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裡,女人左依娜都不習慣把自己當作結了婚的人。街道辦那個干癟女人把結婚證遞給她時,霎那間手指碰觸到的冰涼感覺,總讓她猛然驚悚,繼而確信,自己結婚了,是別人的妻子,有了一個叫做丈夫的男人,她和他的睡覺合法了,並有一個叫法律的東西給予保障。從未婚到已婚,像女巫那樣渾身一激靈,就從陽間到了陰間,開始在夫妻生活的道路上問神問鬼了。只是沒有人能卜問到什麼。這樣看來,已婚與未婚之間的那條線是冰冷與顯著的,女人左依娜是真真實實地從那上面跨過去了。
在等待分房的時間裡,女人左依娜與平頭前進的生活狀態暫時保持原貌。也就是說,各住各的宿捨,一周會有那麼兩三個晚上同住,商談房子裝修的事情,算計如何充分利用有限的金錢,把房子裝得簡單舒適等等,當然,順便也把生理需求解決了。說解決,事實上只是對平頭前進而言,因為女人左依娜從來不知道什麼是高潮,倒是在深夜裡體會過幾次挺有快感的自慰。平頭前進基本上不在她的上半身活動,甚至很早前就不要求她全裸了。在平頭前進面前,她基本上算是一個沒有上半身的女人。這時候,女人左依娜理所當然地自我檢討,她想,問題可能就出在上半身,她的乳房本來平坦,偏偏人也瘦,連濫竽充數以假亂真的可能也沒有,想在胸口揪起一團肉來,的確是比較有難度的事情。那麼,平頭前進忽略它們,也是情理之中了。
結婚登記了一個月以後,女人左依娜寫信告知父母,說時間緊張,路途遙遠,來不及商量,就這麼嫁了,不過請放心,他是個好人。女人左依娜寫著寫著,眼裡就滾出幾顆眼淚,她也說不清怎麼就掉淚了,淚滑到嘴裡,像二十歲那年吃的那顆青葡萄一樣,感覺酸澀。她本來想在電話裡說,覺得電話裡說不清楚,聽起來也像開玩笑。出乎女人左依娜的意料的是,父母絲毫沒有責備的意思,相反都很高興,父親說,你在深圳安定下來就好,這個地方,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們有機會,也可以到那邊走走。聽著這些話,女人左依娜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也不是安了心,父母的態度讓她有點別扭,她覺得他們應該這麼罵她,婚姻大事,怎麼能這麼草率。
平頭前進決定“五一”節帶丑媳婦回粵北見公婆。平頭前進這麼說的時候,有點自鳴得意。得意於娶了漂亮的女人左依娜,或者別的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不過女人左依娜覺得,平頭前進的得意,多少含有一點“哼哼,我這麼好的人,落到你手裡了”的味道。這話平頭前進開玩笑說過,他就是這麼自命不凡。不過,女人左依娜聽著這些話,還是有點快樂。
平頭前進事先電話通知了家裡人,所以他們到家的時候,親朋戚友都已經聚齊,並恭候多時了。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縣城,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一些普普通通的人。看過新媳婦,亂哄哄的一陣過去後,大家散了。晚間,女人左依娜和精瘦的公公、胖胖的婆婆聊了一會家常,分頭睡去。客房早已收拾妥當,女人左依娜睡下後,問平頭前進,“你爸媽對我印象怎麼樣?”“我媽說你太瘦,不好養孩子。”平頭前進嘻嘻笑。“那你把我養胖點呀,像小豬一樣。”