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車到古鎮度週末吃海鮮,已成了一種熱門的休閒方式。朱妙是第一次來古鎮,這次出行是她張羅的。許知元的那一句「誰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挫傷了她的驕傲自信,元氣大傷。許知元的表現超出她的估料之外。朱妙曾想咬牙把孩子生下來,永不認許知元這個當爹的,他侮辱了她,要讓他承受一輩子的折磨。但是,犧牲自己的人生,進行這麼長久的報復,代價太大。唯一立竿見影的效果就是,立即和他斷絕關係,不讓他知道她如何處理肚子裡的孩子,一個稍有良心的男人,必定會因此夜夜噩夢,不得安寧。
找誰陪自己到醫院做人流,朱妙經過十分細緻的考慮。公開的朋友沒有一個,忽然卻懷了種,給人的印象就會是淫亂的。找女伴不行,女人的嘴漏洞太大,無論是古雪兒還是龍悅,雖然這樣的事情已極為普遍,朱妙自己還是挺當回事。男伴,想來想去,覺得張超最可靠。張超是那種什麼都心領神會的人,她相信他會把她照顧好。打電話給張超一說,張超也沒問是誰的種,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不過,他責怪朱妙太不小心,都三十歲的人了,還不懂得保護自己,怎麼著也得勻出幾秒鐘做好安全措施。
張超陪朱妙去醫院時,儼然家屬模樣。朱妙怕疼,醫生說藥流不痛,張超認為藥流副作用太大,並舉例說,龍悅做過藥流,內分泌大半年都是亂七八糟的。他表示手術是會很疼,但有他在,朱妙一切不用擔心。這個時候的朱妙十分脆弱,她聽張超的話,選擇了手術。手術過程中,痛得冷汗濕了內衣,眼淚一滴也沒落,想到許知元說「誰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心裡分外仇恨。
沒想到為自己燉雞湯,煮紅棗,洗洗涮涮的竟是張超,沒想到張超這般細心細緻,無微不至,朱妙又分外感動,覺得龍悅真是個撿芝麻丟西瓜的笨蛋。
張超是窮點,如此看來,窮也是一種品德。
躺在床上養身體的那幾天裡,朱妙以為力量徹底從身體裡消失了,意志徹底萎靡了。她以為她會成為憂傷的林黛玉。但一切隨著身體的鮮活復甦了,並且神清氣爽,污穢之氣一掃而光,因而呼朋引伴到古鎮遊玩享樂。
驅車四個半小時,山路彎彎,一路蛇行,朱妙腸胃裡翻江倒海,好在古雪兒技術不錯,加之笑話不斷,適當緩解了暈車感覺,才不至於嘔吐出來。龍悅與她的小男人坐在後排,古雪兒聊天的時候,便往反光鏡裡看一眼,不聊天的時候,也會拿眼睛往反光鏡裡瞟。小男人一臉青春羞澀,忠心耿耿的模樣,小手和龍悅的手纏在一起,相依為命。中午時分,到得古鎮,但見古鎮青磚灰瓦,古樸遺風,鎮頭一棵古榕遮天蔽日,樹下石桌石凳,擺著一盤象棋殘局,大約是對弈者暫時離開。經過古榕,很快進入古鎮核心,也就是兩條狹窄街道交匯處,依舊氣派威武的將軍府,霸佔了古鎮大塊地盤,甚至可以說,這將軍府就是一座古鎮,古鎮其實就是將軍府,古鎮因將軍府而聞名。進去轉一圈,才發現這裡成了愛國主義的教育基地,一群中學生如癡如醉的聽導遊或者老師講將軍先前海上打仗的英雄歷史。朱妙說撤,無聊,古雪兒說肚子餓了,吃海鮮去。龍悅的小男人卻對這段歷史很有興致。龍悅說,這樣吧,四十分鐘後,我們吃飯時再碰頭,便兵分兩路了。
龍悅的小男人比她小五歲,剛從西安來到南方。本來說好是三個女人一同出來度週末,搞起艷遇來也比較方便,龍悅不忍將初來乍到的小男人晾在家裡,又不能在家廝守著毀了姐妹的約定,只好破例「攜家屬」一同前往。
