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是哪位?」梅卡瑪的聲音虛弱且蒼老、空靈,彷彿住在山洞裡。
「我……我是水荊秋的……女人。」旨邑沒有想好自己的身份,一時不知如何表達。短暫尷尬後,她幾乎是膽怯選擇了「女人」這個詞。
「什麼?……」梅卡瑪說,接著喊道:「兒子呀,先別弄了,等爸爸回來教你裝,啊?」
「我是水荊秋的愛人!」旨邑怒了,語氣硬了。
「愛人?噢,哪個愛人?」梅卡瑪心平氣和。
「我……在長沙。我覺得你有權知道這件事。」旨邑以為梅卡瑪聽到「愛人」之類的詞會尖叫起來。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旨邑……」
「紙衣?……兒子啊,別搗騰了,媽媽聽不清了。來,用媽媽手機給爸爸打電話,叫他買把蔥回來,晚上給你烙蔥油餅吃。什麼,要吃媽媽做的?媽媽做的可沒爸爸做的好吃……哎,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梅卡瑪對兒子喊完,彷彿健忘的老人,拉著旨邑的手家長裡短。
「我懷了他的孩子,兩個孩子。我要生下來。他們都會姓水。」旨邑滿腹受辱怨怒,幾乎要隨手掐斷電話。
「噢,你要給誰生孩子?」梅卡瑪顧左右而言其他,「……爸爸已經在菜市場了呀……再叫爸爸買包胡椒粉,要不羊肉湯就太膻了……沒錯,爸爸是說今晚帶你看《汽車總動員》……好好好,媽媽也去。寶貝。」梅卡瑪平靜地跟兒子嘮叨著,似乎忽然想起來似的,「你說要生孩子?」
「我是水荊秋的情人!」旨邑幾乎要喊了起來。
「又是一個傻姑娘,我說你什麼好呢?」梅卡瑪說,「幹什麼偷人的勾當都可以,但是千萬不要懷孕,一懷孕,人就毀了。」
「水荊秋是一個無恥的人……」旨邑說。
「男人嘛,難免拈花惹草的……」梅卡瑪娓娓道來,「家外彩旗飄飄,家裡紅旗不倒。你也不是第一個了……你們這些女孩子啊,也太不知道珍惜自己了……」
旨邑忍無可忍,啪的撂了電話,呼哧喘氣,眼淚嘩嘩直淌。她這才發現,當她赤手空拳友好會談時,梅卡瑪綿裡藏針,荷槍實彈,彈無虛發。旨邑控制身體的顫慄,一會兒又責怪自己,睡了別人的丈夫,同情起他無辜的梅卡瑪來。然而她又轉而恨自己,她根本不是梅卡瑪的對手,尤其在這種對壘中,她完全沒有經驗應對。
旨邑沉浸在與梅卡瑪的鬥爭氣氛裡,沒想到消失已久的水荊秋忽然來電。看到來電顯示,眼淚迅速盈眶。如果孩子還在,她會撲向救命稻草般接這個電話。孩子罹難。惡人的孩子,下了地獄。他們痛苦的哭喊,就是惡人們在人間尋歡作樂的聲響。她不敢接。她知道這個電話必定與梅卡瑪有關。他躲了這麼久,他躲得住,一定是狗吃了他的心。他肯定要傷她。他還能怎麼傷喲,這輩子不會有更大的傷害。第二遍鈴響,她嚥下眼淚,接了,水荊秋當頭棒喝:
「你太愚蠢了!你怎麼能給她打電話,怎麼能蠢到這個地步?你讓我怎麼說你啊?你把一切都搞砸了,全沒希望了!」
旨邑明白,水荊秋惱羞成怒,無非是因為家庭風波,手忙腳亂。但聽他談到「希望」,裡頭似有文章,心裡著急,沉住氣說道:「你躲得無影無蹤,什麼時候給了我希望?我找不到你,我只有找她。你要躲到什麼時候?你能躲一輩子嗎?有什麼希望,你在為我努力嗎?你不當惡人了嗎?」
「你做得過分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這些天我經歷的事情,我不想說,說也無用。你不知道我的情況,現在我已經毫無辦法。」水荊秋說。
「你說說看,你經歷了什麼?嘔吐?噁心?整夜痛哭?你懷著一雙被父親遺棄的孩子?面臨終身不育的災難?飽受屈辱與折磨?」
「你盡可以把我想得差勁。我也不想表白。你生你的孩子,我也不阻止你。就這樣。」
「你是等我死吧。我死了,你繼續去打撈你的國際聲譽,風光之餘,偶爾人性一下,想想我們的這段小插曲,掉幾滴鱷魚淚,也算祭灑亡魂。但你放心,我和孩子會活得讓你看見。」對於水荊秋這種欲蓋彌彰的做法,旨邑只有惱怒。
水荊秋掛線關機,沉入湖底。
湖面平靜,波瀾不興。他又躲了,像鴕鳥將頭埋進沙堆。水荊秋該死的「表白」令旨邑倍感困擾。他為何不表白,以坦誠與仁慈,平息她心頭之恨?他為何寧可她恨,寧可她誤解,寧可背上惡人的罪名?
