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 正文 第十二章 讓我踩吧,刀子
    是包京生給我招來的出租車。這是一輛破破爛爛的紅奧托,發動機呼哧呼哧地響,好像一個老漢在咳嗽。儀表盤全黑了,車裡發出煙、汗和皮革的臭味。包京生拉開車門一邊把我朝裡推,一邊說,你就別嫌它了,多省幾個錢吃香香,啊?我帶上車門的時候,隔著玻璃給他揮了揮手。他站在那兒,那麼高大,活像美國片裡的巨無霸,一拳砸下來就能把車子給砸癟。可他卻意外地伸出手來也朝我揮了揮,動作溫柔得就像可憐的小朱朱。一塊燈光落下來,正斜斜地落在包京生的嘴巴上,那長長的嘴唇抿出一條彎彎的月亮,我忽然發現凶狠的河馬竟成了慈祥的活佛。我搖下玻璃想跟他說句什麼,出租車「澎」地跳了一跳,嗚嗚地開走了。

    風從窗外灌進來,吹得我的臉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手裡還攥著包京生抽給我的兩張鈔票,我手心的溫度和他屁股上的溫度已經黏黏糊糊地搞在了一起。我瞥了一眼司機,悄悄張開手心看了看,一張是五十,一張是一百。我噓了一口氣,我忽然有了一百五十塊錢。我本來只有二元三角五分錢,每天吃一頓飯,步行上學兩個來回,可我現在有了一百五十塊錢了。

    有一小會的時間,我考慮過手上的錢到底是誰的錢,小任的錢?我的錢?還是包京生的錢?或者算是借的錢?好在這種思考是不費腦筋的,我很快就把事情弄清了,對包京生來說,這是他敲來的竹槓,對任主任來說,這是她對未來的投資,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男孩子的慇勤。對英雄麥麥德來說呢,也許就是「不義之財」吧。不過,麥麥德對不義之財的態度也是模糊的,他起碼說過兩句自相矛盾的話:一句是,「君子不取不義之財」,真是擲地有聲。另一句是,「不義之財取之何妨」!更是振聾發聵啊!可憐的麥麥德,這真是他媽的很有意思啊,前一句是你的宣言,後一句是你自己的辯護,我現在怎麼一下子就心頭雪亮了呢?最後我發現自己在微笑,因為我忽然像勘破了許多事情,而且有了一百五十塊錢。老天,我是多麼缺錢啊。

    在靠近躍進坊的前一個街口,我讓司機停了車。我慢吞吞地走著回家去。既然在這個雨後的夜晚,家中黑洞洞的,空蕩蕩的,沒有人也沒有熱飯熱菜在等著我,我又何必急著要趕路呢。東郊的路面和城中心的路面一樣,都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我的陸戰靴踩上去咕咕地叫。我磨磨蹭蹭地走著,腸腸肚肚都走得很舒暢,一身都走得很舒服。我想起包京生在紅泡沫答應我的事,他要替我敲瘸陶陶的腿,我悄悄地笑起來,就跟當初陶陶說要呸宋小豆一樣,我一點都不相信,但我心裡很歡喜,覺得他也有點兒可愛了。我就是朱朱說的蠢蛋吧,討我的歡心其實很容易。

    東郊黑燈瞎火,遠遠地聽到幾聲雞鳴狗叫也是有氣無力的。至少跟城中心比起來這兒是一片昏暗,路斷人稀。有幾處臨街的麻將館還在營業,火爐上的水壺在冒著蒸汽,電視機裡嬌滴滴的美人在發嗲,圍成一桌的麻客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溫暖的大家庭。我一直在納悶,為什麼報上天天要喊關懷下崗工人呢?他們看起來油水充足,風調雨順,誰需要誰關懷啊?我想到媽媽跑到遠天遠地去瞎竄,還真不如就在東郊開個麻將館,既方便了自己又方便了群眾,我回家也有一口熱湯熱飯吃啊。

