子捷的消息,也分身乏術地忘了關心他的病情和脆弱,因為我被突如其來的消息炸飛出去好幾公里遠……

    一天,我拎著大包小包的模型材料正要開宿舍的門,感覺身後有股視線盯著我,一個回身就看到紹強坐在摩托車上一臉憂愁地望著我,他起身走到我身邊說:「你去看看我哥,好嗎?」

    「上個星期,小茹不知道受到什麼刺激,她拿菜刀砍傷幾個病人,我哥也被砍了一刀。」「那他們有沒有怎樣?」我立刻緊張地問。紹強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沒事,只不過小茹現在被隔離了。」他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用力深呼吸再看著我緩緩地說:「紹平從那一天起,就呆坐在小茹被隔離的病房前,比以前還自閉……請你幫我,拜託」

    隨著紹強來到療養院,看護和紹強領著我緩緩地走進地下室,快走到長廊盡頭的時候,紹強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我說:「我哥就在小茹的病房前面呆坐著。」我隨著紹強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個落寞的,孤單的,沒有精神的人影就蹲坐在那裡。

    我走到紹平的前方,往小茹的病房裡望去,小茹一臉茫然地喃喃自語著「我流血了」之類的話,我的鼻子一酸,別過頭去不忍心再看。蹲下身,我輕拍紹平的肩膀,他沒有反應,只是蜷曲成一團。

    「紹平,你不要這樣子。」我小聲地說,忍不住掉下淚來。紹平聽到我的聲音後緩緩地抬頭。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紹平,滿臉胡碴的左臉還被割傷。我看著落魄的紹平,腦袋裡一片空白。

    忽然,他像是用盡所有力氣般地緊抱住我,嚇了我一跳。不久我感覺到自己和他貼近的臉頰濕濕熱熱的,紹平在哭?「我真的很認真地在照顧她……」哽咽中他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我用力猛點頭地附和:「我知道我知道……」天啊,我該怎麼辦?

    「連你都放棄了照顧她……」說到這兒,我的眼淚忍不住地狂掉,腦中浮現的是我與他在療養院門口道別的場景。

    就這樣的一個緊抱不知道過了多久,從我雙腳顫抖的程度來看,少說有一個小時以上。紹平的情緒漸漸地回復了平靜,我的心情也放鬆不少。在我們的勸說之下,紹平終於肯離開地下室了,我和紹強攙扶他躺到會客休息室的沙發上,他一躺在沙發上就沉沉睡去,只不過一直握著我的手不肯鬆開。看著滿臉胡碴消瘦不少的紹平,我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黃子捷。惟一的不同就是,黃子捷蒼白消瘦的臉龐乾乾淨淨,還有那偶爾抽動的眉心和微弱的心跳……不知道他現在好嗎?

    「我哥很喜歡你,因為小茹的關係,他才什麼都沒說。」紹強忽然冒出這句讓人冒冷汗的話,附近的空氣都凝結了。我沉默地看著被紹平緊握的手,好不容易調適的心情,幾乎痊癒的傷痛就要被任意剝開了嗎?

    「我們怎麼可能從頭再來?那樣還會是一場悲劇,我們怎麼可能不管小茹?我們早就沒有可能了。」我決定勇敢地說出我的感受。

    「是因為黃子捷嗎?」紹強不屑地看著我。

    「怎麼可能是因為他啊窗對了窗講到黃子捷,你那天是不是打了他?」本來我不想提的,既然他主動提了就攤開來說。

    「抱歉,我知道他的人很好。我跟他道過歉了,在我打了他之後。」我真想揪住紹強大罵一頓,可是手被紹平緊握著離不開,我只好氣憤地說:「哪有這樣的人啊窗都已經動手了才……你知不知道他……他可能活不久了啊……」紹強眉頭緊皺地說:「他只能等死了,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窗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毅東那天跑來找我才知道……難怪他臨走時的臉色那麼慘白。」我知道紹強是為了維護紹平才這麼做的。該怪紹強嗎?我早就方寸大亂。「其實,我也想過等黃子捷死了以後再去找你,只不過我怕哥……」什麼啊,這個紹強未免也太過分了窗「喂,你說什麼啊窗」真是要把我氣死才甘心,我想離開這裡。我告訴自己,絕對不是因為紹強把「死」字套用在黃子捷身上才想逃避離開的;絕對不是因為想到黃子捷可能會死才會生氣想哭;絕對不是……

