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做好了,兩素一葷,主食是粥,一人一碗;葷為烤對蝦,一人一隻。晚餐須少食,健康和不健康都是吃出來的。惠涓手機響了,是沈畫,說找的旅館不合適,要來家住,惠涓連聲答應,掛上電話後臉拉了下來。且不說飯只做了三個人的來人就得另做,單說早先讓你來家住,為什麼不來?怎麼說都不,理由一大堆:不想給小姨添麻煩,公司面試地點離家太遠不方便,已經在公司附近找好旅館交了錢……惠涓一概不信,卻並不點破,只堅持自己意見,直聽出她有點急了,方才作罷。二十五歲了,成年人了,慢說自己才是她的個姨,就是她媽,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惠涓懷疑沈畫北京有人,或說,有男朋友。否則憑她,一個小地方的女孩兒,頭回來北京,怎麼可能放著姨家不住,花錢去住旅館,她知道旅館大門朝哪兒開嗎?想跟男朋友住,可以,惠涓傳統但識時務,她只是不喜歡沈畫的不說實話。早先說不來住的理由,不是實話;現在說要來住的理由,也不是實話——找的旅館不合適,怎麼不合適了?不合適幹嗎交錢?交了錢不住,錢怎麼辦?當然她不問。問也白問,只能逼對方進一步撒謊。這孩子不能長留,找著工作就讓她出去租房。住家裡她就得負責,這個責她負不起。
沈畫到後,惠涓為她另下了面,加了兩個菜——小蔥拌豆腐、西紅柿炒雞蛋,自己那只蝦給她。烤盤裡只三隻蝦,她應是看到了的,卻連點推辭、謙讓的意思都沒有。一伸手把蝦接過去,接過去就剝,兩小指蹺蹺著,眼皮子抹搭著,全神貫注,越發的可以不理人了。是,你今天面試沒過心情不好,不想說話;但在別人家裡,你能由著你的心情來嗎?從進家門就這副不死不活的樣子,問一句說一句,不問不吭氣,上了餐桌,還這樣!攏共四個人,一個人不說話——尤其當這人還是客人——氣氛多尷尬?這孩子讓二姐慣壞了,自我中心慣了,人事不懂!
惠涓覺得沒面子,沈畫是她這邊親戚。
丈夫也有親戚在北京,也是外甥女,也是從外地來,人家來前先上網租房,來後從面試到工作落停,沒麻煩他們。來家吃過一次飯,背了一大背包的禮,舅舅的、舅媽的、表妹的,人手一份;說是頭一回發工資,得慶賀一下。沈畫呢?空手上門不說——這無所謂,你不掙錢——先說要來,又說不來,然後,說來就來,一切以她的需要為中心壓根不替別人想。二者相較,立見高下。都是家裡的獨生女兒寶貝疙瘩,卻就是這麼的不一樣!
沈畫被蝦頭刺紮著了,「哎喲」一聲,捧起被扎的手指送鼻子底下看,嘴裡頭「絲絲」著。惠涓裝沒看見,小可犯賤,湊過頭看,還問:「紮著啦?」沈畫點頭,兩嘴角向下耷拉著很是委屈:「我媽做蝦,都剝皮的……」惠涓登時火了:那就回你家,找你媽,這世上只有你媽能無條件圍著你轉伺候你,找不到第二個,丈夫都不行!她高聲叫:「小可!把你的蝦吃了!涼了!」又呵斥丈夫:「老鄧!別光喝粥!吃菜!」氣氛陡然間緊張。
小可趕緊看爸爸,爸爸正看她,衝她努嘴讓她出面轉圜。爸爸不善說話,或說,不善沒話找話。可是,說什麼呢?她和沈畫聯繫很少,可說的話題很少。該說的能說的早說遍了,連下午相親的事情都拿出來說了,媽媽跟著她一塊兒說,你一言我一語,說相聲似的。先說怎麼相錯了親,又說真人和照片差著有多遠,說那人不光長相一般智商也一般。智商一般是小可的說法,媽媽的說法是一般以下,弱智;根據是,不弱智他不會拿著高度PS過的照片跟人約相親……這番話母女相親剛完就說過了,到家後跟爸爸又說,此番餐桌上再說,完全是因為沈畫找話來說。
