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勝利這會兒在北清大學校園裡走得既雄赳赳又很恭順,走出了一派忠誠和勇敢。他旁邊走著北清大學新來的軍宣隊正、副隊長,正隊長叫汪倫,很魁梧的個子,副隊長叫費靜,是個挺苗條的軍隊女干部。當馬勝利陪著他們穿越校園時,兩邊的大字報欄上貼滿了揭發、批判武克勤和呼昌盛的大字報、大標語,還有一些大聯合、大批判、“清理階級隊伍”「1」
的大字報、大標語。大字報區已經失去了以往的興旺發達,現在,雖然所有的大字報欄也都貼滿著,卻顯出一派照章辦事的氣氛,都是軍宣隊、工宣隊統一安排下來的部署。這些官樣文章既失了激情,又沒了文采,更沒有勢均力敵的辯論,也沒了刺激人心的最新消息、特大新聞,一派“八股”氣地霸占著校園,寥寥落落地沒有幾個人觀看。
馬勝利一邊走一邊為“往昔崢嶸歲月稠”歎惋,從此再也沒有“風雷動、旌旗奮”的風起雲湧了,一切都是自上而下的統治了;同時,他又十分為自己僥幸,他總算過了這個難關。數千人的工宣隊進駐北清大學,很快就把所有的武斗工事拆平了,從兩派手中收繳了幾千支長矛棍棒,還有弓箭、槍支、彈藥,兩派的造反派組織均被解散,頭頭們都被關到學習班裡學習、檢查和交待。緊接著,上面又派來了解放軍宣傳隊,軍宣隊和工宣隊組成了聯合指揮部,最高負責人就是身邊的這兩位:汪隊長和費隊長。馬勝利認清了形勢,他從呼昌盛在毛主席面前痛哭中受到啟發,跑到聯合指揮部對著汪倫、費靜哭了個大雨滂沱。他揭發了呼昌盛大搞武斗、對抗工宣隊的罪行,又揭發了武克勤大搞派性、策劃武斗、對抗工宣隊的罪行。他說,他早就覺得這樣做不妥,但不敢對抗武克勤的專橫指示,他是工人階級的後代,對工人階級天生有感情,他要配合軍宣隊、工宣隊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邊哭邊用雙拳猛力捶打自己的胸脯,悔恨不已。他對武克勤、呼昌盛對抗工宣隊、軍宣隊的罪行咬牙切齒。
第一次到聯合指揮部哭訴時,汪隊長曾擺出一副十分平靜的審查面孔看著他,問:“你當時為什麼不抵制他們的做法?”馬勝利舉起雙拳捶著自己的兩鬢,他那發達的肌肉、猛烈的捶擊使得汪隊長、費副隊長還有指揮部的其他幾個頭頭都有些驚愕,隨後,他又一拳捶在面前的桌子上,將桌角捶裂,割破了手,鮮血淋漓。他說:“我路線覺悟不高,以為跟著武克勤就是跟著毛主席。”他沉痛地長歎著,將臉埋在手中彎腰低頭蹲在地上。第一次痛哭之後,他拿出兩頁揭發材料,上面記錄著武克勤一些關鍵的部署和指示,這份材料對於聯合指揮部有理有力地解決掉北清大學的幫派勢力、從而控制全校局勢有重要意義。汪隊長當時看了以後,豐潤的長白臉上露出一點信任的表情,他瞇著一雙水平細長的眼睛瞄了馬勝利一下,溫和地說道:“對毛澤東思想忠不忠,看行動。”
第二次,馬勝利又去聯合指揮部,他沒有嚎啕痛哭,但也顯得心情十分沉重,說著說著就兩眼通紅,掄起大拳捶自己的臉頰、肩膀、胸脯和大腿,捶得咚咚直響。這一次他又交出關於武克勤的第二份揭發材料,這裡有武克勤關於如何用武斗手段消滅井崗山兵團、一統天下的指示講話。穿著軍裝的汪隊長看了看,放在桌上,不露聲色地看著他,問:“還有什麼?”馬勝利從懷中掏出厚厚一摞關於呼昌盛的材料,這是他曾經領導的專案組整的材料。汪隊長接過去翻了前幾頁,臉上露出十分注意的表情,他將材料像翻書一樣用拇指嘩地彈過一遍,又顯得並不十分注意地將材料放下,很高大地坐在那裡,審視地看著馬勝利,說:“你這樣做是對的。”