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經典散文集 正文 錯誤
    ——中國故事常見的開端

    在中國,錯誤不見得是一件壞事,詩人愁予有首詩,題目就叫《錯誤》,末段那句「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四十年來像一枝名笛,不知被多少嘴唇鳴然吹響。

    《三國誌》裡記載周瑜雅擅音律,即使酒後也仍然輕易可以辨出樂工的錯誤。當時民間有首歌謠唱道:「曲有誤,周郎顧。」後世詩人多事,故意翻寫了兩句:「欲使周郎顧,時時誤拂弦。」真是無限機趣,描述彈琴的女孩貪看周郎的眉目,故事多彈錯幾個音,害他頻頻回首,風流俊賞的周郎那裡料到自己竟中了彈琴素手甜蜜的機關。

    在中國,故事裡的錯誤也彷彿是那彈琴女子在略施巧計,是善意而美麗的——想想如果不錯它幾個音,又焉能賺得你的回眸呢?錯誤,對中國故事而言有時幾乎成為必須了。如果你看到《花田錯》《風箏誤》《誤入桃源》這樣的戲目不要覺得古怪,如果不錯它一錯,哪來的故事呢!

    有位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寫過一出《高加索灰闌記》,不但取了中國故事做藍本,學了中國平劇表演方式,到最後,連那判案的法官也十分中國化了。他故意把兩起案子誤判,反而救了兩造婚姻,真是徹底中式的誤打誤撞,而自成佳境。

    身為一個中國讀者或觀眾,雖然不免訓練有素,但在說書人的梨花簡嗒然一聲敲響或書頁已盡正準備掩卷歎息的時候,不免悠悠想起,咦?怎麼又來了,怎麼一切的情節,都分明從一點點小錯誤開始?我們先來講《紅樓夢》吧,女媧煉石補天,偏偏煉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本來三萬六千五百是個完整的數目,非常精準正確,可以剛剛補好殘天。女媧既是神明,她心裡其實是雪亮的,但她存心要讓一向正確的自己錯它一次,要把一向精明的手段錯它一點。「正確」,只應是對工作的要求,「錯誤」,才是她樂於留給自己的一道難題,她要看看那塊多餘的石頭,究竟會怎麼樣往返人世,出入虛實,並且歷經情劫。

    就是這一點點的謬錯,於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便有了一塊頑石,而由於有了這塊頑石,又牽出了日後的通靈寶玉。

    整一部《紅樓夢》原來恰恰只是數學上三萬六千五百分之一的差誤而滑移出來的軌跡,並且逐步演化出一串荒唐幽渺的情節。世上的錯誤往往不美麗,而美麗每每不錯誤,惟獨運氣好碰上「美麗的錯誤」才可以生發出歌哭交感的故事。

    《水滸傳》楔子裡的鑄錯則和希臘神話「潘朵拉的盒子」有此類似,都是禁不住好奇,去窺探人類不該追究的奧秘。

    但相較之下,洪太尉「揭封」又比潘朵拉「開盒子」複雜得多。他走完了三清堂的右廊盡頭,發現了一座奇神秘的建築:門縫上交叉貼著十幾道封紙,上面高懸著「伏魔之殿」四個了,據說從唐朝以來八九代天師每一代都親自再貼一層封皮,鎖孔子還灌了銅汁。洪太尉禁不住引誘,竟打爛了鎖,撕下封條,踢倒大門,撞進去掘石碣,搬走石龜,最後又扛起一丈見方的大青石板,這才看到下面原來是萬丈深淵。剎那間,黑煙上騰,散成金光,激射而出。僅此一念之差,他放走了三十二座天罡星和七十二座地煞星,合共一百零八個魔王……

    《小滸傳》裡一百零八個好漢便是這樣來的。

    那一番莽撞,不意冥冥中竟也暗合天道,早在天師的掐指計算中——中國故事至終總會在混亂無序裡找到秩序。這一百零八個好漢畢竟曾使荒涼的年代有一腔熱血,給邪曲的世道一副直心腸。中國的歷史當然不該少了堯舜孔孟,但如果不是洪太尉伏魔殿那一攪和,我們就是失掉夜奔的林沖或醉打出山門的魯智深,想來那也是怪可惜的呢!

    洪太尉的胡鬧恰似頑童推倒供桌,把裊裊煙霧中的時鮮瓜果散落一地,遂令天界的清供化成人間童子的零食。兩相比照,我倒寧可看到洪太尉觸犯天機,因為沒有錯誤就沒有故事——而沒有故事的人生可怎麼忍受呢?