沒等小可找到新的話題,惠涓發作,身體帶著椅子往後一撤,椅腳劃地,「吱——」一聲,突兀刺耳,沈畫嚇得一哆嗦手裡蝦掉地上——她自我,但不木,在惠涓呵斥女兒丈夫時已明白了眼前情勢,馬上放下捧手指的手,拿起蝦剝——沈畫彎腰拾地上的蝦,起身時,惠涓不見了。她呆呆看惠涓的空位,頸左側脖筋時而輕輕抽跳,面色蒼白,眼周卻慢慢洇出了紅來。
小可右手裡攥著筷子,伸左手從烤盤裡抓起她的那只蝦給沈畫,嘴裡嚷:「掉地上算了,不要吃了!」情急之下,忘記被訂書釘重創過的左手食指,鹽漬傷口,火辣辣疼,倒給了她提醒,她找到了話題。把蝦給沈畫後,開始說陳佳。從面試初識那天說起,直說到今天的慘烈。在這段時間裡,惠涓從廚房出來了,拿著香油瓶往小蔥拌豆腐裡滴了兩滴,好像她離席而去是為這個。也是在這段時間裡,沈畫重又開始剝蝦,剝完,胳膊一伸,丟進了小可的碗裡……一時間,餐桌上你親我愛,歡聲笑語,一片祥和。
小可頗有成就感,越發說得起勁,最後,作結束語:「那陳佳絕對是個冷血動物!我絕對不能在這種人手底下待!」話剛落音,一直少言的沈畫出人意料開口,說出的話更出人意料:「我覺得陳佳正常,你太嬌氣。」誰都沒想到她會這樣說,就算你說得對,這種時候,以你的身份,也不該。一時間,餐桌上無人接口。沈畫感到了自己的唐突,趕緊找補:「我的意思是,現在大學生找工作不容易,有了機會,咱得珍惜。不說別人,說我,畢業一年了還沒著落,還漂著!」
氣氛和緩下來了,就著沈畫的話,小可問了:「哎畫姐,你下午面試為什麼沒成?」這問題她一直想問,看沈畫情緒不高,沒敢。她有些好奇:讓來面試,說明對硬件是認可了的,而只要硬件沒問題,沈畫就應該沒問題。她最不怕面試——敢說、能說、漂亮。沈畫回答:「還是老問題,硬件不夠,他們要求英語四級。」沈畫美術專業,藝術類學生畢業不要求英語四級。小可叫:「咦?硬件給他們的簡歷裡都有,明知不夠幹嗎把人家大老遠地從外地招北京來!」
惠涓盯著沈畫等待回答,小可說的正是她想問的。區別在於,小可是為沈畫打抱不平,她是懷疑,懷疑沈畫沒說實話。
沈畫一匙接一匙喝粥,不吭氣。
小可熱情道:「畫姐,我建個議?……先別急著找工作,先把四級拿下來,現在像點樣的工作,英語四級是起碼的,進我們公司,至少六級!」沈畫不悅,盡量不表現出來,淡淡道:「你們公司有對外業務,大多數公司根本就沒那業務,跟著瞎起什麼哄呀!」小可不覺,仍說:「現在沒這業務不等於將來沒有!北京越來越國際化,英語很重要的!畫姐,其實英語一點都不難……」這就滔滔不絕說了開去。小可英語很好,去美國紐約大學交流,紐約人都誇她英語地道。
沈畫盯著小可一開一合的嘴,那張嘴說的每個字都入了她的耳朵,半個字沒入腦子,腦子被她安了屏蔽裝置。人為什麼會指點指導別人?認為自己有這資格。名義是關心他人,潛意識是自我炫耀,優越感強烈到了不可遏制。是,她的這位表妹完全有資格在她面前炫耀:父親是著名大醫院的著名醫學專家,著名到只要他想,全國各地各行各業,都有他能夠找得到的關係,各行各業各個階層的人都會生病;她母親以她父親和她為生活軸心,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條。她自小坐擁北京豐厚的教育資源,安享父母全面有力的保障,這樣長大的孩子,只要智商心理正常,學習當在一般水準之上。她因之有足夠底氣對上司說「不」,對優秀的相親對像說「不」,自然,更有底氣有資格對卑微的自己說三道四。可惜,你有資格,我不接受,不僅是不接受,是討厭,討厭你這種居高臨下的指點、事不關己的偽善!