    「小華,對不起。我只是……」紹強遞給我面巾紙說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早已泣不成聲了。那個躺在醫院裡的臭傢伙窗成天嬉皮笑臉的,還不給我好好地出院窗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音樂忽然響起,是梅芬打來的。有種不好的預感在心中迴盪著。「喂?梅芬什麼事?」「黃子捷好像又發作了窗情況不是很好……」「我馬上就過去窗」我趕緊掛上電話想飛奔去醫院看黃子捷,忽然發現自己根本動彈不了,熟睡中的紹平不肯放開我的手。紹強走到我眼前說:「你要走?」

    「紹強,我載她去醫院吧。」毅東忽然推門進來,「不要做會後悔的事。」我正想輕輕掙脫紹平的手,「不要離開。」沒想到紹平忽然開口說道。他不是睡了?毅東也愣住了,好一會兒才說:「要去醫院的話,我就在外面。」便走出去。

    「紹平?你沒有睡?」我驚訝地說,「從你開始掉眼淚的時候,我就醒了。抱歉……」紹平的手沒有放開我反而握得更緊。感覺有點不對勁,我趕緊起身說:「那我要走了。」

    「不要離開這裡,我再也不要忍耐了,我喜歡你啊。」紹平使力將我扯近他的身邊。忽然我覺得,兩年前那個義無反顧的紹平回來了,忘記會傷害小茹而不顧一切的眼神,非常堅定。「可是,黃子捷他……」

    紹平用力抱緊我,喃喃自語道:「我沒辦法管這麼多了啊,我只知道如果你今天見到他,我們就再也不可能了啊……」

    我想見到黃子捷,真的好想。

    你還好嗎?當軟弱就充斥在四肢的細胞之中,就容易讓人沉重。失去了拔腿就跑的力量和勇氣之後,如果不起身走動一下,那麼也許就此殘廢了也不知道。如果有什麼信念可以支撐人的*,而且強大到傷害別人也不足惜,那一定很了不起。然而急切需要某種拔腿就跑的信念的我,好像被緊抱我的紹平吸光能量。真的,隨著他使勁的氣力我感覺到自己體內的變化,細胞敗壞,幾乎被消耗殆盡。是啊,現在有著這樣信念的人,不是我,是紹平。

    「抱歉。」毅東把車停在我的宿舍樓下,駕駛座旁的我早已經放棄掙扎,望著熟悉的山櫻樹呆呆地搖搖頭。從紹平關掉我的手機阻止我離開的那個擁抱,到現在幾乎已經過了一天一夜。「也許,我現在送你去醫院還來得及?」毅東的轉頭擔心地想補救些什麼,可是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再提,是啊,我失約了。有一股濃烈的罪惡感不斷頂住我的喉嚨,勇敢堅決竟然趕赴不上軟弱的腳步而達不到終點,我開始懷疑自己對黃子捷到底存在的是什麼樣的感情?毅東見我沒有反應,只是推開車門就往宿舍走去,「那,再見。」他語氣中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意味。我知道毅東是好人,其實我沒有任何埋怨,只不過開始懷疑自己內心的情感,那個有著劣根性惡魔住的地方。「你只不過因為他快要死了才同情他的,那是同情啊!」「這樣對他來說很殘忍的,對這麼愛你的我,也是很殘忍的啊!」紹平昨晚這幾句話沖毀了我自以為快要正視的情感,一切都亂了套,我沒有勇氣去醫院見黃子捷,也沒辦法坦率地告訴他關於我的想法。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有時候,我會認為自己是因為他快要死了才同情他的。毅東把車開走之後,我抬頭望著宿舍好一會不想進去,雖然已經很累了卻反方向地走到街口的7-11去。玻璃映著窗外有點藍藍的,今年的夏天好像比往年來得慢。在四個裝著各式各樣飲料的大冰箱,隨意瀏覽了三四遍,最後還是走到裝有熱飲的保溫櫃裡拿了瓶人奶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毒了?還是想保有點習慣不想發現自己最冷漠的自私個性,熱奶茶似乎能暫時溫熱我快要凍結的心。離開7-11,當然又走到鄉公所的長椅那坐下。