馬勝利像受審的犯人一樣屁股坐在凳子邊,雙肘撐在大腿上,彎腰低頭身子前傾,極力要把自己坐得低矮,最後,他的頭低得幾乎貼地。他恨不能拜倒在地再大哭一場。正值傍晚,汪隊長背後的窗戶透著一方光亮,屋子裡顯得很暗,馬勝利趴在昏暗中,感到汪隊長高大地坐在光明中。汪隊長又說道:“我已經講過,忠不忠看行動。只要你真正忠於毛澤東思想,相信和依靠軍宣隊、工宣隊,我們就一定會把你和其他壞頭頭區別對待。”
馬勝利不抬頭也知道,汪隊長十分魁梧,軍帽下那張很光潤的長方大臉十分平靜和威嚴地看著他,他覺得汪隊長像菩薩一樣高高在上。他感恩涕零地哭起來,這次不是失聲痛哭,而是把臉埋在手中啜泣地哭,同樣是淚流滿面,淚水從一雙大手的手指縫中流落在地。
他覺得這樣哭還不痛快,一下從凳子上滑落下來,蹲在那裡埋頭大哭。這是悔恨的哭。隔著手指縫和眼淚,他看見汪隊長一雙穿著解放膠鞋的大腳就在眼前,穿著軍褲的又粗又長的腿也在眼前,兩邊是四個桌子腿,桌子腿就像左右敞開的大門,他現在如果撲向這個大門,匍匐在這雙大腳上痛哭一氣,一定能哭出幸福來。他發現,過去在校園裡耀武揚威很幸福,現在能誠惶誠恐淚流滿面地匍匐在一雙威嚴的大腳下也十分幸福。他突然理解了古時磕頭的含義,他現在就有五體投地磕頭的沖動。他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卻抑制不住這種要一撲到地磕頭不已的沖動,將眼淚和懺悔傾瀉出來,聽任威嚴的目光和訓斥的聲音落在自己的脊背上,最好還有一些不致傷人的捶打落在他的後腦勺、脊背和屁股上,再來一場傾盆大雨,把他淋濕淋透,讓他四肢張開趴在那裡,才能趴出一種徹底的舒服來。此刻,他能聞見汪隊長穿著膠鞋的一雙大腳的好聞的鞋臭味,那股鞋臭從草綠色的解放牌軍鞋中蒸發出來,又在草綠色的軍褲周圍上升彌漫,真是足夠的權威,甚至讓他想到了人民大會堂門口的國徽,他現在就拜倒在“國徽”面前。
聽到汪隊長讓他坐起來,他依然蹲在那裡,臉埋在手中搖了搖頭,他沒有資格坐起來,他抬不起頭來,他罪惡滔天。汪隊長又說了一聲:“讓你坐起來,就坐起來。”聲音中透出一絲威嚴。他只好將屁股抬高,摸索著坐到了凳子邊緣,頭還是低低地埋在手中。這時,坐在汪隊長一旁的費隊長用她並不嚴厲的女聲說道:“繼續努力吧,爭取得到指揮部的信任。”
馬勝利頭沖下坐在那裡,多少有點像短跑運動員起跑時的樣子,他此刻的心情真是感恩戴德,他甚至覺得汪隊長、費隊長太寬仁了,應該對他更嚴厲、更懷疑、更審查。他不願意這麼容易過關,他要接受更多的考驗,他應該哭得再多,趴得再低,他願意受更多的訓斥,那樣,他的脊背才會更舒服。他真是特別陶醉於這種將頭一埋到地、將整個脊背交給對方審查和訓斥的姿勢。他多少有些戀戀不捨地結束了自己又一次痛哭和認罪。
當第三次來到指揮部時,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埋頭痛哭了。他將又一些揭發材料放到汪隊長面前的桌子上,然後低著頭慢慢倒退回來,腿碰到凳子以後,摸索著慢慢坐下,雙肘撐在大腿上,將頭埋在手中,沉默著一動不動等待發落。這次交上去的材料,既有揭發武克勤的材料,又有揭發呼昌盛的材料,還有一份全校“牛鬼蛇神”的花名冊,每一個走資派、反動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歷史反革命、現行反革命、右派分子、各種各樣的壞分子,還有地主、富農、資本家、叛徒、特務,花名冊上都寫得詳詳細細,這些材料又是軍宣隊、工宣隊一統天下所需要的。他聽到汪隊長一頁一頁大致翻看著材料,也聽到他將材料翻完以後放到抽屜裡,覺出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後腦勺、後脖頸、後脊背上,比過去更寬和了。
