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說 短篇小說 中間手
    我像往常一樣睡下,被窩裡很快溫熱起來。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我感覺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撫摸,手輕輕蠕動,像狗嗅著泥土,像盲人觸摸久別的親人。她摸一摸,停一停,像核對久遠的記憶,咂摸流淌的時光。我分明感覺自己皮膚的粗糙,腰間突起的肉痣,摳得結下疤痕的小疙瘩,綠豆大的乳房和那撮並不濃密的胸毛。我的哪只手在摸我?我用放在外面的右手拍拍被子,拍打的聲音否決了右手撫摸的可能,我挪了挪左手,左手緊夾在我的兩胯間,根本抽不出來。我嚇一跳,我摸了摸那只手,就像左手摸右手,那只手反過來握住我的手,就像右手摸左手,我的雙手與那只手翻來覆去地摸了幾個回合,最後三只手握在一起,我驚慌地躍起來,猛地掀了被子開了燈,我看到我的身體上第三條嶄新完整的胳膊。

    我把台燈旋扭到最亮,擂鼓的心跳撞擊我的耳膜。我怔怔地盯著它,它的手指很長,新長的指甲白嫩潔淨,食指叩擊著棉被,若有所思地摳劃棉被上的花紋。手臂很細,像非洲難民一樣呈營養不良的饑瘦狀態,汗毛卻比我其她手臂濃黑。我試著移動她,像使用新的器具,還不能靈活操縱。我移動它時驚訝地發現,它比我的其它手臂多了兩個關節,也就是說她有兩個肘子,我又試著動了動,她立刻像把折骨傘一拉疊縮,一下子變成原長度的三分之一,然後藏腋下。我張大的嘴半天沒有合攏。我掐她,我就疼,她是我身體的一部份,我很快熟悉了她,並且給她取名為中間手。整整一夜,我都在對中間手進行操練,摳耳朵、撓癢、掐大腿、握筆、翻書,甚到還用她完成一次手淫。當時我用左手和右手翻讀某位當代作家的小說,中間手遵照我的吩咐拼命勞作,我立即感到中間手帶來的快感與便利,就像忽然多了一個貼身傭人。然而她畢竟是纖細的,中間手的疲勞就像手淫後的我,陷入長久的癱軟。我的三只手相互撫摸,為第一次成功合作慶功相慰。

    穿衣服時我遇到了麻煩,我的中間手不斷地搗亂,不願鑽進衣服,像個淘氣的孩子不肯進門,或者塞了滿滿一袖子,撐得密密的針腳疏裂,隨時可能崩開。最後我勉強換上小影喜歡的黑色T恤,當我抬胳膊梳理頭發,只聽嘶啦一聲,衣服還是裂了,中間手像條尾巴一樣掉了出來。她有點憤怒的揭起T恤,我的左右手迅速配合,一瞬間就除掉了T恤。

    我別無選擇,套上了深藍色雨衣。我很感謝生產雨衣的廠家,他們真有先見之明,我對他們產生深深的敬意。我的煤氣和電話在催繳二次後終於被停,電信局和煤氣公司不會因為我已經失業三個月,毫無經濟來源,而同情、寬緩,並允許我打欠條。他們也只認程序,就像電腦,你把欠的費用繳了,兩秒鍾內一切就會恢復正常。上回煤氣公司的人上來催繳,我說能不能寬限些日子,煤氣公司的人哧地冷笑,說,你以為嫖妓啊,可以干完再給錢!我想了想回答說,你講的有理,聰明的妓女一般是拿了錢再干!

    風往雨衣裡灌。雨衣裡面我還是穿上撐破了的黑T恤,中間手露在袖子外面。我不得把毛衣弄了一個洞,我計劃得把所有的衣服在把腋下剪開,像小孩的開襠褲,讓我的中間手舒服起來。當所有的人用程序設計對待我,我還得很人性地善待自己。我現在去用鈔票喂程序,程序會給我短暫的幸福生活,我又可以開火自己燉一鍋豬蹄啃上一回。我的中間手需要營養,我必須使她強壯起來。三個月前我所在的江南化工廠大批裁員,我像塊廢布料一樣被裁剪出來,扔進了城市的垃圾桶,我與小影籌備結婚的事因而受到重挫。我懷裡揣著四百塊錢,是小影給的。小影是售票員,每個月收入相對穩定,她五百塊錢的工資在我們這小城市來說,算中等水平了,對我這種失業的人來說,是天文數字。我與小影其實就差那一張紙,我們發生關系半年了,幾乎每個周末都會性交一回,次數不定。開頭一段時間強烈的渴望,到今天也差不多是程序式的需求。我像用鈔票喂程序一樣喂小影,於是小影給我短暫的幸福生活,她把錢給我讓我去繳清費用的時候,神情有點像聖女貞德。那一刻我即有點討厭黑瘦的小影,又感激小影的大方,畢竟她沒讓我打借條。小影的胸脯跟我的一樣平,我知道我和她仍是有內在區別的,我的胸是綠豆粒,她的是花生米。

