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爸地不相見已兩年多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工作也丟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安徽,打算跟著老爸奔喪回家。
到安徽見著老爸,就問他:「老太太是怎麼死的?」
老爸擦掉眼淚說:「唉!睡覺睡死的。」
「老爸,我都快三十的人了,你能不能講點兒成年人聽的話呀!壽終正寢唄,還睡覺睡死的呢!」
「兒呀,其實老太太是氣死的呀!」
「不會吧。老太太身體那麼強,八十歲的時候還能玩單臂大迴旋,什麼東西也不至於能氣死她吧。」
「唉!都怪我不好,那天非要換台,結果——她看了一集央視版的《射鵰》!」
我當時就哭著跪在了祖母的墳前:「祖母呀!你怎麼就這麼撇下我們走了呢?你現在是清淨了,可是我們還要繼續忍受,你知道嗎?央視又要拍《聖鬥士》啦!」
這時,彷彿聽見墳墓裡傳來笑聲:「哈哈哈,快點兒拍,快點兒拍!還讓那個姓李的演,我就不相信你們不下來陪我!」
我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至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我冷笑一聲:「呵呵,現在是清淨了,連電視機都被你當了。」
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是因為父親沒了工作。所以父親把值錢的東西都變賣典當了。甚至連我心愛的動感超人玩具也被賣了。
喪事完畢,老爸要到南京辦事,我也要回北京唸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第二天我就要走。老爸因為有事,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裡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
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貼。頗躊躇了一會兒,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
我勸他說:「老爸,你還是不要去了吧。」
老爸堅持說:「現在火車站亂啊!都是老拐子,像你這樣細皮嫩肉的拐賣給河南的寡婦可值錢了,我不放心啊!」
我們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
行李太多了,有兩個大木箱子,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
他便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實聰明過分,總覺得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我們就進了站。
腳夫拎著兩隻沉重的箱子跟在我後面。
腳夫看見我耳朵上戴的耳機,覺得很奇怪,就問:「少爺,你耳朵塞的那個是啥玩藝兒?」
我說:「這叫隨身聽。我在用這個東西聽歌呢。」
腳夫:「哇一個塞!高科技啊!這麼屁大點兒的玩意兒,居然還能放出歌來!真是個科學技術日新月異的時代呀!」
我不屑地說:「拜託,你是腳夫,你說這麼有品位的話,搞得我好沒有方向感耶!我戴的這個已經很落伍了,現在的隨身聽只有痰盂蓋子那麼大。」
腳夫說:「少爺,你戴的這個也很小,也沒有痰盂蓋子大呀?」
我說:「靠!你以為你拎的那兩個箱子裡裝是什麼啊!」
腳夫:「難道……I服了YOU!」
好不容易擠上了火車。
「嘎嘎!火車上這麼多人哪!沒想到大家素不相識卻都來送你,孩子,你人緣真好。」老爸說。
腳夫說:「老爺子,人家也是坐火車的。」
我四下看了看,說:「哎呀,人多、沒有座位、沒有空調、沒有開水、沒有抽水馬桶、沒有安全氣囊、沒有視聽設備、沒有兒童遊樂區,鐵路咋這麼多年啦,服務還是這麼差呢?總不能讓我站到北京吧!」
老爸說:「嘎子,莫擔心。看我的!」只見他左右搖晃,雙手握拳左右擊打自己的胸脯,嘴裡唸唸有詞:「叮噹法術——變——變——變!」然後從大褂裡拽出一條板凳。
腳夫:「耶!叮噹貓?」
老爸:「孩子,有了這個可以隨意擺設的板凳,你這一路上就不怕累,不怕乏味了!你看,正著放,它就是一張坐上去很飄逸的板凳,但是當你把它反過來放呢?它就成了既能練功又可以打發時間的梅花樁了。」
「但是車廂裡人這麼多,我怎麼練梅花樁?」我說。
「哦?還真是個問題。不要怕,看我的!」父親眼睛一亮,單手向上一指,大聲喊道:「賜予我力量吧!我是李——亞——鵬!」
腳夫:「哦!希瑞?」
「嘩啦!」整個車廂人全跑光了,我和腳夫站在那裡相顧打招呼,假裝不認識老爸。
老爸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裡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裡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真是白托。而且我這樣拽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老爸,你走吧。」
