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國決定再請小西回家。這個決定,是那天晚上和顧小航吃飯後作出的。由顧小航口中他得知,顧家沒給他哥安排好不是不想安排,而確實有他們的難處,也就是說,至少在這個問題上,他誤會小西了。夜裡一個人躺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冷靜反省,再次想到了那個不為他掌握、預知的未來,下決心請小西回來。否則,心有不安。先是給小西打了個電話。小西卻說還是讓你哥哥回去住吧,好歹過了這一段冬春交替的季節;她在北京又不是沒有地兒住,只要她明白了他的心就好,正如他明白了她的心一樣。看態度不像是賭氣,很真誠,讓他不明白這變化是為了什麼。
變化的直接原因是,何建國電話打來時小西剛剛從婦產醫院出來,正處於一個非常特殊的心境之下。
小西之所以不想去媽媽醫院而去婦產醫院,是因為媽媽醫院的人認識她,她怕他們為了安慰她而瞞她。受簡佳那天跟她說的話的提醒,她決定去婦產醫院查。事先打電話預約,掛了一百元的專家號——這程序也是從簡佳那裡聽來的,而簡佳是從何建國那裡聽來的。拿著專家號向專家診室走,小西心裡頭充滿了辛辣的自嘲和淒涼。按說,妻子有了病,丈夫應當積極陪她一塊兒來才是,他們倆卻是以這樣的一種就診方式。而且,丈夫替妻子看病不是為了妻子,是為了決定他自己的何去何從。那天聽了簡佳推心置腹的忠告後,這念頭便深深紮在了小西的心上,如一根刺,不能動,動就疼。她便按下不動,極力站在何建國的角度替何建國想:他是農村出來的,農村有農村的文化傳統,根深蒂固。無後在農村是頭等大事,而何建國對父母的孝順從客觀上說,也是優點。……長達七八年的婚姻生活已然使小西成熟了不少。年輕時對愛情的要求是,純粹如蒸餾水般,不能含一點兒雜質。現在想想,哪裡可能?所有愛情,無一不是各種內外在條件平衡之後的結果。就說何建國,如果他現在成了一民工,一月幾百塊錢不到一千,天天一身臭汗——何建成身上就有那味,只要他一進家,滿家都是那味——她還能愛他嗎?肯定不能。自己是俗人,就不能要求別人是聖人。
專家的態度令她失望。她希望從專家那裡得到的是「是」或「否」,而後決定她走還是留。專家卻不說是或否,最後被她問急了也是纏煩了——幸虧掛的是一百塊錢的特需專家號,若是掛十四塊錢的普通專家號,她根本就沒有問專家這麼多問題的時間——告訴她,醫生,越是好的醫生,就越不可能跟你說「是」或「否」。她若是想找那種滿口肯定答覆甚至包治百病的,可以去街上的小廣告看看。
從婦產醫院出來,小西心裡一片茫然。何建國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進來的,態度誠懇地請她回家,並且就他哥哥的工作安排一事感謝並道歉。很客氣,很理智。也許,他跟她一樣,也在婚姻中變得成熟了。於是她以同樣態度跟他說了上述的那番話。其實她住在爸媽家沒什麼不好,從條件上說,比自己家裡還要好些,至少有食堂,不想做的時候,還可以打飯。她不願在爸媽家住只是個心理問題,覺著自己不被丈夫重視。現在既然雙方就這個問題談開了,就是說,心理問題解決了,就實事求是地怎麼對大家都有利怎麼來好了。
回到家裡,沒想到何建國在家裡等她,正跟爸爸聊得火熱。見小西回來,小西爸馬上說小西你趕緊收拾收拾東西回去吧,建國工作這麼忙,還親自跑來接你。何建國沒說話,只是笑著點頭,證實並加強著小西爸所言。此舉令小西意外而感動。他現在很忙她是知道的,據說現在上公司裡找他,都得提前預約,不預約別想見得到他,比她媽媽在醫院裡的譜兒都大。小西就問他她回去了他哥哥怎麼辦?何建國不說他哥怎麼辦,只說希望小西回家,小西爸也在一邊勸她。小西深深噓口氣,進屋去收拾自己的東西。這次跟何建國鬧得比較大,比較久,帶回來的東西比較多,收拾起來比較麻煩。收拾了一半,到打飯時間了,於是放下手裡的事情,去廚房拿飯盒打飯。何建國要下廚做飯來著,小西爸說什麼也不讓,完全不像從前,何建國進門挽挽袖子就下廚全家人都覺著自然而然。小西不無心酸,想,由於她沒處理好這個關係,家裡人、包括最喜歡何建國的爸爸,跟何建國都有些生分了。
