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鼓樓 正文 令人厭煩的熱心人
    一位令人厭煩的熱心人。

    「喲,你們這味兒可不對呀!」

    隨著聲音,一個人走進了薛家的苫棚。

    路喜純正在弄涼菜,薛大娘正在火上炒米。薛大娘一聽這話音,心裡頭就「咯登」一下,老大的不自在。她頭也不回,一邊使勁用鍋鏟翻米,一邊敷衍地招呼著:「他詹姨起來啦?」

    被叫做「他詹姨」的,是一位48歲的婦女,名叫詹麗穎,住在這個四合院裡院的兩間東屋裡,她家恰好同薛家屋對屋。她其實是一個非常值得同情的人——在她的生活道路上,遭遇過那麼多不公正的打擊,乃至於一般人難以忍受的懲罰——可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同情她的人總是不多。為什麼呢?……

    按說人家薛家辦喜事,薛大娘又是個相當講究吉利的老人,你到人家那邊去,頭一句話無論如何不該是「你們這味兒可不對」,可詹麗穎想不到這一點。她絕對是善意的,並且,願意以一切方式來幫忙操弄,可她就那麼個做派——這星期日的早晨她睡了個懶覺,剛剛起床,洗了臉,漱了口,拿把梳子正在梳頭。也許因為心情特別好的緣故吧,她的嗅覺似乎比任何時候都靈敏——聞出對過的炒米似乎散發出了焦煳的氣味,便立即跑過去,仍舊用梳子梳著頭,甩著嗓門建議說:「快往裡頭灑點醋!快呀!」

    正拌涼菜的路喜純,瞟了這位詹姨一眼,心想真是越外行越敢支嘴,不過他搞不清薛家同這位詹姨的關係,所以,一時便沒有張嘴發話。

    薛大娘被詹麗穎的幾嗓子弄得慌了手腳。詹麗穎光咋呼還不算,還把頭直伸到鍋上來嗅,一邊嗅還一邊繼續梳她的頭髮,薛大娘厭惡得恨不能用鍋鏟敲她兩下——她那頭屑不知掉進了鍋裡多少,有這麼管閒事的嗎?

    詹麗穎卻一點沒有覺察出別人對她的厭惡——她一生就吃虧在總不能及時體察出這一點,而及時抑制自己的言行——她把梳子往頭髮上一插,自己抄起案上的醋瓶子,揪開瓶蓋就要往鍋裡倒醋。

    「別倒別倒,」路喜純不得不站過來干預了,他從詹麗穎手裡奪過醋瓶子,解釋說,「倒醋可解不了這味兒。等一會兒進鍋蒸的時候,拌一點兒辣椒末、灑一點兒酒,味兒自然就正了。」

    他本以為把醋瓶子這麼一奪,對方非生氣不可,誰知那詹姨跟他臉對臉以後,卻忽然瞪圓眼睛,嘻開嘴巴,滿面笑容地驚呼起來:「咦,你不是嵇志滿教過的那個學生嗎?」

    路喜純倒給她弄得一愣。冷靜地一想,對了,在嵇老師宿舍裡,見過這位婦女。原來她也住在這個院裡。嵇老師那麼個穩穩當當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個咋咋呼呼的朋友呢?何況還是個女的!

    薛大娘見詹姨同這位請來掌勺的小師傅拉上了近乎,心裡更不受用。她有意用炒勺重重地敲打著鍋邊,提醒著詹麗穎不要礙別人的事。詹麗穎卻渾然不覺,甩著嗓門同路喜純問答了幾句以後,才彷彿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逕自跑回自家屋裡去了。