隔著手指縫,他依然看到那雙大大方方穿著解放鞋的大腳,兩條穿著軍褲的大長腿也很舒服地交叉在一起。他真是希望從這副腿腳中領會出更多的偉大,一個人能夠拜倒在偉大下面,是很幸福的。
這次,汪隊長讓他坐起來好好說話,還問了一些三次交待的材料中都沒涉及的情況。
馬勝利說,情況都在他的腦袋裡。他顯得很憨厚地笑了一下,說:“我這腦袋就是一個資料室,北清大學的情況都裝在腦袋裡,我比任何人都掌握情況。”汪隊長用手輕輕一拍桌子,說道:“那你就繼續努力,配合軍宣隊、工宣隊做工作。”馬勝利用力點點頭。他掌握著有關北清大學的很多書面材料,他將在一個比較長、又不算太長的時間內分期分批提供給聯合指揮部,他要永遠對他們有用。
學校裡原來勢不兩立的兩大派組織現在都看不起他,校園裡鄙夷的目光像稠密的冷霜落在他身上,他才不在乎。兩派造反派組織都已徹底垮台,未來的天下是軍宣隊和工宣隊的天下,幸虧自己明智的急轉彎,才又獲得了在校園裡掄開臂膀雄赳赳走路的資格。給聯合指揮部當跑堂的,他不但沒有卑下感,反而覺得比過去更得意了。學校裡正在辦各種學習班:整治兩派造反派頭頭的學習班,“清理階級隊伍”的學習班,清查“5。16”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學習班,還有,批判黑幫和反動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批判會,他又一次成了革命的動力,而不是革命的對象。這一次,連武克勤、呼昌盛都成了革命的對象,這讓他十分地得意。當他從聯合指揮部那裡幾次痛哭回來後,終於又能夠趾高氣揚地來到李黛玉家。
李黛玉照例是在陽台上遠遠眺望著等待,及至他進到家裡,照例是看見台燈暖暖地照亮著干淨的小床,他照例將四居室的住房都巡視一遍,然後,回到李黛玉的小房裡,將台燈關上。他眉飛色舞地講述自己“化險為夷”的英雄事跡,不屑地描述武克勤和呼昌盛在學習班上垂頭喪氣的倒霉樣子,特別講述軍宣隊汪隊長和費隊長對他有哪些信任和稱贊的言語。李黛玉坐在床上,背對著窗外的亮光,有些眼巴巴地半思索半崇拜地看著他。他就會將鞋一脫,將一雙大腳放到床上,或者干脆重重地壓在李黛玉的大腿上,仰靠著椅背坐得更軒敞也更舒服。李黛玉會嫌他的腳臭腳重,動手搬他,他就會雙腳一擺,甩開李黛玉的手,更重地壓在她的大腿上,同時用腳後跟碾壓李黛玉的大腿,感覺它的質感,甚至還用腳掌去撫摸李黛玉的腹部。李黛玉身體後仰,失去平衡,連忙用雙手撐在床上,他又抬高腳,去擠壓撫摸李黛玉的乳房。李黛玉後仰著,躲避著,他就會從椅子上下滑一點身體,將雙腳伸得更向前更高,更充分地撫摸李黛玉的胸部,直到李黛玉干脆後仰著幾乎躺下,他才又坐起身,將雙腳從容地放在李黛玉的大腿上。等李黛玉撐著床又坐起身時,他便雲山霧罩地講起他在北清大學的作為來。
李黛玉有時也會疑惑地看看他,用手整理著身旁的枕頭,說道:“那兩派不恨死你呀?”