女人左依娜揪了她男人的屁股一下。“養胖點可以,但你得答應給我生個胖小子。嘿嘿。”平頭前進的互換條件把女人左依娜搞得甜蜜蜜的,雖然生孩子之類的活,她現在還不想干,但生孩子前必需干的事情,她就有點想了。在陌生的環境裡,一張陌生的床上,欲望就帶點新奇,還有小小的、異樣的刺激。女人左依娜滿懷柔情地動手動腳,平頭前進卻說舟車勞頓,難以配合。他的身體也是這麼想的。於是女人左依娜大展鴻圖的美好願望就這麼碎了。碎了的激情橡彈片一樣殘存體內,把她沖撞得七零八落,女人左依娜就總想撒尿,一個晚上不斷地往洗手間飄,恍恍惚惚地,天就亮了。
第二天是老母親表現烹飪技術的時候。女人左依娜沒下過廚,一進廚房就發懵,只有湊合著洗菜,結果弄得一身水。老母親笑呵呵地說,“你歇著,不用幫忙。”女人左依娜就撤退了,撤退了的女人左依娜覺得應該在餐桌上表現表現。吃飯前,老母親要打開一張小桌子,擺上水果,魚肉,點幾根香,兩支蠟燭,閉上眼睛,然後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達兩分之久。女人左依娜覺得那個時候,老母親的臉上充滿神秘。老母親搞完這些,喊一聲,我們開飯吧!大家才圍坐大桌邊。吃飯的時候,左依娜密切關注著眾進餐者的進展動向。關注著還得是不動聲色的,若無其事的,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干探。如果直勾勾地盯著,那會讓別人難堪或者懷疑自己有病。女人左依娜首先看到老頭的碗空了,老頭精瘦,動作麻利,但最後的幾粒飯他扒幾次才扒到嘴裡,筷子與碗之間有清脆的聲音崩出來。女人左依娜覺得老頭在等待什麼。果然當女人左依娜伸出手時,老頭很流暢地說:“小半碗就行了。”接下來是老母親,老母親幾乎是慢條斯理品嘗自己做的菜餚,慢條斯理這種感覺可能來源於老母親過胖的緣故。對於是否有人添飯,老母親似乎胸有成竹,因此她不像老頭那樣,故意敲打出一種空蕩蕩的聲音。
眼看著老母親的碗裡只剩一口飯了,女人左依娜加緊了盯梢,但是老母親並不急於消滅它們,像一個聰明的地下黨員,故意和特務周旋。期間她打了一個響亮的嗝,說了幾句沒有意義的家常話,然後像記起什麼似的,匆匆把那一口飯運送進嘴。女人左依娜被老母親那一口飯吊著,折磨著,終於如釋重負,給老母親添了飯,老母親卻說,“我不要米飯,給我添點湯吧。”女人左依娜又轉身把飯換成了湯。剛吃上兩口飯,大哥前行放下筷子准備起身添飯,他比前進起碼高一個頭,女人左依娜的眼前就有一片巨大的陰影。女人左依娜覺得自己躲在陰影裡,她說“我來我來”。給前行添完飯,女人左依娜心想可以舒服地吃點菜了吧,不巧,嫂子的碗也空了。但是豐滿的嫂子含著笑謝絕了女人左依娜的熱情,堅決自己去廚房。女人左依娜一陣感動,對嫂子的好感上了一個台階,前行卻笑著說:“你別管她,她要減肥。”
在這個過程中,平頭前進一直贊賞地微笑著,像一個慈祥的父親,看著玲瓏乖巧的女兒。女人左依娜沒有注意,坐穩後暗底裡吁口長氣,然後發現,自己的半碗米飯,已經涼了。這個時候,做為丈夫的平頭前進遞過自己的空碗,說,“我也只要半碗。”女人左依娜怔了一下,眼圈一紅,瞟了平頭前進一眼,還是添了滿滿的一碗飯送到了平頭前進面前。再坐下來,女人左依娜已經吃不下了,她感覺走了好長一段路,在大山裡轉了幾圈,全身疲憊,只想躺在床上,伸展四肢舒服地睡一覺。為什麼平頭前進不是拿過女人左依娜的飯碗,說,“我給你換點熱的”,而是遞過自己的碗,說“我也只要半碗”?兩個細小的情節,效果差別是巨大的。比如有種東西,可能在這時候升起來,或者落下去,完全背道而馳。
