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社吃過飯,一路沿著山腳公路走著去兩里外的臥龍莊大隊時,天晴了,路邊的樹翠綠滴水,已經開始泛黃的一片片麥田閃著水珠。縣常委們有說有笑,氣氛活躍了。只有小胡走在隊伍最後,頭皮發緊。臥龍莊跟小胡有些關係。他高中畢業後曾在這裡插過幾年隊,從這裡招工進的縣農機廠。他對臥龍莊是熟悉的,在李向南來古陵上任的前兩三天,他還曾寫過一個調查報告,列述了他去臥龍莊走了一趟發現的農村問題。
那個報告裡有沒有叫李向南抓住的把柄呢?
小胡一邊走一邊回憶著調查報告的全文。馬車響著鞭子,拖拉機突突著在隊伍旁一輛輛地開過,坐得高高的拖拉機手,懶懶地斜躺在車轅後的車把式,都向這隊人投來好奇的目光,留下一道道甩開的鞭影和一股股嗆人的黑煙。他都沒注意。調查報告的最後一句話在腦子裡過完了,他也微微出汗了。那個報告在李向南手裡,足以給自己戴上「對現行政策不滿」的帽子。自己有些話寫得太尖銳,又帶著情緒,李向南是斷然不會放過的,他太善於抓住問題做文章了。哼,願意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吧。鬧一場,調到地區去,不受你管了,你能怎麼著?可是,如果自己在古陵被整得「政治上有問題」了,鄭書記還能隨便干預嗎?政治界的人誰不怕「政治問題」呢?越上層的人不是越避嫌嗎?
穿過一段玉米地間的小路,火似的太陽蒸出悶熱的濕氣。路到頭,一大片河灘稻田開闊地展現在下面。河灘最寬的地方總有幾百米,只在中間流著湍急渾黃的河水;兩邊是鋪滿鵝卵石的濕軟沙灘;再兩邊,壘著一道道石堰,上邊是一層層越來越高的稻田,綠茵茵地沿著河道延展下去望不到頭。
縣委常委們沿著之字形小路從高岸走下去,進入稻田。
「好,咱們要參觀的地方到了。」李向南招了一下手,對引路的宋安生說道。人們在長著小草的田邊小路上站住了。
遠處的稻田間有幾十個農民蹲在地上,正聚精會神聽一個站著的姑娘講什麼。那姑娘很快地打著手勢比劃著,短頭髮一甩一甩的。在常委們的眼前,是塊一畝見方的水田,種著黃花苜蓿,是一種綠肥。常委們呈半環形在李向南左右圍站著,李向南立在綠肥田邊,說:「我跟大家打過招呼,這次下鄉,就是要統一認識。今天來參觀這裡,也是為了統一大家思想。」他看了看兩邊的人,目光在小胡身上停了停,「其中,特別要和小胡同志統一統一思想。」
小胡心中猛然跳了幾下。
「大家注意到農村現在種綠肥的情況有什麼變化嗎?」李向南指著眼前的綠肥田問。
眾人沒有回答。
「綠肥種得比過去少了。」龍金生正用舌頭慢慢舔著捲好的煙,站在人群中答道。
「少了多少?」李向南問。
「太具體數字,我沒注意過,反正是少了不少吧,基本沒有什麼人種了。」
「為什麼少了呢?」
「用化肥多了。」
「用化肥多了,種綠肥少了,為什麼呢?」
「化肥降價了吧?」
「還有呢?」
「種綠肥怕占面積吧?」
「以前怎麼不怕呢?」
「現在地都分到個人頭上種了。」
「還有呢?」
龍金生沒有話了。他看著李向南,有些奇怪。
「誰還想過這個問題啊?」李向南目光環顧著眾人。人們面面相覷。小胡在李向南的目光掃過時,抱著胳膊一動不動,臉上有種毫不在乎的敵意。
「這麼重要的問題都沒人注意過嗎?」李向南聲音透出不滿來。
小胡腦子裡突然閃動了一下,朦朧預感到事情要向意外的方向發展。
「綠肥不種了,全用化肥,有什麼好處?」李向南依然把目光轉向龍金生問道。
「眼下就能見效,當年增產。」
「壞處呢?」
「從長遠說,對土質不好。特別是這河灘地,光用化肥,地越來越沒肥力,土質也會惡化。」
「那農民為什麼只顧眼前呢?」
「急著富起來吧。」
