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乳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准後媽體驗
    左依娜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明天獨自回新疆過年。她是這麼對平頭前進說的。這期間她寫了一封離婚協議書,平頭前進看一眼,當即撕個粉碎。他什麼也沒說,似乎認為事情不至於那樣,或者他正在考慮。她沒問,她只是那麼猜測。她和他已經不溝通了。她堅持每天晚上回來睡覺,時間不定,有時是十一點,有時凌晨一兩點,有時就沒有出去。平頭前進不再過問。她和他各自睡一間房,根本不必鎖門,她不進他的房間,他也不會走進她的地方。

    曾經有一個晚上,很夜,周圍的窗都黑了,車聲也稀疏,左依娜不知怎麼甦醒了。朦朧中睜了一下眼睛,立即被一個模糊的影子嚇了一大跳。平頭前進坐在她的床邊,面朝她,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進來的,坐了多久。夜晚的人,最脆弱。他的影子又一次刺痛了她。她坐了起來。黑夜裡,他的影子也是那樣憔悴。她彷彿看見他的眼睛,混合了迷惑、痛惜、疑問、追問等情感,她忽然想抱著他,言歸於好,讓一切重來,重來。但是不行,她頹喪地倒下去,頭重重地落在枕頭上。莊嚴在等著她,杜梅蘭已經請了律師,不用多久,她就會把判決書從英國寄回來,宣判彼此獲得自由與解脫。如果左依娜也辦好了離婚手續,他們馬上就可以登記結婚。莊嚴答應了左依娜的所有要求,包括婚後不住他和杜梅蘭住過的房子,不使用所有的舊器具,給她一個嶄新的家。莊嚴已經在最新竣工的湖心花園買了一套商品房,交付了首期,戶主名字,是左依娜的。她去看過,那棟樓高三十八層,在公園邊上,像從綠草叢中生長出來,樓頂像支利箭,直指湛藍的天空。他們買在三十二層,在臥室的落地窗前,可以鳥瞰整個城市,雲就在眼前飄浮,人就像在海裡。她愛這些,深深地愛這些。她能不愛這些嗎?她已經受不了公路邊六棟501的嘈雜,塵土,不到深夜靜不下來的車流聲,還有那條所謂的護城河,其實是排污的臭水溝,她厭惡了黑水的味道。於是,她那顆被一個憔悴的黑影軟化的心,又變得堅硬起來。

    怎麼不去睡。她對影子說,冷冷的。

    睡不著。影子的聲音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飄來。好像一個千年的幽靈。

    人都有睡不著的時候,慢慢習慣吧。她不敢看影子了。她閉上眼睛。她覺得自己是個女巫,面對一個占卦的信徒,她只負責卜卦,其它事不關己。她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不被這個憔悴的影子擊潰。

    鼻孔裡一聲沉重的歎息。影子站了起來。影子不動。影子僵在那裡。影子彎下腰來,摸了半天,摸到她的兩隻手臂,手從她的腋下插過去,要抱她起來。她不配合,身體很沉。影子放棄了,怔了一會,影子又試了一次。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她挪開影子的手。影子的手,真實,溫熱,她又摸到了他手上的繭,她覺得它們在說話。它們在說話啊,它們在說話。可是,她不想聽了,她不敢聽了。她挪開影子的手,又迅速地鬆開,避免被手的溫度暖化。她翻身朝裡,背對影子。很久,沒有動靜,黑夜如水凝滯。她忍不住了,翻轉身說,離了吧,這樣大家都累。但是,她發現,影子,已經不在了。

    第二天,他請她吃飯,為她送行。他已經買了一輛二手摩托車。她這是頭一回,坐在他的車後。摩托車慢慢地滾動。摩托車在思考。上哪裡吃?他問。你定吧。她答。你愛吃竹筒飯,就到名典吧。他提了點車速。