    輕輕扳開拉環輕啜一口熟悉的奶茶香,現在的時間是早上六點多,東方溫熱陽光配著淡藍細白的完美天空,應該是非常舒服的。而每個人都像往常一樣出來走動散步,連流浪狗也覺得雷同得乏味,可莫名的黏稠糾結在我左胸口裡,覺得很難過。

    我到底在做什麼?難過什麼呢?躺在床上的黃子捷根本不知道我要過去啊?黃子捷又不是我的誰,為什麼要為他難過,就算不去也不關我的事情。他只不過是個沒經過允許就踏進我生活的人。要是我真的喜歡他的話,昨天早就不顧紹平跑出來了,怎麼可能到了現在還呆坐在這裡呢?所以,我一定不喜歡也不在乎他。

    一對男女從前方的公寓推開了門,女孩嘟著嘴向男生說:「喂,你要走了喔。」男孩捏捏女孩的鼻尖笑著說:「嘿嘿,是啊,不要太想我喔!」感覺起來好溫暖,輕輕地我好像看到黃子捷的笑容疊在那個男孩的臉上,想到他每次總是嬉皮笑臉地對我笑,也許那樣的溫柔太過深刻了,忍不住嘴角也跟著微笑,可是卻止不住眼角的淚,一低頭就直撲撲地一直狂掉。我已經努力不在乎他了,為什麼心裡還是覺得很痛苦?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

    低頭雙手左右輕輕撮動溫熱的奶茶,腦子就空空的什麼亂想法都被淚水給沖掉了。忽然有一張潔白的面紙遞到我眼前,然後有個人在我身邊坐下。我趕緊抬頭往身邊看,「怎麼啦?誰惹你哭了?」阿問揮了揮手中的面紙向我微笑,害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趕緊別過頭去用手袖擦拭眼淚說:「我沒事……」阿問沒有再問話只是待在我身邊看看四周走動的人,「你跟若蘭還好嗎?最近都沒見你們。」我喝了口奶茶理好情緒,不負責任地問他。

    阿問側頭看我笑著說:「我們很好啊!幾次若蘭都跑去敲你的門,說要一塊吃火鍋,不過你都不在。呵呵,害她失望極了。」我笑著點頭說:「啊,是啊。最近比較忙,呵呵。」是啊,那種平平淡淡地生活不知道離我有多遠,單純的喜歡和患得患失的心情,也都比現在複雜糾結的狀態還要好很多。負擔單方面的心意,遠比雙方痛苦絕望的愛戀還要好解決,沒有多大包袱需要一肩扛起的必要,隨時收手都可以。

    「謝謝你。若蘭都告訴我了,說你還幫我說話……」阿問不好意思地向我道謝,「我覺得阿問很愛你,也很擔心你……」忽然想起那天一時脫口而出的話,我只是希望他們能夠得到幸福。

    「過一陣子畢業後,我和若蘭就會搬回南部去了,我們再找個時間一塊吃火鍋?雖然夏天快到了,熱呼呼的火鍋不適合吃。怎麼樣?」看樣子他們之間沒有問題了。雖然若蘭跟我說她是個沒有辦法只喝熱奶茶的人,但像阿問這樣的一杯熱奶茶,始終還是她的最後選擇吧。他們兩個那麼相愛,到哪裡都不會分開吧。

    「她那天回來就沒來由地跟我說一句話。」阿問歪頭思索著,「什麼話?」我喝著熱奶茶笑著問,「呵呵,她說我是她的熱奶茶。聽起來好像還不錯。」聽到阿問這麼說,我忽然想起那個下雨的晚上,黃子捷用蒼白的微笑和顫抖的聲音對我說:「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是你的熱奶茶。所以,請你不要再等待了……」就在一剎間,我感受到熱奶茶對我的意義多重要。

