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講到這裡,其實就差不多該說劇終了。這類上學、放學、鬥毆、打架的狗屁事情,哪一撥中學生都相差無幾。你聽多了,也覺得無聊透頂極了吧?真的,真的很沒什麼意思的。不過,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就是這麼沒意思過來的,你讓我講,除了這個,我還能講什麼呢?老師、校長、班幹部,從小就在給我們歸納意義,就像歸納一串數字的方程。可我們還是不曉得,什麼才是有意義?我曾經請教宋小豆,就是我不斷提到的班主任,請她舉例說誰的生活是很有意義的?她一口氣用中英文舉了很多名字,可所有的名字都是死人,或者遠天遠地的人。我沒有追問她,那麼您呢,老師?這個問題會讓她尷尬的,除非她只用英語回答,回答了等於不回答。
我還請教過一位歷史老師,他是前來應聘試講的男人。我說,某老師,對不起,我不知道您姓什麼,你們講的歷史怎麼全是那麼有意義啊?歷史真的是這樣嗎?一千年之後,人們看我們的歷史也是很有意義的吧,可我怎麼覺得很無聊?
那位某老師沉思了一小會兒,他說,我用一小時講了一千年的事情,這些事情當然都很有意義啊。不過呢,被減去這一小時的一千年,可能真是很無聊,所以它們就被忽略了。其實你比我樂觀啊,你的生活,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你還在指望它們進入歷史呢,是不是?然後,某老師笑起來,他說,你問了一個很幼稚的問題,也是我聽到的最可愛的問題。
後來,某老師就再沒有出現過,因為他沒有通過試講,也就沒有被聘用。他永遠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他本來就屬於注定要消失的人。
當陶陶死命一腳踩上金貴的腳背時,金貴慘烈的喊叫就像刀子一樣,把我們的心肺都捅破了。對於那個寂靜的正午來說,這一聲慘叫,這兩個男孩,都成了讓我們銘心刻骨的主人公。但是,在我給你講述這一切時,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就像沙從麥麥德的指縫中流下去,再被風吹向四面八方。麥麥德說,讓沙子留在沙子中吧……
我不懂麥麥德的意思,但我還是記住了這句話,因為我的無知,它顯得更有意義,可以讓我去琢磨一輩子。哦,請你一定不要笑話我。當然,笑話也無所謂。我現在越來越愛琢磨事情了,包括那些已經成為沙子的事情,比如,在陶陶突然一腳踩上金貴的腳背時,那扇陰暗的後門裡真有一個女人的身影麼?如果沒有,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記憶裡?如果有,為什麼所有人都沒有看見她?
噢,你急於知道陶陶和金貴之間的結局吧,好的,好的,我這就告訴你。我不是有意賣關子,因為結局就在我心裡。它擱在我心裡的時間太長了,已經陳舊得像縮水、風乾的豆腐了,沒有一點的新鮮,碰一下都會成為碎屑,粉末,沒意思透頂極了。當然,我也曉得,每一個初次聽到這個故事的人,它都是扣人心弦的。好吧,我這就接著講下去。
陶陶朝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突然就一腳踩在了金貴的腳背上。那一腳踩得太他媽的狠勁了,金貴慘叫一聲,彎下身子去,徒勞地要去捧起自家的腳背。其實他的慘叫並不強烈,聽起來甚至就像是鳥的叫聲,但千真萬確是痛苦無比啊。他的腰還沒有彎到底,陶陶又已經飛起一腳踢在了他的腰桿上。金貴倒下去,滾了幾滾,左手在地上一撐,迅速就站了起來。但他已經站得不那麼挺直了,有點費勁才能維持住平衡了。但是,陶陶哪等他站穩呢,陶陶照準金貴的左手又踢了一腳。這一腳快得就跟閃電一樣,閃電是什麼,你沒有聽到雷鳴,閃電就已經從天空劃過了。這一腳,傳回來卡吧地一響,把金貴的左手踢得幾乎骨折了!這一次金貴倒地時發出了轟隆隆的聲響,他的左手如同被挑了筋的大象耳朵,無力地攤在街面上。陶陶跨上一步,把靴底壓在它的上邊。這一回,要比收拾包京生利索多了。陶陶的呼吸是均勻的,而且用不上書包裡的狠傢伙。
金左手,陶陶問他,你還是金左手嗎?