第三天,老老少少傾巢而出,在附近游山玩水了一番。由於餐桌上的事情,女人左依娜情緒已壞,興致全無,只是機械地陪同。後來的幾次用餐證明,女人左依娜已經騎虎難下,添飯舀湯的活自自然然地落在她的頭上,就像已經安裝了電腦程序,開機就默認了。大家幾百年前就習慣了,仿佛這是女人左依娜與生俱來的職業。如果這算賢慧一種的話,女人左依娜覺得,“賢慧容易,難的是一輩子賢慧。”於是她只有強忍不快,繼續賢慧,一心盼著快點回深圳,與賢慧拜拜。
這幾天女人左依娜覺得自己像個機器一樣零散了,有的部件散落在丈夫這裡,有的部件散落在公公婆婆面前,還有的部件散落到不知名的地方,他們因為她的散落而完整,並且精神煥發。尤其是平頭前進,覺得臉上大添光彩。“我們明天回去吧。”夜晚躺要床上,女人左依娜說。這張床還沒有留下她和平頭前進的蹂躪痕跡。“急什麼,還有二天呢,我難得回來一次。悶了就陪我媽聊天嘛。”平頭前進手裡翻著一本小冊子,他已經看了兩個晚上了,女人左依娜不知他從哪裡摸出來,看完又放到哪個角落。悶了陪老母親聊天,虧他想得出來,那有什麼能解悶的?她很反感,來了氣。平頭前進太急於讓她進入他的家庭,放手太開,以至於不能發現自己對她的冷落。“那我們睡吧,好嗎?”女人左依娜仍然很溫柔,摸著她男人的大腿。平頭前進挪開她的手,說,“你先睡吧,我再看一會兒。”女人左依娜背過去睡了一會,坐了起來:“開著燈我睡不著。”“這樣就好了。”平頭前進用被子將她蒙起來。女人左依娜霍地掀掉被子,一把奪過平頭前進的小冊子,說:“看的什麼東西嘛!”邊說邊翻,竟是一本百分之百的黃色小說,從頭至尾都是寫交配。她記得在樓下那個小店裡頭,她看到過,卻不知道他是買了一本。這時,平頭前進劈手奪回了小冊子,厲聲說:“你不能看,不許學壞!”
女人左依娜平整的胸脯劇烈的起伏,波瀾壯闊絲毫不亞於那些豐滿的胸脯。平頭前進每晚看書上的人交配,置一具有生命的肉體,一個有生命的靈魂而不顧,而不要,暫不去想他的不可思議,女人左依娜覺得自己赤條條地脫了,男人連看都不看一眼那樣,有某種恥辱感。而平頭前進的話又是火上澆油,話裡隱藏的信息讓女人左依娜無比壓抑。夜深人靜,她不想吵架,憤怒的話到了嘴邊,又艱難地把它們咽下。她只是伸手把燈關了。但是平頭前進立即“啪”地打開來。她再次伸手關了。他更為迅速的重新打開,瞪大了他的四只眼睛:“你睡你的,關你什麼事?”女人左依娜覺得他有點邪火中燒。“那你睡外面去,不要和我睡一起。”她嚷。“這是我的家裡。”平頭前進簡明扼要。“那你說我是誰?”“你認為你是誰?”“我操你媽,誰叫我來的!”女人左依娜又聽出一層含義,這是平頭前進“你想想你什麼身份”的翻版。就像馬匹沖斷了欄桿,女人左依娜一旦發怒就管不了自己,管不了自己她就要和他廝打,充分利指甲甚至口水這種不能傷命,卻很傷感情的武器,向平頭前進攻擊。平頭前進的手臂和臉上,都留下了她的指甲的痕跡,一道道小傷也能觸目驚心,而她自己的手臂有幾處青腫,脖子扭傷了,身上還有一些隱蔽的痛。女人左依娜覺得自己受了嚴重的內傷。但是老母親的眼睛只能發現兒子的傷痕。老母親說了幾句讓女人左依娜一時半會明白不了的話,左依娜就怨恨老母親的私心與偏袒。臨走的時候,老母親語重心長:“相互體諒點,好好過,過段時間選個黃道吉日,再回來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