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是真的。」她嚴肅地看著他。
「算命先生說過,我命不長。人死了,一把灰,我的骨灰就撒在岳麓山上。」
旨邑道:「你的事情,史今來做比較合適。」
「我跟她分手了。」謝不周說。
太陽掉下去,橙色光暈消失,地上涼了。他們站起來,慢慢往回走。她左手停在並不突起的小腹,小心翼翼地避開坑窪。孩子呼喊正在草地上追逐的狗。她無力悲傷。謝不周像一團巨大的陰影。陰影隨她沉默。腳步沉重有力。片刻,她又近乎草率地悲傷,接下來仍是仇恨。只有在想到孩子的時候,才會稍微平靜。孩子使她恢復理性。
他們走過一排垂柳。一個亭子。一所幼兒園。她隔著鐵欄柵瞄了一眼。沙丘。木馬。滑梯。蹺蹺板。五顏六色的拼圖。暮色中將隱將現。她很快扭轉頭,彷彿不堪入目。他理解她每一個細微的神情,但無話可說。
他們走走停停,走黑了時間,走黑了天,吃完飯回到了她的住所。他讓她在沙發躺好,給她搾了一杯新鮮橙汁。阿喀琉斯見到他,興奮得在地上打滾。他檢查她的冰箱,記下她需要添置的食品:牛奶、雞蛋、水果等等。她喝了一口橙汁,忽然輕鬆,邪惡地自嘲道:「我經歷的,不過是所有女人都經歷的,有什麼可悲傷的呢?若干年前,我可沒想過會和教授級的有名男人這樣快意恩仇。我們本是探討精神,只是不小心涉及了肉體。所以現在,仍然要輕視肉體,不使肉體喧賓奪主。」
他正要為此說點什麼,電話鈴聲打亂了他。她接通電話,聲音像熱脹冷縮的物體,又蜷成一團。電話不到一分鐘便結束了。她在控制身體的顫抖。他意識到發生了重要的事情,問道:「水荊秋?怎麼說?」她搖不動自己的頭,「是醫院通知手術時間。」他大吃一驚,「你要做掉?」她坐在那兒,做錯事似的看著他,頭髮垂下來,落在膝蓋上。她忍住不哭。然而,眼淚逼不回去,因為壓迫更為狂湧。
他仍在驚詫中。他給她一個臂彎,讓她放聲哭。她卻使用了他整個懷抱來完成一場驚天動地的哭泣。她雙手抱救生圈似的摟著他,像失去玩具的孩子那樣嚎啕大哭。他不動,只是抱著她,心都碎了。前妻呂霜決定與他分手時也這樣哭過,那是她原諒他,但卻無法和他續緣的痛苦與決絕;是她愛他,但又必須狠心捨棄他的愛戀與難捨。謝不周明白,旨邑要捨棄一雙孩子,與呂霜捨棄他,在本質上毫無區別。面對呂霜對他的拒絕,他無能為力;旨邑的處境與悲傷使他同樣悲傷。
她哭了很久,把從前的委屈一起哭了出來。
「知道嗎?我真的愛他們。我捨不得他們。可是,我沒有能力獨自撫養他們。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我不知道怎麼教育他們,我不知道怎麼給他們彌補父愛。我不知道怎麼面對沒有父親要,沒有父親疼的孩子。我害怕。我害怕讓他們捲入我的糟糕人生。我見過被父親拋棄的孩子,那樣脆弱、那樣敏感、那樣內向,天生膽小孤獨。我怕他們不健康,我沒有把握讓他們快樂成長,怕我的錯誤,使他們的生活不完整、不幸福。我怕我生下他們,就是對他們最大的不負責任。
「不周,我能怎麼辦?即便我再也不能生孩子,我也認了,這是我的報應。他當惡人,把我毀了,我也曾想當惡人,把孩子生下來扔給他。可我不能那麼做,我不能毀我的孩子,不能拿我的孩子當報復工具。我愛我的孩子。我這輩子最後的孩子。我將永世愧疚,我是無能的母親,不能給他們生命。我對不起他們,對不起我自己,對不起我的生命。可我真的多想生下他們,多麼想見到他們啊!這是我的罪孽,是我一個人的罪孽!我的不幸的孩子。」
