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她說些什麼,他的故事從來就是短而沒有結果的。從時間上看,藍眼睛黑頭發的外國小伙子的故事是最長的,這是因為她保存著這個故事的緣故。她認為他弄錯了,不管人們是否知道,故事是一直存在著的。他們已經面臨世界末日,此時命運已經消失,不再為個人甚至還包括整個人類所感覺。集體之愛,她說,這要靠全世界來滋養,靠世界的大同。
他們笑了。互相看對方笑,使他們快活無比。
她要求他,如果有一天他開始愛她並意識到這一點時,請他告訴她二笑過之後,他們又像平日一樣一起哭起來了。
當她離開時,太陽闖了進來,照亮了整個房間。她關上門後,房間在黑暗中晃動不已,他已經開始等待夜晚了。
這天晚上,她到得比平時晚。
她說,天很冷,城裡空蕩蕩的,天空被暴風雨洗得干干淨淨,幾乎是碧藍的。她沒有說明為何遲到。他們身體緊挨著躺下了,沉默了很久。她依然靠著牆壁。他又把她帶到醒目的正中央,置於舞台燈光之下。
她掀去了黑絲巾。
她談起另一個男人。她說:“今天早上,從這裡出去後,我在旅館裡看見了他。我知道昨夜他睡在旅館裡。他早就告訴過我。他在等我。門敞開著。他站在房間最靠裡的地方,雙眼緊閉,他在等我。是我走向他的。”
他從黃色燈光下走開腐她遠些潮牆走去。他低垂著眼睛不去看她。他倆都本能地裝出漠然的樣子,彼此不看對方一眼。他等待著,她繼續道:“他問我你我之間是否發生了什麼事。我說沒有,我說我對你的欲望越來越強烈,不過,我說我沒對你說起過,因為你一想到這種欲望會十分反感。突然,我落在了他的手中。我就隨他去干他想干的事。”
她說那男的叫嚷著,他失去理智,說他的手粗暴地摸著她的身體,快感毀了他的生命。
她沉默了。他說:“我要走了。”
她沒吱聲。她又回到了燈光下她睡覺的地方。她重新在臉上蒙上黑絲巾。她沒有歉疚的表示。
他沿牆呆著,一動不動。他沒走近她。她大概在想:我就要被永遠地趕走了。他要她蓋上白被單,說他不願看。他看著她蓋上被單。她蓋上被單時就像沒看見他似的。他要她看著他。她看著。
她透過黑絲巾瞧著房間,目光呆滯惘然,就像瞧著空氣和風一樣。她談著另一個男人。她說她是在到這兒來的頭天晚上在海濱第一次看見了這個男人的,他們都看見了對方,僅此而已。後來,她在房子附近又見到了他。她說相逢何必曾相識。是他先來看她。後來一天晚上,他同她攀談起來。
他不知道她經由海灘過來。她說並不總是這樣。她經常抄大街後面的小巷。不過,她到達時仍要轉身面向海灘。她說:為了看看海灘。她說:“今晚,可能是由於寒風和別的事情——她沒說是什麼事情——的緣故,那些豬艷求歡的人很少。”他們笑了。
自刮風、寒冷天氣出現起,她知道靠近石堆那地方發生的事嗎?她知道。她一出城就知道。她說:在得知海灘那一角夜裡所發生的事之前,她可以說什麼都不知道。那兒幾乎每夜都有事發生,有朝一日她會因此著書立說。即使看了她寫的書,這一認識也可能不甚明了,也許這就是這些書通過這一現象想要告訴人們的,並且被人閱讀的。