「畫姐?」她叫她。沈畫正了正神,看她。她說:「你看這麼著好不好?去新東方報個班,我陪你去!」
沈畫想說:「滾!」但知道不能——人在屋簷下——隨口敷衍:「如果拿下了四級,還不成呢?」
小可斬截地:「絕對不會!」
正是這脫口而出、漫不經心的斬截成為了壓倒駱駝的那根草,一時間,沈畫血往上湧,全身通了電似的抽緊,她試圖讓自己鎮靜,做不到;所說的話沒經過大腦直接從心裡往出冒,且是怎麼解恨怎麼來。她說:「何以見得?別人不說,說你,英語六級、日語一級,又怎麼樣,不也面臨著幹不下去?由此我認為,高分低能是我國教育制度的最大失敗!我還認為,形式主義的條條框框卡掉了無數真正的人才!我更認為,學習好不應也不是學習的目的!」說罷起身,誰也不看,離開飯桌,去了客房,光,關了門。
小可瞠目結舌,片刻,問父母:「她怎麼能這麼說話?!」
惠涓夾一筷子油菜送嘴裡慢悠悠嚼,嚼了會兒後,道:「她不是對你……替她想想,滿懷希望,不遠萬里,跑來應聘,結果呢,沒過。心情能好嗎?好不了。去,去看看她,陪她說說話。」
小可起身去了。她本善良,自身條件的優越也讓她大度。
女兒走後,惠涓鄭重對丈夫道:「老鄧,幫沈畫想想辦法!」「老鄧」全名鄧文宣,只是惠涓從來不叫他名字,兩人都年輕時,她叫他「小鄧」。
「她學美術我搞醫,兩個行當。」鄧文宣推托。
「看看你的病人裡有沒有能幫上忙的——」
「她才來,不急。」
「不急不行。唉,我就不該留她住。住個一天兩天,成;三天四天,沒問題;五天六天,也可以,時間再長容易起矛盾。剛才你都看到了,這才是來的頭一天!說還不能說——」
「找到工作她會出去租房的。」
「要就找不到工作呢?」
這時,客廳電話鈴響了。客廳與餐廳連著,成一個五十平方米的大廳,朝南是整面的落地門窗,客廳餐廳無間隔,只在天花板上做了個S形的軟隔斷,白天陽光由落地門窗進來,全廳明亮通透。這個廳、整個家的裝修,從設計到實施,惠涓一手操辦。房子是醫院的「房改房」,2004年初建成,當年底入住。惠涓和鄧文宣同在這家醫院工作,兩口子工齡加起來折成錢,一百九十平方米的房子,只需另交二十萬。惠涓去接電話。
家中電話百分之九十九找鄧文宣,惠涓和小可一般只給人留手機。當然鄧文宣也有手機,但他那手機只出差時才開,嫌麻煩是一方面,主要覺得用不著。只要在北京,他不在科裡就在手術室要麼在家,三個地方都有電話,總能找得到他,只是家裡來電話通常都由惠涓去接。
惠涓拿起電話「喂」了一聲,裡頭傳出的女聲清脆悅耳:「您好請找鄧主任!」她很禮貌地問:「請問您是哪裡?」這時鄧文宣已來到身後伸出手拿電話,被她閃開,同時更緊地將聽筒貼住耳廓,電話裡女聲一口氣報:「我是手術室我姓宋請找鄧主任!」聲音緊急,惠涓馬上把電話交了出去,卻沒馬上走開,聽到了電話中的女聲清亮傳出:「主任!張世寶腦組織膨出關不上顱!」她轉身離去。
惠涓收拾餐桌,客廳那邊是鄧文宣打電話的聲音:「有一種可能是過度換氣二氧化碳過多,請麻醉調整呼吸試一試。病人血壓多少?」惠涓端著碗盤去了廚房。
惠涓擰開水龍頭洗碗,水龍頭裡帶過濾網,出水柔和不濺水。正洗著,鄧文宣來到廚房門口,說一聲:「我去醫院。」說完了走,走幾步站住:「以後,找我的電話,尤其醫院的電話,你不要問太多。」離去。惠涓一如既往洗碗,從丈夫來,到丈夫走,沒抬頭。