    車很快就到了。進名典後,她就後悔。那裡頭不知播放的什麼曲子,遍灑一種低調的情緒,綠色植物的葉瓣裡,慘白無色的檸檬裡,香味誘人的竹筒飯裡,統統跌進了傷感。她吃得很快,她想快快逃離這種氛圍。趕時間啊?這麼急。他說。實際上他已經先放下了筷子。不急,我吃飯快,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說。我知道你吃食堂時很快,在餐館就不一樣。他想開玩笑。她抹了抹嘴,說,吃完了,我走了。她背起雙肩包,裡面有一些換洗的衣服。我送你。他說。不用,我自己走。她有點緊張。他還是堅持。她覺得他知道了什麼,忽然擔心擺不脫他,顧自上了一輛的士,對司機說,往機場方向走。什麼叫往機場方向走?是到機場嗎?司機不明白。就往機場開吧。她補充了一下。她看見他緊跟著車屁股。開快點。她對司機說。司機納悶地往反光鏡裡看了一眼,加大了油門。她忽然擔心他的安全,他到底要幹什麼。的士過了兩個紅綠燈路口,拐了三個彎,她再回頭,他已經沒有跟上來了。她鬆了一口氣,對司機說調頭,車往莊嚴的住處開去。她的心裡一陣淒苦,這淒苦不是她的,而是她替他感受的。她不得不欺騙他。她不讓他送,是因為有不想讓他知道的秘密,是因為她要和一個男人,去另一個地方過春節。她不得不欺騙他。她欺騙他時,有只大手把她的心揪緊了,直到到了莊嚴的家裡,經過莊嚴的輕撫,才慢慢地鬆散開來。

    你怎麼慌裡慌張的?看,還出汗。莊嚴替她拿下背囊。莊嚴的老母親已經先自回了杭州,家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了。左依娜的確有點驚魂未定,她總有作賊的感覺,她甚至害怕突然有人敲門,然後平頭前進凶神惡煞似的站在門口。上樓梯累的嘛,沒看還背個包麼?左依娜自圓其說。她也只有對莊嚴欺騙,她不想告訴他,她和平頭前進在一起吃飯,他跟蹤了她一段路程,是她把他甩掉了。莊嚴呵呵呵笑,贊同左依娜的說法,給她倒了一杯水,說,明天上午十點的飛機,一會兒你幫我收拾一下東西,看看你這個老婆當得怎麼樣。莊嚴穿著大褲衩,在屋子裡晃來晃去。兩人說著說著,就開始搞活動。老母親走了,他們的活動範圍擴大了,活動時間自由了,活動次數也頻繁了。先是在客廳的長沙發上,沙發柔軟,底下的那具軀體完全淹沒了,好像是被上面的軀體吃掉了,覆蓋了,接著他們從沙發裡浮上來,粘連著滾落到客廳的地毯上。她覺得她從來沒有這麼濕潤過,她和他的每一處都吻合了,每一處的演奏都很和諧。此刻她就像浮在水面上,身體隨著波浪漫無目的湧動,或者她只是一艘船,被一個出色秀的水手操縱著,乘風破浪。後來,風浪漸漸大了,從四面八方逼湧過來,快要將她擠碎、顛覆、淹沒,她尖叫起來,而他,像個徒步跋涉了無數山川的勇士,最後訇然倒下。

