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不周說:「老夫會死在你前頭的。」
他這麼說,就這麼死了。
旨邑的心裡藏著一頭怪獸。可愛的怪獸牽著她,來到秦半兩的畫室。她從未像現在這般平靜坦蕩。她重新打量周圍的一切。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秦半兩還是秦半兩。他驚喜於她的來訪,不知所措。她坐下來,用健康的語調與身姿問起他的畫展。他說都準備就緒,馬上就要開展,他原本打算畫展結束再去找她,他愛她。她露出笑容,告訴他來的目的,她上次欺騙了他,她並沒有得子宮癌。
秦半兩驚愕,他感到旨邑就像一個離奇的夢,在大白天湧入他的腦海。
「半兩,你相信愛情嗎?」
「我相信。」
「也相信愛情永恆?不好回答是吧?我們都知道,只有死亡才是永恆。」旨邑說道,「愛情只是做夢。」
「我希望和你一起做夢。旨邑,你太消極了。以前你是積極快樂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什麼也沒發生。只是覺得愛和被愛都很可笑。戀人間的卿卿我我,完全是一場秀。我可以相信愛情,但無法信任婚姻。我完全能看見和你結婚後的景況,你如何與別的女人偷情,又如何對我撒謊掩飾。我能看見你疲於應付,卻又樂此不疲。我所認識的有家室的男人,莫不如此。我不想以好壞來評價這種現象,評價人。說實話,我喜歡的,僅僅是誕生戀愛的感覺,它是唯一純潔與美好的。如果更深地進入愛情,只會看到腐爛、毀滅、傷害,只會百無聊賴。前不久,一個年輕的朋友死於腦癌,遠離了一切虛妄。」
「依你的觀點,那生命有何意義?旨邑,每個人心中都有虛無,但不能因此放棄一切。」
「生命本來就沒有意義。生命只是一場感官體驗。只是讓你瞭解眼睛、鼻子、耳朵以及生殖器等等身體各種器官的功能作用。就像子宮,惟有在歡樂與災難的時候,它才體現它的存在。你覺得生命有意義,那是因為你不曾站立遠方,眺望此時此刻。」
「旨邑,山川草木皆無常。我會更加珍惜你。也許你需要時間,我會慢慢等你。」秦半兩對說這番話的旨邑感到陌生。他擦拭斑駁的雙手,臉色比藍色的油彩更顯憂傷。
旨邑搖搖頭,說道:「半兩,我們已經失去溝通的可能,無法彼此理解。我明白,諸行無常。我不需要時間。對我來說,時間太多,多得就像漫山遍野的野菊花。你為什麼不畫它們呢,那些白色的,自由的精靈。」
秦半兩困惑地看著她,他的確感到有無形的障礙物橫在他們之間。
她在秦半兩不解的目光中轉身。
「旨邑,我想你能去看我的畫展。」秦半兩在她身後說道。
「有什麼意義?」她反詰。
她帶著自己的影子離開。門外秋風。雲急。日淡。有什麼意義?人類把對慾望的追逐稱作愛情,這是人類的卑鄙。人類奉守一夫一妻制,感情早如西瓜破裂,蒼蠅飛舞,地下延淌婚姻的血。人們掩藏西瓜的裂隙,酷日下飢渴如焚。
旨邑上了岳麓山。再次打量周圍的一切。天是空的,無雲,無色,無悲歡。從腹中孩子的死開始,到謝不周的死結束,旨邑的世界完成了它的巨大改變。整個長沙黯淡失色。
阿喀琉斯眼裡的絕望消失了,因為它也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它幾乎是餓死的,無法證明它非絕食而亡。人類對狗的思想瞭解太少,就像水荊秋那潛藏的慾念,永不為旨邑所知。她不打算盤根問底,正如埋掉阿喀琉斯一樣,埋掉水荊秋的思想的屍體,讓它們在地底裡腐爛生蛆。說到底,他和他的思想並不重要,她不想記住他,就像夢裡面容模糊的人,夢醒就丟了。
謝不周的骨灰撒在岳麓山。它們已經浸入泥土,滲透山魂。
此時,旨邑聽到岳麓山的喃喃自語,冷風跑過,未落的樹葉發出爽朗的笑聲。她感到謝不周無處不在。她想,他放下了塵世的包袱,自南了,正如那鳥雀跳躍歡喜,山風伶俐。
旨邑在山中呆了很久,想到了所有人。秦半兩的愛並不執著,在她撒謊失去子宮後,他出於道義,十分猶疑地抱住她,說他是真的。他並無勇氣鍥而不捨,借補充畫展作品之由,思考與守奪。秦半兩對待旨邑和原碧的態度完全一致,他因為旨邑離開原碧,因為猶豫而離開旨邑。