她說了很長一段話,就像樹上的積水滴滴嗒嗒,落到地上,慢慢滲透到他泥土一樣的內心深處,他的心被浸濕了。
「旨邑,你能這樣想,真的很勇敢,很了不起。但是,我要告訴你,我捨不得這一對孩子。」他的話彷彿一棵新綠樹苗從泥土裡長出來,顯示出茁壯成長的趨勢。這是他第一次明確讚賞她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他似乎知道她需要人肯定與支持她的想法)。
他那句「我捨不得這一對孩子」激起了她內心的淒楚:除了水荊秋,誰會捨得這樣一對孩子?旁觀者為孩子都動了惻隱之心,惟獨水荊秋要當惡人毀滅她和孩子們。他給予她最惡毒的毀滅。她將無能生育無能愛,倘若恨也無能,她那殭屍般的餘生,會無比漫長,無比蒼白。
「不周,我不知道,之後,我該怎麼活。我會每天計算孩子的天數,他們的出生日期,每年會記住他們長大了一歲,和誰的孩子同齡……他們不可能從我的生命中消失。總有一天,我會瘋掉。我會自殺。我會忍不住提把菜刀去砍他。」她說這些,聲音也無縛雞之力。
「我捨不得這一對孩子。我的意思是,我想當他們的父親。」他面對她,冷峻且不容置疑。
她聽得清楚,一點都不吃驚。她瞭解他,他做出這樣的決定毫不奇怪。她甚至早就設想過這一幕。她滿心感動,忍住眼淚,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我才不成全你。」
謝不周說道:「旨邑,你又刻薄我了。」
旨邑沒想到謝不周立刻領悟她的意思,本想接著說「你是要在我這裡懺悔,彌補呂霜,彌補你過去對別人的傷害」,猛然覺得過分,她不忍更深地刺傷唯一守在她身邊,呵護她的謝不周,他是她的依傍。
「不周,我已經想清楚了。明天,你先陪我去廟裡燒香,後天去醫院。」她變得溫順。
「在我心目中,你和孩子比什麼都重要。」謝不周有種奇怪的痛心。旨邑在軟弱的時候,還要長出強大的刺。他真的不希望她總是堅強,總是理性。她太冷靜,毫不猶豫地拒絕他的愛——並非狹義的愛。她不單拒絕他當孩子的父親,也拒絕了他的期盼。他想照顧她,呵護她,在她困苦的時候,不離開她。
「我希望我就是你墳頭的白色野菊花,日夜開放。」謝不周說道。
她安靜了。
他沉寂了。
白色野菊花開在他們的腦海裡。
「你要知道,人常會因美德而受到最嚴厲的懲罰。」她說話了。她想到她對於水荊秋而言的「美德」,以及面臨的後果。不過,她並非為了「美德」,因而也不需要歌頌。既然他躲了,她找不到他,她也不必想方設法告訴他,她決定去屠殺他的孩子了。既如此,就讓水荊秋終日生活在懸而未決的驚恐裡,讓他和他的聲譽,如履薄冰。
謝不周的頭痛病犯了,極力忍耐與掩飾。他翻茶几上的書,胡畫亂寫。
她則躺下去,翻《唐三彩》。阿喀琉斯趴在一邊,眼睛在她和他之間轉來轉去。
窗外飛機轟鳴聲隱約。低飛的飛機信號燈閃爍。即將降落黃花機場。水荊秋說,直抵她的老巢。她記得,她求他來長沙看看懷孕的她,當面談談。他說他沒有錢。她幾欲氣絕,他居然如此看低她,好像她在敲詐他。她怒不可遏,說道:「水荊秋,除了你的聲譽以外,你有什麼可敲詐的,錢嗎?我真的比你多。我在乎你窮嗎?我介意你已婚嗎?你不過來看我,是錢的問題嗎?我要求你帶一百萬來嗎?好,我寄錢給你,求你過來看我一眼怎麼樣?」
旨邑現在明白,水荊秋一早就打定主意,對她甩手不管。
他們之間有個奇怪的規律:旨邑越意識到水荊秋的卑鄙齷齪,她的痛苦程度就越輕。