「就這樣解釋夠了嗎?」
「縣委也提倡過要多施農家肥,多種綠肥。」
「為什麼越提倡越少了?據調查,過去全縣每年有幾千畝綠肥,現在只剩下不到一百畝了。」李向南指了指廣大河川稻田,「最根本原因在什麼地方呢?」
人群寂靜。
「如果這樣發展下去,只顧當年和眼下兩三年的增產效益,耗盡地力,不考慮長遠的土壤改良,用個科學術語來說,這叫對土地掠奪式的經營。是不是?」李向南嚴肅地掃視著每一個人,「這樣重要的農業動態為什麼沒引起我們重視呢?它是由什麼深刻的原因造成的呢?……絕大多數同志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這就是我們的失職。」他語氣很重地停頓了一下,「只有一個同志例外。」
他的目光落在小胡身上,小胡兀立在那兒。
「那就是小胡同志。」李向南說,「他在一個關於臥龍莊的調查報告中提出了這個問題,而且很尖銳地指出,這是由農民對土地使用權的長期性、穩定性持懷疑的結果。大家可以想想,如果這塊地三年以後就不歸你種了,你還會考慮長遠的土壤改良嗎?不都要搞耗盡地力的掠奪式經營嗎?這就是農民的心理,這就是問題的實質。」稍頃,他目光和藹地瞧著小胡,「小胡,你還願意再談談嗎?」
小胡沒說話,臉上卻露出一副根本不買賬的神情。他敏感到李向南是轉而想拉他了。收拾不動他,硬的不成來軟的了。
「小胡還是談談吧?」李向南說道。
小胡依然沉默不語,只是略垂下眼,用眼簾擋避李向南的目光。
他的緘默等於給了李向南一個難堪,李向南自然明白。一剎那,他有些懷疑起自己要爭取小胡的決心來。但他立刻微微頷首露出一笑。不管小胡如何當眾難堪自己,也不管自己實際上多麼不喜歡這個心狹量窄的年輕人,他都要按自己既定的方針辦。能爭取一分就爭取一分,哪怕先動搖一下他的立場也好。小胡的才智在整個古陵都是難能可貴的。得之,是一臂,失之,是一敵。他把目光移向大家:「小胡不願談,我談談吧。小胡可能覺得我這個縣委書記這樣做是為了拉他,」他看看小胡,「坦率說吧,我是要拉你。」他堅定地說道,面向大家,「我很欣賞小胡在他的調查報告中表現出的思想,很欣賞他觀察問題的方法。這也是我決定把小胡同志留在政策研究室的原因。」
小胡的臉一下漲紅了。他對這種以「工作需要」為由排斥異己的官樣文章太熟悉了。從他離開人來人往、電話不斷的縣委辦公室,踏進空蕩冷落的政研室起,他就明顯地感到了自己的被排斥。「少來這一套吧。」他冷冷憋出一句。
「你——,還像個樣子嗎?」胡凡在一旁指著他大聲訓斥道。
「這不是在家裡,你少管那麼多。」父親的當眾喝斥使小胡悻惱了。
李向南責備地看著小胡,長出了一口氣:「你很快就會知道,你這樣說是不應該的。」接著,他又轉向常委們,「同志們,古陵縣的幾千畝綠肥消失了。在這個人人忽略的平常現象後面,小胡同志看到了農民對待土地的態度和心理這樣的本質。這是農民和土地的關係問題,中國頭等的大問題了。「人們都靜靜地聽著。」小胡的發現,我以為起碼有兩個重大意義。第一,它關係到中國十五億畝耕地的發展前途。十億人的吃穿,主要都在這十五億畝上了。子孫的命運,民族的興衰。大家想過嗎?「李向南停頓住,緩緩掃視著眾人,」現在,我們雖然盡量保持土地的包種分配情況的穩定,但農民也還是怕變動。而實際上,隨著農業的發展,農村家庭人口和勞力情況變化的累積,土地的包種分配情況也不可能永遠不變。農民不願意對土地進行長期性投資建設也是必然的。關鍵是我們必須制定一系列政策來鼓勵農民進行長期性土壤改良。我們就是要以小胡的發現為基礎,開始一項決定十五億畝耕地發展前途的政策研究。這是小胡同志的第一個貢獻。「他有力地結束了第一點分析,停頓一下,又開始往下講:「第二個意義也許更大一些。它提出了新形勢下我們的領導必須有的戰略眼光和政策眼光。每個同志都必須具備這樣的政策眼光。希望大家能在這兩天的下鄉中統一思想。」