小西拿著飯盒要出門時,小航回來了。弟弟為何建成或說為她所做的一切,令小西感激,因此小航失去工作後小西比誰都著急,事業是男人的立身之本,爸爸說的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他跟簡佳說要跟人家結婚,結婚你得有結婚的資本,總不能結了婚後讓老婆養著你吧!但她知道小航肯定知道這些,不想給他施加太多壓力,又忍不住不說,就拐著彎地說:「你又不用上班,一天到晚在外面瞎忙活啥?這個時候才回來!小夏不在了,你沒事就老實做做家政工作,省得在家裡吃閒飯。」
小航道:「我做家政工作,你們誰付得起我一月一萬二的工資?」
小西爸關心地問:「面試的情況怎麼樣?」
小航道:「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才發現外面的世界原來是這般廣闊!」
小西道:「得了吧,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咱國,缺啥也不會缺人!」
小航說:「但是,缺人才!」
何建國關心地問:「定下了沒有?」
小航一揮手:「正在選擇。」
小西說:「霍,還是搶手貨!」
這時小西爸問了:「簡佳對這事什麼態度?」
小航挑釁地說:「她無所謂!」
小西爸哼一聲:「『無所謂』?我就不信她真的無所謂。跟你說小航,沒有哪個女人會長久地愛一個只會追在女人屁股後面跑的無業遊民……」
小航正色道:「爸我跟您說過,在你們沒有改變主意之前,請不要跟我談論簡佳!」
氣氛一下子開始緊張,小西忙把飯盒飯卡塞給小航:「打飯去打飯去!我還得收拾東西去!」把他推將出去。
小航打飯去了,小西繼續收拾東西。小西媽下班回來,一看何建國在,有點兒意外,淡淡地跟他打了個招呼,逕自換鞋洗手,問都沒問一句「你怎麼來了」?或「有什麼事嗎」?就那樣把何建國撇在了一邊,任他臉上堆著濃濃的笑,看都不看。小西爸有點兒過意不去,跟到衛生間道:「建國來接小西回去。」小西媽「噢」了一聲,自顧咕嘰咕嘰洗手。小西爸又從衛生間出去,對建國高聲地道:「建國啊,晚上一塊兒湊合一頓吧。我在準備研討會上的發言,沒工夫做飯。」
小航打飯回來,一進門就說:「爸,請保姆的事咱們還是得抓緊。」
小西爸道:「什麼事不做不知道——這保姆很不好請!給家政公司聯繫過幾次,只有二十來歲的小姑娘。」
小西在屋裡說:「小姑娘不行。不懂事也不容易安心。」
小西爸說:「年齡大的也不一定就都好。樓上許教授家那個保姆,年紀倒不小了,四十多了,不懂事。自己愛吃肉,就恨不能頓頓紅燒肉,吃得老許的血脂噌噌地往上漲……」
小航和何建國往餐桌上擺飯,小航道:「姐夫,能不能把小夏請回來?」
小西爸道:「這時想起人家小夏來了!……小航,不要以為只有你是人才。各行有各行的人才,小夏就是她那個行當裡的人才!」
「小夏走怪我嗎?」小航道,「是,怪我。但不能只怪我。大家都有份兒。」
他說的是事實。於是都不吭聲了。何建國忙道:「都是誤會,解釋清楚了就好了。等我打電話跟我們家說說。」
小西媽從衛生間出來,不冷不熱道:「不必勉強。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何建國心頭火又起來了,但是他忍住了沒說什麼。當天吃罷晚飯,小夫妻雙雙走後,小西媽方說何建國指不定又有什麼事要求小西了。小西爸批評說她這是成見。小西媽再沒說什麼,臉上的表情是:等著瞧。