旨邑往山下走。小徑幽雅。石板路光澤黝黑。她想到稻笫,稻笫說要來長沙工作,照顧她的生活。旨邑的心在剎那間閃爍耀眼的光華。從未有男人對她這樣說過,也從未有男人為了她而奔向她的城市。旨邑為之心動。然而,稻笫是個姑娘,暖人的姑娘。
原碧如約在岳麓書院門口等。旨邑看時間差不多,不再消磨,逕直前往岳麓書院。
原碧靜坐台階,背後一廊柱,上刻「惟楚有材」。她新剪了頭髮,精短、漆黑,上身米色緊衣,下身淺藍肥褲,兩眼蒼茫。旨邑到她身後,她也不回頭,說道:「說實話,謝不周那方面挺強,我就惦記他那個。」
旨邑在台階另一頭坐下,黑色短裝皮夾克,灰白牛仔褲,黑靴長至膝蓋,頭髮幾乎及地。身後廊柱上刻有「於斯為盛」。旨邑眼望前方翠樹掩映間,青瓦飛簷,雕樑畫棟,只說道:「岳麓書院太冷清了。」
原碧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說:「是你心裡冷清吧。自我看到它那天起,沒什麼兩樣。你和謝不周到底什麼關係?」旨邑一笑,「原碧,咱們雖然同窗幾年,但並不真正瞭解。說是好友,更像敵人。彼此想靠近的時候,都會像刺蝟一樣張開滿身利刺。」
原碧聽了這話,略有感動,但並不急於檢討自己,只聽旨邑繼續往下說道:「作為朋友我們極少坦誠以待。我承認我有虛榮好勝的時候,甚至會虛偽。在我相繼失去了很多珍貴的東西之後,我會珍惜我僅有的,包括你。」
「我又不是你的男人,有什麼需要珍惜的。」原碧乾笑。
旨邑說:「我覺得自己很糟糕,但不想繼續糟糕下去。謝不周說過,人要成為海。」
原碧裝不下去,頗為動容地說道:「不是這樣。你一直很優秀。老實說,我羨慕你的生活方式,羨慕你擁有的,也嫉妒你。我太狹隘了。」
旨邑搖搖頭,「把我的人生換給你,你不一定會要。我已經死了一回。」旨邑將自己與水荊秋懷孕遭棄,如何服藥殺死一雙胎兒,如何從災難中偷生,以及災難後重拾生活信念,如何向秦半兩撒謊等等,原原本本說將出來,原碧聽得目瞪口呆。
「你好不愚蠢,為什麼不把孩子生下來?早說給我聽,我決不會讓你那麼做!你還是讀書時的德性:貌似聰明!你做了多麼遺憾的事情!」
「原碧,我是貌似聰明。過往的都一筆勾銷吧,記點快樂的賬。你問我與謝不周什麼關係,可以告訴你,是生與死的關係。」旨邑起身,環顧四周,她感到週遭空氣芬芳,能嗅到野菊花的味道。她想,春天來時,謝不周的骨灰一定會變成無數的白色野菊花,某一天,當她的骨灰撒在岳麓山上,也將變成無數的白色野菊花,他們一起開放,競相怒放在對方的墳頭,再也不必為誰去誰的墳頭種栽白色野菊花而費心傷神。
婚外戀已被婚姻所腐蝕。旨邑在整理「德玉閣」時,腦海裡蹦出這種想法。孤身打掃歷經烽火的戰場,不作依戀,亦無愛無怨,將剩餘的古玩、玉器、首飾和零碎的贗品打包,無需清掃落塵,一口價沽給了同行。水荊秋送的物什、書籍,原本懶為收藏,現也一併收攏了,摘下「德玉閣」的牌匾,一起擱置書房。對人對己已無憐憫,只等早日起程,去西藏,去山窮水盡之處,去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
無論如何,她還想見水荊秋一面。自從她懷孕後,他就成了一個神秘的男人。她肯定他會來,那時候,他的精神面貌,言行打扮,定然獨具匠心,也許別有風味。她給他發去一個信息,意思是她已經考慮清楚,不為難他了,請他陪她去醫院手術。四個小時之後,她接到他的電話,聲音顫慄,稱她是偉大的女性,是他的恩人,是他心中美麗的愛人,他將在一周內忙完手上的事情,爾後來長沙。他的言語激起她內心強烈的反感。她以他的口吻說,他們只是胎兒,不是人,墮胎算不得偉大,只是普通的行為。她其實可以不麻煩他,只是作為胎兒的父親,他到場,對胎兒應是一種安慰。
他鼓勵她盡情挖苦諷刺他,渴望得到更多的刻薄與嘲諷,他絕對不發脾氣,不和她吵,不和她爭,他是有罪之人,對她傷害巨大,永世愧疚,永世無法彌補。他像個詩人一般,不惜使用誇張的排比,濃重地抒情。