他便用腳捶捶李黛玉的大腿,抬起手十字交叉兜住自己的後腦勺,很舒服地後仰在椅背上說道:“那怕什麼?歷史是勝利者寫的。現在是我整他們,又不是他們整我。”接著,他就會講出一派大道理,講得興起,還會趿拉著鞋站起來,逼到李黛玉面前,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觀賞她,捏她的臉蛋戲弄她,抓住她的頭發向後揪,將她的臉仰起來俯瞰她,又雙手摁住李黛玉的脊背,將她的胸部壓在自己的下半身上擠壓。弄得李黛玉嗔惱了,他便軟硬兼施連哄慰帶強暴地將李黛玉放倒在床上,解脫盡兩人的衣服,興致勃勃又是從容不迫地品嘗她。有了政治上的勝利,他就能將女人挑在自己男人的標志上任意享弄。得意之余,他想起《說岳全傳》裡的“高寵挑滑車”,一只長槍將一輛又一輛從山上滾滾而來的滑車挑起扔到一邊,真是男人的狀態。
一次,他一邊雙手摁住仰躺著的李黛玉的雙乳,直起自己的上半身觀賞她,一邊有條不紊地反復進入著她的身體,同時說道:“我其實知道你父親是冤案。”李黛玉正把頭歪在枕頭上,閉著眼聽任馬勝利蹂躪,這時睜開眼驚疑地仰視著他,他觸摸著李黛玉的乳房,更從容地進出著李黛玉的身體,微微喘著氣說道:“你父親拿那個畫報裱糊衣櫃的內壁,肯定是件挺隨便的事,他可能想也沒想到,那裡有張宋美齡的照片。他根本不可能為了等待蔣介石反攻大陸,那一批愛國知識分子解放初從國外回來,都是為了報效祖國的。”李黛玉盯視著馬勝利,問:“那你們為什麼不主持公道?”說著,她推開著馬勝利的手想坐起來,馬勝利摁住李黛玉的雙臂,從容不迫地將她鎮服住。李黛玉雙腳蹬著床,翻動著身體要起來,馬勝利用雙腿壓住李黛玉,然後,更冷酷更從容地觀賞著李黛玉細瘦的腰身及豐滿的乳房。當看到李黛玉掙扎得有些微微氣喘了,眼裡也溢出了淚花,他便居高臨下地說道:“你等著吧,等我慢慢掌權了,形勢更穩定一點,運動更講政策的時候,我來想辦法給你父親平反。”李黛玉停止了掙扎,說:“你說的是真話?”馬勝利說:“那當然。”李黛玉垂著眼看著眼前,恍恍惚惚想著什麼事,身體沒有一點動靜。馬勝利便俯下身比較勇猛地頂她。李黛玉還是朦朦朧朧地想著事,身體沒有任何反應,像一只沒了生命的綿羊癱在那裡。
馬勝利便狂暴不滿起來,他用力捏她的胳膊,手像輕輕打耳光一樣翻來覆去扒拉她的臉。李黛玉終於從恍惚中清醒過來,躲避和抵抗著欺侮。馬勝利這才有了更飽滿的沖動,將掙扎扭動的李黛玉連胳膊帶身體都抄起來,緊緊箍在自己的雙臂中,粗暴地狂吻她,蠻橫地將她做完……
馬勝利跟著軍宣隊隊長汪倫、副隊長費靜匆匆穿越了大半個校園,他佩服汪倫少有的高大的個子,佩服他的大步疾行。汪倫的步子雖然很大,卻潦草而穩健,沒有什麼聲響,當上下緩坡時,他的步子尤其顯出矯健來。馬勝利仰望著他高大的肩膀和後腦勺,不禁從心中生出一種很幸福的崇拜感。真不知道汪隊長如何長得這麼高大,面皮又這樣白淨豐潤,一派領袖的儀表。費靜也是一身軍裝快步緊跟著,她那年輕利索的樣子,使你不敢多把她當做女人看。當把這樣兩個身穿軍裝的人物供奉在心中時,馬勝利就有一種心甘情願的永遠跟隨的決心。
過了一片假山花圃,拐過兩段柏牆相夾的柏油路,他們來到了校圖書館。這是一棟四層樓高的琉璃瓦大屋頂的軒敞建築,大門前幾十級高高的石頭台階,兩邊站著幾個臂戴紅袖章的工宣隊工人。看到汪隊長、費隊長匆匆而來,他們都尊敬地點頭致意,馬勝利跟著汪倫、費靜大步上了台階,軍宣隊的幾位軍人在大門口左右站立,紅領章紅帽徽閃閃發亮,他們向汪倫、費靜舉手敬禮,汪倫和費靜也匆匆還禮。馬勝利跟在後面一口氣上到四層樓的大閱覽室。這裡寬敞明亮,密密麻麻坐滿了近千人,迎面擺了一個講台,掛著一幅紅色橫標:“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將清理階級隊伍的斗爭進行到底。”兩面的白牆貼著很多小幅標語,在小幅標語的上面掛著白紙黑字的橫幅大標語,左邊一條:“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抗到底,死路一條!”右邊一條:“無產階級專政萬歲!”馬勝利陪同兩位隊長一到達現場,早已准備就序的會議便正式開始。
