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任何卦象,都體現一種陰陽的變化,決不能執著於一方,上上乾卦,也可能有下下結局。」謝不周到黃花機場接旨邑時,天下著小雨。天涼是秋,旨邑拖著兩個大箱子,沉重而臃腫,彷彿將過去打包統統塞在裡面。謝不周說過,每次看到旨邑,總像見到前妻般溫暖,如今見旨邑提著兩大箱子的狼狽,心裡疼她,想寬慰幾句,便說了那段關於卦象的話。
旨邑明白他的用意,偏不領情:「你結婚算什麼卦?上上生活,還是下下結局?」見謝不周似乎比以前更顯乾淨,軟棉V領白T恤及灰麻色褲子無一處瑕疵,淺棕色軟皮鞋一塵不染,彷彿他住在雲端,而不是滿是塵埃的人間,旨邑更是來氣,「本想來個擁抱,你穿這麼白,只怕會在你衣服上留下人印,真奇怪,長沙的灰塵怎麼就落不到你身上?」謝不周抱了一下旨邑,說:「你瘦了。如今老夫也算有婦之夫,咱們更加沒戲,也只能這樣抱抱了。老夫現在被迫潔身自好,也就只能每天換幾次衣服而已。」旨邑被謝不週一抱,突然有種異樣的舒適,彷彿初戀的牽手,她被這感覺嚇了一跳,突然說道:「知道我最討厭什麼男人嗎?」謝不周答:「已婚男人。」旨邑讚他很有自知之明,兩人相視一笑,謝不周說男人都JB不是東西。
車進市區,旨邑望著熟悉的街景,彷彿看見水荊秋在街上行走,目光追過去,一無所獲,突覺惆悵,沒有水荊秋,長沙也是一座空城。也許,他不會來長沙了,正如她再也不會去哈爾濱,他們將互相淡忘。當愛情像泡了無數次的鐵觀音,全無初時的清香與甘醇,若干時間後,必將成一杯白開水,再也品不出任何味道,這是理想的結局:沒有怨恨,沒有相思。最重要的是,她自由了,自由愛,自由選擇愛人。此時,秦半兩像一朵睡蓮,在她的心湖緩緩綻放,瞬間開滿整個湖面。秦半兩幹掉了水荊秋,激動覆蓋了惆悵,她迫不及待要告訴秦半兩,她回來了。
他們直接去橘子洲頭吃飯。旨邑食慾驚人,一口氣叫了臭豆腐、香干炒肉、口味蝦、剁椒魚頭、小筍臘肉。謝不周笑她如狼似虎,她要是繼續在哈爾濱那種JB地方呆下去,遲早廢掉。事實上,旨邑的心情確實不錯,除卻那縷惆悵,更多的是輕鬆與歡喜。她並沒有跟水荊秋談分手,對於她選擇回長沙,他給予了十分的理解,他認為,把她留在身邊,只會加深他的罪孽感。他們像暫別一樣,離開了彼此,旨邑不知道水荊秋是否明白,她已經選擇了放棄。她惆悵,只為一個故事,一個結局,儘管故事如此平庸,結局如此平常,她的內心獲得了一種平靜。這種平靜是巨大的幸福,就像面對一大桌可口的菜餚,她將從容不迫,逐一盡享。
「不周兄弟,以後,在我的眼裡,只有兩種男人,一種是未婚,一種是已婚。」旨邑品評菜餚似的說。她已經辣得鼻尖冒汗,臉上光彩照人。在飛機上,她想得十分清楚,必須全速收攏過去撒開的網(那是空網,沒有一尾魚),她不是絕望的漁夫,相反,蘊藏了更多的希望。
「能做這樣的區分,進化了啊!但據老夫對你的瞭解,你這種野馬一樣的女人,要在樊籬面前收蹄,太JB難了。說實話,老夫不想再看到你跟已婚男人瞎蹉跎,更不想看到你受傷。」謝不周說道。