一條海鮮大排擋食街,足足有五百米長。一邊是五十米外的海邊打撈上來的海鮮,一邊是加工的飯店,嘴饞的食客來來往往,討價還價,順著海鮮排檔兒不厭其煩的一路看下去,問下去,都從這種極為瑣碎的交易中,嘗到放鬆筋骨的樂趣。
中午的陽光,如新婚的女人,嫵媚,體內的熱不由自主地就被逼發出來。古雪兒把春天的奶黃薄毛衣脫了,披在肩上,袖子在下巴下打個結,餘下的長度垂搭兩側乳房,雙手插在前面的牛仔褲兜裡,邁著小貓步。花蛤多少錢一斤?十塊。來兩斤。螃蟹呢?膏蟹六十,肉蟹四十,大閘蟹七十。給我來四隻大閘蟹,要大的。扇貝怎麼賣?二十五一斤。來一斤,要活。九節蝦一斤多少錢?三十八。一斤好了,石斑魚呢?一百。給我抓這條。
古雪兒不還價,也不看秤,付錢十分利索。不一會兒,她與朱妙的手指頭都掛滿了塑料袋,裡面的東西活蹦亂跳,弄出嘩嘩的聲響。兩人提著隨便找了一個館子,古雪兒交待了蝦要椒鹽,蟹要清蒸,扇貝加粉絲不要放蒜,花蛤要炒辣,石斑魚怎麼好吃怎麼做,另外再加一盤蔬菜,要半打金威啤酒,略凍。一切都準備好,菜也下鍋了,龍悅和她的小男人還沒出現。
「你說,龍悅和她的小男人躲哪去了,還沒親熱夠?她可真是百折不撓。」就窗邊坐定,朱妙開了一個玩笑。「龍悅就是被激情燒死的人。一個月時間,就讓人家小男孩拋掉西安一切,躲到她裙子裡來,不服不行。」
「服她不如服你,她怎麼折騰也沒富起來,你恰恰相反。」朱妙原想說「你都快成結婚致富的專業戶了」,怕古雪兒聽了不爽,為確保古雪兒能快活的買單,便嚥下了。
「我是離婚致富。呵呵。今天出來,也算小慶祝一下。我離了。」古雪兒說。
「哦,女兒歸誰?給了你多少?」朱妙知道古雪兒不需寬慰。
「女兒我留下了,我不想再生孩子,也不想再結婚。他一次性給了撫養費五十萬,另外還有一小筆數目。」
「你是達到了目前許多女人理想的生活狀態了。至少我是希望這樣,沒有男人,但有女兒。」
「不想成天為他手機的秘密震動情緒惡劣,我現在以及將來的狀態是最理想,最具尊嚴的。」
「古雪兒,你結婚好像很容易,我他媽的為什麼就這麼難呢?」朱妙笑罵。
「在錯過了相信愛情的浪漫年紀後,如果你還要找到愛情才肯結婚,當然很難了。」
桌面鋪著一次性塑料薄膜,有只飯蠅飛舞。飯蠅使古雪兒想起吃飯這回事,便給龍悅打電話,說你們親熱夠沒有,都準備上菜了,在順風餐館。
龍悅說十分鐘內到。
「你如果是龍悅,要結婚也容易,她有點逮誰愛誰的勢頭。不過,按愛情的化學規律,她和她的小男人燒完這一段,也只會剩下麻煩。」古雪兒對愛情和婚姻的看法,顯然已經躍居朱妙與龍悅之上,看來,她的幾次離婚教育課,沒有白體驗。
「我從來沒有很飽滿的愛過一個人,男人這動物,似乎不具備讓人昏頭轉向的功能。真是頭疼,你覺得張超怎麼樣?」朱妙說。飯蠅落在她的頭上。
「不錯啊。你不會想和他結婚吧?他可是龍悅的前夫啊!怎麼說也是她用舊了的啊。」古雪兒認真了。
「當然不會。我只是覺得他不錯。你敢說龍悅心中無悔麼?」
「也許吧。我公司下個月開張了,到時一定來哦。」
「動作真快。隆重慶祝。」
清蒸大閘蟹上來時,龍悅攜她青春羞澀,忠心耿耿的小男人回來了,於是進入熱烈的食物掃蕩過程。龍悅對她青春羞澀,忠心耿耿的小男人無微不至,小男人的眼神對所有的異性絕不多粘一秒,好比一輛的士,嚴格遵守指示牌上「即落即走」的交通規則。他穿著樸素,新到南方的痕跡十分明顯,所以龍悅打算度完週末,帶他去逛街,換上本地的流行服裝。接下來還要向他灌輸一些本地的文化,習慣,總之,在短時期內,把他培訓成一個南方通。