    有點陽光了。地上的帶血絲的濃痰琥珀一樣透亮。看濃痰的新鮮程度,我判斷這是個早起的人,可能是趕集的菜農,或者是搞搬運的民工,吐出這樣的濃痰,他的身體一定是被生活折騰壞了。風干的狗屎像泥土,我踢了一腳,狗屎就成了散沙。從狗屎的質量我發現,狗吃的比我好,再看路邊狗屎的多少,我明白這個城市有許多狗過著上等人的生活。站牌下的燈箱廣告越做越豪華了,那個美麗女孩塗著晶瑩的唇彩,嘴唇半張成一個黑洞,微揚著頭,手裡握著最新款的手機,輕偎在男人的懷裡。我的中間手在雨衣裡亂動。我想我包裝一下,不會比那男的遜色。路人頻頻回頭看我。五天前的周末,我與小影睡過以後,一直沒梳頭沒刮胡子,一天一頓快餐或者一包方便面。我頭發肯定很長,胡子也很茂盛,我房子裡沒有鏡子,我只在小影隨身攜帶的小鏡子裡看到過我的臉。我想我的回頭率忽然增高,主要原因還是這種晴天穿雨衣的反常,攪亂了人的視覺,我通過正常人的反饋獲得自己不正常的信息。他們不知道,我其實是不想露出我的中間手,不想引起他們更多的驚訝甚至恐懼。我的自行車放樓梯下被偷了,那輛破車誰偷去估計都會成為負擔,因為通常是我先騎她,然後是她騎我,這可不像跟小影互騎一樣有趣,這是受罪。所以被偷之事,對於我是一種解脫。我走路去電信局,然後去煤氣公司,我的中間手在雨衣裡悠閒的叩擊著我干癟的肚皮。

    窗口堆了一些人,男男女女,背影虔誠溫和,仿佛這輩子生來就是為了排隊繳費的,很像廟宇裡的某種膜拜。營業小姐觀世音一樣低斂著眉眼,俯視票據仿如俯瞰芸芸眾生。圓珠筆固定在台面上,填廢的單子亂七八糟,電信局也不管老百姓文化水平有限,整出復雜的表格,無端浪費紙張和百姓勞力。說實話我也最煩填空,上學那幾年填的夠可怕了,現在還得無休無止地重復。櫃台很高,淹沒我胸前綠豆生長的地方。我找旁邊一位女人借筆,她猶疑地看我一眼,那眼神珠光寶氣,讓我從頭到腳一陣自卑。她面色紅潤,看上去性和生活都很如意。我左手壓著空白單子,右手握著筆,雨衣磨得嘩啦嘩啦響,剛在姓名欄填上“李大柱”,我的中間手很不安份地把女人的屁股掐了一把。女人側首看了看我,然後狠狠朝身後幾個男人瞪了一眼。中間手覺得屁股手感不錯,十秒鍾後又戳了一把,這回女人怒了,珠光寶氣的眼神冷光四射,我操,誰雞巴不安份!身後的男人相互狐疑地對看,然後一齊轟炸女人:你罵誰吶?!女人掀起我的雨衣,我的中間手立即疊起來,躲藏腋下。干嘛啊你?沒看到我在填單嗎?我很君子地揚了揚兩只手。女人把我排除在外,火力再次對准身後的幾個男人,罵誰?誰他媽用中間手戳我屁股!女人的話嚇我一跳,她怎麼知道我那只手叫中間手?我把筆還給女人,交了錢出了營業廳,聽女人和男人們還在爭吵不休,忽然覺得生活還是很有趣的。