    「你的熱奶茶呢?」阿問傾身問我。我想我早該知道,打從第一次見到阿問的時候我就應該知道,他的確是天使。阿問的話讓我有了無限的勇氣。每一次都是給我當頭一棒喝般的提點,是啊,我不能呆坐在這裡!有個溫柔調皮的好男孩志願當我的熱奶茶,即使是一個愛自己比愛別人多的我,也沒有任何怨言。

    「阿問!我要先走了!」我背起包包跑向宿舍停車的地方,「記得我們的火鍋喔!」阿問像是什麼都知道地對我笑著。像在告訴我自我千萬不要讓自己遺憾喔,我停下腳步回頭向他揮揮手,向我的天使道別。

    去醫院的路上,我滿腦子都在想等會看到黃了捷要好好地看著他,不想再隱瞞自己的感覺,我要告訴他這一切不是同情,絕對不是陷入八點檔泡泡劇裡的入戲太深。趕到醫院我衝進住院大樓,等不及電梯就爬樓梯上去五樓,心裡還想要告訴黃了捷說,即使怡君出現阻止,我也不再退縮。嗯?怡君?放慢腳步因為我彷彿看到黃子捷的病房前的那個人是,怡君…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怡君看到我就氣呼呼地上前打我一巴掌,然後大聲罵:「你幹嘛來這裡!誰要你來的!」子揚和梅芬從病房走出來,「你幹嘛亂打人啊!」梅芬拉著我到她和子揚身邊,我哪裡管臉上痛不痛直抓著梅芬問「黃了捷怎麼樣了?」看到一臉支支吾吾的梅芬和子揚,我想衝進病房看他卻又被怡君擋住去路說:「子捷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聽不進怡君的任何話,我走進依然潔淨的白色病房還有新鮮的黃玫瑰,是啊,只要一進來就還能看到總是對我笑嘻嘻的黃子捷。可是,病床上什麼都沒有,沒有人在病房裡?「黃了捷去作檢查?還是…….」喃喃自語地問,衣櫥裡的衣服都攤在病床上和一些熱水壺小東西,似乎都開始整理要打包之類的。

    「他出院了,堅持出院。」子揚走到我身邊說:「嗯,昨天我爸媽從美國回來。我老爸要他去美國治療,因為在台灣目前是沒有醫生願意承擔這樣在的風險。之後老爸看子捷都不說話就想用強的,子捷忽然就發作。醫生說,也許再發作一次就不行了。」子揚邊說邊開始時收拾衣服,梅芬走到我身邊說:「對了!你怎麼這麼慢。手機也關機了。去你家找你的時候,遇到這個潑婦硬是要跟來。」她沒好氣地瞥了怡君一眼。

    其實我早就說不話來了,滿腦子都在想黃子捷為什麼要離開醫院?「他去哪裡了?這麼虛弱的身體還出院做什麼啊?」忍不住莫名光火,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狀況穩定之後,他說他答應去美國治療。只不過他要老爸讓他在辦妥手續去美國之前,不要再待在醫院。難得我哥答應我老爸要去美國,出院就完全順他的意思。」子揚解釋著。

    「你們不告訴我黃子捷在哪裡嗎?」我直撲撲地問,梅芬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說:「昨天,他狀況穩定之後卻一整晚都沒有睡,撐著疲累的身體在等你。之後怡君來了,又加上子揚*媽說了些話……」黃子捷對我失望了嗎?看著梅芬她繼續說下去,怡君不耐煩地走到我眼前說:「子捷一點都不難過,笑著說不用等你來了!他直接出院,連我都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啦!」子揚放下手邊的收拾工作對怡君說:「這位小姐,你可以出去了吧。」把怡君半推出去,關上門之後直搖頭。

    「黃子捷是笑著的,不過比哭還難看。不知道在逞強什麼!害我在身旁聽了都難過地快哭了。」梅芬哽咽起來,而我的眼淚早就停不了了。

    子揚輕輕地搭住我的雙肩,讓我正視前方:「我想,即使我們不說。你也會知道的。」轉頭看著子揚的笑容,再看著梅芬擦掉眼淚的眼神提示。…….前方不就是病床和那一束黃玫瑰而已,唔?突然間,如果沒有想錯的話,我知道他在哪裡了。