儘管談話期間,水荊秋也曾流眼淚,也曾悲傷,但他的殘忍和卑鄙一直掩蓋在激情和眼淚之下。她認為,他的眼淚是為他自己處境流的,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聖經》言,惡人必因自己的惡跌倒。她期望如此。
謝不周仍在劃寫。背影異樣憔悴。
「美德可能會變成愚蠢,愚蠢很容易變為美德,愚蠢到神聖的程度。」旨邑為他心疼,自言自語以期引起他的注意,希望他能繼續談點什麼。
他頭也不抬(似乎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然後,他問她明天幾點去燒香,得到答覆後,起身走了。
他走後,她看見他劃的東西,竟是給她的一首詩:
我們都有顛沛流離之苦
頭朝上,腳朝下,來回扯
我們都擅長
在冬天生火
在夏天繼續生火
孤獨的時候剪指甲
你瞧,這裡有一朵蘭花
長到璀璨時,她就成了罌粟
長到失語時,她就意味著
這個世界的確需要一副毒藥
人吃飽了,厭惡蜂房的蜜;人飢餓了,一切苦物都覺得甘甜;隨劇痛而來的任何疼痛,都無足輕重。旨邑當時與秦半兩擦肩而過只是遺憾,現在無奈放棄他,也不覺得疼,她的痛苦完全在於孩子。謝不周走後,她開始哭。整個晚上眼淚洶湧不斷。
謝不周說他捨不得這雙孩子,為他這句話,她將對他終生感恩。謝不周完全拋開水荊秋,把孩子看成他的責任,如此荒謬而又頂天立地。她不能和他結婚,不想傷害另一個女人。她憑什麼拖累謝不周,憑什麼接受他付出一生的慷慨幫助?她想了一整夜,哭了一整夜,只剩對孩子的不捨與愧疚。
早晨,她的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謝不周陪她去燒香。從外面看見那香火繚繞的景象,她忍不住悲傷。那飄散的願望,那升騰的祈求,那芸芸眾生的苦難,是否有神靈掌控?她一見菩薩尊容,立刻熱淚盈眶,滿腹冤屈,長跪不起。
謝不周退到一旁。最近凶為旨邑的事,頭痛頻繁,服藥不像以前,收效甚微。他每夜起來去客廳吸煙,天剛亮便起床爬山。山頂上八面來風。
從廟裡出來,旨邑拉著謝不周的胳膊,舉步艱難,彷彿上斷頭台之前的怯懦與恐懼。她問,她會不會得到寬恕,活著還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他抽出那條胳膊圍住她,說他第一次在菩薩面前許了願,有關她的未來。他們在台階上坐下來。枯葉落上她的頭髮。他拈到手裡,搓得粉碎。
「菩薩會原諒我嗎?你相信生死輪迴嗎?」旨邑眼到之處,皆是伏地膜拜的軀體。真假難辨的和尚在兜售平安符。
「你沒有錯,也沒有惡。」謝不周拍拍她的背。劇烈的頭痛使他頭昏眼花。
「頭痛了?明天一定做檢查。」她發現他的克制。
「沒事,遺傳。我母親也常犯頭痛病。你沒事了,我的頭就不痛了。」他對自己很潦草。
三顆白色的圓形藥丸,是的,白色,不是其他任何顏色;圓的,不是方形,也非橢圓,更不是稜彤。比平時常見的藥丸要大,藥片上刻著三個英文字母。她讀了一遍,不明白它們代表的意義。她不想去弄清楚這些東西,她只是借此分散注意力,讓自己不那麼緊張。醫生要她在飯前空腹喝下它們,如流血過多,腹痛難忍以及其他意外情況時,馬上來醫院。如果正常,三天後來醫院服下另三顆藥丸,孩子就會掉下來。也就是說,頭三顆藥丸,是用來殺死胎兒的。