金貴搖搖頭,說,波……
陶陶又問,金貴,你知道我最討厭哪兩樣東西嗎?
金貴搖搖頭,說,波……
陶陶說,鄉巴佬,左撇子。你都占齊了。
金貴再次搖搖頭,很艱難,可是也很執拗,他說,我波是鄉巴佬了。我也波是……
陶陶臉上沒有表情,但靴底上在暗暗地加勁,因為金貴的臉歪得越來越可怕了。陶陶朝金貴可怕的臉上啐了一口,仍然是殷紅的唾沫。他笑起來,你也不是左撇子,是不是?
人群從街沿上移下來,圈子越圍越小,空氣中浮著濃濃的汗味和柏油味。
金貴的嘴歪著,卻很意外地浮出一點笑意來。他舉起右手,慢慢擰成一個拳頭,有麥當勞的雙層漢堡那麼大。他說,我真的……波是左撇子。
陶陶冷漠地看了看金貴的右手,飛起空餘的那隻腳就踢了過去。金貴也不閃避,就用右手擰成的拳頭向陶陶的靴子迎上去。拳頭和靴子打在一起,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陶陶晃了晃,收回腿站穩了,而金貴的手上已經碰破了一大片皮,真是血肉斑斕。人群鼓起掌來,有人哼了一聲,文縐縐地說,以卵擊石。
但就在這一刻,金貴的第二拳已經打在了陶陶的膝蓋上,而且一反手,又打在了陶陶的另一隻膝蓋上。這兩下,真像有千鈞之力啊,陶陶噗地一下就跪了下來。
(我聽到一個女人在後門洞裡嘶叫一聲,好像接著就暈死了過去。)
金貴站起來,人群向後散開一大步。每個人,包括我、朱朱、阿利,臉上全是呆若木雞,看著金貴的左手軟軟地拖在他的肩膀上,而右手卻跟鐵臂一樣自如和有力,它揪住陶陶的腦袋,把它使勁地摁下去,咚咚咚地叩在麻石板鋪的街沿上。叩了多少下?我不曉得是一百下還是一千下,這有什麼關係呢?後來我們才曉得,陶陶在跪下去之前,幾乎已經是昏死了。
然而,金貴就當陶陶是一個清醒的人,他低聲地喝令著,他說,叫爺爺!
陶陶的嘴裡濡出兩個字,爺爺。
金貴伸出一根手指,說,你!
我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被指的那人竟然就是阿利。金貴說,你,過來。
阿利怯怯地走過去,走到陶陶的跟前。
金貴對陶陶說,叫他爺爺!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陶陶垂著頭,說,爺爺。
金貴手上一使勁,就揪住陶陶的頭髮把他提了起來。陶陶一米八十的個子,居然被金貴的右手提了起來。金貴說,阿利是爺爺,你是狗屎!他一送,陶陶撲出去,壓垮了一排冒著煙霧和惡臭的燒烤攤。女生們驚叫起來,我衝過去,和幾個人用力把陶陶拖了回來。他長大的身子軟軟地攤在幾個女生的懷裡,一個女生把頭伏在陶陶的頸窩那兒,嗚嗚地哭叫了幾聲,但陶陶一點反應都沒有,就跟死沉沉地睡過去一樣。
阿利,金貴柔聲說,阿利,你波會有事吧?
阿利摀住臉,過了好一會,尖聲尖氣地哭了起來,像個突然斷了奶的奶娃娃,哭得傷心、委屈,越哭聲音越大,弄得很多女孩子都跟著哭出了聲,哭成了一片。朱朱遞給阿利一疊紙巾,我過去把他的頭往懷裡摟。但是阿利忽然一掌把紙巾打落在地,又一掌把我推得差點摔倒。他摸出一盒煙,抽了一根叼在嘴上,又摸出手機,一邊打著,一邊從生長著夾竹桃的牆根下走掉了。正午的陽光穿過樹葉,零零碎碎地投在他身上,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受傷的豹子,迅速脫離了我們目光的追捕。
後來朱朱說,有人看見阿利家的小跑車就停在不遠的地方,在一座大門緊閉的老宅外,一棵泡桐樹的蔭影下。它和樹的蔭影合成一體,以至於沒有人注意到它。但是,朱朱也說不出,那車上的人為什麼不下來幫幫阿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