沈畫坐寫字檯前,背朝門發呆。有人開門,聲音很輕,她仍受到了極大驚嚇,脊背一下子縮緊。沒回頭,不敢。不用回頭也知是小姨來了,來興師問罪,當場把她趕出家門也未可知,誰讓她傷害了她的寶貝女兒?她為自己說的那番話後悔,邊說邊後悔,但在那一刻,靈魂出竅魔鬼附體她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開門聲、關門聲、腳步聲……隨著腳步聲漸近,她原姿勢面壁石化。腳步聲在身後停住,縮緊的脊背一陣發麻,本能閉上眼睛等待打擊……右肩感到了一小片溫軟,她有點意外——她預料的是電閃雷鳴劈頭蓋臉——扭頭看,在她身邊的不是小姨,是小可,那一小片溫軟是小可的手,無聲傳遞著關心體貼,沒有一絲居高臨下的優越,全是善意。小可在她眼裡漸漸模糊起來,淚水不爭氣湧出,緊接著滾落,一大顆一大顆,辟里啪啦,沉甸甸的。那淚蓄積了很久,壓抑了很久。
一天之內,沈畫遭受愛情、事業的雙重打擊。
惠涓的懷疑一點不錯,沈畫在北京「有人」,如果沒有這個人,她斷然不敢隻身闖來,儘管她是那麼的嚮往北京。那嚮往從幼年就開始了,由圖畫兒歌電視課本開始,在各種反覆強化的描畫中,將北京幻化成了童話中的水晶宮,遠在天邊,亮閃閃炫目。考大學時想過報考北京學校,父母反對:以她的成績考北京學校只能是二本以下,在本省,則可上屬於211工程的重點大學;現在好點的單位招聘,非211大學畢業生不要;上大學是為就業,不是為好玩兒。沈畫拗不過父母,歸根到底是自己心中沒底,老老實實上了本省的一所重點大學。畢業後在當地做過三份工作,加起來八個月。八個月工作的體會是,人生原來是這樣的一個循環:上班——拿錢,拿錢——吃飯,吃飯——活著,活著——上班……與夢想、追求、激情無關。
曾有過認真的愛情,大學同學,從大一開始好,畢業後,愛情結束。他提出結婚,她不肯。她不肯這麼年輕就成為已婚婦女,不肯過已婚婦女那種一眼望到頭的生活:生孩子,養孩子,孩子結婚,她老去。
與男友分手後住父母家。她是那個家的中心是公主。她下班回家,熱飯熱菜定已等在桌上,飯菜口味,定以她的口味為準。她在家什麼都不必做,哪怕手機沒錢,她只消說一聲,自動充值——父母為她甘盡全力,可惜,他們的全力又有多少?僅有的那點,還不是她需要的;她需要的,他們沒有。父親是鎮政府的電工,母親早年間是當地織襪廠的工會主席,工廠倒閉後回家,利用家中臨街窗子開了間小賣部。做這樣一個家的公主,非但不會有任何的自豪滿足,相反,讓人悲涼。她不是寧當雞頭不當鳳尾的市井之輩,她有理想,她理想中的自己是能夠朝著天邊的絢爛盡情飛翔的鳳凰。
家中父母密不透風的溫暖令人窒息,為避免矛盾,回家吃罷飯沈畫就躲自己屋裡上網,網絡是她與外面世界保持聯繫的臍帶,給予她生命所需的滋養。人人網、開心網、QQ,成為她每天必去的地方。她在人人網上結識了孫景。孫景是一位私企老總,北大畢業,二十九歲,現居北京。隨著交談深入,二人互留QQ,互發照片,互留手機。孫景說一口標準普通話,聲音很有層次,他亦誇她的聲音悅耳。按照網絡交往規律,通話後如雙方仍相互滿意,接下來就會希望見面,孫景讓她去北京。其實這之前,沈畫已經暗暗在做去北京的準備了,向北京發去了無數簡歷,一直無果,在接到孫景的邀請時,有公司通知她面試,命運大門開啟。正如小可所說,她最不怕面試——見孫景也是面試——她的漂亮無人能擋!