    在快進躍進坊的拐角處,有一爿花店正在扣上門板。燈光從門縫裡射出來,就跟鞭子在黑暗裡抽了一下子。在東郊的夜色裡,花店的燈光顯得很溫暖。幾隻綠色的塑料捅立在門腳,裡邊插著紅梅、百合、十三太保、銀柳和黃玫瑰……,全是亂了季節的鮮花。花老闆是從鄉下來的小姑娘,也許已經不小了,但她的個頭確實小得像一個小拳頭,我經常在心裡就叫她「小拳頭」。小拳頭對每一個過路人都笑容可掬,極盡她的恭敬與卑微。每一次她對我點頭哈腰的時候,我都會摸出幾毛錢來買她一枝或者兩枝花。麥麥德說,一個人的卑微是應該得到回報的。雖然我他媽的也活得並不高貴,可我見不得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陪盡了小心,就為了那麼幾毛錢。

    我有好多天都沒有買小拳頭的花了,因為在那些天裡我還沒有小拳頭吃得飽。但是我很感激她,每一次見到我,她一如既往地對我熱情、恭敬,叫我是「大姐」。我不喜歡「大姐」這個稱呼,但是由小拳頭叫出來,我心裡就有點兒發酸,我聽出了她的煞費苦心。她不能叫一個留著板寸、穿著高腰夾克的姑娘是「小姐」,因為「小姐」離「三陪」只有一步之遙了;她不能叫我是阿姨,因為我分明還是中學生;叫同志就更傻瓜了,而叫「妹子」顯然太鄉氣。其實我是願意她叫我妹子的,小拳頭是一個乾乾淨淨的姑娘,當她的妹子是不讓我臉紅的。今天我有錢了,我決定買走她的一大捧鮮花。

    我今天是小拳頭的最後一位顧客,而且是最大的買家,她的驚喜變成淚水湧上了眼窩子。她的手指頭在涼水中泡得通紅,紅得就跟一根根胡蘿蔔似的,她就用這些胡蘿蔔揩揩眼窩,又捋捋頭髮,她說,大姐大姐,老天爺是要看顧你的,你二天是要交好運的,買了彩票中大獎,耍的朋友開寶馬。小拳頭滿臉都是諂媚的笑,把眼睛、鼻子都笑沒了,笑得就像一個乒乓球,而不是一隻小拳頭了。她把整整一捅黃玫瑰都捧給了我。

    黃玫瑰濕淋淋的,一路走一路都在滴著水,把我的靴子都滴濕了。到了家門口,我正在發愁怎麼掏鑰匙,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我剛叫了聲「媽媽」,但立刻就怔住了。我沒有想到我的淚水也會像小拳頭的淚水一樣湧上來,我是被那些淚水給搞懵了,我沉默了好半天都還是沒有再叫出聲音來。爸爸趿著棉拖鞋,躬著身子,站在門框裡,背對著燈光,在我們之間,隔著一大捧濕淋淋的黃玫瑰。誰都沒有說什麼話。他伸出手想來拍拍我的頭,或是拍拍我的臉,就像他從前一直拍的那樣。但是我懷中的一大捧玫瑰隔開了他,他試了幾次都不成,只好把手收了回去。我終於笑了起來。

    我說,爸爸,你先讓我進屋吧。

    爸爸坐在一把蒼老的籐椅上,久久地、久久地望著我。他手裡抱著一隻茶杯,就像抱著一隻手爐。而事實上,爸爸也確實在拿茶杯來取暖。都哪一月的天氣了,爸爸好像永遠都在過冬季。冬季是最難熬的,在丫丫谷的爸爸寢室裡,有一台紅外線取暖器,石英管早就壞了。丫丫谷的冬天,屋裡比屋外還要寒冷和黯淡。爸爸回來了,爸爸好像就把冬天也帶回來了。爸爸瘦了,他的身子裹在草綠色的軍裝裡,就顯得更瘦了,脖子從寬闊的衣領中伸出來,細得讓我不忍心看。媽媽經常說,瘦子最怕冷,胖子最怕熱。爸爸是瘦子,自然是怕冷的了,可是他回家來我都不曉得該怎麼給他取暖,因為按季節現在已經不需要取暖了啊。我能夠做的事情,就是燒一壺水燉在火爐上,過一小會替他換一遍開水。換水的時候我碰到爸爸的手,他的手冰涼,跟冰棍似的涼。他緊緊地抱著滾燙的茶杯,可他的手還是冰涼的。