這是一個“清理階級隊伍”的動員大會,參加會議的有各系革命師生的代表,也有從全校“牛鬼蛇神”隊伍中精心選出的典型。當汪隊長、費隊長在主席台上從容就座後,馬勝利很榮幸地站在主席台前,喊了一聲“全場起立”,全場便“唰”地一聲站起來,他將語錄本舉在手中,全場的人也一齊掏出紅彤彤的毛主席語錄,汪隊長、費隊長以及主席台上就座的其他人這時都轉過身來,面向毛主席像恭敬而立。馬勝利高呼:“首先讓我們敬祝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全場揮著語錄本一同高聲歡呼:“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馬勝利又大聲說道:“敬祝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全場又振臂揮著語錄本共同高呼:“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馬勝利又接著說道:“敬祝文化革命的偉大旗手中央文革──”全場立刻跟上來齊聲高呼:“工作順利!永遠順利!永遠順利!”接著,馬勝利又轉過身領著大家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全場各個精神抖擻,放開嗓子齊聲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唱罷,這才全體坐下。馬勝利又領著全場背誦了幾段毛主席語錄,全場人都扯著脖子齊聲背誦完了。
馬勝利轉頭請示地看看主席台,汪隊長戴著軍帽很威嚴地微微點點頭,馬勝利便宣布大會開始,請汪隊長講話。他自己規規矩矩退到一邊,垂手而立。
汪隊長用目光掃視了一遍會場,開始講話。會場十分安靜,汪隊長講了一大篇路線,又講了一大篇政策,其中特別講到:“大家都看到了,馬勝利過去在資產階級派性中也做了很多壞事,但是勇於揭發,能夠劃清界限,我們就相信他,給他立新功的機會。清理階級隊伍也一樣,不管你過去和現在有多大的問題,只要敢暴露自己,揭發別人,能立新功,就能得到寬大處理。”講完話之後,立刻有幾個頭發花白的老教授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交待自己的歷史問題和現行問題。讓馬勝利吃驚的是,在一片預先安排好的爭先恐後的發言中,李黛玉的母親茹珍舉起了手,從第六七排的中間位置上站了起來。汪隊長坐在台上看著發言的名單次序,稍有些疑惑地轉頭看著站在主席台一側的馬勝利。馬勝利知道茹珍是在安排之外的,他想制止她,便稍有些呵斥地隔著人群問她:“你有什麼要講的?”茹珍仰著一張浮腫的老臉,眨著一雙囊腫的大眼睛直愣愣地說道:“我要揭發。”馬勝利還想設法制止她,汪倫在主席台上瞇著眼向他極輕微地搖了搖頭,馬勝利伸出的手便放下了。
茹珍用極為真誠的表情說道:“第一個,我揭發我過去的丈夫李浩然。雖然我沒有和他正式辦離婚手續,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辦,但是,我早已和他一刀兩斷、劃清界限了。我要揭發他過去多少年隱藏宋美齡的照片,一心一意要搞反革命政變,這確實是事實。”她似乎是怕別人不相信她的話,便很高地仰著臉,目光掃視著左右:“這是真正的反革命活動。”
她越說臉仰得越高,下巴高高翹起,似乎要引頸任人宰割,以證明自己的忠貞,她說:“他臨死前還寫信給我,說向我隱瞞這一反革命的行為對不起我。我兩年多前就把信交給了北清大學紅衛兵聯絡總站,我這次是更堅決地揭發他。”說到這裡,她瞪大眼看看左右,似乎在尋找大家對她的支持和肯定。
