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的時候我幾乎都在打瞌睡,金貴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我一點都不曉得。
我實在是困死了,眼皮重得不得了,我只想結結實實地睡一覺。課間的時候朱朱摸了摸我的額頭,大驚小怪地說,你怎麼燙得像個火爐子!
我一擺手就把她盪開了。我說你煩不煩,天氣不好,烤烤火爐有什麼不行的。你看著別人把我腦袋打扁了都不管,倒管起我的腦袋發不發燒了。
朱朱眼窩子裡立刻就包滿了淚水,她的樣子卻跟在冷笑似的,她說,別人,別人是誰,不就是你心肝寶貝的情人嗎!挨了他的打,你才曉得什麼是男人啊……。
血一下子衝上我的腦門,我覺得額頭真成了一座火爐子了。我本應該扇朱朱一個大耳光的,可是血衝上我的腦門,就把我的腦袋沖得天旋地轉了,全身都軟下來了,一點氣力也沒有了。我趴在課桌上,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但即便在迷糊中,我的手仍伸在書包裡,刀子,是我的兩把刀子,都躺在那兒沉沉地壓著書包底底。我攥住刀柄,覺得心裡多了一些踏實。送彎刀給我的人拐走了我的媽媽,送獵刀給我的人差點揪掉了我的耳朵,我該拿這兩把刀子派什麼用場呢?為什麼把兩把刀子都帶來了,不知道。也許是今天的書包特別輕吧,我懵懵懂懂,誰曉得我在幹什麼。我不知道要用它們幹什麼,用刀尖幹掉醜陋的伊娃,或者用刀把敲碎陶陶的踝骨,誰曉得呢,就算是做一次了結,或者做一回秀吧。我腦子裡暈乎乎的,攥緊了刀把才能讓我清醒過來一點兒。
包京生來摸過一回我的板寸,他說,風子,用得著我嗎,我該給你做點什麼事情?
我說,用你的時候,我會叫你。
過一會兒,我聽到巴巴掌在響,好像在歡迎哪個作報告。但宋小豆嘰嘰喳喳了幾句,也就完了。同桌推了推我,說,風子,新來了一個金貴。
我咕噥著,金貴是誰?
同桌卻不回答,只嘻嘻地笑,口中念道,金貴金貴,金子還能不貴?!盡他媽的廢話嘛……。
我就懶得再問了,金貴幹我什麼屁事呢。
磨蹭到下午放學,朱朱來攙扶我,她說,要麼我們去醫院看看,要麼,你去我家吃飯,有西紅柿炒嫩蛋,還有白油燒豆腐,康師傅120面霸……。
我撲哧笑出聲來,我說,只有我才那麼賤,剛才被你罵得狗血噴頭,現在又屁巔屁巔跟著你去吃香香。
朱朱厥了嘴,說,是我才賤。
我說,是我賤。
朱朱說,不,是我賤。
我說,好好好,都賤,都他媽賤。好不好?
我們說著話就到了柵欄門口,這兒是個瓶頸,人流一下子擁擠起來,擁擠得人和人都跟黏住了似的。前邊有個人穿著嶄新的藍西裝,提著書包,一搖一晃的,不像學生也不像老師,看著很扎眼。我問朱朱,從哪兒冒出一個寶貝來?
朱朱不答話,卻衝著那西裝的背影叫了一聲:金貴!
金貴突然轉過身來,臉上還留著吃驚的表情。他說,班長,是你叫我莫?
朱朱有一小會兒不說話,就像是在把金貴展示給我看。金貴,就是我趴在桌上時新來的那個金貴吧?個子還算高,卻瘦得不得了,頭髮是捲曲的,也是亂蓬蓬的,額頭上、嘴唇邊長了好多的青春小疙瘩,臉和手就像被風吹狠了,紅通通的,潮乎乎的,就像是怕冷,老把手往袖子裡面縮。他的西裝是那種五十元買兩套的跳樓貨,分明是新的,卻散著讓人噁心的樟腦味,袖口還釘著一塊黃色的小標籤。他恐怕還想把書包也縮到哪裡去吧,因為書包又小又舊,上邊還繡著三個字,是「美少女」。可憐的美少女,我哈哈地笑起來,我說,你就是和包京生一起轉來的金貴?