「先生,祝你們恩恩愛愛,白頭到老。買束花吧先生。」滿臉髒黑的小女孩走過來,舉著一把打蔫的玫瑰花。謝不周笑道:「多謝美言啊,小姑娘。」謝不周正要掏錢包,旨邑予以制止,對賣花姑娘說道:「不買,我們已經離婚了。」賣花姑娘不理旨邑,纏住謝不周不放,「祝你們恩恩愛愛,白頭到老,買束花吧先生。」旨邑見狀,哭笑不得。
謝不周花五十元買下小姑娘手中所有的玫瑰花,說道:「來,老夫與你就這樣恩恩愛愛,白頭到老吧。」
旨邑接過來擺放一邊,說道:「知道我最喜歡什麼花嗎?」謝不周說:「老夫願意和你探討這個問題。」旨邑道:「我喜歡白色野菊花,像硬幣那麼小朵的。」謝不周說:「老夫改天去摘一車尾箱給你。」旨邑佯怒,「我喜歡它們開在野地裡。你真沒情趣,我才不想和你白頭到老,遲早被你氣死。」謝不周說道:「老夫想到一處地方,你肯定喜歡,不知道野菊花是否凋謝了。」
「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兒才是你的家,隨波逐流輕搖曳,我的家在天之涯。」旨邑唱了一段,說道:「在沒見到白色野菊花前,沒有我最喜歡的花。有一年,我坐火車去鳳凰古鎮,火車經過一片山頭,列車廣播正在播放這首《野菊花》,漫山遍野的白色野菊花突然充滿整個視野,我很震驚。那真的是驚鴻一瞥!沒有人間煙火,沒有世俗嘈雜,被遺忘,被忽略,寂寞、快樂、自由地開放,密如繁星。如果它們有靈魂,那一定是『自由』。太美了。你說的那一處地方,是岳麓山上吧。其實,無所謂哪裡,也無所謂看不看,因為它們已經在我的心裡,四季盛開。」
「老夫相信花有靈魂。你這麼一說,老夫也有點喜歡野菊花了。下次開車去湘西,把你種在山裡,跟野菊花種在一起。」
「我又成孤魂野鬼了,像妾一樣。我怕荒涼,這恐怕是做妾的後遺症。除非死了。死了也不行,鬼魂也怕受冷落。如果我死了,你會惦記我不?」
「你是祖國的花朵,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老夫都半截人黃土了,別跟老夫談JB生死。」謝不周又犯頭痛,手揉太陽穴。
「好好,不刺激你。帶藥沒有?」
「吃過了。不要緊。準備撤吧。」
「對了,我的阿喀琉斯呢?」旨邑突然問道。
謝不周遞給旨邑一張紙巾,「老夫對不起你,怕你難過,一直沒敢說。你走後沒幾天,老夫帶阿喀琉斯出門,弄丟了,找了幾天都沒找到。」
旨邑很傷心,說道:「阿喀琉斯很聽話。是不是史今故意放跑的?她肯定不喜歡它。」
謝不周說:「你總是多疑。」
「我想回『德玉閣』。」旨邑情緒大變。
謝不周把「德玉閣」的鑰匙還給旨邑(後者看見上面吊著玉豬,它曾經掛在原碧的脖子上),忽又收回手,將玉豬取下來,說道:「原碧要結婚了。」旨邑吃了一驚:「和誰?」謝不周說:「不太清楚,原碧辭職了,有人說是因為在博客上貼裸照,被學校開除了,後來給報紙寫專欄,當自由撰稿人。你去北方沒多久,她也離開了長沙,聽她說最近要回來結婚。」