    小影像往常一樣來了。她一般是右手提香蕉,左手提疏菜,小皮包裡帶上我用的中號避孕套(當然,失業前我一直用大號的),敲兩下門大喊一聲“大柱,是我!”,然後進來把疏菜放廚房,香蕉放房間,從不會弄錯。反正我就這麼兩間房,她不可能放廁所。小影說我大便不通暢,多吃香蕉就通了,好像我大便不通是因為沒吃香蕉。小影身上帶著公交車裡的汽味,她應該是剛從車裡擠下來,和我約會,享受這個下午的美好時光。我們像老夫妻一樣熟絡,並沒有抱著松不開手,啃個沒完。我打開門說聲“你來啦”就轉身進了房間。我不能抱她,在我還不能確信她接受我的中間手以前,我不想讓她知道這個秘密。我的醬紫色外套比較寬松,絲毫看不出中間手隱藏的痕跡。

    費用都交了吧?錢夠不夠?小影在廚房說。交了,還剩七十多塊錢。我在房間回應。我開始擔心飯後的事。按慣例我責無旁岱,得把小影喂飽,到夜裡八九點鍾,我送小影乘車回父母家裡,再轉回來,這個周才算完事。問題是中間手出現了,我面臨中間手與小影相互協調的難題。小影很能干,一會就端出飯菜喊開飯。我磨磨蹭蹭,在書桌上清理出一塊污跡斑斑的地方,小影依次擺上了番茄炒蛋,小蔥拌豆腐和紅燒鯽魚。吃飯的時候小影又提到了結婚的事情,說大柱你多往外面跑一跑,說不定就找到好工作了,你這樣我們怎麼過日子呢?我說我跑了,搞搬運啊你心不心疼?小影說那怎麼行?你好歹是個下崗的工人,怎麼淪落到那個份上。我說是吧,我多少還是有點尊嚴的。小影筷子一粒一粒地夾飯,一粒一粒地嚼。我說快吃菜,想什麼呢?總會有機會的。小影說我沒想什麼,喉嚨裡好像卡了鯽魚刺,鯽魚刺又細又柔,卡住了不痛不癢,只是難受,找又找不著。小影放下碗筷試探性地咳嗽,我給她倒杯水,她咕嚕咕嚕喝下,說,真是防不勝防。

    小影對刺的說法讓我想了很多。生活裡總有這麼一些小刺,卡在那裡,並不會對你造成巨大的障礙,也不會產生大的影響,她就是讓你不舒服。就像牙齒裡塞了一條韭菜,指甲摳不出,牙簽剔不出,你想忘了她不可能,舌頭像搞地質勘察的,不斷地探向那裡,試圖把她卷出來。小影就是一根軟刺,就是那條塞牙縫的韭菜,娶她做老婆不是不好,可我就是有點不舒服,這點不舒服又不會有太大的力量動搖我娶小影,也不會成為我娶小影的障礙。小影的菜做得一般,吃起來感覺就像跟小影上床一樣,基本能解決饑餓問題。我不急於找工作,也是想拖延結婚的時間,沒有錢,咋結婚呢?小影二十六,比我小二歲,離高齡產婦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我也不會有太大的壓力。

    你沒穿胸罩啊?我忽然問小影。你怎麼說起這個來了?小影低頭看看自己的胸。我去洗碗。我答非所問,收拾碗筷進廚房。

    我很勤勞地動作,鐵絲把瓷碗涮得絲絲絲響,好像這碗跟我有深仇大恨。小影忽然進來抱著我的腰,說,大柱咱們結婚吧,結了婚找工作一樣啊。小影手臂壓著我的中間手,我急了,連連晃著身體說,去去去,干活呢,一會再說!小影呆了一下,轉身離開。我進房間時,發現小影在哭。我發現自己確實過份了,就用左手去抱她,右手始終垂著。我說小影,我不能讓你受窮,不找到工作我絕不結婚,我要你穿得漂漂亮亮的嫁給我。女人真好哄,小影笑得像朵黑玫瑰,笑完就深情地摸我。我急得冒汗。就試探性地說,小影,昨天我去交費的時候,在路上看到一個怪人,沒有腿,但長了三條胳膊!啊?第三條長在哪裡?小影懷疑事情的真實性。長在胳肢窩下!嘔!太惡心了,你看你看我起雞皮了!小影撩起袖子,皮膚上果然冒起許多疙瘩。