發行部主任來了。劉凱瑞那邊對他們的策劃方案非常滿意,現在正在商量實施細節。所有細節裡最重要的細節是,把要請的名人請到。會議規格的高低,宣傳規模的大小,全要看到場名人的質與量。發行部主任來找顧小西,讓她通過何建國的關係,請何建國所在通重公司來一個公司領導,總裁來最好。顧小西當即給何建國打電話,辦公室沒人,手機沒有人接,於是對發行部主任說通重公司就算了,已有那麼多名人答應來了,少來一家問題不大。發行部主任不幹,說是做就要做到盡善盡美,通重是大跨國公司,影響大。略一思索後,道:「繼續跟你老公聯繫,公司總裁能來最好,最不濟,你老公來!」小西叫起來:「他哪行!他不過一技術總監——」「重要的是,他身後的那個平台!他可能正在開會不方便接電話,你給他發個短信,跟他說這是你爸的書,他一定得來捧場!」
這期間簡佳一直在接電話:「……我們還沒開始請媒體呢,放心吧,肯定第一個請你。」掛了電話,對發行部主任說:「主任,咱們什麼時候通知媒體啊?」
「這個事我們也得慎重。這次我們的研討會是限量版,媒體來的有限,因此,邀請誰不邀請誰,要方方面面考慮周到,否則是會得罪人的。你們想啊,記者們上哪兒找這麼個機會,一下子見這麼多名流這麼多有錢人?」
小西小心地問:「多多益善誰來都行,不行嗎?」
發行部主任斬截道:「不行!人,決定檔次。多多益善誰來都行,結果是什麼?魚龍混雜。魚來了龍就會不高興。龍不高興,魚再多有什麼用?剛才有一瞬間我都在想,我們是不是選一家最有影響的媒體,搞一個獨家新聞?」
發行部主任走後,小西沉浸在意想不到的喜悅裡。這意想不到的喜悅就是,她沒能想到何建國居然也能混跡於名流的行列裡。發行部主任這種人信息廣,最具比較鑒別的能力,是這方面的權威。當下心中對何建國生出了佩服和敬畏。
簡佳笑嘻嘻地道:「小西,你們家建國當領導你是不是很自豪啊?」
「是!覺著我俗?」
「俗。」
小西美滋滋地說:「哎,咱就是俗,咱就盼著老公步步高陞平步青雲夫貴妻榮封妻蔭子!真到有那一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問簡佳,「你猜是什麼?」
「買房子?……買奔馳?……買鑽石?」小西一律搖頭。簡佳笑:「不至於也去買兩碗豆漿,喝一碗倒一碗吧?」
「你呀,看來這輩子只能給作家當編輯而當不了作家了,完全沒有作家的想像力嘛,沒有那種植根於生活的想像力——告訴你,我要是有那麼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辭——職!爾後,每天睡到自然醒,每年上國外去度假……」
「再生他一大堆孩子!瑞士生一個,美國生一個,法國生一個,對,還有意大利,在哪國生的就是哪國公民,到時候你們家就是一個聯合國……」忽然發現小西情緒不對,才猛省到自己的失誤,「對不起,小西!」
小西強笑笑沒說什麼。
晚上下班回家,何建國還沒回來,小西進廚房做飯。在為何建國陞遷高興的同時,她陡然感到了危機。自己得有所收斂了,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任性了,否則,她的婚姻前景真的是不妙了,當下決定,嚴格要求自己。比如今天,她在社裡忙了一天,要是從前,回家絕不做飯,回來早了也不做,等何建國做。今天,就要求自己,不想做也得做。做事不能光憑著想與不想。門開了,何建國回來了,小西迎了上去。何建國脫鞋,她去接他手裡的包,碰到了他的手。「手這麼涼!還是得穿外套。下車進樓也得走一段呢,這麼冷的天!」
「是啊,這麼冷的天!」何建國接道。接著這個話題他說了,「這麼冷的天那些民工就住在沒有任何取暖設備的工棚裡!」
這之前,無論建國怎麼動員他哥哥,他哥哥都不肯來住。說是不能為了我,讓你們夫妻分居。何建國說小西同意了。何建成說她同意是因為她懂事,人家懂事咱不能不懂事,為了哥哥把媳婦擠出去,從哪兒說,都說不過去。這期間何建成又發了次高燒,也不能說是「又」,上次感冒壓根兒就沒有痊癒。這一次在家又是僅住了一天,就急急忙忙地走了。於是何建國想到,能讓哥哥留下的惟一可能,還得小西回來。不過這次他沒跟小西提這事,怕再次影響到他們脆弱的夫妻關係。但今天既然話趕話說到這兒了,他也就不妨說說。小西最近對他態度很好,萬一能行,豈不兩全其美?