旨邑想起兩個月前,原碧曾給她打過一次電話,與她聊了過往的快樂事情,關係似乎又變得親近起來,原碧說如果她結婚,一定要她當伴娘,她答應了,沒料想原碧動作如此迅速。
「所以你把玉豬要回來了?」旨邑問。
「她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該要,什麼不該要。」謝不周說道。
「你呢?新郎不是你,挺不是滋味吧?」旨邑諷刺他。
謝不周故意將車輪開進坑裡,狠狠地顛了旨邑一下。旨邑拿眼睛罵他「已婚男人」。謝不周心領神會,自嘲地擺擺頭,說:「依老夫之見,你趕緊找人隨便嫁了得了,然後去恨那些勾引你丈夫的未婚姑娘,說不定老夫還會同情你。」旨邑道:「我情願當一輩子未婚姑娘。等你家裡的紅杏出牆,我會很高興。」謝不周笑,「你這婦人什麼心態,惹老夫氣壞身體,你連備用輪胎都沒有了。」
笑罵間,旨邑打開了「德玉閣」的門,剛往前走得一步,突然兩聲犬吠,嚇得旨邑往後一縮,後背抵進謝不周的懷裡。謝不周攬住旨邑,伸手開燈,打了一個忽哨,角落裡躥出金色狗少年,矯健瀟灑,毛髮流光溢彩。它待要興奮地撲將上來,又警惕地盯住旨邑,快樂又猶疑,四條腿跳舞似的踩出各種花樣。
旨邑驚喜,連喊數聲「阿喀琉斯」。金色狗少年也認出了旨邑,歡喜地撲過來,打滾、跳躍,尾巴搖成一朵花。
謝不周說道:「家犬相見不相識,吠問客從何處來。」
旨邑高興地擁抱謝不周,感謝他把阿喀琉斯養大,說他是她最信賴的男人。
謝不周道:「你就是留下一個雜種,老夫也能幫你養好。」接著拍拍旨邑的背,「說來挺奇怪,無緣無故的,老夫總覺得對你負有責任。也許你是老夫前世的妻,老夫今世當你是前妻。」旨邑笑道:「你現在有三個前妻了。」
旨邑動手清理「德玉閣」,打算盡早重新開業,卻發現地面門窗,桌椅櫥櫃,早已掃得乾淨,擦得明亮,連煙灰缸都洗淨了,擺在原來的位置。旨邑想不到謝不周還有這份周到,感慨萬千,斂了笑容,說:「做你的前妻也蠻不錯。」謝不周道:「你千萬別錯愛老夫,不是老夫干的,是鐘點工的功勞。」旨邑啐他,「放心,我討厭已婚男人。」阿喀琉斯跑過來(也許它以為旨邑需要它幫什麼忙),望著旨邑,一副候命待令的神情。
「一節母,年少矢志守節,每夜就寢,關戶後,即聞撒錢於地,明晨啟戶,地上並無一錢,後享上壽……可敬的節母啊,可悲的女人。自然,我們的時代不需要這樣的行為,也沒有這樣的女人了。男人從古迄今,從不受時代約束。一個嫖客朋友偏要娶處女做妻子。嫁給一個嫖客,不是件什麼賞心事。當嫖客作為一個父親與女兒玩耍的時候,他肯定會忘記自己是個放蕩成性的傢伙,倘若他突然想起自己是個嫖客,他應該感到吃驚,這與他陪伴女兒的溫情法則相悖。除非以欺騙的方法,我們永遠也領會不了人類,他總是自相矛盾,一個人可以同時擁有慈善與殘酷,純潔與卑污。」
旨邑第一次讀到原碧為報紙寫的專欄,十分震驚,這些文字距她瞭解的原碧甚遠,提供了另一個千真萬確的原碧。從專欄的照片上看,原碧化了淡妝,蓄了長髮,燙成玉米卷,圓臉線條變得十分柔和,眼神比以前靈動自信,暗自懷春。旨邑不知道,是什麼讓一個小心掩藏美麗的女人,變得如此個性張揚,不但學會用那雙古典的小腳獲取愛情,還敢於辭掉鐵飯碗,一向安分守己的女人做出這等驚人之事,的確匪夷所思。