阿喀琉斯近段顯得憂鬱,不鬧不叫,勉強吃兩口,就臥地不動。毛色變得粗糙黯淡,身體瘦弱。送去寵物醫院,醫生說它沒病,勉強打了一針營養劑,沒見阿喀琉斯好轉。它眼裡是牢固的絕望,比我們人類的絕望更令人揪心。旨邑被它的眼神震住:沒有愛情,沒有災難,是什麼使一條狗走上絕望?旨邑感到,是阿喀琉斯自己在放棄生命。難道它聞到屋子裡的死亡氣息,難道它知道她屠殺了孩子?難道它在對她失望,連狗命都救的主人,卻殺死了自己的一雙孩子?阿喀琉斯是不是一條狗?她摸著它的頭,阿喀琉斯想搖尾回應,但力不從心,尾巴死了一樣,拖在地上,連平時最愛的排骨也懶得一嗅。
有人按響了門鈴。門外立著一個短髮女子,職業女性的著裝,面容潔淨而又憔悴。旨邑一驚,以為是梅卡瑪(暗歎她竟如此年輕),那女子卻說,她是史今。旨邑心裡立刻有股不祥之感。謝不周兩天沒來,也無電話監督她的飲食與服藥情況,他從未間斷把從醫書裡看到的滋補以及調養方法轉教給她,她猜想他出了什麼事,心裡迅速問他怎麼了,人只是立著不動,滿目驚詫。史今與她也似兩相熟悉,站在門外,幽幽說道:「他住院了,深度昏迷,難得清醒片刻,一定要見你。」旨邑聽了,頓覺兩腿發軟,無法站立。史今扶了她一把。旨邑呼吸受阻,氣喘不休,一陣急促地咳嗽。
史今開車,率先打破沉默,「他頭部的毛病很早就檢查出來了,不能手術,只能等待觀察。沒想到,病情突然惡化。已經晚期了。」
聽史今冷靜沉著地說出噩耗,旨邑心在焚燒,化為灰燼,滿街飛散。她從沒想過謝不周會死。自電閃雷鳴的瞬間之後,她完全倒下了,是他用他的力量撐起了她,打造了她,無論粗的骨骼,細的筋脈,還有血液。他是她的牆,她貼著他得以攀爬生長,伸向陽光。他走了,她不知何以立,何以爬,更不知何以面對他的空缺。她對他的依賴已深入肌體,根本不用去想那是不是愛情。她不相信謝不周會死,死是個荒誕的說法。他只是頭疼得厲害。
她忍不住看史今的手,這雙長期給謝不周按摩的小手,堅定地握著方向盤,手指修長,指甲剪得很淺,沒塗指甲油。如果這雙小手能再次使謝不周停止頭痛,旨邑同樣會愛上它們。懷著感恩之心,不嫉妒,不仇視,不刻薄。
此刻,她看著這群手指,不知該對它們說些什麼。無疑,它們是幸福的,它們奉獻了自己的愛。
「我才失去兩個孩子。」旨邑沉默良久說道,「謝不周不會有事,他能挺過去。」
「你該答應和他結婚,把孩子生下來。他躺在醫院,仍在為你的這件事情遺憾和心痛。你要知道,並非他同情你。我也鼓勵他那麼做。並非我不愛他。我覺得愛是自由的,並非佔有。我不想看到他憂傷。有時候,他太重責任,寧可自我犧牲與扼殺。他這個人,總是願意自己吃苦受累,為別人撐起一片天空。你身體還很虛弱,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儘管找我。他也會很高興。我是認真的。」
史今一直平靜,看不見悲傷。她說與前妻呂霜的離婚事件使謝不周頭痛加重,到他和她準備結婚時,便檢查出了頭部的病。彷彿每天都像是和他最後的日子,因此格外珍惜,她不管束他,只求把最快樂的生活奉獻給他。愛不是一張網,更不是讓愛人成為網中的魚:
「不必要因愛生恨,每個人有自己的苦衷,那個不要孩子的男人,我相信他已經全方位地否定了自己,他不能像從前一樣坦蕩。陰影將會像毒瘤一樣在他的心裡生長。可憐他吧,一個正派男人的下場,往往適得其反。如果他是個地痞惡棍,這種事情對他毫無損害。」
旨邑仍然看不出史今有什麼悲傷。