    「我知道他在哪裡!」我恍然大悟,梅芬搭著子揚的肩膀笑說:「你看!還說你們不適合,你們在一起絕對速配的!」笑著點頭要去找黃了捷,子揚擋住我的去路體貼地說:「你看起來很累,我載你去吧!」

    就在我看到那一束黃玫瑰的時候,是的,我已經知道黃子捷在哪。

    再紅的戲子也有該下台的時候,戲碼和舞台也都有了陳舊調零的斑駁。即使觀眾不願散去,到該謝幕變不出把戲的時候,因為下一齣戲也許正要繼續上演。我的眼淚總是配著謝幕的掌聲,震耳欲聾的鼓勵會讓人幾乎忘記呼吸,一直倒抽好幾口氣也不捨得放,那味道裡有一絲不捨摻在滿足的淚水裡。難道我也是戲子?我的人生是一出被安排好結局的戲碼?事情往往都不如預期,當下意識咬指甲不安舉動的頻率提醒了我的在乎和恐懼,那種脆弱怎麼也掩飾不了的。坐在後座我不停想抓住勇氣的尾巴,希望倔強的自己能夠開口,那一切應該會有轉機。

    脆弱的心跳聲

    「怎麼了?你的臉色不好看。」子揚單手開車,空出另一隻手去摸梅芬的額頭。嗯?我忽然察覺到子揚跟梅芬兩人之間的莫名情愫,在兩人眼神的交會中迸裂出一絲絲的溫暖,舒服自在而不黏膩。什麼都沒有點破的我,揚起了淺淺的微笑。

    「哇———這裡好美喔窗」梅芬驚喜地搖下車窗喊著,子揚將車停在三合院前:「是啊,美吧窗這裡是我外婆的家。」

    在三合院的前廳,外婆跪在菩薩前面念佛經,聽到後邊有人進來便轉過身,看到子揚更睜大了眼睛,放下手邊的佛珠與小木槌。老人家緊緊抱住子揚說:「子揚?我的寶貝,你終於回來了啊———」「外婆窗您好不好啊?」外婆緊握著子揚的手連聲說好,眼淚也一直往下掉。

    「子捷又病了,讓人真心疼。我每天吃齋念佛就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可是……你可要好好地照顧你哥,知道嗎?」這時,外婆注意到在門口站著的我,便起身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我記得你啊,你來看子捷的吧?他一大早就推著輪椅出去了。大概是去花圃了吧。前些日子,他特地把花圃整理了一番。你們去陪陪他吧。」梅芬走到我身邊用眼神暗示我出去,子揚也微笑著對我說:「去吧。」再上前扶住外婆說:「來,外婆,我跟您介紹,她叫梅芬啊。」

    我微笑緩步退出屋內,轉身走向那片有著美麗回憶的花海,有雛菊、白百合和黃玫瑰的花海……令人驚訝的是,映入眼簾的不再是三塊自成風格的花圃,雛菊和白百合都不見了,眼前是一大片幾乎融成一體的黃玫瑰。

    沒有看到黃子捷的身影,我一邊環顧尋找他的蹤影,一邊順著花圃的小徑走過去,結果被空輪椅絆住。這傢伙又不怕死地亂來,他現在的心臟負荷不了隨意走動。我走到花圃岔路,左邊是滿山搖曳的竹林,風吹過來的沙沙聲引領著我轉過去,這段上坡的小路有點顛簸,我的老毛病差點都被逼出來,喘不過氣。

    走出這片竹林,哇!好美窗一池綠澄澄的湖水就靜謐地坐落於此,竹葉被風吹得一陣一陣地散落在湖面上,湖邊左側有棵超級大的樟樹特別顯眼,我終於看到眼前惟一真正特別的脆弱靈魂,黃子捷。

    他躺在鋪滿竹葉和樟樹葉的地上,安安靜靜地用單手枕著頭,另一隻手擋在額頭和雙眼上,身邊還散著幾枝黃玫瑰,他是睡著了吧?