她輕易地重新獲得他的溫情,而她已被這溫情所中傷。
這一日,旨邑洗去疲憊,薄施脂粉,淡掃柳眉,塗了淺淡眼影,亮色唇膏,挑出最鮮艷的衣服穿了,坐等水荊秋登門。家裡也整理乾淨了,打點得祥和喜慶,花草葉莖都經過擦洗,綠得精神。然而,她內心很難平靜。一種與愛情無關的激動使她思維活躍,與他會面的場景在腦海裡交替變換。她感到水荊秋在激活她,他在擊敗謝不周,情緒已然泥沙俱下地佔領她,內心邪惡的力量在滋長,她無法忘卻那一雙孩子,她必得還他顏色。
這一刻,她不信真有什麼因果報應。越壞的惡人,在世上活得越輕鬆。如果說水荊秋有什麼報應,這報應應該由她來掌握,由她來選擇方式,由她來決定時間,由她來確定報應的程度。水荊秋好比食人鯊,不聞到血腥香味,絕不會游向她,如今既已騙他入網,一定要痛快地擊中他的要害。
下午四點,水荊秋到了。旨邑大吃一驚,水荊秋化妝的技術遠甚於她,他的樣子極易讓人相信,他背後有一位才華非凡的導演,和一位手藝高明的化妝師,為了增強感染力,他們在細節上下足了功夫:但見水荊秋腳步無力,身體重心下垂;亂髮蓬鬆,似乎多日不曾梳理;鬍子拉茬,恣意瘋長;面容倦怠灰暗,最是那淒楚的眼神,彷彿痛苦了一千年。
然而,旨邑發現,他胖了,他身上增加的肉,削弱了他這個人物的悲傷感染力,導演們致命的疏忽將直接導致可能的不良結果,不過,倘使演員演技高超,也有彌補疏漏的可能。於是,旨邑仔細捕捉水荊秋的神情,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某種程度上,她已置身事外。
他進門頗不自在,緊張地掃視一圈,見屋子裡並無異樣,才放下手中的箱子,轉過身看著她。她知道,他在害怕,彷彿深入龍潭虎穴。他的害怕絕非表演。她的鮮艷讓他滿腹狐疑。她則想,這就是我愛過的惡人?置我於死地的男人?瞧這七尺男兒,這著名學者,這模範丈夫,這般瑟瑟,如此可憐,灰頭土臉,孱弱不堪,教人於心何忍?此時,更因為他笨重、愚鈍、遲緩,他身上的肉便加重了他的孱弱感,像一位徒有其表的老人,滿是歲月不饒人的無奈。
她想起以往他進門的樣子,彷彿踩著快樂的彈簧,他們抱緊時仍會彈跳。
如果他的樣子不是偽裝,她將為自己給他造成的痛苦懺悔。但她已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她早已用心看清了他。她堅決不哭,掃了他的大箱子一眼,問道:「帶這麼多東西?要去哪裡開會,順道而來吧?」他抱住她,屏息不動,先自撒淚,「我對不起你。我讓你受苦受罪。我不是東西。」
她想,這眼淚與台詞屬於他自己,還是由導演安排?無論如何,還是具有極強的感染力,她幾乎在這一剎那全部原諒他了。她想說:「那不是你的錯。是我讓你受苦了,我們相愛,並非為了這樣互相痛苦地折磨。」但她受盡委屈,不願輕易動情。從他剛進門的剎那,她與他四目相對,她便確認,她並沒有錯愛他。
「我……我完全脫不了身來看你……你無法想像我的情況……」他的手圍上她的腰,將她箍緊了,一隻手慢慢地往她的屁股底下探尋。她的身體一顫,高原的那一幕像一朵絢麗的煙花在她眼前綻放,她幾乎要抱緊他嚎啕大哭。可是,煙花瞬即歸於寂滅,只有過去經受的絕望痛苦,殘留夜空。夜使她清醒並凜冽。
「我知道,你要出國,會見國際同行,要建新房子,忙於打理世俗事務。你需要精神與思想,你噁心使人向下的日常生活,你不屑一顧,比如意外懷孕事件,比如女人的子宮。」她的心碎了一千次,此刻,心的碎片活躍起來,像千萬個利錐,扎向她,令她千瘡百孔。她心裡寬容了他,嘴上仍然鋒利。
他原本將她抱得很緊(以至於她胸前的玉豬硌疼了她),聽了她這番言論,便頹然放手,走遠幾步,摸出一支煙點燃,眼望窗外,滿臉悲慨。
「怎麼?傷著你了?」她笑起來,「傷了你的精神?還是肉體?」她手放胸前,抓住謝不周送的玉豬,心頭掠過白色的野菊花,想到他說的「人要成為海」。