    「你們怎麼認識的?」詹麗穎那邊合上了門,薛大娘便問路喜純。

    「咳,就見過一回。您這街坊可真夠各1的!」路喜純可不覺得認識這位詹姨光彩。

    「她呀,怎麼說呢?真不招人喜歡,」薛大娘忍不住壓低聲音對路喜純說,「她當過右派!」

    在薛大娘心目當中,儘管新政策幾乎已經給當年所有的「右派分子」都改正了,她還是覺得戴過「右派」帽子是樁丟人的事。路喜純卻一聽「她當過右派」,反而對這位詹姨生出了幾分敬重。近年來的小說、電影、電視劇等文藝作品當中所出現的「右派」形象,幾乎都是些品質高尚、才學超群的人物,因此給了路喜純這一茬人這樣的感受——戴過「右派」帽子,實在是一樁光榮的事。這位詹姨,別看咋咋呼呼的,說不定倒是個女中豪傑呢!難怪嵇老師肯同她交朋友……

    詹麗穎的確當過「右派」。她究竟是怎麼個情況呢?是像1958年到1966年之間那些文藝作品所寫的那樣,曾經時刻企盼著台灣的蔣介石「反攻大陸」嗎?是像「文化大革命」期間的那些文藝作品所寫的那樣,曾經同「走資派」勾結在一起,對抗過「革命造反派」對「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衝擊嗎?抑或是像1977年某些文藝作品所寫的那樣,曾經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操縱著名為「革命造反派」實為「四人幫」的爪牙們,向被誣為「走資派」而實際上是革命的老幹部奪權嗎?要不,就像近年來那些文藝作品所寫的那樣,曾經為捍衛真理而遭受了沉重打擊,但在人民群眾的關懷和支持下經受住了二十多年的磨難,終於使那顆忠於革命、摯愛祖國的心得到了大家的承認和景仰嗎?

    她全然不是那麼個情況。

    「反右」期間,她已從大學畢業,分到了設計院當技術員。她的專業水平在設計院中至少屬於中上之列,工作態度總的來說也無可挑剔,然而她這人的性格實在不討人喜歡。

    她啞嗓子、大嗓門,說話驚驚咋咋。這倒罷了,頭一條她最愛誇張,什麼事情經她嘴裡一說,不誇張十倍以上絕不罷休。比如她就曾經在設計院的工休時間甩著嗓門大聲宣佈:「嘿,知道嗎?黨委辦公室新來了個副主任,是位部長夫人,個子那個矮啊——真叫『三寸丁谷樹皮』,北京土話叫『地出溜』……」即使真是這樣,她這種談吐也是不禮貌的表現,更何況當人們都看到這位副主任以後,發現人家只不過是個子稍矮而已,體態還是自成比例的,並且也並非部長夫人,而是一位副局長的夫人。你想當同志們再聽詹麗穎報道類似消息時,能不懷疑嗎?當他們耳邊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詹麗穎的這種聒噪時,能不厭煩嗎?

    再一條她不懂得理解別人、體貼別人。固然她從未有意去傷害過別人,但她說出的話,總在無意之間讓別人難以忍受。她會沒心沒肺地對一位為自己發胖而感到羞赧的女同事大聲地宣佈:「喲,你又長膘啦?你愛人淨弄什麼好的給你吃,把你揣得這麼肥啊?」這還不算什麼,人家剛死去了丈夫,正在悲痛之中,她卻把這檔子事忘了,非拽人家去看電影,還是部外國喜劇片,人家說不想去,她便嘻嘻哈哈地揉著人家肩膀說:「裝什麼假正經喲!誰不想開開心,樂一樂?你不去,我可要『拉娘配』啦!」弄得人家只好跟她撂下臉來;她恍然以後,也並不道歉,只是歪歪嘴,便又纏另一位去了。在這類小事中,她究竟得罪了多少人,連她自己也算不清。