    我問爸爸是什麼時候回家的,爸爸說我回來好久了,中午吧,他說,大概是中午過一點兒我就回來了。

    我看看家裡,門背後多了一口草綠色的箱子、一隻草綠色的旅行袋,除此之外,和我早晨離家時沒有區別。就像只是被一個小心翼翼的客人打攪了一下,沒有留下什麼痕跡,而這個客人卻是我可憐的爸爸。我問爸爸,你去哪兒轉了轉嗎?爸爸笑笑,東郊有什麼好轉的呢,我哪兒也沒轉。爸爸的聲音也變瘦了,那麼幹,幹得一點水分都沒有了,像山裡人的柴火,一折就會斷。他坐在籐椅上,整個人都是一把柴火,他就這樣坐了大半天啊。可他看著我的樣子,還是做得笑瞇瞇的。我說爸爸,你還沒有吃飯吧?

    爸爸說吃過了吃過了。他說我旅行包裡放了好多麵包,到了家還剩著,我就把它們都吃了,還喝了好多水。他隔著肥大的軍裝拍了拍肚子,就像從前逗我那樣,他說,你來摸摸,還能摸出是三塊麵包呢。

    我勉強地笑了笑,就把吃東西的事情放到一邊去了。我找出一些瓶瓶罐罐插鮮花,鮮花太多了,至少分了七、八處才插完。爸爸就坐在籐椅上,跟個安靜的孩子似的,看著我做這做那。窗外是雨後的夜色,麻將聲傳進來,綿漬漬地響,如同涼水在心窩上一點點地滲。爸爸歎了一口氣,他說,鳳兒,你手上弄的是黃玫瑰吧。你有男朋友了?

    我停下來,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就跟沒有聽到一樣,把黃玫瑰都一一地插完。誰算我的男朋友呢,我的耳朵根子都還在痛,是那種紅通通的痛。可憐的黃玫瑰……。

    我問爸爸,這次回家是探親還是算出差?

    爸爸說都不是,他說,我回來了,我再也不去丫丫谷了。

    我不敢去看爸爸的眼睛,我知道他的眼睛裡有些什麼東西。我埋著頭,把最後一枝黃玫瑰插進一隻塑料杯。我先笑起來,接著就說,爸爸其實你早該轉業的,轉了業你就和我們在一起了,我和媽媽兩個女人侍候你。丫丫谷有什麼意思,深山老林,就連野豬、野兔、野狐狸都全是公傢伙。

    爸爸也笑了起來,他這一回是真的笑得很輕鬆的。他說,鳳兒,你學壞了。

    我說我沒有學壞,我只是不想當窩窩囊囊的老好人。

    爸爸不說話了。我抬起頭,看見笑容還留在他的臉上,眼淚卻從眼窩子裡滾了下來。他說,鳳兒,你不知道嗎,爸爸就是窩窩囊囊的老好人。

    我傻乎乎地說不出話來,我以為自己也一定要哭了。可我發了一小會傻,我發現自己一點哭泣的感覺都沒有。我走到盥洗間裡扯了一節衛生紙出來,把爸爸臉上的淚水輕輕地揩乾淨了。我說,爸爸別哭。轉了業多好,轉了業就天天在家了,就有我和媽媽來服侍你了。

    淚水再次從爸爸的眼窩裡滾下來,但他很快自己拿袖子把它擦掉了。爸爸說,轉了業,就是你和爸爸過了,媽媽要跟別人走了。他說,我多少年前就該轉業了,我想保住一身軍裝就保住一個軍婚了。爸爸乾巴巴地笑了笑,他說,其實有什麼意思呢,不過就是一個軍婚嘛,寫在紙上的軍婚嘛。放你媽媽走吧,你媽媽也可憐。

    我覺得自己真是冷靜得很可怕,我說,爸爸,就是那個送我彎刀的男人吧?