    天黑了,小影拉上窗簾,又開了點微弱的燈光,小影的這些動作讓我心驚肉跳。小影脫衣服,我紋絲不動。你不愛我了,你都是找借口,原來你根本不想娶我!小影又哭了,女人真是那什麼天,臉說變就變。你別亂想嘛小影,剛吃飽飯就劇烈運動,對身體不好!我一拖再拖,最終我還是喂了小影。不過我和小影都沒脫上衣,我的中間手偷偷參與了對小影的撫摸。完事小影意猶未盡,幽幽地說,下回得給你買小號的。

    等到下個禮拜,小影真的改帶了小號,但根本沒派上用場。

    下下個禮拜,小影最後一次來,什麼也沒帶,離開時她說,你是個廢人。

    中間手誕生後,我特別容易饑餓,飯量更大,偏愛吃肉。兩個禮拜我花掉了那七十塊錢,我吃了四只母雞、五斤豬蹄、六斤五花肉。我的中間手迅速成長,跟其她兩只手差不多大小,汗毛更濃更黑更長,齊刷刷地朝往一個方向臥倒,像猴子的手臂。我已經沒有一分錢,半天沒吃飯就餓得兩眼發暈。我披著雨衣轉到街上,我企圖弄點什麼吃的。我一路走,不知不覺間,從城南走到城北,城北的感覺像到了另一個陌生城市,我的膽子立刻大了起來。經過一個無人的商店,我正探頭探腦准備下手,就聽得有人罵我,干什麼?走遠點走遠點!我在我居住的城市裡第一次被人轟趕。我又經過一個婚紗店,著婚紗的模特妖笑誘人。婚紗從來都只是光彩照人,婚紗背後的生活基本是黯淡無光的,像大街上的痰那樣,透著血絲。我要是跟小影結婚,充其量是給婚紗店賺一次婚紗租金,浪費幾卷膠卷而已。我在玻璃櫥窗外站了許久,看到批著雨衣的我像蝙蝠張著翅膀,頭發亂草似的瘋狂生長,胡子黑糊糊一團。店裡出來一位干淨的小姐,幾乎掩著嘴鼻說,看什麼看,快走快走!我腳下一趔趄,手無意中抓扯了小姐的裙子,小姐裙子嘩啦褪至屁股下,露出潔白的短褲,而我差點跪倒在小姐面前。小姐“哇”地發出一聲尖叫,一邊兩手把裙子往上扯。一邊大聲地罵我瘋子!流氓!我看街邊有人圍過來,怕事情鬧大,連忙用左右手撩起雨衣,雨衣像傘一樣張開,我向小姐揮舞著中間手,小姐一愣,繼而發出更為慘烈的尖叫,掩面迅速逃遁,“彭”地一聲關上了店門。

    我在眾人疑惑的眼光中離去,忽然間想哈哈大笑,再次覺得生活真的有趣。

    我走到動物園門口的時候,身後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有人追了上來。就是她!婚紗店的小姐指著我,對幾個彪形大漢說。他們攔在我前面,四五雙目光把我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看了幾遍,其中一個惡狠狠地說,你把雨衣脫了!我不動,我聽出他聲音裡的軟弱和不可一世的尊貴。我的中間手在雨衣下晃動。我很餓,我想吃肉,我眼裡有一種快要瘋狂的饑餓,我盯著那人的臉,肥胖光滑,透著小爆發戶的滋潤色彩,我的中間手想伸過去,抓他,撕咬他,我以最後一點理性控制著自己,右手緊緊地壓著中間手。那位小姐躲在男人背後,緊緊地盯著我,想把我的雨衣看穿。

    我和他們僵持著。

    是個野人吧?哪來的野人,頂多是個神經病!我看不是,像乞丐。有人悄悄地議論。第一次讓人琢磨不透,給人們帶來這麼大的疑惑與關注,我忽然間有些得意了。野人神經病乞丐有什麼不同呢?都是異於常人的另類。我被群體剪裁下來前,就企盼著我會是特殊的,混進幸運的群體。現在我被圍在人群中,經受被生活折騰得枯燥的面孔的饒有興致地審美。饑餓使我頭暈眼花,我看每個人的臉都像母雞赤裸的軀體,我狠勁咽著唾沫。我餓,我壓抑,我煩躁,於是我嗓子裡吼了一聲,居然像猴子的怪叫,我也被嚇了一跳!我雙手撥開人群,想沖出這個無聊的包圍圈,先前追上來的人終於勇敢地扯住我的雨衣,往上一翻一扯,只覺一股冷風一閃,雨衣領口嘩地滑過我的腦袋,他們像剝青蛙皮一樣迅速干掉了我的武裝,然後往地下一扔,雨衣像聊齋畫皮堆癱一地。我向赤裸的母雞軀體狠命咬去,母雞跑得太快,我撲空了。