此時,惡人之惡從旨邑心裡淡去,另一個即將來臨的災難佔據她的思想。之前,謝不周對她越好,她內心對水荊秋的仇恨越清晰,越突出,彷彿謝不周是面鏡子。她看到她的命運寫在蒼白的天花板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謝不周,是他把她從泥沼裡拔出來,水荊秋以及水荊秋之惡,遠在腳底。
史今坦蕩真誠,旨邑心生好感,不覺相識恨晚,「我當時只想把自己毀得更徹底。我喪失了一切,沒有勇氣讓孩子來到骯髒的人群中。教授那麼骯髒,那麼邪惡,我知道,我的毀滅,使他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人和樹其實是一樣的,他愈是要朝光明的高處挺伸,他的根就愈深入黑暗的地底,甚至伸入惡中。世界上有許多與你不相干的樹,就當他是其中一棵。就當偶爾路過那棵樹,被樹上有毒的毛毛蟲蜇傷了。我理解你的痛苦。一個靈魂承受這份極端的痛苦,將會發出新的生命光輝。」
車至醫院門口,史今把車停下,告訴旨邑謝不周的房間號,她要去買點東西,稍後再來。
旨邑站立不穩,失去重心,稍微晃了一下。她不知持何種表情,就像不知送什麼禮物一樣。在醫院這個巨大的洞穴面前,只覺得陰風陣陣,魅影重重。她邁不動腳步,更無法像史今那樣清醒而條理分明,她完全可以看出謝不周對史今的影響。在史今面前,旨邑感到羞愧,她無法像史今那樣認識事物,認識人生,認識災難,就像謝不周說的那樣,她只是貌似聰明,貌似堅強,只會心狠手辣的刻薄話。
旨邑無法想像他此刻的樣子。面對她,他會持何種表情。
她終如一隻螞蟻被巨大的洞穴吞噬。跫音如鼓。她希望這只是謝不周佈置的玩笑(可他最討厭拿生命開玩笑)。她並非他的前妻,也非他的同居女友,甚至不是他的情人……但她感到和他有某種生命關聯,就像兩棵樹,根莖在地底裡交錯。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走不到盡頭的走廊,通向終結。用一根手指頂開虛掩的門,失明般一片空白。然後看清病床,以及病床上的謝不周,半躺,神色安靜,在等待。
「旨邑?」他說。「是。」她答,小心翼翼。「來見老夫,是不是又穿得大紅大綠俗不可耐,腳趾頭都抹紅了?」他像以前那樣,以老夫自稱,故意挑剔她的穿著。她熟悉他的方式,卻無法像從前那樣給予回敬。疾病改變了他的樣貌,她差點認不出來。災難過後,她再無心穿艷麗色彩,不過是些或白或灰的素淡服裝,於是怪他睜眼說瞎話。
「從昨天開始,老夫便看不見東西了。老夫將不久於人世了。坦白講,真JB有點不捨得。」謝不周笑道。
他的粗話,旨邑覺得親切。他看不見了,她感到惶恐;他笑著說到死亡,她幾乎惱怒,「你說過,不許拿生命開玩笑!」
「這是科學,不是玩笑。拿手過來,老夫給你把把脈,脈搏如果還是那樣細弱,證明你沒按老夫說的做:鍛煉、營養、休息,還有……」
「還有積極的心態……我暫時死不了。你也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麼辦?」旨邑語氣凶狠,強忍眼淚。謝不週一走,她必將崩潰,坍塌。
「你一直沒正確理解老夫的意思,所以你還在迷宮裡轉。假使人(水荊秋)是一條不潔的河,你應該成為大海,包容一條不潔的河並不致被它污染。老夫將死,你要讓老夫死得瞑目的話,一定聽老夫的金玉良言。老夫講課,每小時上萬元進賬,你不服不行。老夫最近詩興大發,可惜沒時間回岸當詩人了。」謝不周抓住旨邑的手把脈。
旨邑側臉看到床頭櫃上有疊紙,上面排列不齊的字,她知道那是謝不周摸索著寫下來的,在心裡讀它:
一個人一段黑走到這裡
走到灘涂
尋找魚的生活
和風的搖櫓聲
一個人是一道縫隙
一段黑也是