不過,旨邑很快放下原碧,只想盡快見到秦半兩。給秦半兩打電話前,她一直為開場白苦惱,思前想後,難拿捏。假使語氣太過平靜,難傳心聲,太煽情則心虛羞愧,尤其是措詞,無論直接還是委婉,如何才能恰到好處?倘若他心裡有人,枕側有伴,早將她淡忘乾淨了,豈不是自討沒趣?她將與秦半兩的時光作了短暫回憶,深信他未有良人成雙,只把她期待。所幸讓他期待的日子並不算太長,而他又處在貴州的窮鄉僻壤,縱使有愛情,也僅等於寂寞的遐想,只屬於那個地方。對於他在那裡留下的感情,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旨邑準備就緒,卻始終聯繫不上秦半兩,她預感一切結束了。
夜晚,她關了店門,慢慢走向秦半兩的畫室。落葉飄零,秋風一路尾隨,她彷彿自出生以來,便一直走在這條路上,不曾愛過,不曾痛過,不曾遠離。無需借助微弱的路燈,秦半兩畫室的方向在她的心裡光明如晝,與秦半兩最後的一幕清晰如昨。她又想起在「德玉閣」第一次見他,他像匹種馬活力四射,他們去看古墓,揣摸古人的生活,談理想的朝代……那些溫馨的情景使她的眼淚流下來,他牽她手時的那片溫暖還在,她內心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也許他仍在貴州,她只想看一看他工作的地方;也許他正在戀愛,她只想告訴他,她回來了。
她怕黑,這時卻敢穿越樹林,不急不緩。倒是阿喀琉斯把她嚇了一跳,她完全沒留意它跟了過來。夜鳥在枝頭嗚叫。重鉛色的天空,有灰白的雲彩。樹影黯淡。風在所有的空隙裡出入。她嗅著南方的潮濕氣息,忍不住憂傷,和已婚男人的愛情令她產生的敏感、多疑、嫉妒與不平衡感像某種病菌,長期蟄伏在她的體內,只是一愛,就將它們全部催生出來。她厭惡那樣的自我。她在這夜晚再度發誓,遠離已婚男人,正常戀愛生活。
阿喀琉斯大約發現了一隻松鼠,追逐著吠了幾聲。旨邑一扭頭,看見那片湖面,閃爍粼粼幽光,不時幻現出秦半兩的面容,以及他和她在一起的情景。她越來越難受,彷彿空氣稀薄呼吸困難。她隱約感到自己犯了大錯。一盞孤燈,照著去畫室的小徑。那棟樓佇在暗夜裡,麻木冷淡,窗口漆黑,寬闊的大門緊閉。她早料想會是這樣,但仍深感失落。耳畔響起秦半兩的聲音:「你想和我扯平,扯不平的,你不想我,我也會想你。如果你想我,告訴我,我會去哈爾濱看你,如果你想回來,我會去哈爾濱接你。」她緩緩地坐下去,彷彿為貼近他的聲音。他從黑暗中走來,驚喜的笑容照亮了夜空。他抱緊她,一言不發。他身體有一種恰到好處的溫暖。她緊盯著那條路。只有動的風和靜的黑。阿喀琉斯坐在她的身旁,不無惆悵。它坐累了,趴下去,下巴擱在她的腳面。她感到它的下巴越來越沉。它在做夢。她把它喊起來。她隨手摸到一塊小瓦片,在大門上很重地劃了幾行字:
秦半兩,我回來了!你在哪裡?