金貴說,波!我波曉得哪個是包京生。
金貴說話很慢,努力咬清每個字和詞。但我還是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說的「莫」就是「麼」,「波」就是「不」。聽起來是土得不得了,細細一品,又怪文縐縐的,好笑得很呢。要不是他手裡提了一個「美少女」,金貴怎麼看都像進城打工的鄉巴佬。
金貴又怯生生地問,班長,叫我莫?
朱朱說,嗯,明天別忘了交錢買校服哦。
波,金貴說,波得忘記的。
朱朱像模像樣地點點頭,我心頭發笑,天,她還會這樣擺派頭呢。她說,波得忘記就好啊。
金貴先是有些發窘,最後卻很靦腆地笑了笑,他說,班長好幽默哦。
我也笑了,我說,班長漂亮波漂亮呢?
金貴一下子漲得臉通紅,就像呼吸都急促了。他伸了手到亂蓬蓬的頭髮裡摳了好一陣,摳得頭皮屑紛紛落在肩膀上,就像雪花在開春時節飄下來。可憐的金貴,他憋得難受,卻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有人在後邊喊,閃開閃開,閃開閃開!
是陶陶的聲音,他舉著捷安特劈開人群,朝大門外硬擠。他擠過我們身邊時,一靴子踩在朱朱的腳背上,朱朱痛得哇哇地叫起來。可憐的朱朱真是要痛死了,她的樣子要蹲,蹲不下去,要站,又站不穩。汗珠淚珠全在她的小臉上亂滾,我摟住她,衝著陶陶大罵:你他媽的喜歡一個瘸子,就想把所有的女孩都踩成瘸子是不是!
陶陶本來已經站下了,當然他也不得不站下來,因為朱朱的叫聲讓所有湧在門口的人都定住了腳,並且拿看稀奇的眼睛望著朱朱痛苦不堪的樣子。聽到我的臭罵,陶陶連車帶人整個地轉了一圈,把臉朝著我,手裡的車子放到了肩上,很像農民扛著一根扁擔。
我說,你傻看著我做什麼呢,你還沒有看厭嗎,我沒有瘸腿,也沒有鷹鉤鼻子,有什麼好看的呢?
陶陶的臉色變得煞白,嘴唇不住地哆嗦。我以為他就要大發作了。我就等著他大發作呢,我又補了一句,你要是覺得不方便,我們就換個地方?
但是陶陶什麼都沒有說。他可能只是沉默了一小會,可那些看熱鬧的人卻覺得白等了一百年。他們吆喝著,走,換個地方,就換個地方嘛!
灰狗子打扮的保安把人群像趕馬似地往門外推,他的嘴裡也在吆喝,換個地方嘛,換個地方嘛,人打死馬,馬打死人,跟我×相干!
陶陶的喉嚨很誇張地起伏了一下,可能是吞了一大口唾沫,也可能是吞了一大口惡氣,他回轉身就走了。
事情也許就該這麼結束了,陶陶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可他畢竟已經受了,也就是說他認了,吞了這一大口惡氣,他走了。
然而,天意要陶陶不能一走了之。天意,知道嗎,這是誰都沒有辦法的事情。
陶陶轉身的時候,他肩上扛著的自行車正巧打在了一個人的身上。打得並不重,甚至只能說是擦了一下皮,但是那張皮正長在那個人的臉上,而且是用車輪子擦上去的,臉上立刻就有了掃帚橫掃般的污跡,卻又保留著輪胎上均勻的碎印,骯髒而又滑稽,像啪地一聲蓋了個郵戳。圍觀的學生,還有灰狗子一樣的保安都哈哈大笑起來。那個吃了苦頭的傢伙也不說話,橫手抓住陶陶的車龍頭猛地一扯,車子落下地來,就連陶陶本人也打了幾個踉蹌,差點摔倒。這時候陶陶才看見,他惹惱的人,正是他千小心萬小心想要避開的冤家包京生!