「小西,我哥哥前些日子又病了,高燒,上醫院查,沒別的原因,就是凍的。」小西不等他說完馬上道那我走,讓你哥來!何建國擺擺手,「他一來,你就走,他住在這裡能心安嗎?」
小西傻乎乎問:「我不走咱們怎麼住?」
「怎麼不能住?大學一間宿舍八個人都能住!」
「那也得分個男宿舍女宿舍吧?沒有說男女同居的吧?」
「咱們去泰山,一個大通鋪,有男有女,十來個人,你不是也住了嗎?現在這麼大房子三個人怎麼就不能住了呢!」
小西:「那能一樣嗎?」
何建國說:「說一樣就一樣。說不一樣就不一樣。」
小西這才明白了。明白了後心一下子就涼了,透心地涼。正要發作,不管不顧地發作,她手機響了,發行部主任打來的,問她何建國到會的事落實了沒有。小西接完電話,生生把心中已熊熊燃燒的怒火壓了回去。同時不能不感到深深的悲哀:他們這還叫夫妻嗎?為利益所牽制,為利益而維繫。當然也許,這才是夫妻。以前他們對夫妻關係的理解,是天真,是幼稚。收起電話小西毫不延宕地說:「我們發行部主任電話,問你們公司能不能出席我們的會。」
「總裁肯定去不了,他不在國內。」
「你呢,能不能去?」不等回答馬上又道,「你讓你哥來住。咱們在客廳給他搭床。」
「謝謝。」何建國稍一停,「你們出版社的會,我爭取去。」
簡佳帶人忙著佈置會場,登高爬梯掛橫幅,橫幅上的字是:《東方文化和享樂主義》研討會。這時她手機響,一接,臉上立刻露出喜悅:「小航!……你現在到哪兒了?……向左拐二百米就是!……你來得很是時候,我們這兒缺的就是力工!」收起電話後對年輕人們道:「你們先幹著點兒,我去門口接個人。我給咱們找了一個力工!」
簡佳走出會所,不期然在門口遇到了劉凱瑞。也許不是遇上,也許他壓根兒就是在這裡等她。簡佳毫不意外——在劉凱瑞的地盤上遇上劉凱瑞還不是遲早的事?不躲不閃大大方方主動招呼:「還沒有下班?」
劉凱瑞道:「正要走。送你一段?」
「謝謝。我現在還不走。我們還沒有弄完。」
對方笑笑:「是怕你的小男朋友多心吧?」
「當然不想增添不必要的猜忌。」
「簡佳,如果我現在決定娶你呢?」
「你不會的。我瞭解你。」
「你真是我的紅顏知己啊!」話語中有自嘲。簡佳再也懶得與之說什麼,逕自走了,小航在那邊等她呢。
小航幫簡佳幹完了活兒,一行人向外走。一小姑娘對簡佳悄聲道:「簡姐,夠帥的啊,抓住他!」簡佳笑道:「明白。」小姑娘招呼了同伴們一聲。年輕人們知趣地先走了。
小航:「那女孩兒剛才跟你說什麼?」
「看上你了。……給你們介紹介紹?」
「沒問題。」
「有問題。我不同意。」二人同時笑。簡佳:「明天你來嗎?」
「來。為了劉凱瑞我也得來。不過可能會晚一點兒。先得送我媽去機場。我媽去外地會診。」
簡佳挽著小航的胳膊走,她有意如此,她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他們呢。劉凱瑞的眼睛。
次日下午,會議如期召開,名流如雲。劉凱瑞靜靜地坐在嘉賓席裡聽台上的顧教授發言。「英國史學家湯因比曾說:『如果讓我選擇,我願意活在中國的宋朝。』許多著名的中國學者也說過:『我最嚮往的朝代就是宋朝』——宋朝是一個最講究精緻生活的朝代,而宋朝的文化人也最有資格講求品位……」