常委們感到了他嚴肅目光的壓力,特別是龍金生。他垂著眼皮,兩眼盯著腳尖使勁地抽著煙,竭力想理清從黃莊水庫就開始受到震動的思想。
劉貌合上筆記本,對大家說明道:「小胡的調查報告,李向南早幾天就給了我,很不錯。已經發往報社了。報社昨天來信,準備很快刊登。」
小胡意外地抬起眼。
「向南還以古陵縣委的名義寫了一段按語,題目是『胡小光從農民不種綠肥中看到了什麼』,就是他剛才講的那些意思。」他轉頭看著小胡,「你的某些措詞不妥之處,向南都做了修改。」
小胡抱著胳膊兀立著,被剛才的敵意凝凍住的姿態還繃著沒變,但眼睛卻在鏡片後面微微眨動著。
李向南的目光移向了他:「小胡,我這可不單是為了拉你。」他在風趣中透出責備,然後向大家說道,「我這個芝麻官有一點可以坦率告訴大家,我準備用三五年時間把古陵搞成在全國打頭的縣。大家可以替我想想,除了調動一切人才,我還有別的辦法嗎?說我搞北京幫,」他轉頭看著身旁的康樂,「就憑你我二人,那不是自取垮台嗎?」
康樂笑了。
「小胡,坦率說吧,」李向南又把目光轉向小胡,「最初把你調到政策研究室,我還沒有看到你的調查報告,那是後來在舊文件堆裡翻到的;當時出於兩個考慮:一個,我要把身邊的縣委辦公室首先搞成個精幹的機構。我看你和康樂在一起人浮於事,互相扯皮,所以決定調走你,給康樂騰開手腳。在聯絡幹部、團結上下,還有組織會議、靈活應變等方面,康樂比你擅長些。是不是?」李向南放低聲音說,習慣地停了一下,又道,「第二個考慮,我當初就想加強一下政研室。一個縣的政研室成了個無人問津的冷衙門,這太不正常了。當然,具體怎麼加強,當時我還沒設想成熟。這兩點就是我調動你的初衷。你有意見,鬧情緒,可以理解,年輕人不願意到冷衙門閒起來。可你那種態度也有那麼點不像話吧?」李向南寬和地一笑,戛然而止了。
人群很靜。遠遠傳來河灘對面的吆喝聲,還有不遠處那群農民中姑娘隱約的講話聲。李向南把目光投向大家:「常委同志們都在,我有幾點提議。」他說,「第一,加強政策研究室。把它真正建設成一個把握動態、研究政策的機構,要在全縣範圍集中為數不多的優秀人才,要提高研究室的規格,擴大它的權限,給予它廣泛活動的範圍。它應該列席常委會,在決策方面有更大的發言權。縣委需要這樣一個高效率的參謀部。」
人們,包括小胡都被他的話吸引住了。
「第二,依靠這個機構,我們不僅要對古陵縣的政策性問題做出迅速反應和研究,而且,從此出發,應該對全國範圍內的政策研究做出我們的貢獻。我相信古陵會出很多經驗的。同志們相信嗎?」
人們既活躍又有些拘謹地笑了。
「第三點,這個政策研究室的主任,我和常委幾位同志已經交換過意見,提議由小胡同志擔任,原來政研室的主任老周同志年紀大了,有病,我和他談過了,他自動提出了退休。至於為什麼安排小胡同志擔任這個工作,很簡單:他勝任。當然,」他把目光溫和地投向小胡,「這有個前提,那就是小胡願意留在我們古陵縣工作囉。從我個人來說,我希望你能這樣獨當一面,幹出些實際成績來。」
小胡還是低著頭,看不見他的眼睛。
「好,我們先告一段落,去那兒看看吧。讓小胡慢慢考慮,常委同志們也還可以再醞釀醞釀。」李向南揮了一下手,說道。
考慮什麼呢?小胡隨著人們踏著濕漉漉的小草在稻田間的小路上走著,一簇簇剛插不久的秧苗在陽光下嫩綠透亮,稻田里的水鏡子一樣照出他的臉。留不留在古陵,現在是個不用考慮就已朦朧看到結果的事情了。那個結果,雖然他的自尊心現在絕對不願承認,但是他直感道,那是自己最終不會違抗的。
那他還考慮什麼呢?他想考慮一下自己與李向南的關係?