    然後,她幫他收拾東西。她打開了衣櫃,她並沒有立即動手做事,而是對這個陌生的衣櫃開始某種探索。她發現了女人的衣服,毫無疑問,是杜梅蘭的。她把衣服提起來,大致知道了杜梅蘭的身材,高矮胖瘦。衣服花花綠綠,色彩鮮艷,她可以判斷,這是一個性格外向的女人,喜歡交際,可能大方得體。衣服有些過時,當然對左依娜來說是的,必竟有一個年代的差距。她統統翻出來,喊道,這些東西,能不能另外裝起來。莊嚴腰間捲著一條浴巾,走過來,笑著抱走了那堆衣服,轉回問,還有沒有?她差不多回來,到時候會全部清走的,你不要著急嘛。左依娜眉頭鎖了起來,這些衣服像異味充斥在她的空間裡,影響她的自由呼吸。後來,她在衣櫃的上層,發現了杜梅蘭的照片。她看了一眼,扔一邊,又忍不住撿起來,再看一眼。這杜梅蘭不醜,笑容開朗,眉清目秀。她把照片塞進衣服堆裡,又叫莊嚴處理好,這才開始替他收拾行李。眼中看到的東西,可以立即清除掉,心裡的,就沒有這麼容易。儘管莊嚴完全按照左依娜要求,把事情都處理好了,左依娜的心裡還是疙裡疙瘩。這個疙瘩到杭州後,像個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剛出杭州機場,一個小三四歲的小女孩,哭喊著爸爸爸爸,向莊嚴奔跑過來。莊嚴就鬆下了牽著左依娜的手,抱起了她,似乎是從那一刻起,左依娜就失去了他的手。莊嚴說,莊一心,喊阿姨。莊一心喊了,左依娜擠出一個笑容。莊一心很漂亮,長得像杜梅蘭,左依娜不喜歡,不喜歡她漂亮,不喜歡她長得像杜梅蘭。但是,她不得不很客氣,在莊嚴的老母親面前裝作快樂。真正快樂的是莊一心,她跑啊跳啊唱啊,身上穿著杜梅蘭寄回來的衣服,她不斷地纏著莊嚴。莊一心要求晚上跟莊嚴睡,莊嚴徵求左依娜的意見,左依娜堅決不同意,她的理由是,晚上她要和他做一夜愛。莊嚴笑罵她,變成了貪婪的小淫婦,且愉快地接受了她的理由,然後花了一點時間和心計,說服了莊一心。左依娜的性慾似乎是受到莊嚴的開發,她每天都想和莊嚴來一次,事實上,她和他做的遠比她想的一次要多。

    除夕夜,一共十幾號人聚在一起,鬧哄哄的,孩子叫,大人喊,打牌的,嗑瓜子的聲音、沖廁所的聲音,此起彼伏。到央視聯歡晚會播出時間,大家又擁到電視機前。二十九英吋的電視機還有點小,裝不下這麼多腦袋,所以密密麻麻地擠著。正中間的三人長沙發上,連同扶手,一共就擠了七個人。其他人以電視機為中心,呈橢圓形圍攏了。莊一心一直在莊嚴的懷裡,由於是遠客,他和左依娜被榮幸地安排在電視機的正前方。晚會開始前電話鈴響了。先是莊嚴的老母親接,老母親接了交給了莊嚴,莊嚴說了幾句交給了莊一心,莊一心對著話筒喊媽媽。為了不影響莊一心聊電話,老母親把電視聲音調小了,大家自覺停止說話。大約講了七八分鐘,莊一心又把電話交給莊嚴,說,爸爸,媽媽要和你說話。莊嚴接了電話,平淡地說了幾句客套話,不斷地嗯嗯嗯,感覺對方在吩咐什麼事情給他。左依娜覺得索然寡味。她站起來上了一趟廁所,就再也沒有回到電視機正前方的座位,她和莊嚴他姐姐的孩子擠在一塊,那個八九歲的女孩子很高興她坐在身邊,並且很有興趣地問了一些深圳的事情。左依娜一直很感謝那個女孩子,她緩解了她的不安與煩躁。莊一心和莊嚴在左依娜眼角的餘光裡。莊一心在莊嚴的懷裡撒嬌,佔據本應屬於左依娜的領域。左依娜慢慢地孤獨。她在想平頭前進,這個時候,他在幹什麼。她去房間往家裡掛電話,沒人接。她有些失落、沮喪,憋悶,無聊,再看著莊嚴摟著一個孩子,彆扭。時間的針尖在左依娜的心頭滴答跳舞,一下一下地刺痛,慢慢的,她的心就千瘡百孔了。好不容易挨到新年的鐘聲敲響,彷彿是解放區吹響勝利的號角,監獄的閘門向囚犯敞開,馬廄的欄杆倒塌,陰霾的天空下起了酣暢的雨,她深深地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堅持著微笑,與大家道了晚安,鑽進了房間裡,如釋重負,把自己扔到床上。