    最要命的一條是她不懂好歹。任性起來,不僅跟爭吵的對象鬧個天翻地覆,去從中勸和的人,包括那明明是站在她一邊維護她的人,她也一概不認,有時反而把那本是向著她的人,激怒得成為了她最主要的爭吵者。比如有回在食堂打飯,她跟盛菜的一位女炊事員爭吵了起來。她本是占理的——她指出菜裡有條青蟲,嚴詞批評了食堂,要求給她另盛別的菜,而那位女炊事員只把她碗中的青蟲挑出去完事,強詞奪理地為食堂辯護——這時那位曾被她譏為「三寸丁谷樹皮」的副主任,正好排隊排在她後面,為了支持她對食堂的批評,便站攏售菜的窗口,對那位炊事員說:「小詹的批評雖然態度急躁了一點,可你們食堂的工作確實——」話沒說完,反倒被詹麗穎氣呼呼地截斷了:「我態度急躁?我倒犯錯誤了?我就該心平氣和地把那條蟲子吞進肚子去嗎?他們熬出一鍋蟲子你們也不管是不是?倒怪我急躁了?那條蟲子要盛在你碗裡,你要不比我急躁才怪!……」那位副主任開始還耐心地對她說:「小詹同志,你冷靜一點嘛。你對食堂的批評,我是支持的嘛……」可詹麗穎居然又截斷了她的話,又氣勢洶洶地發洩了一通火氣,弄得那位副主任也臉紅氣粗起來:「詹麗穎同志,我們飯後再談好不好?後面的同志還等著打菜呢!」詹麗穎竟把搪瓷碗裡的菜往地上一潑,氣沖沖地扭身跑出了食堂。旁觀者們對她是怎麼個印象,她連想也沒想。

    「反右」運動起來了。她難免有些按當時的標準衡量算是錯誤的言論,這些言論屬於可劃「右派」可不劃「右派」之列,在衡定她是否屬於「右派分子」的天平上,如果根據她出身並不算壞和她工作中表現尚屬努力,撤下一個砝碼,她便偏到了「不劃」一邊,但最後卻因為她上述的性格弱點在人們心目中形成的惡感,反給她加上了一個砝碼,於是她便偏到了「應劃」一邊。當在設計室召開了她的批判會,並宣佈她為「右派分子」時,她才頭一回失去了大嗓門和任性的勁頭,變得像個石頭人一般。劃「右」以後她當了一段時間的曬圖員,後來便被送往農村勞動改造。臨去農村的時候,那位辦公室副主任找她個別談話。她問:「我該怎麼改造呢?我究竟主要該改造什麼呢?」副主任見她眼裡噙著淚水,動了惻隱之心,見屋裡沒有別人,便誠懇地對她說:「你怕主要是個修養問題。你太缺乏修養了。你吃的就是這個虧。」說完,便打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本劉少奇同志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遞給了她。她惶恐地接了過來,心想,我是反動派了,人家還讓我看共產黨員該怎麼修養,以前真不該對人家那樣……心裡一感動,她便放開嗓子痛哭起來,這一哭倒把那副主任嚇壞了,忙過去把辦公室門打開,好讓從走廊上路過的人看見和聽見自己是怎樣在同詹麗穎談話;當詹麗穎放縱完自己的感情,聽到那副主任已經變換了誠懇的勸諭口氣,而是冷冰冰地在訓斥自己時,不由得納悶,剛才不是還那樣嗎?怎麼……

    詹麗穎從此經受了二十多年的改造。她幹過最粗笨的活,忍受過最粗鄙的侮辱,被人們當面無數次地訓斥批判,也被人們背後無數次地戳脊樑骨;她寫過鋪開來大概能繞北京城一周的該寫和不該寫、真誠和半真誠乃至虛偽的檢查;她對社會和人生都有了更接近於正確和更趨向於深刻的認識,然而她的性格卻變化不大——這真是一件萬分遺憾的事。後來接收她的各個單位,只要求她改造思想,而並不要求她改造性格。在她後來的生活道路上,竟再沒有遇上過像那位矮個子的辦公室副主任式的人物,現在回想起來,惟有那位副主任看透了她究竟吃的是什麼虧。