青春羞澀,忠心耿耿的小男人不勝酒力,一杯啤酒下去,滿臉緋紅,說是酒精過敏。大家不好勸酒,喝的很難盡興。在洗手間,龍悅逮住古雪兒說:「怪不得男人出去玩,都不怎麼愛帶老婆,我算是明白怎麼回事了。」古雪兒道:「你今天是特殊情況,不過,我替你感覺累。」龍悅笑道:「不累,找一個忠心耿耿的男人不易。」古雪兒潑冷水,「你別太天真,等你的小男人長大,劣根性也就暴露出來,除非你一直把他捂在懷裡,不見陽光。」龍悅說:「他不是這樣的人。」
古雪兒笑笑,對鏡洗手,梳頭,又說:「美好的願望而已。」她知道龍悅是理想主義者,一旦聊得投緣,就覺得這個男人是生命裡不可缺少的東西,是奇跡,不轟轟烈烈的跟他愛一場,對不起上帝的苦心安排。
飯畢,驅車五分鐘,到酒店開房休息。房開兩間,兵分兩路,龍悅和她青春羞澀,忠心耿耿的小男人同住,朱妙與古雪兒一間。推開落地玻璃門,便聽見海浪轟轟的響,茫茫大海一望無際,漁船漂浮,一灣白色沙灘,綿延並消失在青山背後。朱妙只覺得此地似曾相識,問古雪兒,這是什麼酒店。古雪兒道,你不識字麼。朱妙說沒留意。古雪兒道,「古鎮大酒店」,四星級,政府機關開什麼會,搞什麼活動,通常都住這裡。朱妙「啊」了一聲,當初曾「彭彭」激動地心跳重新撞了她幾下。她記起來,和方東樹情感迅速升溫的那個夜晚,方東樹就是住在這裡,住在「古鎮大酒店」。他喝醉了,脆弱溫情,孩子般聽話。
海浪把那個夜晚推過來。
海浪把那個夜晚捲回去。
「我去沙灘轉一會,馬上回來。」朱妙說。
古雪兒說「一起去吧」,朱妙已在門外。
原來還可以掰著手指頭數的情人,忽的一個也沒了,好比兜裡的錢,不小心花的一個子兒也不剩。先前曾經「富過」的阿Q精神,運用到感情領域裡,好比搬石頭砸腳,連心的痛。朱妙原打算對著大海哭一場,但是海太大了,眼淚就是出不來,連假裝悲傷的情緒都難以成功醞釀。她明白找錯地方了。或許該找一小片池塘,比如家鄉那種,種滿蓮藕,鋪滿荷葉。小池塘的作用好比一根小草,在鼻孔裡撓幾個癢,就可以打出爽快地噴嚏。可乘飛機轉汽車的跑回去哭,又顯得矯情,且興師動眾。
站在海邊,兩手空空。為什麼兩手空空,朱妙算了算賬,簡單反省了一下,有的她知道原因,有的莫名其妙,好比花掉的錢,一部分帳可以算出來,一部分卻不知花在何處。錢花掉了可以賺,情人沒了可以找,本來都是無足輕重的事情,只是結婚的願望終究打了水漂。青春年華這東西,可是賺不回來的。朱妙沮喪,三十的檻一過,各方面都覺急轉直下,那時鍾的速度彷彿也經調撥了似的,呼啦啦轉的飛快,眨眼中午,悠忽黃昏,只是夜還是很長,輾轉不得天亮。朱妙赤了腳,鞋子提在手裡,見沙灘上不少大大小小的洞,便蹲了下來,用手指或貝殼連扒帶挖,彷彿對躲藏裡頭的螃蟹充滿仇恨。許知元打過電話,上門找過朱妙,朱妙毫不客氣的打發了他。「誰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這是世界上最惡毒的話,是對朱妙最大的侮辱和傷害。無論許知元採用何種方式,都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諒。
兩手空空,孤家寡人,看遠處海闊天空,碧水藍天,白雲堆絮,這是白天的海。朱妙想起方東樹,他答應過陪她看夜海,不知他是否記得,什麼時候會與他站在這海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