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經典散文集 正文 矛盾篇(之三)
    一狂喜

    仰俯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曾經看過一部沙漠紀錄片,荒旱的沙磧上,因為一陣偶雨,遍地野花猛然爭放,錯覺裡幾乎能聽到轟然一響,所有的顏色便在一剎間竄上地面,像什麼壕溝裡埋伏著的萬千勇士奇襲而至。

    那一場爛漫真驚人,那時候,你會驚悟到原來顏色也是有慾望,有性格,甚至有語言有歡呼的!

    而我自己的生命,不也是這樣一番來不及地吐艷嗎?細想起來,怎能不生大感激大歡喜,就連氣惱鬱憤的時候,反身自問,也仍是自慶自喜的,一切煩惱原是從有我而來,從肉身而來,但這一個「我」、這一個「肉身」卻也來之不易啊!是神話裡的山精水怪桃柳魚蛇修煉千年以待的呢!即使要修到神仙,也須先做一次人身哩!《新約》中的耶穌,其最動人處便在破體而出捨入塵寰而為人身,彷彿一位父親俯身於沙堆裡,滿面黑污地去和小兒女辦家家酒。

    得到這樣的肉身,是所有的動物、植物、礦物仰首以待的,天上神明俯身以就的,得到這樣清亮颯爽如黎明新拭的肉身,怎能不大喜若狂呢?

    莎士比亞在《第十二夜》裡有一段論愛情的話:

    你要這樣想:「求愛得愛固然好,沒有求,就給你,更是寶。」

    如果以之論生命,也很適用,這一番氣息命脈是我們沒有祈求就收到的天寵,這一副骨骼筋絡是不曾耕耘便有的收穫。至於可以辨雲識星的明眸,可以聽雨聞風的聰耳,可以感春知秋的慧覺,哪一樣不如同懸崖上的吊松,野谷裡的幽蘭,是一項不為而有不豫而成的美麗。

    這一切,竟都在我們的無知渾噩中完足了,想來怎能不頂禮動容,一心讚歎!

    肉身有它的欲苦,它會飢餓——但飢餓亦是美好的,沒有飢餓感,嬰兒會夭折,成人會消損,而且,大快朵頤的喜悅亦將失落。

    肉身會疲倦困頓——但世上又豈有什麼仙境比夢土更溫柔。在那裡,一切的乏勞得到憩息,一切的苦煩暫且卸肩,老者又復其童顏,羸者又復其康強,卑微失意的角色,終有其可以昂首闊步的天地,原來連疲倦困頓也是可以擊節讚美的設計,可以歡忭踴頌的策劃。

    肉身會死亡,今日之紅粉,竟是明日之髑髏,此刻腦中之才慧,亦無非他年縷蟻之小宴。然而,此生此世仍是可幸賀的。我甘願做冬殘的槁木,只要曾經是早春如詩如酒的花光,我立誓在成土成泥成塵成煙之餘都要洒然一笑,因為活過了,就是一場勝利,就有資格歡呼。

    在生命高潮的波峰,享受它。在生命低潮的波谷,忍受它。享受生命,使我感到自己的幸運,忍受生命,使我瞭解自己的韌度,兩者皆令我喜悅不盡。

    如果我堅持生命是一場大狂喜而激怒你,請原諒我吧,我是情不自禁啊!

    二大悲

    生命中之所以有其大悲,在於別離。

    而其實宇宙萬象,原不知何物為「別」,「別」是由於人的多事才生出來的。萍與萍之間豈真有聚散,雲與雲之際也談不上分合。所以有別離者,在於人之有情,有眷戀,有其不可理喻的依依。

    佛家言人生之苦,喜歡談「怨憎會」、「愛別離」,其實,尤其悲哀的應該是後者吧?若使所愛之人能相依,則一切可憎可怨者也就可以原諒。就眾生中的我而言,如果常能與所愛之人飲一杯茶,共一盞燈,就知道小女孩在鋼琴旁,大兒子在電腦前,並且在電話的那一端有父母的晨昏,在聖誕卡的另一頭有弟弟妹妹的他鄉歲月,在這個城或那個城裡,在山顛,在水涯,在平凡的公寓裡住著我親愛的朋友們,只要他們不棄我而去,我會無限度地忍耐不堪忍耐的,我會原諒一切可憎可怨的人,我會有無限寬廣的心。

    然而,所謂「怨憎會」與「愛別離」其實也可以指人際以外的環境和狀況吧?那曾與你親密相依的密實黑髮,終有一日要棄你而去,反是你所怨憎的白髮或童禿來與你垂老的頭顱相聚啊!你所愛的頰邊的薔薇,眼中的黑晶,終將物化,我們被強迫穿上那件可怨可憎的松掛得不成款式的制服——我指的是那坍垮下來的皮膚。並且用一雙朦朧的老花眼去看這變形的世界。告別那靈巧的敏慧的曾經完成許多創造的手,去接受顫拌的不聽命的十指,整個垂老的過程豈不就是告別那一個自己曾驚喜愛賞的自己嗎?豈不就是不明不白強迫你接受一個明鏡中陌生的怨憎的與我格格不入的印象嗎?

    而尤其悲傷的是告別深愛的血中的傲嘯,腦中的敏捷,以及心底的感應,反跟自己所怨憎的沉濁、麻木和遲鈍相聚了。這種不甘心的分別與無奈的相聚恐怕不下於怨偶的糾結以及情人的遠隔吧,世間之真大悲便該是這一類吧?

    死是另一種告別,不僅僅是告別這世上戀棧過的目光,相依過的肩膀,愛撫過的嬰頰——死所要告別的還要更多更多,自此以後,我那不足道的對人生的感知全都不算數了,後世之人誰會來管你第一次牙牙學語說出一個完整句子所引起的驚動和興奮,誰又會在意你第一次約會前夕的竊喜,至於某個老人垂死之前跟一條狗的感情,誰又耐煩去記憶呢?每一個人自己個人驚天動地的內在狂濤,在後人看來不過是旋生旋滅的泡沫而已。活著的人要把自己的瑣事記住尚且不易,誰又會留意作古之人的悲歡呢?死就是一番徹底的大告別啊,跟人跟事,跟一身之內的最親最深的記憶。宗教世界雖也淡永生和來生,但畢竟一切都告一段落,民間信仰中的來生是要先涉過忘川的,一切從此便告一了斷。基督教的天堂又偏是沒有眼淚的地方——可是眼淚儘管苦澀,屬於眼淚的記憶卻也是我不忍相捨的啊!生命中尖銳的疼痛,最無言的蒼涼,最瘋狂的鬱怒,我是一樣也捨不得忘記的啊!此外曾經有過的勇往無悔的深情,披沙揀金的知識,以及電光石火的頓悟,當然更是棧棧不忍遽捨的!一隻鷺鷥不會預知自己必死的命運,不會有晚景的自傷,更不會為自己體悟出的捉魚本領要與自身一同消失而悵悵,人類才是那唯一能感知「怨憎會」和「愛別離」之苦的生物啊,只因我們才有愛憎分明的知覺,才有此心歷歷的判然。

    人生的大悲在斤斤於離別之苦,而離別之苦種因於知識,棄聖絕智卻又偏是眾生做不到的,沒有告別彩筆以前的江淹曾寫下:「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等彩筆綺思一旦被索還,是不是就不必銷魂了呢?我是寧可胸中有此大悲涼的,一旦連悲激也平伏消失,豈不更是另一番尤為徹骨的悲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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