    你不高興了。莊嚴說。他居然知道她不高興,可他居然這麼晚才來關心她是否心情舒暢。左依娜想,氣忿地別轉了頭,不理他。你別不高興了,你都聽到了,我沒和她說什麼話嘛,總不至於像仇人一樣吧。他壓在她身上。她不高興的理由,他只估到一半。她默認他說得對,就順手推舟,氣呼呼地說,她說什麼了?她又吩咐你幹什麼嘛?莊一心讀書的事情,過完年帶她回深圳上幼兒園,這也是我的想法,我正想和你商量。莊嚴很隨意地把問題擺了出來。左依娜閉上眼,在心裡發出一聲絕望的感歎,噢,我完蛋了。

    好不容易有在大庭廣眾之下,像所有的情侶那樣行走、談笑的機會,可是,莊嚴手中或者背上多了一個莊一心。他一會兒牽她,一會兒背她,莊一心一會兒要撒尿,一會兒要吃泡泡糖,莊嚴的全部精力都傾注在莊一心那裡。來往的行人打量著她,左依娜覺得很尷尬,她覺得孩子很煩人,甚至很討厭。她慢慢地落後於父女倆,盯著父女倆的背影,然後加快了腳步,把自己的背影甩給了父女倆。

    廟會廣場上,有許多民間藝術家在現場編做手工藝品出售。左依娜躲避瘟神一樣,莊嚴保持兩尺遠的距離。她和他一路沒說幾句話,彼此都感覺有點沉重。這時,莊一心被一隻巨大的青篾做的綠色蝴蝶吸引住了。那只蝴蝶被民間藝人掛得高高的,展開靈動的翅膀像風箏一樣飛翔。莊一心滿心歡喜,滿眼渴求,連聲說,爸爸爸爸,我要那隻大蝴蝶。莊一心穿著紅花對襟小棉襖,她的裝束和聲音吸引了別人。左依娜走上去,問老藝人,蝴蝶怎麼賣?老藝人看看左依娜,再看看莊一心,說,三十塊錢一個。三十,太貴了嘛。莊嚴用當地話說。老藝人笑呵呵地,立即降低五塊。左依娜付了錢,把蝴蝶遞給莊一心。

    到動畫舞台的時候,人多了起來。莊一心舉著擠變了形的大蝴蝶,嚷著看不到孫悟空豬八戒,莊嚴又背起了莊一心。但是莊嚴的背上仍不夠高,於是,他把莊一心駕在脖子上。這樣,莊一心就高高地突出於人群。騎在脖子上的莊一心洋洋得意,而莊嚴卻很吃力的仰著脖子,不堪重負的樣子,顯得很猥瑣,這幅原本幸福的父女圖,在左依娜眼裡很不諧調,她終於忍不住了,好像有一根棍子撥動了火爐的乾柴,一股明火陡地從她心頭竄起。下來!不要騎在脖子上!左依娜嚴厲地一聲喝斥,莊嚴和莊一心都怔住了。莊嚴放下莊一心,莊一心小小的身影在腿與腿之間站立,莊一心的臉在腿與腿之間茫然,莊一心的眼神在腿與腿之間惶恐,莊一心在腿與腿之間充滿不知何去何從的困惑。左依娜心頭忽然又浮現了憐憫,她蹲下來,對莊一心說,爸爸太累了,阿姨來背你。莊嚴黯然的臉上勉強帶了點暖色,而莊一心的表情似乎一直沉陷在被喝斥的恐懼裡。事實上,左依娜只是象徵性地背了幾步,就放下了莊一心。

    好像降了一層霜,萬物失去了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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