李向南來古陵是有宏圖大略的,這他看得太明白了。他早就承認李向南幹得很漂亮。天下有兩種人:一種人是專門在他嫉妒的人身上尋找不如自己的地方來和自己比較,以安慰自己;另一種人是專門在他嫉妒的人身上尋找比自己強的地方來與自己比較,不斷地苦惱自己。小胡就是後一種人。他不斷地發現著李向南高於他的政治才能,增加著嫉妒的折磨。可是此刻,很奇怪,他心中幾乎感覺不到對李向南的妒嫉。是因為敵視情緒的消除?不是。他知道,嫉妒能產生敵視,但嫉妒也常常在毫無敵視的關係中產生。那是因為什麼呢?他想不清楚。他只感覺到李向南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發生了一些變化:他開始把他看成縣委書記而不是一個與自己同齡的青年了。他現在完全承認了:李向南遠比自己成熟得多。可為什麼看清了相互間的差距,嫉妒反而沒有了呢?他不知道,嫉妒恰恰是在一定的間距內發生的,間距拉開了,嫉妒便消失了。就像一般人從不嫉妒偉人,尤其不嫉妒去世的偉人一樣。人只是嫉妒自己能夠嫉妒的人。那他和李向南的關係還有什麼可考慮的呢?
來到了那群農民前。姑娘講話停止了,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宋安生領來的這群人。
「這是縣委李書記,這是縣委常委的領導們,來看看咱們。」宋安生介紹道。
蹲在稻田邊的農民們,青年的、中年的鼓起掌來,老年的則仰著臉露出恭敬的笑容。有人撐著膝蓋站起來,李向南伸開雙手示意大家不用起來。農民們認出他們熟悉的小胡和龍金生,顯得不那麼拘束了。龍金生也在農民中蹲下,接過一個老漢手中的旱煙袋吱吱地抽起來。
「你是秀秀吧?你一定講得不錯囉。」李向南笑著向那個姑娘伸過手去。
那個叫秀秀的姑娘握著縣委書記的手,有點臉紅了,圓圓的眼睛卻潑辣辣地閃著光芒。她身材挺拔,一股子學生氣;剪著齊耳根的短髮,臉、脖頸、滾圓的手臂都曬得黝黑光潤,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的確良短袖襯衫,下身是一條料子褲,隨便地捲到膝蓋上,打著赤腳,兩腿的泥,還有幾道劃破的傷痕;旁邊不遠處扔著一雙珍珠色半高跟涼鞋。她笑了一下,彎細的眉毛和小嘴都顯出孩子氣來,很利索地一甩短髮,對縣委書記抱怨道:「有人說我搞技術剝削呢,壓制我。」
秀秀是個高中畢業的回鄉青年,一心鑽研農科技術。她指導著遠近百來戶農民育雜交水稻種。合同很簡單,口頭的一句話:收穫夠七十斤稻種,她抽一斤。拜她為師的很多是種地幾十年的老把式,可在育種上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
李向南是在「提意見大會」上聽宋安生介紹的,引起了極大興趣。「這不是有公社副主任支持你嗎?」李向南指著一旁的宋安生說道。
「他?謹小慎微的,什麼事還要別人給他支持呢。」秀秀瞟著宋安生,衝他一撇嘴,親熱地揶揄道。
小胡在一旁看著,心中笑了笑。長久繃緊他神經的敵意已然消逝,剛才被震動的思想也已平靜。人們的注意力離開了他,他能用客觀的眼光來看待李向南的工作了。
「誰像你那麼勇敢啊,一個人就騎著摩托去省裡了?」李向南打趣道。
秀秀不好意思地笑了。為了找科研資料,她上午找來一輛「嘉陵」學了學,中午飯也沒吃,就開著連夜六百里一個人趕到省城去了,把她爹嚇得一夜沒睡覺,一天沒吃飯。他家就這麼個閨女。
「你父親在這兒嗎?」李向南問。
「爹,叫你呢。」秀秀轉過頭帶點撒嬌地說,「怎麼老磨磨蹭蹭的。」