    沒打算吵醒他,我坐在他的身邊看著前方的風景,一支釣竿被架在分岔的樹枝上,浮標在湖面上一點動靜都沒有,難怪黃子捷要睡著了。

    忽然「噗通」一聲,湖面上的浮標沒入水裡去了,我起身拉住被扯動的魚竿,天呀窗有魚上鉤了啊窗誰知道這湖裡的魚有這麼大的力道,我忍不住叫了出來:「啊啊窗怎麼一回事啊窗」眼看差一步就要摔進看不見底的湖裡去了窗怎麼辦……一隻大手攔腰抱住差點摔進湖裡的我,另一隻手把魚竿拿過去。

    「你是傻蛋啊?摔下去我可救不了你啊窗」黃子捷將我拉到一邊,沒想到魚線剛好被魚扯斷,只剩一根細線飛飄在空中。黃子捷聳聳肩把魚竿架回到樹枝上。

    我現在才真正看到黃子捷在呼吸,體會到他的生命正在運作。我忽然有了莫名其妙的感動,感動到眼淚都快溢出來了。黃子捷輕拭我的眼淚再撥動我額前的頭髮,注視許久,害我尷尬得不得了,倔強地別過頭去說:「看……看什麼啊?神經窗」不等我說完,他略略顫抖地抱緊我,再輕聲地低頭在我耳邊說:「我好想你,真的好想。」

    被黃子捷抱在懷裡,我聽見了他脆弱的心跳聲。那訊息是要告訴我,此時此刻,他的溫度暫時不會消失……

    我輕推開黃子捷:「你幹嘛勉強出院啊?不是才發作?真是任性。」說完我轉身走向樟樹邊。差不多有一分鐘沒有聽到任何回應,我回頭看黃子捷在幹嘛?他側身對著我,雙手插在口袋裡閉眼仰天。他側臉的弧線,隱隱約約地與湖光山水共同勾勒出一個完美的世界。真的以為他是天使,有別於阿問的那一種。

    「幹嘛盯著我看?愛上我啦?」他調皮地回頭,拉拉衣服上的紅色連衣帽戴在頭上向我走來,曖昧的餘味迴繞在我的心頭,可我相信黃子捷並沒有察覺到不對勁,因為心裡有鬼的人是我。「神經,怎麼可能啊?臭美窗」啊,我是怎麼了?只要聽到他向我自信地提問就忍不住想驕傲倔強地反駁。他一邊表情豐富地吐吐舌頭,一邊坐在樟樹下說:「啊真慘,都不知道被你拒絕過幾遍了。來,坐下吧。這裡很舒服。」

    「喂喂,你還沒有回答我啊?」我指的是出院一事。「我不叫『喂』呀,我叫黃子捷,都不知道還能再叫幾遍了,還亂喂喂叫的,真可憐啊,大小姐。」他邊說邊回頭用指尖點點我的額頭,一點也不在意。我的心頭忽然糾結抽動了。

    冷卻掉的熱奶茶

    黃子捷笑著看我又望向前方的湖水:「從小到大,每一次被送進醫院,我都能知道自己出院的時間,因為,我太瞭解自己的身體狀況。即使再胡來我也會在真正倒下之前,乖乖地打針吃藥接受治療。我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即使要接受痛苦的治療也不要緊,可是我卻不希望做白費力氣的事情,所以,在出國治療之前,我不打算待在醫院。」

    黃子捷很平靜,平靜到讓人覺得害怕,明明差一步就要摔下懸崖了卻絲毫不為所動,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輕鬆簡單。第一次,聽到他這麼提自己的事情。

    「我在下賭注啊,你不知道啊?我的病在台灣能被治癒的機會不大,再待在醫院裡也沒有用。說到底,病萬一要發作的話,最多也只是拖延幾十分鐘或者幾十秒鐘的生命罷了,沒意義。聽說我爸他已經安排好了,所以,之後我也許要在美國的醫院裡待上好長一段時間,我———」