車子已經落在地上了,但車龍頭還提在包京生的手裡。周圍的人群已經水洩不通了,裡三層、外三層把我們幾個人裹在中間,卻又空出了一圈空地,圍觀者都很有耐心,敬候著一場好戲上演。包京生已經緩過氣來,他提著捷安特的車龍頭,衝著陶陶罵了一聲「操!」是的,包京生只罵了這一個字。他那麼高大、魁偉,有氣力,一手提著車龍頭,一手捏成了品碗大的拳頭,臉上還留著擦下的污痕,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凜然氣概,他只需要罵一聲,
「操!」
我把兩手抄在褲兜裡,悄悄地捏出了兩把汗。我看著陶陶,我希望他能夠拿眼睛瞪著包京生的眼睛,也罵一聲「×」或者是「操」!朱朱挽住我的手,很平靜地期待著,誰知道她期待的又是什麼呢,她漂亮的小嘴巴抿成了曲線,就像隨時準備露出莞爾的一笑。
但是陶陶一點火氣都沒有了,他一點都沒有了他該有的狠勁,他甚至根本就不是他媽的陶陶了。他說,哥們,對不起,真的是對不起。
包京生撇了撇嘴角,沒有說話。
陶陶的嘴唇一直都在哆嗦,就連聲音也顫抖了,他說,真的對不起,我有急事情。陶陶說,換個時候我請你吃燒烤。
包京生把臉扭給我,他的聲音變得和藹、親切,像個偽裝慈祥的熊家婆,他說,姐們,您說呢?
我是想說什麼的,可我一張口,就覺得被一口唾沫噎住了。我看著陶陶,陶陶也看著我,期待我能為他說點什麼。陶陶的眼光是倉皇的,無助的,我從他的眼睛裡清晰地看出了他的意思。就是這個男孩曾把我熱氣騰騰地擁在懷裡,後來又為了另一個瘸子,差點擰下了我的耳朵,還逼著我向那個瘸子磕頭。他現在的樣子應該讓我感到痛快,可我只是覺得難過。我把頭別過去,不看他們倆。
但是我聽到了陶陶的聲音,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陶陶用這種聲音說話,那是微弱的,羞澀而又屈辱的聲音,他說,風子,風子,你跟他說說,我不是有意的。你跟他說說吧……。陶陶的聲音竟然帶著一絲哭腔,他說,風子,我要趕緊走。
陶陶的哭腔差點就要讓淚水從我的眼窩裡滾落下來了。我沒有想到陶陶會是這樣的,我情願他被包京生打得頭破血流,也不要對誰告饒啊。這個可憐的男孩,曾經那麼熱氣騰騰地擁抱過我,用濕漉漉的嘴巴有力地堵住過我濕漉漉的嘴巴,可這個嘴巴現在說出的卻是哀求。我真的就要哭了。噢,是的,我回過頭來,我想替他向包京生請求諒解。他既然已經趴下了,我不能真看著他被打得像一條喪家的狗。
就在我回頭的那一剎那,我看見一個女生撥開人群,從校外一瘸一拐地衝了進來。她的額頭出了很多汗,把頭髮緊緊地粘貼在上邊。她幾乎是撲過來的,因為她是瘸子,她腳下拐了一下,真就他媽的就撲在了陶陶的懷裡。這個人自然就是梁晨,也就是那個所謂的伊娃了。伊娃用一條胳膊圈住陶陶的腰桿,一手指著包京生的臉,破口大罵起來。我一下子變得很冷靜,要滾出來的淚水也被什麼混帳的風吹乾了。
我很仔細地聽伊娃都罵了些什麼。但是我很失望,我發現伊娃罵人的時候,一掃才女的風度和機智,完全沒有了「大印象減肥茶的」給人的俏皮和愉悅。原來女人在罵街的時候,有什麼才女和潑婦的區別呢,只需要凶悍、撒野就好了,哪用得著那些紙上談兵的把戲呢!伊娃罵包京生:你這個臭狗屎,五大三粗的北方佬,天生的賤骨頭,你敢動他一個指頭,我拔你的皮,咬你的肉,敲斷你的腿,要你和我一樣當他媽的瘸子去!