許多的魚它們不在生活裡
這是我失明的原因
我要讓海是海
還是讓海成為陸地
這是我一個人一段黑走到這裡的原因
詩與她的夢有關。她曾向他講述獨自走夜路的夢,她在夢裡的恐懼與孤獨。他在自己的漆黑中,想到她的光明。她抓住他的手,臉貼上去,無聲地哭。他無時無刻不在為她努力,而她只是機械地依靠他的臂力站起來,不知道站起來的目的和方向,並不使用自己的力量,去減輕他對她的憂慮與操勞。她只是被怨恨沖昏了頭腦。她視報復為此生唯一的事情。而現在,她相信,是自己使他的病情加重,她傷害了他。這個結論使她痛苦不堪。她埋頭啞哭,為此懺悔。
「對不起。我全聽你的,按你說的去做。你一定要好起來,看我怎麼戰勝自己,脫胎換骨,內心強大、結實起來。不周,你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人,你給了我珍貴的情感,你給了我生命……我會忘記過去,我會努力,我會讓你驚喜,甚至……讓你……更……喜歡我。」她不知該怎麼表達,她哭出很大的聲響,連同被子一起圍抱住他的腰。
「旨邑,別哭,我相信你,你是最優秀的。我不是喜歡你……」他摸她的頭髮,聲音已經疲憊,「而是愛你……包括你的頭髮。你是匹小野馬。你要繼續去奔跑,去撒歡,到你喜歡的任何地方。你會找到你所要的。」
「我什麼也不要,只要你好起來,你要好起來,你要看著我快樂。」她不哭了,努力振作。
「如果幸福取決於舒適,我們的祖先可能沒有我們幸福;如果幸福取決於我們面對生活的態度,在這個沒有堅固信仰的時代,即使在苦難中,也要有內心的平靜。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老夫會當個鬼詩人……給你寫鬼詩歌。」他本是開個輕鬆玩笑,劇痛卻使他的表現悲壯而淒絕,「旨邑,給老夫唱唱那首野菊花吧。」
「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兒才是你的家,隨波逐流輕搖曳……我的家在天之涯。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兒才是你的家……山高雲深不知處,只有夢裡去尋它……」她低聲唱道。風聲四起。
醫生來了,給謝不周打了一針。他睡了。如一具屍體。
「謝不周會死嗎?這是為我特別設置的玩笑吧?我不聽他的話,不積極善待自己,他一定氣壞了.才想了這個辦法。他敢開天大的玩笑。他太壞,滿肚詩書,總愛裝不學無術之徒,還有那句粗話口頭禪。他就是這麼一個壞人。」旨邑獨坐,想來想去,不信那麼健壯的謝不周說倒就倒下了。她覺得自己上了他當,他串通所有人,以死亡來嚇唬她。
「謝不周!」她突然喊道,「大騙子,別裝了,給我起來!」她拽他的手,手很沉。她用手指撐開他的眼皮,撓他的胳肢窩,掐他,他全沒反應,完全像個死人。
她愕然頹坐,心底冰涼。這一瞬間,她感到因水荊秋而生的痛苦之黑鷹忽地飛走了,謝不周的病像一隻白鶴落在她的田頭。她不再仇恨那只黑鷹,被它的利爪抓傷的痛已無關緊要。這只白鶴的健康平安,是她此生的最後一個夢想。
史今推門進來,悄無聲息,在謝不周的另一側坐下。
兩個女人,一起等待日出。等待一個新的太陽從海平面升起。
旨邑不能忍受滿屋子的時間。要忘記痛苦,時間是一種重負。它是唯一需要戰勝的對手。
沒有死亡,沒有表示人生短暫的某種象徵,就沒有豐盛的宴會,就缺乏對生命的真正認識。
謝不周死了。像種子一樣落在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