劉凱瑞覺著枯燥,心想,這些老夫子們今天搞這些東西,有什麼意義嘛,吃飽了撐的吧?還不得不坐在這裡聽,作聽得津津有味狀。其他嘉賓大概也同他一樣心情,一個個正襟危坐。名人也是不好當的,也是身不由己。他們來,僅是因為聽說了彼此要來,他們不願漏過任何一次相映成輝的機會。忽然,劉凱瑞在嘉賓席發現坐在他前方左側的一個人面熟,想了想,想不起來,於是伸長脖子看他面前的座位牌,牌子上赫然寫著:通重公司技術總監!再看名字,何建國。他一下子想起來是誰了,顧小西的丈夫,在一次誰的書的簽售會上他們有過一面之交。那會兒看他,不過一普通打工仔,現在居然成了大公司的技術總監,真可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於是伸手過去拍了拍何建國的肩。何建國回頭,也是面露驚喜,他也正感到枯燥不知如何打發時光,二人立刻開始交頭接耳。
「劉總會所真是名不虛傳氣派得很啊!明天一見報,這廣告就算是做出去了!」
「雙贏雙贏!……何總監今天到場是作為嘉賓還是作為責任編輯的家屬啊?」
「既是嘉賓也是家屬。既是責任編輯的家屬也是作者的家屬。」示意正發言的顧教授,「顧教授是我的岳父。」
劉凱瑞完全沒有想到:「你是說,這本書的作者,是顧小西顧小航的父親?」
何建國不明就裡,一點頭:「啊。」
劉凱瑞的憤怒頓時溢於言表,想了想,他寫了個短信。按了「發出」,同時眼睛向簡佳所在位置看。幾分鐘後,簡佳顯然收到了短信,看完後,想了想,起身,向外走。於是劉凱瑞也起身向外走,何建國問他去哪兒他也沒顧上回答。他太生氣了:他花錢贊助的、花精力促成的這件事,居然是為了顧小航的父親!
會場外,簡佳在他指定的地點等他。他上來就問:「為什麼要瞞我?」態度嚴厲。
簡佳挑戰般地說:「你並沒有問我!」
劉凱瑞一字字道:「簡佳,我是喜歡被人利用,但是不喜歡被人欺騙。」
「我沒有。」
「還沒有?為討好你未來的公公——確切說,為討好你的男朋友你不惜利用我對你的好感對你的信任!拿著喜歡你的男人的錢,去給你喜歡的男人花——」
「據我所知,顧小航把兩萬塊還給你了!」
劉凱瑞把手一揮:「那是出書的錢!場地錢呢?研討會的錢呢?一個專家兩千——」把手向裡一揮,「你數數這是多少千!簡佳,你自己說這是什麼行為,是不是欺騙?而且是,不擇手段!」簡佳不響。劉凱瑞厲聲地說了,「簡佳,說話!」
「我只找你要過兩萬塊錢的贊助,你說的後來這些,跟我無關!」
「你明明知道跟你有關!」
簡佳沉默了。片刻,抬頭:「好吧,算算總共多少錢,我們還你。」
劉凱瑞瞇起眼睛:「你們?」
「對,我們。」
劉凱瑞凝神看簡佳:「就是說,你和那個小男孩兒是認真的嘍?」簡佳不說話。劉凱瑞搖頭,「簡佳,我們畢竟相處了六年,以我對你的瞭解,你跟他不合適。」
「合不合適必須要瞭解了雙方才行,你瞭解顧小航嗎?」
劉凱瑞仰天大笑:「他?我不瞭解?他這樣的男孩兒,我們公司裡隨便抓抓就是一大把!」
簡佳看了他片刻,扭頭就走,被劉凱瑞一把拉住。簡佳說:「你要幹什麼?」
「我為你花了這麼大一筆錢,現在要求你陪我一會兒,說說話,這權利我應當是有的吧?」
「你——無恥!」
「是你無恥在先!」
忽然劉凱瑞的手被一隻年輕有力的手扯開,一隻男人的手。二人抬頭一看,是顧小航。劉凱瑞被他推了一把,向後踉蹌了幾步,站穩後審視對方。小航也審視他。簡佳躲在了小航的身後。極靜。片刻後,劉凱瑞輕輕一笑:「顧小航,你不覺著在我的地盤上,花著我的錢,開你爸的學術研討會,有一點兒滑稽嗎?」
小航警覺地看著他,靜待他說下去。
「這一切都是因為簡佳找了我。她為什麼找我而不找你?因為你沒有這個能力,沒有能力滿足她的要求。……小航你現在還年輕,還可以靠你的青春浪漫甜蜜哄一哄女人,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女人,別管什麼樣的,光拿嘴哄,沒用。你哄得了她一時哄不了她一輩子。你年輕的時候,她也年輕的時候,你在她窗下彈兩個小曲說幾句ILOVEYOU,她頭腦一熱就跟了你,你要以為那就是愛情,你錯了。早晚有一天,她會跟你說你騙了她——其實你騙她什麼了?你不就是沒讓她過上比鄰家閨女更風光的日子嗎?」