圍觀的人群暴笑起來,就連包京生的大嘴都咧開一條縫,樂巔巔地頻頻點腦袋。陶陶急了,搖了搖身子,想把伊娃搖開,可憐的伊娃依然滿臉都是悲憤,她哪曉得別人在笑什麼!陶陶搖動的時候,她反而跟條籐子似的,把陶陶箍得更緊了。
陶陶的臉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子,他急得像逼慌了的猴子,他說,你放開我,你放開我。伊娃閉了嘴,也不罵人,也不鬆手,她看著陶陶,含情脈脈,她說陶陶,陶陶,陶陶,你不怕,你不要怕……。
朱朱拿一根細指頭捅了捅我的肋巴骨,她說,風子你聽到了嗎,你聽到她在說什麼嗎?
我怎麼會沒有聽到呢。可我聽到了又能怎麼樣呢。我冷笑了一聲,卻笑得毫無意義,聽起來乾巴巴的,完全沒有一點冷笑的意義。
朱朱說,金貴,金貴。
金貴說,班長,你叫我莫?
你有勁,把梁晨拉開。
波,我波曉得那個是梁晨。
朱朱指著伊娃,她說,就是那個瘸腿,鷹鉤鼻子,丟人現眼的。
我們站得如此之近,朱朱的指頭都差點戳到伊娃的臉上了。
金貴點點頭,說,好。他猶豫了一下,把右手提的書包換到左手,不知道為什麼,他在空氣中比劃了兩下,又把書包換回了右手,伸出左手去抓伊娃的肩膀。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用左手,他的動作看起來笨拙得可笑。他抓到的實際上是伊娃肩膀上的一片布,可是伊娃尖叫一聲,你敢!就像金貴抓住了她的肉,而她在一瞬間,就成了要誓死捍衛貞節的聖女。
金貴回頭看看朱朱,像是詢問,但更像是請示。
朱朱一厥嘴,說,看我做什麼!
金貴就鬆了手,再一抓。抓還是抓住了,卻沒把伊娃從陶陶身上抓開。伊娃這一回就沒有尖叫,但是她長長地呻吟了一聲,定定地望著陶陶。這一聲呻吟,比尖叫更有力量,似乎一下子把陶陶喚醒了。
陶陶對著金貴低聲道,放了。陶陶的聲音雖然低,但確實是壓抑的咆哮。
金貴說,波。金貴不僅沒有鬆手,反而抓住伊娃使勁地扯,活生生要把這兩個連體嬰兒撕開來。
當時我們都沒有注意到,當對峙一開始出現的時候,我們的腳步都在一點點地朝外挪動著。當事人,圍觀者,還有大街上匆匆回家的行人,騎車收破爛的的農民,住在鋪板房裡的閒漢,閒漢手裡還端了堆著紅油泡菜的飯碗,都裹著我們,一點點地挪動著。出泡中柵欄門右手是一條小巷,小巷鑽進去幾步是個臭氣熏天的公廁,賣門票的老太婆兼賣著十幾種報紙。人群跟又肥又大的蒼蠅一樣,嗡嗡地呼應著,終於在公廁的入口處停了下來。公廁有一扇共享的圓形拱門,還繪了一圈玫瑰花或者是紅苕花,進去才分男左女右,雖然是臭不可聞,卻像裡邊真供著什麼神仙眷侶,可笑得很啊。當然,這也是一個方方面面都能接受的好地方,蔣副校長多次講過,要撒野出去撒野,到茅坑邊上去撒野。要打架的人也喜歡在這裡動拳腳,因為這兒既不阻礙交通,看熱鬧的傢伙又數目適當。缺了看熱鬧的人起哄,這架不是白打了?