    你們無恥!你無聊!我終於憤怒了。嘩——人群唏噓,人群騷動。我猛然發現我使用的是中間手,它的手背都長滿黑毛,手掌紅潤,指甲蒼白,肌肉白嫩得耀眼。中間手猿臂一樣柔韌,第一回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受眾人垂注,興奮得不能自持。我想縮回,疊進腋下,但中間手已經不聽使喚,它依然指著眾人,我只得配合著她繼續罵。看什麼看?你有嗎?你配有嗎?我的三只手一會相握,一會交錯,揮舞著,把眾人的晃得眼花繚亂。人群不自覺地後退,包圍圈擴大了。我疲備地垂著三條手臂,我真的想吃人,我用陰鷙的眼神尋找肥胖的母雞。這時人群裡出來一個干癟的老頭,和我一同站在圈裡,對我說,你餓了,跟我來。我不敢相信,他替我撿起雨衣,我饑餓,我像陰魂追隨鬼司的幡子,跟著雨衣進了動物園。

    有魚我雞有肉,但份量太少,我狼吞虎咽,吃個半飽。老頭混濁的眼一刻不放松地盯著我,准確地說,是盯著我的中間手。等我吃完,他滑稽地像年輕人一樣,把十個手指頭的關節按得辟啪作響,然後復查一遍,確信每個關節都沒漏網,才慢悠悠地說,有一件輕松的活,不知道你願不願干?我很感激老頭,是他把我從人群中解救出來,發現我的饑餓,並贈我美味魚肉。我用我的中間手抹了一下嘴,點了點頭。就是這樣,只要求你就坐在那個地方,每天上午八點到下午五點,包吃包住,每月給你八百塊。八百塊,比小影還多一半!我有點激動,不相信這是真的。老頭笑了,說,這是市動物園,不是個人買賣,我們可以先簽一個月合同。老頭臉上的皺紋可以夾死蚊子。不用簽不用簽。為表示對老頭的信任,我連連擺手。那好,就從現在開始上班,你跟我來。我有了些精力,想著那八百塊錢,腳步也輕了,跟著老頭屁顛屁顛的像只公猴。

    大鐵絲網成的籠子裡,一只猴子煩躁地走動,地上堆著香蕉瓜子花生殼。老頭說,這是一只瀕臨絕種的名貴猴,叫艾麗絲,不喜歡跟平凡的猴子一起,她情緒不好,我們擔心她會憂郁致死,你的工作就是陪她,有可能的話,直到弄到她的同類。我看了看那只猴子,她毛發金黃,體形矯健,眼神裡的確有讓人心顫的憂郁。我答應了。老頭立即打開鐵籠把我鎖在裡面,揮揮手說五點鍾准時下班!

    艾麗絲滿懷戒備地注視著我。我用右手朝她打招呼,艾利斯不理;我左手撿起香蕉朝她示意,她不睬;我尖叫著揮動中間手,艾麗絲終於猶猶疑疑地靠過來。她翹著尾巴,夾著屁股,步伐像T型舞台的模特,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前方,像高貴的女皇,在離我一米外的地方又很矜持地站住了。這時許多人嘰嘰喳喳地朝我這邊湧來。啊,就是這個,快看快看!他們圍著我和艾麗絲,指指點點,扔瓜子花生。和瀕臨絕種的名貴猴子艾麗絲呆在一起,我很高興,勝於自己就是那只猴子。艾麗絲似乎明白我和她是一條陣線上的,她撿起兩條香蕉,遞一條給我。我的確又餓了,我用中間手拿著,五秒鍾內就把香蕉消滅了。

    從人們在大街上圍攻我開始,使用中間手忽然成了我的本能反應。吃完香蕉我就學艾麗絲的樣子,用四肢在地上走了一圈,我的中間手懸在空中一晃一晃,艾麗絲詫異地看著我。鐵籠外的人哄地大笑,我只是想逗逗艾麗絲,沒想到卻把人逗樂了,我才明白其實這些人看的都是我。