小航擁著簡佳,對劉凱瑞道:「我真的很同情你,你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愛。」
劉凱瑞朗聲大笑:「你知道做富人最大的苦惱是什麼?是沒有人同情。謝謝你,這麼多年來,你是第一個對我表示同情的人。」劉凱瑞說完看了下表,「該我發言了。……你們不打算聽一聽我的精彩發言嗎?」
…………
劉凱瑞發言。會場裡一片寂靜。
「顧教授的書所談到的婦女的雙重價值,極深刻精闢。我想以我的切身體驗來為顧教授的理論作一個詮釋。曾經,一次聚會中我的一個大學同學跟我們抱怨,說現在的女人太勢利。對於成功的男人,她就是一隻最乖巧伶俐溫柔的小寵物狗;而對於不成功的男人,她立刻就會變成一個專橫跋扈的悍婦,連一點兒溫柔的渣子都不肯為你掉。……說老實話,我同情一個落魄的男人,不過認真想想,他們實在是咎由自取。一個男人如果沒有能力使自己立足於世,你有什麼資格要求你夢想中的女人按照你的想法生活?……」
小航開始還能鎮定地聽,後來就越來越不自在。簡佳感覺到了,不時用目光鼓勵他,礙於身邊熟人太多,不便有更明顯的舉動。但小航還是坐不住了,終於起身就走。簡佳想起身追他,被小西一把拽住。正發言的劉凱瑞注意到了這一幕,事實上他這番話正是針對小航、簡佳說的。他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但是上述發言沒有受到影響沒有絲毫的停頓。
「一個男人要想對女人有很高的要求,他首先應該對自己有很高的要求,否則他就會像一個對生活品質有要求的乞丐一樣讓人生厭!」
會散後,何建國開車和小西一塊兒送小西爸回家。走了一路,小西爸感慨了一路,回到家後,還兀自感慨個不休:「這個劉凱瑞,風流倜儻才華橫溢——」
小西補充一句:「——腰纏萬貫!」
小西爸點點頭:「小航跟他去競爭,除了年齡上那點兒優勢——」
小西歎:「那是優勢嗎?是劣勢!現在興的還是男大女小,人簡佳對他的年齡不是沒有顧慮!」
「小西啊,你什麼都知道為什麼不勸阻他反而要為他說話?」
「因為勸不了!人一旦為愛情武裝,那就是刀槍不入。這時勸他無異於螳臂當車,咱粉身碎骨了不說,絲毫不耽誤他沿著他的軌道走。咱現在除了眼睜睜看他翻車一頭栽下懸崖,別無辦法!……要我說,爸,隨他去算了。」
「你這是變著法兒地給他們當說客!……小西我告訴你說,你不要在這裡和稀泥,小航和簡佳的事我和你媽絕對不——」話音未落,小航進門。小西爸臉立刻板了起來:「你去哪兒了?」
「吃飯去了。」
「跟誰?」
「我們老總。」
小西爸頓時痛心疾首:「小航啊,你看你現在墮落到了什麼地步!過去好歹也是公司一骨幹,老總經常要請你吃吃飯,現在為了工作要倒過頭來去請老總吃——」
「是為了工作,但沒有倒過頭來,今天還是他請我吃飯。」眾人不明白。小航道:「他跟我道歉,請我回去,越快越好。工期已經比預期延誤至少三天了,耽誤一天就是一百萬。……這個項目所有的技術資料,幾沓子工程圖,換個項目經理,不合眼地看也得看三天,這還得是天才——換個普通的,讓他看半個月,能摸到門兒在哪兒就不錯!」
小西爸忙道:「你怎麼說?」
「我說,回去也行,有一個條件:施工現場閒人免進!客戶看樓,必須和施工方打招呼,售樓處必須要專人陪同,行走路線事先必須要徵得我們的同意!」
小西高興道:「讓你什麼時候去上班?」