包京生的手上還提著陶陶的捷安特,他其實已經是在拖了,拖到那個麻臉老太婆身邊揚手一扔,說了聲「操!」麻臉老太婆倒不驚慌,依然埋著頭理她的小角票,一張張疊成硬邦邦的三角形。
伊娃還是纏著陶陶,而金貴的手還抓住伊娃的肩膀不放。陶陶重複著低聲的咆哮,他說,放了。我叫你他媽的放了,鄉巴佬!
伊娃扭了扭身子,自然是沒有把金貴的手扭下去。金貴的手爪幾乎已經穿過了她的衣服,就像鐵絲穿過了犯人的鎖骨,除非你真拿刀把它砍了,不然你休想掙脫它。
現在,包京生已經成了一個旁觀者了,我們都成了旁觀者了,所有的眼睛都落在了金貴的身上。金貴抓在伊娃肩膀上的左手成了一個死疙瘩,而朱朱早忘了這疙瘩是她繫上去的,只有她才是可以解開疙瘩的人。但是她的表情卻分明告訴我:天哪,出什麼事情了?應該怎麼辦?哦,這就是朱朱,你說她是裝蒜嗎,我現在也想不清楚。
陶陶照準金貴的胸前猛掀了一掌。那一掌也是猛啊,金貴向後一倒,剛好一屁股坐在擺滿報紙的木板上,木板轟地翻了,報紙啪啪啪地飛起來,就像是一群鴿子受了驚,都打在我們圍觀者的臉上。麻臉老太婆的臉上看不出憤怒,憤怒都被麻子遮蔽了,她小心翼翼把三角形的角票收揀好,站起來俯身朝著金貴的臉,一連啐了好幾口。金貴很快就直了起來,一隻手還抓住伊娃,一隻手還提著書包,他不能揩臉,也不能還手,老太婆的唾沫就像屋簷水一樣掛在他的臉上。他就那麼傻乎乎地站著,一聲不吭。
陶陶說,放了!
金貴說,波!
陶陶終於動了拳頭,他捏緊拳頭,似乎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兜底一拳打在金貴的下巴上。我們都聽到像氣球爆炸時「澎」地一響,金貴的臉很滑稽地扭歪了,又還原回來,但是血從他的嘴角流出來,卻不能夠再流回去了。
朱朱指著陶陶,她說,住手,你住手,陶陶。你瘋了!陶陶!
但是陶陶不搭理她,他又一拳打在金貴的胸口上,那胸口也跟充滿了氣的口袋一樣,發出「澎」地一響。
金貴晃了晃,但沒有倒下去。
陶陶澎澎澎澎,一拳又一拳地打在金貴的身上。金貴每次都要倒了,最後又搖搖晃晃站住了。
陶陶吼道,放手!放手!鄉巴佬!
我也吼起來,還手,你他媽的還手啊,你這個臭鄉巴佬。他要打死你的,你這個鄉巴佬!
金貴扭過頭來看了看我和朱朱,他眼裡全是無奈和委屈。他說,波、波、波……。可憐的金貴,他左手抓住伊娃、右手提著「美少女」,他已經沒有手來還手了。
包京生把雙手抱在胸前,很認真地觀看著陶陶打金貴的動作。陶陶似乎累了,嘴裡氣喘吁吁的,而金貴咬著牙,還是打死不鬆手。包京生就笑了,他說,哥們,你們總得有個人鬆手,是不是?不然,不打死也得累死啊。
金貴自然是沒反映,陶陶卻彷彿一下子被點醒了,這一回他是對著伊娃說放了。他的聲音聽上去,依然是怒氣沖沖的,他瞪著伊娃說,放了放了!