    「可是,一直待在醫院裡比較保險吧!再說,以後等你好了,就可以不用再去醫院了啊———那不是更好嗎窗笨蛋窗不論是待在美國或是台灣的醫院,還不是都一樣窗」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啊。要不是看他是病人,我真想把他腦袋打開來看是不是構造上有問題。

    「不一樣。」黃子捷輕撫著我的頭再順勢拉近他的胸膛,讓我再度聽到他的心跳,「不一樣的。是賭注。你現在聽著的心跳早已不受我的控制了。我不希望當你以後回憶起我的時候,只記得醫院的消毒水味。」我面對著黃子捷坐好,用力認真地說:「你不會死的。」

    「別擔心啦,我沒事窗我還有心跳。」黃子捷笑著拉起我的左手放在他的左胸口,想讓我安心。我紅著眼眶別過頭去沒有說話。也許是看我沒有反應,黃子捷突然淘氣地說:「其實啊,我是因為護士小姐打針下手太重,而醫生一點情趣都沒有才逃出醫院的啦。何況讓怡君知道我住院就不好了。你們倆要是為我打起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呢窗呵呵窗」

    我沒好氣地白他幾眼又忍不住被他的神情逗笑了出來:「神經病窗我幹嘛為了你跟怡君打架啊窗你真的很臭美很欠揍耶窗受不了。」我撐起身子往前緩步走去。

    「你要小心別摔下去了,湖水很深,很危險。」黃子捷走到我身旁,「我以前曾經在這裡游過泳,不騙你喔,我知道水很深。」他側臉微笑帶點神秘的語氣。

    「騙人,你怎麼可能會游泳?你的身體不是……」看見我驚訝困惑的表情,他又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被送進醫院,嗯,應該是15歲的時候。那年暑假我來這裡玩,看著子揚在湖裡游泳,而我卻只能呆坐在樟樹下看看書。那時候我總不明白,為什麼弟弟能做的事我卻不能做。結果啊,趁著晚上大家睡覺的時候,我跑到湖邊來,我先是枕著石頭躺在湖邊享受清涼,月亮很大很美地掛在天上,照在湖面再反射到臉上。我當時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要來游泳的。後來,可能是因為太舒服,所以不小心趴在石頭上睡著了。子揚忽然叫我,把我嚇得猛滑倒摔進湖裡去,當然啦,我不會游泳,不斷掙扎也沒有用,反而喝了不少水。後來是我外公救了我,呵呵,不過這也是我昏迷兩天之後才知道的事情了。」黃子捷說完笑了笑,吐吐舌頭又說:「還記得我一醒來就看見子揚在我病床邊哭,因為他認為是他害我摔進湖裡的。」

    「子揚以前很愛哭,也總是跟在我身後流鼻涕。可是從那一次之後,他就變了。當時我昏迷剛醒,他就紅著眼睛握住我的手說:『我以後一定要當醫生。』搞得我一頭霧水,其實根本就是我自己貪玩惹禍罷了……這小子不簡單,在美國還真成了醫學院的學生,呵。」

    「我第一次聽你說關於你自己的事情。」我舒展一下筋骨,再回頭對他說。他輕輕地點頭,緩步走到樟樹邊拾起地上的黃玫瑰,走到我身邊遞給我,抿嘴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不管,這是不是……我的最後一段日子,陪我。」當他說完話,我惟一的念頭就是牢牢記住他的臉他的笑,和他一切的生命訊息。低頭仔細記著他經過喉結髮出的字字句句,我竟然紅了眼眶。「走,陪我去兜風。」他任性地牽起我的手往花圃的方向走回去。「兜風?你要開車?去哪?你別胡鬧啊窗」我配合地迎上他的腳步,生怕動作太大會影響到他一貫的平靜方式。

    「呵,我們兜風去喝熱奶茶好了。」黃子捷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深有感觸。別人也許無法理解熱奶茶對我的意義和感動,但在我生命中細微卻深刻特別的,只是一杯熱奶茶。

    望著黃子捷因病而有點吃力的背影,那杯等待的熱奶茶……我希望永遠不會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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