一個瞇縫著小眼好像沒睡醒似的中年農民慢慢騰騰嘟囔著從地上站起來。
「『黃牛慢,水牛慢,沒有老屠的脾氣慢。』這段拉拉唱說的是你吧?」李向南笑問道。農民都笑了。因為縣委書記這樣瞭解村裡的俚俗,他們都感到很親切。李向南把自己的「前門」煙連盒遞到老屠手裡,從他手裡接過煙袋鍋,笑著打了個手勢:「換著抽抽。」然後一邊很熟練地用煙鍋在煙荷包裡挖著煙,一邊指著稻田對老屠笑道:「聽說你還不太同意秀秀這麼幹?」
「不同意我也管不了她。」老屠有點羅圈腿,膝蓋彎著,好像半蹲著站在那兒;綿聲細氣像是訴苦似地嘮叨著,「像個假小子,成天慌慌張張的。心裡就跟長了草似的。」
「地裡沒長草就行。」秀秀搶白著她父親。大家都笑了。
「你管不了她,可她管了你啦。這不是你也跟著她學育種來了?」李向南笑著說,劃著火柴,絲絲地抽著了煙袋鍋。他感覺到了自己抽旱煙的熟練動作在幾十雙農民眼睛裡引起的驚奇。他對自己很有點滿意。他插過隊,知道怎麼和農民打成一片,「秀秀很光榮啊,這不是報社記者也來了?」他扭頭對劉貌說,「可要給我們的秀秀宣傳宣傳。」
「應該宣傳。」劉貌從挎包裡掏出了照相機,「呆會兒,我拍個照。」
農民更活躍了。
「海廣是誰啊,在不在?」李向南笑問大伙。
一個一米八的高個子在地上摁滅煙頭從人群的一頭站起來,然後拉直一下自己的灰襯衫。他長著淡淡的劍眉,嚴肅的神情中有一種軍人和地方幹部相混合的氣質。他很不自然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又緊閉上嘴,氣宇軒昂的外形卻流露出一些靦腆。
「黃金龍呢?」李向南又問。
一個戴著黃框眼鏡的人,抽著煙,和周圍的人一邊說笑打諢,一邊樂呵呵地從人群另一頭站起來。他臉上堆滿皺紋,一笑,更看不出年齡了。
「聽說你們倆見面還不說話是嗎?」
海廣目光不自然地閃了一下,見腳底下的半截煙還在冒煙,他用腳尖碾著踩滅了。黃金龍抓著後腦勺左右看看,呵呵笑著。兩個人都沒說話。這兩個人是村裡的重要人物。海廣是1964年從公安戰線復員回來的,黃金龍是從磚瓦廠回村裡的。兩個人各當過村裡幾任大隊支書,你上來,我下去,有矛盾;後來演變成「文化大革命」中村裡的兩派,十幾年鬧得冤家對頭,連兩家的老婆孩子見了都不說話。
「你們倆是誰都不服誰,是不是?可現在怎麼都服開秀秀了?」李向南揶揄道,「種起水稻來,只有一個觀點,是不是?」
黃金龍呵呵地乾笑了兩聲,海廣只略略倒了一下腳,仍然一言不發。
「他們坐都不往一塊兒坐。」秀秀在一旁指著說道,「李書記,你看,那邊都是跟海廣叔好的;這邊一群都是金龍叔一派的;你沒看我爹他是中間那一大堆兒,他們是中間派。」大家笑了。連海廣也繃不住臉笑了笑。秀秀依然像在數落一群小學生:「你不知道,過去他們都不一起來。他來你不來,你來他不來,我還得分開講,多不好啊。李書記,你給他們做做工作。」
「這個工作我不做,做不了。」李向南幽默地擺了一下手,「過去不一起來,現在一起來,已經團結多了。讓他們慢慢往一起坐吧。自覺自願,不用找人做媒。」眾人又笑了。小胡也止不住有點笑了。
「來明,你也來了?」李向南目光落在一個人身上,那是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蒼白的臉,單薄的身子。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小胡知道,他叫孫來明,十幾年一直是大隊幹部,在公社還借用過一陣。他農田里的活兒基本不會,身體也不好,包產到戶,真是叫苦連天了。「田里的活還有困難嗎?」李向南關切地問。