看到自己的揭發並沒有引起什麼熱烈的反應,茹珍眨著眼想了想,又轉頭伸手一指坐在右邊靠窗位置上的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說道:“我還要揭發她,秦淑霏。”秦淑霏是生物系的老教授,有些歷史問題,每日和茹珍早出晚歸地參加勞動改造,這時渾身哆嗦地站了起來,衰老的面孔像老猩猩一樣多皺,她的眼睛上翻著,驚恐地露著眼白。茹珍說:“她給我散布了很多反動言論,她說,過去是紅衛兵,後來是校文革,又後來是工宣隊,現在又是軍宣隊,哪撥人都可能長不了。”這一下,全場嘩然。嘩然很快肅靜下來,變為高度的緊張。沒有任何政治問題比攻擊軍宣隊、工宣隊更敏感了,汪隊長和費隊長在台上的目光也一下嚴厲起來。
茹珍站在人群中側轉著身子,指著那個叫做秦淑霏的老教授嚴肅地說道:“我揭發的是不是事實?你這是不是對抗工宣隊和軍宣隊?你這就是對抗清理階級隊伍。你要坦白。”那個老教授左右麻木地看了看,像個剛剛被獵人捕獲的動物一樣,似乎要尋找躲避的地方。
茹珍又仰著下巴對著主席台上的汪隊長,用手指著那邊的揭發對象說道:“她還說過好多對軍宣隊、工宣隊不滿的話,讓她交待,她不交待我就揭發。”馬勝利這時突然振臂高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全場人都跟著舉手高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馬勝利又振臂領呼:“頑抗到底,死路一條!”全場人又跟著舉手高呼:“頑抗到底,死路一條!”茹珍轉過身來,勝利地遙指著那個老教授發問:“那天,汪隊長的廣播講話之後,你還說過什麼?你交待。”全場人都抻長了脖子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老太太,老太太低著頭木然地站在那裡。
馬勝利又一次振臂高呼:“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全場跟著高呼。馬勝利接著領呼:“無產階級專政萬歲!”全場人又跟著高呼。馬勝利覺得這個插曲十分精彩,一定要打垮階級敵人的氣焰,他便一次又一次領著全場振臂高呼,這種行動最能表現他的力量,表現他的忠誠,當每一次舉著拳頭伸向空中時,他都能覺出自己渾身肌肉的震動,一片怒潮一樣的口號聲接連不斷。
正在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個被群起而攻之的老太太顫顫巍巍地將頭轉來轉去,寬大的窗戶就在她的旁邊,玻璃窗敞開著。她挪動了兩步,突然撲向窗邊,以人們意想不到的敏捷,一頭扎了出去。當時正好是口號聲停歇處,汪隊長、費隊長,還有所有注意到事變的人都聽到老太太落地時的“噗”的一聲響。馬勝利離得最近,反應也最快,他第一個撲到窗前,看到老太太墜落到地的最後鏡頭。老太太是頭沖下落地的,隨著“噗”的一聲響,老太太躺在了那裡,頭呈90度彎折,一片鮮血和粘稠的液體迸流在腦袋四周。
會場頓時亂了,人們紛紛撲向七八個寬大的窗口,一齊朝下看。汪隊長立刻指示軍宣隊、工宣隊維持秩序,將所有的人趕回原位。汪隊長很高大地走到窗邊,探頭看了一眼,便回轉身到主席台安然坐下。他派了幾個工宣隊員下去處理,並宣布大會繼續進行。人們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紛紛坐好,兩邊的玻璃窗有紗窗的、沒紗窗的一律關上了,窗旁都站上了身穿軍裝的軍宣隊員和戴著紅臂章的工宣隊員。當軍宣隊副隊長費靜宣布大會繼續進行時,茹珍還直愣愣地仰著臉站在就座的人群中看著主席台,問道:“我還接著揭發嗎?”
汪隊長坐在那裡很溫和地說道:“你就發言到這裡吧。”茹珍大概沒有聽清楚,懵懵懂懂地轉頭左右看看。馬勝利便用比較高的聲音說道:“剛才茹珍的揭發和批判很好,下一個誰發言?”
注:
「1」清理階級隊伍是“文化大革命”中階級斗爭的內容之一,即所謂清查混在革命隊伍內部的一小撮“叛徒”、“特務”、“走資派”以及“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