    一部《鏡花緣》又是怎麼樣的來由?說來也是因為百花仙子犯了一點小小的行政上的錯誤,因此便有了眾位花仙貶入凡塵的情節。犯了錯,並且以長長的一生去截補,這其實也正是部分的人間故事吧!

    也許由於是農業社會,我們的故事裡充滿了對四時以及對風霜雨露的時序的尊重。《西遊記》時的那條老龍王為了跟人打賭,故意把下雨的時間延後兩小時,把雨量減少三寸零八點,其結果竟是慘遭斬頭。不過,龍王是男性,追究起責任來動用的是刑法,未免無情。說起來女性仙子的命運好多了,中國仙界的女權向來相當高漲,除了王母娘娘是仙界的鐵娘子以外,從女仙也各司要職。像「百花仙子」,擔任的便是最美麗的任務。後來因為訪友棋未歸,下達命令的系統弄亂了,眾花的雪夜奉人間女皇帝之命提前齊開。這一番「美麗的錯誤」引致一種中國國仙界頗為流行懲罰方式——貶入凡塵。這種做了人的仙即所謂「謫仙」(李白就曾被人懷疑是這種身份)。好在她們的刑罰與龍王大不相同,否則如果也殺砍百花之頭,一片紅紫狼藉,豈不傷心!

    百花既入凡塵,一個個身世當然不同,她們佻達美麗,不苟流俗,各自跨步走屬於她們自己那一番人世歷程。

    這一段美麗的錯誤和美麗的罰法都好得令人艷羨稱奇!

    從比較文學的觀點看來,有人以為中國故事裡往往缺少叛逆英雄。像宙斯,那樣弒父自立的神明,像雅典娜,必須拿斧頭開父親腦袋自己才跳得出來的女神,在中國是不作興有的。還算搗蛋精的哪吒太子,一旦與父親衝突,也萬不敢「叛逆」,他只能「剔骨剜肉」以還父母罷了。中國的故事總是從一件小小的錯誤開端,諸如多煉了一塊石頭,失手打了一件琉璃盞,太早揭開罈子上有法力的封口。(關公因此早產,並且終生有一張胎兒似的紅臉。)不是叛逆,是可以瞭解的小過小犯,是失手,是大意,是一時興起或一時失察。「叛逆」太強烈,那不是中國方式。中國故事只有「錯」,而「錯」這個既是「錯誤」之錯也是「交錯」之錯,交錯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只是兩人或兩事交互的作用——在人與人的盤根錯節間就算是錯也不怎麼樣。像百花之仙,待歷經塵劫回來,依舊是仙,仍舊冰清玉潔馥馥郁郁,仍然像掌理軍機令一樣準確的依時開花。就算在受刑期間,那也是一場美麗的受罰,她們是人間女兒,蘭心惠質,生當大唐盛世,個個「縱其才而橫其艷」,直令千古以下,回首乍望的我忍不住意飛神馳。

    年輕,有許多好處,其中最足以傲視人者莫過於「有本錢去錯」,年輕人犯錯,你總得擔持他三分——有一次,我給學生訂了作業,要他們每念幾十首詩,錄在錄音帶上繳來。有的學生念得極好,有時又念又唱,極為精彩。有的卻有口無心,蘇東坡的「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不知怎麼回事,有好幾個學生念成「一年好景須君記」,我聽了,面搖頭莞爾,一面覺得也罷,蘇東坡大約也不會太生氣。本來的句子是「請你要記得這些好景致」,現在變成了「好景致得要你這種人來記」,這種錯法反而更見朋友之間相知相重之情了。好景年年有有,但是,得要有好人物記才行呀!你,就是那可以去記住天地歲華美好面的我的朋友啊!

    有時候念錯的詩也自有天機欲匯,也自有密碼可按,只要你有一顆肯接納的心。

    在中國,那些小小的差誤,那些無心的過失,都有如偏離大道以後的叉路。叉路亦自有其可觀的風景,「曲徑」似乎反而理直氣壯的可以「通幽」。錯有錯著,生命和人世在其嚴厲的大制約和慘烈的大叛逆之外也何妨采中國式的小差錯小謬誤或小小的不精確。讓叉路可以是另一條在路的起點,容錯誤是中國故事裡急轉直下的美麗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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