她很年輕的時候,曾聽人說起過露水情歡的事。班上的女孩談起過那一堆堆的石頭和夜裡到那兒去的人。有些女孩去那兒讓男人們觸摸。更多的女孩因為害怕而不敢去。那些去過那兒的女孩,一旦從那兒回來,便同那些不明此事的女孩不一樣了。她十三歲那年的一天夜裡,她也去了那兒。那兒的人彼此都不說話,事情都是在默默無語中進行的。緊靠著那些石堆,有一些浴場的更衣室。他們面對面靠在更衣室的板壁上。此事進行得非常緩慢,他先是用手指伸了進去,繼而便用了他的生殖器。情欲熾熱,他說起了上帝。她掙扎反抗。他把她擁在懷裡。他對她說不用害怕。第二天,她想對她母親說她去拜訪這些露水情人的事。可是在晚餐時,她覺得她母親不會不知道有關她孩子的事。那時孩子已經明白她母親早知道有這個場所。其實,她談起過這地方,有一次,她說過天一黑就應該避免到海灘上的那個角落去。在那晚之前,孩子可不知道的,就是這個女人自己是否也曾越過赤道進人禁區。她就是從那晚母親盯著她孩子的目光上、從她們之間的沉默中、從這種心照不宣的眼神裡透出的隱秘笑意裡得到肯定的。就夜裡發生在那地方的事情這一點而言,她倆可平分秋色。
每天晚上,她拖著身子回到房間裡,她脫去衣服,置身於黃色燈光中央。她在臉上蒙上黑絲巾。
就在那時,他會假想她熟睡時另一個男人在她身上干那種事:常常造成她身心的創傷,但十分輕微,且是無意中傷及的。這天,男人身上的香水味兒很濃,汗味、煙味、脂粉味使之變異。他揭開黑絲巾,那張臉變了樣。
他吻了那雙緊閉的眼睛。他沒有重新蓋上黑絲巾。
她轉過身朝著他,他還以為她馬上會瞧著他,可是沒有,她沒睜開眼,她轉過臉去。
深夜,離天亮還早,當海灘上的人恣意尋歡之際,她向他提了一個幾夜前就想提出的問題。
“你想說為在房間裡度過的時間付錢,這是為浪費的時間付錢。這時間是被一個女人浪費的嗎?”
起先他想不起來,後來他想起來了。
“也是男人浪費的時間,這些時間對男人來說毫無用處。”
她問他在說什麼。他說:“和你一樣,說我們的故事,說房間。”他又說:“房間毫無用處,房間裡的一切都是死的。”
他大概弄錯了。他大概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可以派某種用場。可以派什麼用呢?她說:“你說過房間是用來迫使人呆在裡面,呆在你身邊的。”
他說這涉及到年輕的妓女時確實是這樣,不過這兒的情況並非如此。
他不再花力氣去弄個明白。她也不再搜索枯腸。她說:“這也是用來迫使她們一到講好的時間就離開,離你而去。”
“也許是。我弄錯了,我什麼都不想要。”
她久久地注視著他,她用目光把他抓住,把他關在她的體內,直到感到痛苦。他知道這事讓他碰上了,而且也知道這事與他無關。她說:“你也許從來就不想要什麼。”
他突然來了興趣。他問:“你這樣認為?”