決定去北京前,沈畫要求與孫景視頻。網絡騙子多,她須格外謹慎;父母不給力,她須自己照顧好自己。孫景欣然同意,在家中同她視頻。視頻後沈畫徹底放下心來:不是為孫景長相——視頻上看,孫景比照片還好看——男的長得差不多就行,要不怎麼說男才女貌,關鍵是,在視頻裡,沈畫看到了孫景的家。那個家寬敞大氣品位不凡,驗證著主人不凡的事業。
接下來的日子,沈畫辭掉工作,收拾東西。跟父母只說去北京面試,沒提孫景。任何事,沒成之前,她不跟他們說,不想讓他們多問。她乘飛機來的北京,孫景為她訂的機票。誰都不知道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乘飛機,孫景不知道,一路的同乘人也不知道,一路上她細心觀察用心揣摸小心行動,任胸中波瀾起伏,臉上不動聲色,成功地給所有見到她的人留下了她想留下的印象:沉靜、大氣、見多識廣。
及至見到孫景,「不動聲色」消失殆盡。
他開車去機場接她,車是價值二百多萬的奔馳S600,在她家鄉,二百多萬能買幢好房……軟硬適中的皮座椅光滑清涼,她筆直端坐,兩手併攏放在同樣併攏的腿間,心狂跳,嗓子發緊,因怕碰到孫景的目光,扭臉去看車窗外風景。孫景很體貼,一直找話跟她說,先說她本人比照片比視頻都漂亮,漂亮得多,再問沈畫見到他是不是失望,又開玩笑,說只要見光沒死,他保證沈畫對他全方位滿意……沈畫對他所有問題能點頭或搖頭回答的,不說話。她說話時的聲音讓她氣惱,緊張、羞澀、小聲小氣,活脫兒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車駛出機場路進城時,孫景說了他的安排:面試時間下午四點,他們先把東西放家裡,然後,吃飯;吃完飯,他送她面試。接著他的話,沈畫告訴了他小姨家地址,他不是說「先把東西放家裡」嗎?她說完,孫景沒說話,大約為避免不說話時的尷尬,一伸手,開了音響,音樂在車廂內環繞,如訴如泣如夢如幻;沈畫卻無心音樂,她在等孫景的反應,緊張不安。果然,孫景再開口時聲音冷淡了許多:「跟你說過我家房子很大你完全可以住家裡。當然了,你要不信任我——」沈畫趕緊聲明:「沒不信任!」他扭臉看她,目光灼灼:「那就住我家!要實在不放心,你住樓上,我住樓下。再不放心,你住家裡,我出去!」
沒有哪個女孩兒能夠抵抗得了來自一個成功男人如此溫柔的霸道,沈畫撥了小姨電話,告訴她自己不去家裡住了……
夢醒時分,是在那棟精緻別墅二層的主臥。
孫景開車帶她來到這棟位於西山的別墅,在進入別墅客廳的瞬間,沈畫尚存的最後一絲疑慮消失——不能怪她多疑,一切太過完美——眼前的一切為她所稔熟,視頻中多次看過:乳白色沙發、深褐色地板、沙發後牆上那幀抽像派的畫……孫景把車鑰匙往茶几上一扔,動手收拾上面的零碎雜物,不無抱歉:「家裡有點亂讓你見笑,保姆休假。」他的身材頎長,手指修長,她看著他,情不自禁說了從見面到現在,她主動說的第一句話:「孫景,我知道你很成功,但沒想到會這麼成功。」
他帶她在家裡參觀,參觀完樓下,上樓,來到了樓上的主臥,之前他說,讓她睡主臥。