水已備好。玻璃杯盛著大半杯開水。如果跳進去能淹死就好。醫生勸她手術終止妊娠。她不能忍受在手術台上,叉開雙腿的恐怖,她無法把這血腥的場面與做那事分開。正如她做那事的時候,總會想起手術。任何時候她都會想到要避孕(可卑鄙的水荊秋卻懷疑她有意要受孕,懷疑她向他勒索,懷疑她用毀滅一生的代價來加害於他)。她臨時改變人流方式,選擇吃藥。像服毒自殺。她聽到醫生對於一雙孩子的惋惜。她們當然明白一個女人落到這步田地的原因。她們見識過千千萬萬。她們早就熟練輕鬆,如從一堆種子挑選出壞掉的扔到垃圾桶一樣。
藥片在旨邑發抖的手心。潔白無瑕。它們不是清心丸,不是止咳藥,也不是感冒通,它們是殺手,全副武裝,就地待命。它們將潛過曲折的通道,直抵目的地,在幾小時內殺死全部的目標。那一雙孩子,尚不知大難臨頭。心臟還在有力地跳動。他們在夢中。躺在他們信賴的子宮裡。
她慢慢抬起手心,滿面淚水無聲無息。她緩慢地、訣別似的看著他,他以為她猶豫了,要放棄吃藥了,內心欣喜若狂,正欲給予鼓勵,她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藥丸往嘴裡一灌。他反應慢了,只攔住一條手臂及那空了的手心。她已經嚥下去了。驚恐地望著他。他絕望地扭轉頭,一拳擊在牆上。
與此同時,陰霾的天空忽然一道閃電,雷聲大作,風兇猛地撕扯陽台的花草。房間灌滿了風。茶几上的書頁被快速地翻閱。懸掛的東西搖晃。活動的物體滾動。門彭地一聲,被粗暴地關上。她退到牆角,彷彿被風吹過去的。驚恐。顫慄。她左手停在小腹,慢慢地摸索,似乎要尋找孩子。忽然,她雙手抱住小腹,朝他喊道:「不周,快救我,救我的孩子!我不想失去我的孩子!天啊,我都在幹什麼,我都幹了些什麼!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
她幾乎是跌向他。他二話不說,抱起她就衝出門去。
一道閃電,一聲炸雷,暴雨訇然傾瀉。烏雲漫天翻捲。
然而,才進電梯,隱約的腹痛感便來了。孩子在疼。在掙扎。在呼救。無可挽回的悔。從謝不周無力的雙臂中分離出來,她面向牆壁,不斷用頭部撞擊過去。
他們默默地回到她的房間。莊嚴肅穆。電閃雷鳴。
她的心已是一個巨大的祭壇。他是唯一的弔唁者。
持續但不劇烈的腹痛。她不斷地想:孩子正在死去。這個緩慢的過程,好比凌遲酷刑,千刀萬剮她心頭的肉。沒有什麼比這種見死不能相救更痛苦、更絕望。後悔之刀,將每一處傷口鑿向縱深;悔恨是鹽,遍撒她心頭的每一處傷口。
加劇的疼痛使她額頭冒汗,面色蒼白。噁心。嘔吐。痙攣。身體的血跡。她看見孩子的生命在融化。一點一滴。那是她在啼血。
謝不周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擦汗。餵水。無言相慰。他臉色哀漠,彷彿面對臨死之人。他知道她正在這靈與肉的慘淡中遠去,當她「死」去「活」來時,她將脫胎換骨。
她渾身酸軟無力。她將手攤在身體兩側。再也不敢觸摸腹部。對於他們的尖銳呼救,她已是置若罔聞。或許他們已經死了。那裡是一雙孩子的屍體。她的子宮,僅僅是他們罹難的現場。他們的父親借刀殺人。那一雙孩子的血,將灌滿那惡人的茶杯,盛滿他的湯碗,在他淋浴時從籠頭裡噴灑出來。他生活中的每一處,都將有這洗不掉的血腥。
仍是時緊時慢地疼。突然,一種奇怪的舒適感出現了,一直覆蓋的噁心感就像捂著她的被子被掀起來,食慾之窗隨之打開,她產生強烈的飢餓感。
與此同時,謝不周的腿感覺她緊繃的身體鬆弛了,頭往一側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