Z·Y
9月22日
彷彿種下了等待之樹,不知它何時開花結果。漆黑與沉寂是對她的回答。她又呆了片刻,想像他看到留言後的神情,一定有花開的聲音。她鬆口氣,疾步回走,阿喀琉斯更是一路歡快小跑。回到家,旨邑才想起沒吃晚飯,讓阿喀琉斯跟著挨餓了,於是滿懷內疚地給它拌了狗糧,自己則百無聊賴地啃蘋果。蘋果啃了一半,原碧的電話打進來了,興高采烈,笑得脆響,聽謝不周說旨邑回來了,很湊巧,要見面聊。旨邑說她剛回幾天,正好餓著,於是提議去江邊吃魚,喝點啤酒,談那過往的事情。
江中漁火,江岸炊煙。坐在搭建簡易的敞篷裡,四面江風。對面橘子洲頭,燈光星星點點。旨邑想起她和謝不周在那裡吃飯,賣花女孩亂配鴛鴦,胡亂祝福,令她發笑,笑那背後的教唆者太荒唐,這外頭成對的男女,有幾對想要白頭到老?若是遇著原配,祝福便是祝福,若是其他,祝福與詛咒有何差別。
鄰座幾個喝啤酒的大學生,其中一個男孩頗像稻笫。他們談球,談政治,氣氛活躍。旨邑羨慕他們年輕氣盛,未經滄桑,對未來摩拳擦掌,自己則像「五易其主,四失妻子」的劉備,一生斑駁。
旨邑感慨中,見原碧正在尋她,便站起來朝她揮手。原碧步履歡快地走來,滿面春光,一身黑色短夾克,配牛仔褲,膝上破洞,隱現一片白肉。看樣子她減了肥,腰是腰,臀是臀,由於瘦,腦袋偏大,仍比原來漂亮許多。
旨邑打量原碧時,原碧也迅速將旨邑看個滴水不漏:只見她仍是膚白臉窄眼睛細,頭髮又黑又直又長,色彩鮮艷的苗族風格裝束,翠綠的瑪瑙項鏈和耳環款式誇張,手上戴了三個圖形怪異的戒指。原碧討厭她仍是這麼不俗。
兩個女人誇張地擁抱,熱情寒暄,江邊野地,不像咖啡廳或音樂酒吧,說話無所顧忌,惹得鄰座的男生心緒不寧,頻送秋波。
原碧對旨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熱情。旨邑越來越重視同性情誼,對原碧也是親近有加。
「原碧,記得在讀大學時,我曾說過,你是當作家的料。讀到你的專欄,感到你正朝那條路上靠近。」旨邑說。
「你綽號叫先知,百曉生嘛。我沒打算當作家,只覺得好玩。你寫博客嗎?」原碧語氣裡沒有任何負擔。
「不。我不喜歡上網。網上太喧囂。」旨邑將戒指從食指換到大拇指上。
「七十年代人不上網?新聞啊。怎麼突然回來了,不去了?」
「不去了。捨不得岳麓山、湘江水、湖南大學、臭豆腐。」旨邑被「湖南大學」擊中了。
「你常說要改變生活,改變現狀,我很受啟發。辭了工作後,自由自在,很快樂。」
「改變意味著捨棄與失去。我倒是想固守與珍惜。有時候太自以為是。」
「你好像失戀了?即便那樣,也不用為此改變自己。」原碧安慰旨邑,藏不住得意。
旨邑感到與原碧之間那無法溝通的隔膜一直存在,或許那就是她們難以成為莫逆之交的原因。她將戒指從大拇指換到食指。她們已經各自喝完了一瓶啤酒。鄰桌的男生走了,他們杯盞狼藉的餐桌上,留下一堆青春的殘骸。旨邑在感到醉意的瞬間,不可遏制地想到水荊秋,她的青春,也正是如此,在他盛年的餐桌上,殘骸橫陳,屍骨未寒。
她們繼續喝酒,用魚骨頭玩許願的遊戲。因為酒精的緣故,旨邑越喝越興奮,她覺得自己能喝下整條江的啤酒,在她醉不能行時,秦半兩將會出現在她的面前,把她背回他的房間,守著她。她很清醒,樂意藉著酒勁裝傻,不斷地說「我一定要找到你」。原碧說別喝了,叫服務員收了酒和酒杯。旨邑笑道:「我能喝下整條江。」原碧說:「就算你能喝下長江和黃河,今天也先告一段落,我可抱不動你。」旨邑道:「你可以打110,請民工來抬也行。」原碧聽她開玩笑,知道她沒醉,便說:「旨邑,今天主要是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國慶節結婚。」旨邑點點頭,「值得恭喜。聽謝不周說了,新郎是哪路仙人?」原碧笑道:「普通人一個,見了就知道了,你答應過當伴娘的。」旨邑說:「伴娘好像都是小女孩,你不嫌我老,我只有豁出去了。」