孫來明苦笑了一下:「對付吧。」
「前一陣發了不少牢騷,是吧?」
孫來明一下子忐忑不安了。
李向南看了孫來明一眼,沒再批評什麼:「主要是還不習慣。很多事情要慢慢來。」
孫來明怔住了,感動地點了點頭。
「十幾年的大隊幹部不會種地,這種情況不應該再繼續了,是吧?」李向南溫和地批評道。
小胡在旁邊不知被什麼東西觸動了。
「同志們,」李向南面對著人群笑道,「你們大伙,有當幹部的,有上年紀的,有鬧冤家對頭的,還有當爹的,」他沖老屠笑了笑,「也沒有誰下命令,你們咋都心甘情願坐在這兒聽秀秀這麼個姑娘指揮啊?」
「秀秀是我們的權威唄。」一個壯實英俊的小伙子,蹲在人群裡一舉手調皮地笑道,秀秀衝他使勁一瞪眼。
「那大夥兒想想,她的權威靠什麼啊?是靠科學技術,是不是?」李向南停頓了一下,「我們現在管理生產有行政手段,比如下計劃,下種植畝數;有經濟手段,比如超產獎勵啦,調整價格啦,等等;還可以有科學技術手段。像現在育種,我們有屠秀秀,以後,種田、養豬、養雞、養蜂、果樹,各方面都可以出這樣的技術權威。咱們的秀秀是自己冒出來的,這叫自下而上的。我們縣裡,」他轉頭看著莊文伊,「還要自上而下加強科學技術指導。這樣自下而上,自上而下,互相結合,」他兩手一上一下,相對著有力地打著手勢,「就一定會出現各種形式的、多級的科技輔導員、輔導站、輔導中心。慢慢聯成片、聯成網,就可以從裡面產生出新的農業生產的指導體系和管理體系。同志們,這是大事啊。這條路走通了,在全國闖出個經驗來,好不好?」
「好。」
劉貌興奮地記錄著,鋼筆沒水了,趕緊又拔出圓珠筆。小胡也感到了這個設想的重大意義。這時,他又意外的聽到李向南正在對大伙講到自己:「同志們,我今天給你們介紹一個人,小胡,胡小光,你們都認識吧?」
「認識。」
「我們今天來臥龍莊,和小胡同志有很大關係。他很關心咱們村的情況,寫了調查報告。以後,臥龍莊的事,我們讓小胡多關心關心,你們有什麼困難想法,多和小胡談談,像你們和秀秀這種技術輔導合同的經驗,讓小胡和你們一起研究總結,向全縣推廣,好不好?「
「好。」人們鼓著掌。劉貌看到李向南的話結束了,立刻端起相機來,轉來轉去地找著角度,想拍幾張照片。人群活躍起來。
在一片談笑中,李向南走過來對小胡低聲囑咐道:「這個大課題你要抓緊。」至於小胡是否離開古陵的問題,似乎是根本不存在的。
小胡點了一下頭。
「一定要把政策研究室搞成個高效率的班子。要什麼人,你開個名單給我。」
「嗯。」
「當我們把全部工作的職能、權力,集中到少數精幹的機構和少數幹練的幹部手中後,整個龐大體制的大部分就流於形式了。這就奠定了精簡、改革機構的最穩妥的基礎。這個道理,你懂嗎?」
小胡點了一下頭。他懂。
「為了使你對政策研究更有發言權,我還考慮讓你同時兼一個公社的工作。辛苦點,啊?為了取得第一線的實踐經驗。」
「嗯。」
一個是和藹的;一個是服從的。但兩個人都感到有那麼一絲還沒適應這種新關係的矜持。李向南說話時,一直沒有看並肩站著的小胡的眼睛:「兼任公社工作,這對於你全面鍛煉、克服自己的弱點也有好處。你組織能力欠缺一些,有時候對同志欠一些豁達。用北京話說吧,有點小心眼。」說完最後這句話,李向南笑了。他這才感到自己對小胡完全坦率了,態度上也完全自然了。
小胡也正是在這一瞬間,感到了雙方間的最後一絲矜持感消失了:「我也知道我這毛病。」他像孩子一樣不好意思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