    爸爸說是的是的,就是我那個在跑邊貿的老戰友。

    我點點頭,我居然一點都沒有表現出吃驚來。我說,哦,我猜就是他。

    我其實並沒有見過他,我努力想像他的樣子,但我的眼前浮現不出一點具體的東西,鼻子、嘴巴,還是說話的聲音。我想得起的,就是那把我掛在牆上的土耳其彎刀。我走進臥室,把彎刀摘下來扔在地上,拿陸戰靴狠狠地踩。我一聲不吭,狠狠地踩著。爸爸跟進來,滿臉都是惶惶的不安。爸爸說,你幹嗎呢,鳳兒。你幹嗎呢,鳳兒。

    我說,沒幹嗎,爸爸,我沒幹嗎,只是想踩就踩了。

    我不知道踩了多少腳,刀把上鑲嵌的珠子已經脫落了,有的粉碎,有的滿地亂滾,但刀身卻是完好無損的,怎麼踩也踩不爛。

    爸爸說,算了吧,你踩刀做什麼呢?

    是啊,我踩刀做什麼呢。我想,我他媽的跟一把刀有什麼過不去的呢,就連爸爸都認了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把刀子揀起來,拿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我似乎聽到像風刮過水面的聲音,我的手指被拉出了一條血口子。血滲出來,痛得讓我心裡好受一些了。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今天晚上的被子變得就跟鐵似的,又冷又硬了。我翻來覆去的時候,盡量小心翼翼,不弄出什麼聲音來。爸爸從隔壁傳來輕微的打鼾聲,我真是佩服他心裡放得下事情。爸爸睡著了,也可能他是因為疲倦才睡得那麼死沉沉的吧?他不睡又如何呢?媽媽說,爸爸除了喝兩杯酒說兩句豪言壯語,他還從沒敢跟誰紅過臉呢。何鋒丟了,可憐的爸爸就連這兩杯酒也不喝了。好在爸爸還能吃,雖然他總也長不胖,爸爸還能睡,雖然他其實心事也重重。我很想起床喝點兒水,紅泡沫吃的小吃很辣很鹹,我口渴得厲害。我覺得喉嚨口像有小火苗在燃燒,我的舌頭都快要燒起小泡了。

    但我還是忍住了,我怕吵醒爸爸。他的後輩子沒有軍婚了,沒有軍衣了,他只剩下了我,而我能夠給他的,就只剩下他媽的安靜了。我就安靜地趴在床上別動吧,我把那把彎刀抽出來,用刀身貼住額頭、臉頰、嘴唇,甚至還把刀把塞進我的口腔裡,那鋼鐵的涼意讓我的口渴一點點地緩解了。

    我還是第一次這麼用我的身體、皮膚和口腔去貼近一把刀子。刀子在黑暗中閃著黯淡的光芒,綠瑩瑩的光芒,它的弧度、鋒利、沉甸甸的份量,都顯得那麼優雅和神秘。我的眼前不停地映現出那個拐走了我媽媽的男人,他的面容模糊,聲音像黑夜一樣發啞,其實我根本就沒有見過他一面。我現在明白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我,是他一直害怕見到我,他知道他的仇人不是我爸爸,而是我爸爸的女兒。

    這應該是一個讓我仇恨的男人,可我困在床上被乾渴燒灼的時候,我一點兒也沒有力氣去仇恨誰了。我想到那個送我土耳其彎刀的男人,我心裡居然沒有仇恨。我撫摸著刀子,後來我就睡著了。在夢中,那個面容模糊的男人變得清晰起來,他的臉就是一把彎刀。他對我說,有狠勁的男人,都長得跟他媽彎刀似的,你信不信?

    我醒過來的時候,爸爸還在隔壁打著輕微的呼嚕,他睡得多麼熟啊。我終於赤著腳板下了地,踮著腳尖先去看看爸爸。我摸到爸爸的床前,把頭向他湊過去。突然,我差一點就叫起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爸爸一邊假裝著打鼾,一邊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噢!

    *第五部分

    但即便在迷糊中,我的手仍伸在書包裡,刀子,是我的兩把刀子,都躺在那兒沉沉地壓著書包底底。我攥住刀柄,覺得心裡多了一些踏實。送彎刀給我的人拐走了我的媽媽,送獵刀給我的人差點揪掉了我的耳朵,我該拿這兩把刀子派什麼用場呢?為什麼把兩把刀子都帶來了,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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