主臥白紗簾低垂,樹影婆娑,正方形雙人床對面,夢幻般擺一隻浴缸,上鑲嵌大小各異的珵亮開關,雪白闊大,令人耳熱心跳不敢久視……卡嗒,沈畫一驚,下意識循聲回頭:房門不知何時關上了,是孫景關的,他站在門前。見她回頭,他一笑;把門鎖扭開,再一笑;隨著又一聲「卡嗒」,鎖上了門。他說:「看到了嗎?這樣一扭,門就鎖上了。誰也進不來,包括我。」演示完把門扇一推,令其大敞直抵牆壁。沈畫不好意思地喃喃:「孫景,我不是那個意思……」孫景笑:「你是也沒關係,你的一切我都理解。沈畫,從第一次在人人網上相遇到現在,我們交往六個月零十一天半。六個月零十一天半的時間,認識一個人,確定自己的感情,夠了……」邊說,邊向她走,沈畫僵立原處,一時間不能夠確定何去何從。她有過男人,瞭解男人,她當然知道同意住在這裡意味著什麼。她不能確定的只是,此時,她應該熱情奔放還是羞澀推托以顯得純潔?她沒有同成功男人打交道的經驗。她孤注一擲隻身來京不是為一時之歡,是為對這個男人的永久佔有,為婚姻;女孩兒不願做已婚婦女是因對方不能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孫景當是所有女孩兒夢寐以求的婚姻對象。
孫景在她面前站住了……他將兩手輕輕放到了她的肩上……他飽含深情的雙眸似兩眼深潭……那一刻沈畫決定:她不主動地決定什麼了,一切聽從他的決定吧,跟著他走,他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
「小孫!」
叫聲從樓下傳來,男聲,他們同時聽到。其時孫景雙手正環住沈畫後頸溫柔用力地迫向自己,這叫聲讓他猛地一震,觸了電似的,一失手,崩,兩人額頭重重磕了一下。他沒顧上,可能根本就沒察覺,緊接著手一鬆,扔下沈畫跑開,慌慌張張匆匆忙忙差點絆自己一個跟頭。登登登登,跑出房間;登登登登,跑下樓。聽著那「登登登」的一溜煙的腳步聲,沈畫全身冰涼。
夢遊似的,沈畫走出房間,走到樓梯,一步一個台階下樓,她向下看——
客廳裡站著一個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長方臉、濃重的劍眉,某個角度看很像那個香港演員呂良偉。不用說,剛才是他在叫「小孫」。在他面前,小孫的腰背都不肯完全伸直,一口一個「向總」,竭盡了恭敬、馴順、慇勤。由他們對話中沈畫大致明白了事情來龍去脈:向總去外地的航班臨時取消,搭熟人車從機場回來,因之沒讓司機小孫去接。進家後看到了沈畫的箱包和茶几上的汽車鑰匙,斷定小孫在家。最後,他示意著沙發上、茶几旁女性味十足的箱包,問了:「這是誰的——」他住了嘴,他看到了答案——從樓上下來的沈畫。
沈畫不看他——她誰也不看,一心一意消失——她去拿沙發上自己的包,拿了包,拖放在茶几邊的箱子,而後,向門口走,不料在門口時被耽擱住,她不會開那個門,向總過來為她開了門。門有門檻,箱子得提著過去,她一下子沒能提起,箱子很大、很沉,裡面裝滿她四季的衣服。又是向總,幫她將箱子提出,同時扭頭吩咐:「小孫,開車送她一下。」小孫卻想先解釋一下:「向總,事情是這樣的——」向總打斷他:「先去送她!一個女孩兒,那麼多東西……」
他們說話的工夫,沈畫一手提包一手拖箱子來到了外面,外面有一條鵝卵石鋪成的甬道通往院門,箱子轱轆軋過鵝卵石,發出響亮的「咯隆」聲。沈畫到院門口後站住,茫然四顧,她不認得來時的路。迫在眉睫的具體困難讓她從夢中徹底醒來,帶著尖銳的痛楚:眼下,此刻,往後,她何去何從?她身邊,院門旁,那輛價值一幢房子的奔馳S600在四月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晃得她頭暈目眩。