    更糟糕的是,倘若說過去的境遇多少總能使她對自己的性格弱點無形中有所抑制,那麼,四年前她那「右派」問題的徹底平反,反倒使她固有的性格弱點更加放縱地顯現出來。正像當年在設計院定她成為「右派」時,很少有人同情她一樣,當她因落實政策而重新回到那所設計院時,也很少有人對她表現出撫慰和親近。那惟一的一位比較能理解她和幫助她的副主任,不幸已在「文化大革命」中逝世。在她的生活歷程中,再獲得那樣的一位上級或同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對於人來說,最難以改造的確實莫過於性格。對於描寫一個人來說,最難以表現充分的也莫過於性格。誰的性格只有一種成分,呈現出的只是一種狀態呢?詹麗穎性格中那些不良的因素,使她倒了大霉,然而她性格中的另一些因素——與沒心沒肺並存的豪爽,與出語粗俗並存的能夠吃苦耐勞,與任性縱情並存的不記仇不報復,與咋咋呼呼並存的樂於助人……卻也使得她獲得了愛情。

    在她1962年摘了「右派」帽子之後,經人介紹,她同在四川工作的一位搞冶金的技術員結婚了。那位技術員也是個「摘帽右派」。他們每年只能相聚一個月左右,因此雙方來不及細察對方性格上的弱點,而只從對方表現出來的性格優勢上獲得一種甜蜜的滿足。現在他們都被評為工程師,並有了結束兩地分居狀態的最大可能。詹麗穎聽說北京市中學缺少外語師資,外地可勝任中學外語教學任務的大學畢業生,最容易調入北京,因此積極地展開了活動,去找當年大學同學嵇志滿,也正是為了驗證這方面的消息。

    找嵇志滿,本是為了解決她自己的問題,可是談話之間,知道嵇志滿這麼多年竟然還沒結婚,她又突然勃發出一種熱情,不管人家嵇志滿是怎麼個想法,積極地為嵇志滿介紹起對像來。

    詹麗穎就是這麼個人,她常以人家最不歡迎的方式去熱情地幫助別人。此刻又一次如此——她興沖沖地跑回自己家,找出來一塑料口袋的炒米粉,又興沖沖地跑到薛家權作廚房的苫棚中,一把奪過薛大娘手裡的擀面杖——其時薛大娘正在案板上把炒好的米粒碾碎,——又一把將自己帶去的炒米粉口袋撕開,把那炒米粉倒在案板上,大聲地笑著說:「甭費那份力氣啦!瞧我這個,多黃多香!這是我們那口子秋天探親時候,帶回來的,夠你們蒸一大鍋米粉肉吧!」

    她做派唐突,本來惹人討厭,但當薛大娘用手捧起一些炒米粉,湊攏鼻際嗅了嗅以後,卻又不禁感念她的善意,那真是地道的四川米粉啊!敢情人家四川人行事精細,連這蒸米粉肉的米粉也有現成的賣,早知如此,又何必現炒生米呢?

    薛大娘臉上有了笑容,對詹麗穎說:「你們那口子大老遠帶來的,不容易,你自己留著用吧……」詹麗穎滿臉真誠、渾身熱情,連連說:「哪的話,哪的話,我讓他再捎一百袋一千袋不也是容易的事?他敢不給我捎來嗎?今天是紀躍的好日子,我貢獻點這個算得了什麼呀?還有什麼用得上我的地方,您可別客氣,您發話就是!」

    薛大娘愛聽這樣的話,她臉上的笑紋更多了,把那炒米粉指給路喜純看,問:「就使她這個吧?」路喜純看了,點點頭說:「使上吧。您炒的那些個也使上,不用擀碎了,合弄到一塊使,多蒸會兒就是。」

    正在這時,薛大娘聽見一聲喚:「媽!」她朝苫棚外一看,原來是兒媳婦孟昭英牽著孫女小蓮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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