伊娃很吃驚、很可憐地看了一眼陶陶,放開了自己抱著陶陶腰桿的雙手。她鬆開手,把空空的巴掌攤在眼前看了一小會,忽然「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而陶陶立刻就像鬆了綁,對伊娃的哭聲充耳不聞,他跨上一步,雙手揪住金貴的頭髮,朝前直衝過去。金貴的頭髮是捲曲的,亂蓬蓬的,也是油膩膩的,他被揪住磕磕碰碰朝著後退。地不平整,昨夜下了雨,現在還坑坑窪窪的,人群呼啦啦地跟著朝後倒,不曉得要出什麼事情。但他們很快就停了下來,因為金貴的身後就是一個揭了蓋子的化糞池。陶陶搶前趕到,並且跪了下來,把金貴的頭髮死命地揪住,也立刻逼著他跪了下來。陶陶揪住金貴的頭髮,把金貴的頭狠狠地朝糞池裡按。糞池裡衝出來的已經不是臭氣了,而是他媽的讓人天旋地轉的恐怖。
然而陶陶忘記了,金貴的左手還揪著另一個人,這就是伊娃。當金貴跪下來的時候,伊娃也跪了下來,而且她整個的上半身都快被金貴拉到糞池裡去了。伊娃哭著,她說,陶陶放手,陶陶你放手啊放手!
金貴手裡的伊娃是他挨打的理由,可是到了最後卻成了他完美的人質。
但是陶陶對伊娃的哭聲充耳不聞。他不理睬伊娃的哭聲,金貴手裡的人質就成了糞池裡的一堆大糞。陶陶依然死命地要把金貴按下去,他要把金貴的頭按到灌滿了大糞的池子裡去。陶陶是敢這麼做的,他也做得到。他懲治這個鄉巴佬的理由好像已經不存在了,剩下的僅僅是懲治。
金貴的嘴裡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他肯定是要嘔吐了,但還憋著沒有吐出來。他的鼻尖都被按得快要貼著大糞了,但還在頑抗著。我知道金貴的滋味,我就這樣被陶陶揪著耳朵沒命地折磨過,如果沒有誰插上一手,陶陶會一直按到你真正把大糞吃下去。他是真他媽的做得到的啊。
我朝著陶陶的後邊邁出去一步。朱朱扯了扯我的袖子,她說,風子,別傻了。
我沒有理會朱朱。我曉得我想幹什麼,而且我曉得我該怎麼幹。
突然,陶陶大叫了一聲,這一聲非常的短促,也非常的壓抑,和籠子裡的猛禽差不多,被逼慌了,餓極了,不得不叫,悲憤難耐,好像被按到糞池裡去的人不是金貴,而是他自己。陶陶大叫了一聲,把他媽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他要在這一按之下,徹底把金貴解決了。
圍觀者一片喝彩,還有人做好了拍巴掌的準備。他們真是高興呢,他們為什麼不高興呢,看一個又帥又酷的男孩教訓鄉巴佬,好比看火車站的保安用皮帶追打背著鋪蓋卷的民工呢。
他們吼著,好!
但是陶陶這最後的一逞被制止了。
我趴在陶陶的背上,把獵刀橫在了他的脖子上。就是那把他送給我的獵刀。我這還是第一次在室外把它抽出來,在開始麻麻黑的光線裡,刀身上發出陰黢黢的光,還有一絲金屬般的花香。我說,放了,陶陶,你把他放了。我說得非常的平靜。
為了向所有的人證明我是認真的,我用刀刃在陶陶的頸子上壓了壓。頸子上立刻像被紅圓珠筆畫了一條線,而且在他嫩滑的喉結上起伏著,又像是一根漂亮的紅絲帶。我沒有罵一句粗話,陶陶也沒有。他曉得我使刀子是他調教出來的:如果手上有一把刀子,就要讓人相信你敢把它捅出去。
裡外三層的人都安靜下來了。最外邊的人也許什麼也沒有看到,但他們被糞池邊傳出來的安靜震懾了,統統閉上了鳥嘴巴。只聽得到車輪和腳步碾過小巷的風聲,還有那個麻臉老太婆的鼻子在呼嚕呼嚕地響。
陶陶咚地一下栽倒在糞池邊上,他全垮了。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個人,就是送給我彎刀的叔叔,那個拐了我媽媽在中亞的沙漠裡瞎竄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