旨邑腦子轉不動,想了想接著說:「謝不周是個很好的男人,你當時怎麼不把握住他?」原碧驕傲地回答:「你知道,他是個善良嫖客。男人通常不願意娶妓女為妻,女人又有幾個樂意嫁給嫖客。」旨邑心生不快,「不許誹謗他。小心我和你絕交。」原碧道:「開玩笑而已,沒想到你這麼袒護他。實話說,他對我並不重要。」
在旨邑眼裡,校園裡五彩斑斕的樹葉,都是秦半兩塗畫的結果。一切都不同尋常,和她有某種不可言傳的親密。它們知悉她內心的不安。一連幾天,她在不同的時間去秦半兩的畫室,結果都是一樣:冰冷的建築,緊閉的門窗,滿儲寂寞的湖泊。她知道他沒回來,不揣希望而去,也無失落而返,心在往返的過程中漸趨平靜。
原碧約旨邑去挑伴娘禮服,旨邑興趣極淡,及至見到絢麗奪目的各式婚紗與晚禮服,內心慾望排山倒海。試婚紗,著晚裝,對鏡自照,她看見那將逝的青春,在婚紗的包裹下蓬勃,忽然惆悵頹唐。
原碧的婚禮需要綵排,這有點像做戲。據說婚禮戲台一般設在酒店。光搭戲台,就需要四五人忙乎一天,張燈結綵,花籃懸掛,彩聯飄動,四處裝扮得喜氣洋洋。按慣例,婚禮之戲六點開演,到黃昏五點多時,看戲的人將會三三兩兩地到來,衣著光鮮,攜妻帶眷,以紅包作為入場券,輕聲細語步入戲場,擇位而坐,吃喝笑談間,腹飽戲終散場。
旨邑問原碧,伴娘要幹些什麼。原碧說新娘走到哪,伴娘跟到哪。旨邑戲說那得跟著入洞房了,新郎是何許人?原碧笑而不答,旁人給她補妝,修整著裝細節,等待新郎。
新娘原碧有幾分看頭:雲髻高聳,薄鬢蓬鬆,發問碎紅點綴,粉臉胭脂桃紅,濃妝淡抹有致,雖說頸部偏短,然雙肩圓潤,胸脯白皙豐腴,凹凸之處,也是隱約風光,一身素白襉褶,「裙拖六幅湘江水」,在滿車脂粉氣中,儼然名花一朵。
旨邑對鏡重新欣賞自己:淡雅細碎花紋唐裝,半袖及肘,身長及腰,上儉下豐,玉頸頎長,粉色披帛,裙長至腳踝,櫻桃紅香樟木底繡花鞋。薄施脂粉,眉細入雲鬢,一頭直長黑髮,密密匝匝往後,簡單綰了一個髻,髮髻發問珠玉點翠,垂珠翠耳環,一古典美女呼之欲出。一想到自己下車後,彷彿明星臨場,艷光四射,人們將蜂擁而至,鎂光燈閃爍,幾支攝像槍將她們瞄準,聚焦,作為伴娘,旨邑仍然激動。
一個男人進來了,臉部清瘦,鬈發及肩,黑西裝白襯衫,領口系黑色蝴蝶結,既儒雅又不羈。旨邑突然一震,感到自己像雪人遇到烈日,瞬間化水四溢,漫延成海,整個人囚困於無邊的汪洋。她覺得被原碧耍弄了,厭惡感湧上來,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但是,那個男人看見了她,她被他的目光釘住了,她同樣看到驚喜、錯愕,陌生以及模糊。她聽見鳥叫,蟲鳴,白雲翻滾。風迅疾飛起,樹葉漫天五彩斑斕。
旨邑穩下神,朝男人伸出手,一語雙關:「秦半兩,好久不見。」秦半兩張嘴無言。「你穿這身衣服太緊促,看著很彆扭。」旨邑笑道。秦半兩勉強展顏,慢慢伸出一隻手,兩手空中相握,溫暖觸覺令旨邑心裡一疼,再也說不出一字半句。
他們留在原地,沉默以對。彼此感受對方的滿身喜氣,也聽見內心傳出腐爛的聲音。
旨邑設想過多種重逢的喜悅,惟獨沒料到會是此情此景,這般咫尺天涯。
秦半兩不知如何作答,眼前是旨邑半邊側臉,眉眼細長,睫毛上卷,米白眼影晶瑩閃亮,他所熟悉的旨邑,躲進了粉妝。
「我找不到你。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秦半兩說得艱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