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下身子,吃力地下到鐵軌上。正好走時,被一個戴紅袖章的攔住了。
紅袖章凶神惡煞地說:「你知道介是嘛地方嗎?介是鐵道!不是你家大馬路!違反交通規則了你知道不?」
老爸低聲賠不是,說:「嚇我一跳,看見你戴個紅袖章,還以為你逮我超生呢!同志,我真沒注意,哦!原來這是鐵道呀,我還以為這長長的,還一道道的,是斑馬線呢!下次一定注意。」
紅袖章:「那就行了嘛?違反交通規則,罰款五元!」
老爸:「您瞧,這不我給孩子去買點兒橘子帶在火車上吃,您就高抬貴手。」
紅袖章:「哦。原來是給孩子買橘子啊!那好說,你給八塊吧!」
老爸瞪大了眼睛:「不會吧!剛才五塊,現在八塊?」
紅袖章笑了笑,說:「你待會兒買完橘子不是還要回來嘛,來回一共要罰十塊錢,我給你打八折你還不滿意啊。」
老爸只得給了紅袖章八塊錢。他跨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雙腿左一蹬,右一撐,就像一隻大蛤蟆,就是上不去。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突然,老爸向後退了兩步,左手掐腰,右手向天空一指,唱道:「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飛簷走壁莫奇怪,去去就來!」
晴天裡打了一個霹靂後,老爸縱身躍上了月台,還在月台上完成了一套「托馬斯全旋」!然後,強忍著呼吸,微笑著向我和腳夫做了個勝利的手勢。
腳夫:「靠!傑倫?」
我看了一眼腳夫說:「哎,你好時髦耶,什麼都知道!」
腳夫:「我只是對時尚的東西比較敏感罷了。你老爸太狠了!這趟活我不收錢啦!」
……
我眼淚還沒擦乾,老爸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毛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裡很輕鬆似的。
腳夫用崇拜的眼光望著老爸,說:「老爺子好身手啊!在哪裡高就啊?」
老爸:「呵呵,下崗了。以前在古人類研究所工作。」
腳夫:「哇一個塞!科學家呀!」
老爸:「哪裡。我是給他們科學家研究用的。」
過一會兒老爸對我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
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裡邊沒人。」
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裡,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老爸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
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
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前些日子我身體欠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連平時愛耍的狼牙棒都掄不起來了,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不過,自從我看了《沙僧日記》,嗨!啥毛病都沒有了,吃什麼拉什麼,身材保持得賊好!現在整個小區的煤氣罐都是我扛呢!」
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一九八五年十月在北京。
課後習題
一、選擇題:
1.作者的祖母是如何過世的?()
A.睡覺睡死的。
B.被作者忽悠死的。
C.聽說李亞鵬要來家鄉演出,興奮死的。
D.被央視版《射鵰》笑死的。
2.「現在火車站亂啊!都是老拐子……」這句話中,老拐子一詞是什麼意思?()
A.票販子。
B.衛生監察員。
C.計劃生育宣傳小分隊。
D.一手遮天活潑可愛人口小販子。
3.腳夫說:「少爺,你戴的這個也很小,也沒有痰盂蓋子大呀?」我說:「靠!你以為你拎的那兩個箱子裡裝是什麼啊!」請問:腳夫拎的這兩個箱子裡到底裝的什麼東東?
A.拖拉機零部件。
B.火鍋調料。
C.隨身聽電池。
D.《青年文學·校園版》雜誌。
二、連線題:
請將下列「口頭禪」和噴出它的猥瑣人物用線連起來。(注意:不許用尺子連,必須用有弧線的東西來畫線,比如香蕉)
「叮噹法術——變,變,變!」神氣活現小電熨斗
「賜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魔鬼肌肉大力女:希瑞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要顯靈!」人見人愛,清純貌美:林長治
「賜予我力量吧!我是電熨斗——」重度腦脫水的小帥哥:專收廢品男
「長得帥不是病,帥起來真要命!」天庭老混混:太上老君君
「安紅,鵝想你!安紅,鵝想你想得睡不著覺!」超級可愛,大頭小腳叮噹貓
三判斷題
1.父親艱難地翻過月台是為了給作者買榴。()
2.那個腳夫表面上是腳夫,其實是一個時尚的嬉皮士。()
3.看著父親的背影,作者流下淚來。流淚是因為作者看到橘子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