他身體微躬,面色難堪,「你怎麼解恨,就怎麼說吧。」他垂下頭,花白頭髮落在旨邑的眼前。她無法繼續諷刺他,面對他風吹即倒的單薄(雖然他身高體壯),她感到自己的溫柔,第一次嗅到他油性頭髮的芬芳時誕生的幸福,此時又漫上心頭。她幾乎要倒在他的懷裡。然而,她把溫柔藏起來,依舊微笑著說道:「中國人對抗外侵時,要是像你和梅卡瑪一樣齊心就好了。真是一床被子不蓋兩種人。你們是值得稱頌的。我敬佩你們。」
「我……呃……無話可說。」水荊秋的憂傷比屋內的一切陳設真實,「以後……呃,我會讓你知道的,現在我不想說。」
「我們還有以後嗎?你留有多大的謎底,要讓我猜多久呢?我現在猜嗎?」旨邑問道。平靜。平淡。平和。然而,她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尖銳的忽哨。她站在自己一無所有的子宮裡,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空曠與靜寂。
「呃……你永遠是我最心疼的人……永遠都惦記你。」
「那就把你以後將告訴我的事情,現在告訴我。我不喜歡猜謎。也不想恨你。」
「我怎麼對你說呢?說她在一九八九年不顧一切救了我的命?那段特殊的經歷我當然不會忘記;說她久病在身,要定期做透析?……呃……所有的因素都只能成為藉口,我怎麼能說那些東西?我沒有資格愛你,沒有資格請你原諒我對你的傷害……呃……我像在做一個噩夢,老是醒不來。活著那麼多無奈,忍耐,不由自主……當惡人好,惡人自由……呃,旨邑,我心疼你,你是我內心的驕傲……我要你有一個美好的未來。記住,不要再愛已婚男人……呃,叫我怎麼對你說啊!」
水荊秋盯著地板,彷彿在地板上計數。紛雜的情感如蓬亂的頭髮。他躬身聽罪,似乎一根稻草的重量就能將他徹底壓趴在地。旨邑心裡的疼一陣緊似一陣。她沒有想過,她多次設想的強大對手梅卡瑪竟是一個病弱女人,她居然時常對一個病弱枯槁的女人醋勁十足,那是多麼可笑而羞恥的事情。事實證明梅卡瑪是強大的,她強大正是因為她的虛弱。此刻,旨邑感覺對梅卡瑪的巨大歉疚,她後悔給病弱的梅卡瑪打電話,也理解了水荊秋何以大發雷霆。她再次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所承受的傷痛不是水荊秋給的,那只是上帝的旨意。她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就如她注定要在高原死裡逃生,並且與水荊秋相逢相知。她感到是她給水荊秋強加了巨大的責任與重壓,她應該獨自處理,這只是她「自己」的事情。
「荊秋,對不起,我傷害了你的家庭,我真的很愧疚……其實,我……我根本沒有懷孕,我只是想試探你,假如我懷了孩子,你會怎麼對我……你怎麼那麼笨,偏要躲著我,還要當惡人,說出那樣狠心腸的話。」旨邑突然撒謊,想幫助水荊秋減壓,想承擔命中注定的浩劫。
水荊秋聞言呆住了。亂草叢中,兩隻小眼睛如螢火蟲般閃爍不確定的光芒。她如夜空那樣寧靜、從容、毋容置疑。他在她的包羅之中。慢慢地,彷彿有夜風吹散了他臉上的倦怠,面容如被朝露滋潤的葉子舒展,卑微的孱弱感消失了,仿如吸收了足夠水分的樹苗,有了挺拔跡象。
「旨邑,你在開玩笑?」他像蝸牛爬到一個高度,緩慢地回首懸崖峭壁。
「什麼是玩笑,什麼又不是玩笑呢?假的虛無,真的更虛無。」旨邑仰面望著他,像他們戀愛時一樣。痛苦深藏在她柔和的面容背後,刀尖頂在心口。她問自已,是否還可以繼續愛他。物非人不是,她和他之間,無異於生死兩隔。她明白,女人不幸,只是因為她長著一個子宮。
「呃……你?我……呃……」水荊秋說不出話來。
他們在暮色中消沉。尖銳的電鋸聲穿越他們的精神空間。塵世的人,正在頑強地製造日常生活的喧囂。只有湘江水平靜地繞過岳麓山。卑微孱弱的植物面對滾燙堅韌的湘江秋水,彷彿超載的運輸船隻,隨時可能沉沒水中。
2005年3月至2006年8月22日
寫於鳳凰、十堰、武漢、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