「沒聽我說嘛,越快越好。明天就去。」
「那媽明天回來誰去接啊?」
「原來早給我安排好活兒了。這又不嫌我是無業遊民了。」
何建國說:「我讓我的司機去。」
小西看何建國一眼,很為自己有「我的司機」的老公自豪。歡快地說:「對。建國有司機。這樣大家誰都不用耽誤工作。」小西回家住後,何建國的哥哥仍不肯去弟弟家住,說是「剛來不習慣,習慣習慣就好了」,令小西感動。因而最近一段,夫妻關係得以進一步改善。
小航斜了她一眼,學她的口氣:「『建國有司機』——淺不淺薄啊姐!」
小西剛要回擊,何建國手機響,他接電話:「爹!」小西立刻高度警惕。何建國接完電話後她問他爹什麼事,何建國說沒什麼大事,而後說他有點兒事不能在家吃飯了先走了。就走了。
何建國之所以沒對小西說爹在電話裡說的事,是想自己把這事處理了,不想讓小西生厭,不想讓他們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關係再次緊張。他去工地找哥哥。爹來電話說,嫂子的爺爺過世,她爺爺家希望孫輩們都能回去看看。包括小西。何建國覺著這事讓小西回去有一點兒說不過去,就想先來跟他哥商量一下,先打通哥哥這關。本能覺著,哥哥這一關好過,哥哥同意了,再讓哥哥去做嫂子做家人的工作,就容易得多了。沒想到哥哥卻說:「你嫂子跟她爺爺感情很好,老人走了,哭喪是孫輩的責任。……我知道這事沒啥大意思,可他們重視。讓小西遷就這一回不行?」
何建國極力說服:「哥,他們城裡人在人情方面很淡的,基本上都是關起門來朝天過。有些道理想跟他們說通,讓他們理解,非常困難……」
何建成顯然明白這點,揮揮手:「不用她理解啥,只請她幫個忙。你嫂子很不容易,雖說文化不高,但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一般的事,她不開口。但凡她開了口,在她,就是大事。……你看我來北京,她一個人在家裡,伺候完了老的伺候小的,炕上炕下家裡地裡,啥時候聽她抱怨過一句?所以這回,我想盡量滿足她的要求。」
「哥,你看咱能不能花錢雇個哭喪婆,替一下小西?錢我來出!」
何建成擺手,歎道:「建國,這不是一個錢的事。……叫小西回去是為啥?為她有身份,能讓你嫂子覺著臉上有光。你嫂子為了照顧咱爹媽和孩子,自己的爺爺走,都不在身邊,這件事讓她心裡頭很不好受!」
哥哥的態度使何建國下定了決心:「行,我跟小西說!請幾天假跑一趟,算不了啥。」
離開哥哥,何建國開著車直接去了超市,買了一大堆好吃的,同時給小西打電話,說讓她晚飯務必回家吃,他要請她吃大餐,真正的大餐,他剛從超市採購出來,還買了小西最愛吃的海螃蟹。晚上,他剛進家小西就到家了,到家後就是一臉的警惕。能不警惕嗎?上午他爹剛來過電話,晚上他就請她吃大餐!何建國做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讓小西幫著剝蔥砸蒜,小西動也不動,直視他的眼睛說:「建國,咱們老夫老妻的了,就別來這個了。說吧,你爹有什麼事!」
何建國萬分尷尬,吭吭哧哧地說了,聽他說完後小西冷笑起來。
「跟你說何建國,如果說你家以前找我家幫著辦的那些事還可以理解的話,這件事情,堅決不行!我絕不能向落後勢力妥協!簡直莫名其妙,給你嫂子的爺爺、我認識都不認識的一個人去哭喪,披麻戴孝,神經病啊?」
「小西,我開車去,抓點兒緊,連來帶去三天足夠!」
「愚昧!無知!落後!……何建國,我說你是不是有病啊?平時,別管什麼事,只要跟你家沒關,你那腦子明白著呢,正常著呢!怎麼一到你家的事上,你那腦子就短路就糊塗——讓我扔下工作專門請假火車汽車地跑去給你嫂子的爺爺哭喪,我也得哭得著啊,你心裡能不明白嗎,非讓我去?」