「沈畫。」有人叫她,是孫景——不,小孫——他走過來打開車門,低聲道:「我送你。」沈畫逃也似的拔腿就走,走哪兒不知,先得走,遠離此人永生不見!那人一步跨她對面攔住了她,笑:「為什麼不理我了?……你不是說和我很有共同語言嗎?……沒錢就沒共同語言了,是嗎?」笑是譏笑,卻透出幾分猙獰。沈畫一驚,決定好說好散,她清了清嗓子說:「我,我……我可以不在乎你沒錢沒地位,但不能不在乎你的欺騙!」對方聞此,譏笑瞬成冷笑,他嘿嘿冷笑著說:「如果一個有錢人欺騙你,說他沒錢,你會在乎嗎?你不會,你反而會誇他謙虛低調。沈畫,我太瞭解你了,你根本不懂得感情,你就是拜金!」沈畫為這無恥流氓的倒打一耙激怒,怒火萬丈畏懼全無,對準那張醜臉她一字一頓道:「我倒不明白了,你這麼瞭解我為什麼還要追我!孫景——你是叫孫景嗎?——看在我們交往半年多的分上送你句話:沒有金剛鑽,休攬瓷器活兒!」說罷,拉著箱子頭也不回地走,甩下一串響亮的「咯隆」聲……
……
沈畫伏寫字檯上慟哭,肩背因之劇烈抖動。安慰沒用,問也不說,小可手足無措無可奈何,轉身出屋找惠涓,解鈴還須繫鈴人。惠涓聽小可說罷,相當不以為然:「聽你那意思,她哭是因為我衝她發火嘍?」小可說:「肯定!」惠涓哼了一聲向客房走去,小可趕忙跟去,生怕媽媽對沈畫說出什麼過分的話來,她覺得沈畫太可憐了。
她們進屋時沈畫已不哭了,原姿勢坐在原處,盯著眼睛下方的某一點發呆,聽到惠涓進來,只在嗓子眼咕嚕了聲「小姨」,都沒敢抬頭看她。惠涓長歎一聲,在寫字檯邊的椅子上坐下:「說吧,到底出了什麼事?說實話。」
沈畫哆嗦著抽泣了長長的一下,開始說了:「其實約我來面試的那家公司,根本不要求英語四級。」
小可聞此不由得看媽媽,惠涓不看她,只看沈畫,等她說下去。沈畫說:「來前我預感就不好。他們先是讓你把照片放大成三寸,又讓你註明你的身高三圍,這時我還抱著一線希望,想:誰都喜歡賞心悅目,同等條件下,誰都願意要看著順眼的,人家這麼做沒錯。就按照他們的要求把資料發過去了。發去後他們馬上通知我來北京面試。面試時你知道他們說什麼?……什麼都不說!上來直接問:會不會喝酒?肯不肯陪客戶跳舞唱歌?就差沒問你,能不能陪客戶上床了……」
小可聽得眼都圓了,惠涓則沉著得多,邊聽邊微微點頭:嗯,這才合邏輯嘛。雖說與最初的懷疑不符,卻聽得出都是實話。
的確都是實話——離開西山別墅沈畫打車去約她面試的公司,最後的希望在那裡破滅——但不是全部的實話,最重要部分——姓孫的那一部分——她沒說,不能說,跟誰都不能。這時手機發出短信提示聲,沈畫拿起看,看完給小可看,同時說:「是他們。說很希望我去他們公司工作。」小可看完對沈畫說:「必須不去!」沈畫喃喃:「實話說吧,我現在都開始有點理解那種女孩兒了……」小可叫起來:「畫姐!」沈畫聞聲抬起頭來,於是,惠涓和小可看到了她的臉。那臉被淚水浸泡得像剛出籠的發面饅頭,又白又亮,眼睛腫成了兩道縫,又紅又亮。「小可,」她又那樣哆嗦著抽泣了長長的一下,「知道我畢業一年來最大體會是什麼嗎?找一份好工作有一個好機會不容易,得到了,要盡最大努力抓住。你說陳佳冷血,可你想過沒有,她認為你紮了下手不算什麼,是因為她很可能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惠涓萬沒想到沈畫能說出這麼有質量的話,忙看小可,小可的反應令她欣慰:若有所悟,深深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