“是的,你從來就不要。”
他意識不到是誰在說他或在說別人,意識不到是誰在回答她們打哪兒來。也意識不到他自己。
“這很可能。從來不想要任何東西。”
他等待著,思考著,他說:也許這是事實,我是從不想要什麼的,從不。
突然,她笑了。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走,我也不想要什麼。”
他像她一樣笑了,但可以說這是一種猶豫、恐懼的笑,就好像他剛剛逃脫危險或是避開一次他不想碰上卻又難躲的機遇那樣。
她就是在隨之而來的沉默中突然對他說這話的。她說他是她的情人:因為你說過這話,即你什麼都不想要,所以你是我的情人。
他猛地做了個用手護臉的動作。隨後他的手又放下了。兩人都垂下眼睛。彼此都不看對方,也許在看地面,看白被單。他們都怕彼此目光對視。他們不再動彈。他們都怕他們的目光相遇。
她聽著,這聲音來自那一堆堆的石頭和房間前面的海灘。出現了一陣異常的寧謐。他們想起了一小會兒之前有十來個男人靠牆走了過去。突然,哨聲大作,還有喊叫聲,奔跑聲。他說:是警察,還有狗。
話一出口,他的目光轉到了她身上。他們的目光剎那間相遇了,時間之短,猶如房間的窗玻璃在陽光下亮光一閃。在這一瞥之下,他們的眼睛被灼燙了,它們立即躲開,並且合上了。內心的騷動趨於平靜,又走向了沉默。
她轉過臉,蒙上了黑絲巾。他看著她這樣做。他說:“你謊稱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很快樂。”
她沒回答:因為是她撒了謊。
他叫嚷著,他問她跟那個男人在一起時有怎樣的快感。
她從睡眠中醒來,但她仍閉著眼。她重復道:“能為此拋棄生命。”
他不再動彈。他的呼吸停止了。他閉上眼睛以便去死。她注視著他。她哭了。她說:“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快感。”
呼吸又恢復了。他始終一語不發。她說:“就像跟你在一起時一樣。”
他抽抽噎噎地哭著。他把他的快感從自身釋放出來。在他的要求下,她看著他干。他呼喚一個男人,他叫他過來,在他只想大飽眼福之際來到他的身邊。同他一樣,她也呼喚這個男人,她也叫他過來,她湊近他的臉,幾乎碰到了他的嘴唇、他的眼睛,早已沉溺於他喊叫、呼喚的氣息之中;但一點都沒碰他,似乎若碰到了他,她就很可能把他殺死。
一天夜裡,他發現她透過黑絲巾朝外看著。她竟閉著眼在看。她沒有目光卻在看。他喚醒了她,他對她說他怕她的眼睛。她說他怕的是黑絲巾,而不是她的眼睛。除此以外,他還害怕別的東西。害怕一切。他怕的也許就是這些。
她扭過臉,轉身朝著靠海的牆。
“就像這透過磚壁的聲音,別人說這是大海的聲音,而實際上是我們的血液流動的聲音。”
她說:“其實,我有時候透過黑絲巾瞧著你,不過,不是你說的那事。我認為,你想說的,就是你不知道我是在什麼時候瞧著你的,因為我的臉在黑絲巾和死亡之間變成了一件模糊的東西。你開始了解這張臉了,可它已經開始在你的眼裡消失。”
她說:“並不是在我朝你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見你害怕我這麼做,而是在我睡著的時候看見你的。”
她笑了。她擁吻他,並且笑了。他說:“夜裡你在睡夢中看見的不是他。”
笑聲停了。她瞧著他,似乎她又忘了他。她說:“不錯,這還不是他。這還不是一個確切具體的人。重要的事情在夢中重現需要很長的時間。”
她問他,他在他的夜晚處於什麼狀態。他說始終一樣,他把整個大地翻了個個,尋找那個情人。可是就像她的夜晚一樣,那個情人還未出現。他問她是否已開始忘了。她說:“也許忘了臉的線條,但沒有忘記眼睛、聲音和身體。”
可是他,他開始忘了嗎?
不。他說:這是一個將留在那兒的固定形象,直到你離開。
她在金黃色燈光下平躺著,演員說,身體平展,她那一對漂亮的乳房高聳在軀體之上,宛如晶瑩玉潔的大理石。
如果她開口,演員說,她會說:要是把我們的故事搬上舞台的話,有一名演員會突然來到河邊,來到燈光的邊緣,離你和跟隨在側的我非常近。但他只會瞧著你一個人。而且只會對你一個人說話。如果你說過話,他會像你一樣舒緩地、平穩地說,可以說他似乎在朗誦一部文學作品。不過,這是一部他常常朗誦得心不在焉的文學作品,因為他得提醒自己注意忘記舞台上有女人在場。
暴雨和狂風都息止了。海水退出很遠,露水情歡開始了。今晚有幾名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