    艾麗絲根本不理會人類的嘩然,她寵辱不驚,泰然自若,默默地注視著我的中間手,嘴唇蠕動,飛快地咀嚼香蕉,忽然甩掉吃了一半的香蕉,用她毛茸茸的手搭在我的中間手上,仔細觀看我的手臂和手掌。她的手柔軟,皮膚有點涼,是一雙名貴猴子的手,沒有因為攀沿、爬行,尋找食物而磨得粗糙生硬。我不知她是國家幾級保護動物,國家在她身上花了多少人民幣,但肯定和那些一周進幾次美容院的女人們一樣,是得到精心護理與保養的。像小影的手,成天在搖晃的公交車上撕票、點鈔、還得用力扶著坐椅、車槓什麼的,以防摔倒,一天下來的錢還不夠上美容院做回面膜收拾臉蛋,就只能聽之任之,像枯枝一樣粗糙得割人。

    艾麗絲左手捏著我的中間手,伸出自己右手,手掌比一比,翻過來手背比一比,露出喜歡的神色,完了又抓起我的左手和右手,緩慢地撫摸我手掌上的老繭,“哧”——她張開嘴露出白瓷般的牙齒,發出驚奇的聲音,然後抬起頭看著我,她一身毛發干淨閃亮,我不由得瞇縫了雙眼,她的漆黑清澈,像一汪清清的泉水,一下子填滿我的整個視野,或者說我跳進了那汪清泉中,我被她包圍著,透亮的瞳孔像面鏡子反照著我,我長發遮面,胡子上殘留著瓜殼和痰水,真的像個野人。艾麗絲的眼裡凝聚著無比復雜的情感,慢慢地浸透到我的內心,我感覺到她的同情、憐憫、困惑、深深的憂郁和動人的母性溫柔。我忽然覺得,我與艾麗絲之間,早已相知。

    人們還在嬉笑,我在艾麗絲的目光中自卑地垂下眼睛。

    我與艾麗絲漸漸熟悉。那天黃昏,我看到了艾麗絲的眼淚。我知道了她內心的孤獨和對愛情的渴望。她讓我明白她作為一只名貴母猴的無奈,特殊身份帶給她約束和寂寞,不是天意,卻是人為。她早就到了結婚的年齡,雖不想草率地嫁給別的猴子,但也不會那麼傻癡地等待另一只不知身在何方的名貴公猴,她不想做老處女,她的憂郁不為人知。我真的看到了艾麗絲的眼淚,她流淚時沒有表情,像是一個沉緬於回憶的人,有雨點不經意的滑過她的臉龐。然後她翻看自己柔嫩的手,眺望不遠的那片樹林。她渴望攀沿。

    我和艾麗絲呆著,有時她在我的中間手臂翻捉虱子,有時是我教她玩“你拍一我拍一”,更多的時候就是看手,無聲地閱讀手上的紋路、老繭,甚至指甲裡的骯髒東西。你看,就這裡!有人說話。我和艾麗絲都懶得理會。啊?是真的呀!我原來有個朋友給我說過長三只手的人,我還不信呢!聲音太熟悉了,我一扭頭,果然看到黑瘦的小影,她的胸脯還是那樣平整,單肩挎著那個小皮包,只是我不知道裡放的是大號中號還是小號。要不是艾麗絲扯我一把,示意我不要理會那些人,我差點叫了小影的名字。並不是我多麼想她,我只是覺得,小影是個好姑娘,應有個很好的歸宿。小影為了看得更真切點,整個人都貼到鐵籠子上,鐵絲嵌進她的肌肉,她的鼻子已經伸到鐵籠子裡。好奇怪啊!怎麼會長三只手呢?小影說。小影沒有像上回那樣,起雞皮疙瘩,還想嘔吐,她只是奮力地想更近地看我,更真切地著我。當然小影看不見我的臉。我朝小影揮了揮中間手,小影愣了一下,然後從遞放香蕉瓜果的小方格裡把自己的手塞進來,示意我跟她握手。小影是唯一一個有膽和我握手的人,而且是個女孩子。我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把我的中間手遞給她,小影小心地握了,表情無限悲憫。我在小影的悲憫中感覺隔膜。

    艾麗絲靠著我,輕輕地磨蹭,我聞到她毛發的香氣。艾麗絲像廣告牌上那個塗著晶瑩唇彩的女孩,嘴唇微張形成一個黑洞,仰起頭深情地看我一眼,把屁股對著我。艾麗絲的屁股像五月火紅的石榴。

    一剎那猛然的震顫,我的褲子濕了。窗戶四四方方地明亮,行人的腳步漸漸繁忙,我猛然想起女朋友小影,今天是周末,她會來看我。

    200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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