何建國正色:「小西,我現在不是跟你講理,跟你講情。」
「我跟他沒情!」
「不看僧面看佛面,這裡面不是還擱著一個我嗎!」
「你什麼意思?」
「這意思就是,讓你去是為我,不是為我們家!去還是不去,你自己斟酌!」
小西瞪大了眼睛。而後,轉身,摔門而去。儘管他現在平步青雲如日中天,儘管她希望夫唱婦隨夫貴妻榮,但是,那不是沒有底線的,那底線就是,她做人的自尊和原則。
何建國站在原地,久久地一動沒動。廚房裡,堆著一地還沒有來得及從袋裡拿出的東西。
小西媽走出機場,神情極為疲憊。昨天趕去外地會診,今天返回,對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來說,實在是緊張了些。正在舉目四望找人——小西說何建國派他的司機來接——沒料到看到了何建國。她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動:「建國!……你怎麼來了,工作這麼忙。讓司機來就可以嘛。」
「沒事媽媽沒事。走吧。」何建國一手拎起小西媽的東西,一手呵護小西媽走。邊走邊主動匯報:小夏的事已經跟家裡說了,小夏聽說了也很高興,但是近期她來不了,兩口子正在鬧離婚。具體為什麼事不知道,但總之,一時是出不來了。又說,家裡如果能堅持一下就堅持一下,堅持不了就讓他爹在村裡另幫家裡找。最後,上車之後,駛上高速路後,何建國才小小心心地說了。說了希望小西能跟他回去一趟的事。小西媽沉默了好長時間後,說讓何建國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何建國說他保證。最終小西媽同意跟小西說說。
小西仍然不同意。
小航勸姐姐:「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他們農村人什麼都沒有,要是再沒臉,還活個什麼勁兒?讓你去就是為了給他們增光拔份!」
小西回道:「那你也得去!你是死者的孫女婿的弟弟的小舅子!」
小西媽眉頭緊鎖:「行了,都什麼時候了還開玩笑!我的意見,去一趟。給對方個台階下。走走形式,他們需要的也就是一個形式。小西,這事我仔細想了,你如果不打算跟他過了,那我沒話說。如果你還打算跟他過,有些事上還就得讓一讓……」
「我怎麼沒讓!我不是答應跟他們哥兒倆一塊兒同居了嗎?」
「可他哥最終還是沒去你家住,而何建國卻在百忙當中參加了你爸的研討會!……小西,你現在也該體會到了,夫妻過日子就是壓蹺蹺板,你高我低,你低我高,不能總是一方高高在上,那樣子的話日子很難過得下去。」
為緩和家中氣氛,小航湊趣說:「媽,您跟我爸年輕的時候也這樣嗎,壓蹺蹺板?」
正在客廳看晚報的小西爸頭也不抬道:「壓。不過總是你媽高高在上。」
「我高高在上?我高高在上都是虛的,實權全在你手裡。說說看老顧,咱家的大政方針哪一樣不是得聽你的?」
小西禁不住笑了起來:「爸夠陰險的啊!」
小西媽也笑:「非常陰險。」
小西走到她爸身邊,一把拿開父親正看的報紙:「爸,別假裝看報了,教我兩手!」
小西爸一把扯回報紙:「去去去去!」都笑了。家裡一片溫馨。笑著,小西爸說:「我的意見跟你媽一樣,還是去一趟,啊?」
小西長歎,算是同意。小西爸媽鬆了口氣。致命的原因,心照不宣的原因誰都沒說,那就是,小西的生育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