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韓秋 正文 韓國的海
    在一般韓國人看來,韓國無處不好,尤其是他們的山川,簡直可以用豫劇《朝陽溝》裡二大娘的台詞說:「美極啦——好得了不得!」我就見過好幾個地方寫著「天下第一江山」,「天下第一美景」等。我到江陵去時,那裡赫然聳立著一塊石碑,仰首一看,上面遒勁地刻著七個大字:「江陵山水甲天下」。中國人每遇此種情景,幾乎是連笑都笑不出來的。不過我在韓國呆了大半年,已經跟他們混熟了。他們一旦知道你的批評是善意的時,還是能夠接受一二的,所以我隔三岔五就挫傷他們一下。有一次我對學生說:「你們不要在中國人面前吹你們的山啊水的,你們以為中國只有一個香山啊?香山是中國最破的山,比它高、比它漂亮的山成百上千。你們最高峰不就海拔一千多米麼?中國山東的老太太一天爬泰山能兩個來回。你們最有名的江不就是漢江麼?既不奔騰洶湧,又不婉轉婀娜,帶流不流,半死不活的。你們要是糊弄西方人來旅遊,我可以幫你們一塊吹,但你們連中國人也想蒙,那不等於是孔老師面前賣三字經麼?」

    我見學生灰頭土臉,挺可憐的,便又說:「韓國的山水也有美的地方,雪岳山的紅葉,白馬江的沙灘,到中國也能排進前一百名。不過韓國最美的風光你們卻忘了宣傳,在我看來,你們應該大力地吹一吹你們的海。」

    韓國是一個半島國家,除了北邊以三八線為界與朝鮮接壤外,其他三面都是海。然而奇怪的是,從韓國人身上幾乎看不出海的特徵。假設每個人的相貌都有個「母題」的話,韓國人基本屬於兩類:小地主和貧下中農。你絕對看不到漁霸和貧下中漁,更遇不見什麼水鬼海盜。只有從韓國人的飲食中,你才知道其實他們天天離不開海,海產品遍及每個家庭、每個餐桌。不過吃來吃去,也就那麼十來種,最主要的就是魷魚和海菜。

    所以我早有心會見韓國的海。除了在飛機上俯瞰以外,迄今我一共視察了11次,其中4次西海,4次東海,3次南海。西海就是中國的黃海。我曾經在青島去煙台的船上向韓國這邊眺望過「海上仙山」,結果是陰風怒號,濁浪排空,什麼也沒看著。我第一次去仁川時,天氣很好,我乘客輪在海上逛了一大圈,發現海水沒什麼可看的,灰暗污濁,明顯是黃河泥沙作的孽,我都聞得見黃土高原的氣息。值得看的是曲折多變的海岸線和錯落有致的大小島嶼。這裡海水淺,灘頭多,島嶼形成一座座掩護艦船的天然堡壘,在軍事上是絕對的易攻難守,怪不得當年麥克阿瑟選擇這裡偷襲,一舉扭轉戰局。如果在此每天表演「仁川登陸」,一定會吸引大批遊客。不過朝鮮戰爭美韓一方是最終失敗者,他們恐怕是不願意自揭瘡疤的。

    仁川另一個深刻印象是到蘇來浦口吃生魚片。這是西海最大的水產集散地,在約有王府井那麼大一片的市場上,幾百家魚檔鱗次櫛比,各種剛剛「登陸」的魚鱉蝦蟹在不斷換水的水池裡跳躍翻滾。同伴說這裡好像龍宮,我看不如說是「魚的地獄」。成千上萬的遊客在那裡挑選,講價。選好魚後,檔主麻利地對魚進行活剮凌遲,有時那魚的一半已經被剮到盤子裡成為細細的魚片,而剩下的一半露著白厲厲的骨刺,還在扭動掙扎。顧客可以到旁邊的飯館中等待,等不及的饕餮之徒,就在旁邊掏出自帶的辣醬、芥末,上口不接下口地吃了。說實話,那天是我有生以來吃到的最美的魚片,也是印象最深的美味之一,我有許多瞬間吃到了「忘我」的境界,或者說達到了「吃的高潮」。我真的明白了俺老祖宗為啥說「膾不厭細」了,真的明白了古人為啥思念起家鄉的生魚片就連官都不做了,真的明白了中國人為啥把最好的藝術叫做「膾炙人口」。但是一想起殺魚的場面,不禁非常內疚,覺得自己是野蠻人。又不忍心,但是又要吃,怪不得孔子說「君子遠庖廚」。我想,這就是人類的虛偽吧。

    仁川我在雨中又去了一次。另外兩次去西海是在韓國的發祥地江華島和泰安,感覺與第一次大同小異。然而去東海的幾次,感覺就不同了。韓國的東海,海岸線平直,水深洋闊,纖塵不染,既寧靜,又淵深,是真正的太平洋氣象。我在正東津對韓國朋友說,第一次見到這麼好看的海。寫日記的時候想描寫一下,可覺得寫不好,就放棄了。後來忽然想起冰心在《寄小讀者》中似乎有一段寫海的文字,與我看到的相彷彿,找出來一看,居然寫的就是韓國的海!我把它剽竊下來,算是我的感受:

    到過了高麗界,海水竟似湖光。藍極綠極,凝成一片。斜陽的金光,長蛇般自天邊直接到闌旁人立處。上自穹蒼,下至船前的水,自淺紅至於深翠,幻成幾十色,一層層,一片片的漾了開來。……小朋友,恨我不能畫,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寫不出這空靈的妙景!

    看,連冰心奶奶都覺得寫不出呢,我乾脆不寫了,直截了當地宣佈,韓國的東海,是世界上最美的海。這裡不宜於登陸殺人,不宜於喧囂野餐,只宜於賞心悅目,只宜於騁懷遐思。可惜,韓國有這麼漂亮的海不宣傳,卻只顧吹噓他們的泡菜和按摩什麼的。我想告訴那些旅遊高手,如果到韓國,一定要去東海。

    我把對韓國的海的感受講給學生,又給她們讀了冰心的那段文字,她們露出愉快和感激的目光,但最後還是說:「孔老師,我們韓國的海當然好,別的東西也好嘛!就是嘛,就是嘛……」我沒有辦法,只好用天津話說:「就是嘛?就是嘛?」她們沒聽出來,於是皆大歡喜,課堂上灑滿了國際主義的溫暖的陽光。

    比發表在報刊上時略有改動,因為後來又多次看了韓國的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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