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中短篇作品 正文 祖槐
    一

    在中國兩千多個縣份中,知名度最高的恐要數山西洪洞了。洪洞所以芳名遠播,首先是因了一位天姿掩藹的青樓女子那段淒婉哀涼的吟唱:「蘇三離了洪洞縣……」京劇是國粹,喜好者興發時自會哼幾句《玉堂春》,不好者偶爾打開電視機、收音機,眼睛或耳朵裡說不定也會蹦進個蘇三來,於是「洪洞」便深嵌在國人記憶的屏幕上。改革開放後,中外文化交流頻繁,好奇的洋人竟也學唱京劇,《玉堂春》遂成了他們的首選劇目。前些年,我飛越太平洋參加中美作家對話會時,曾在幾個大都市裡聆聽過洋小姐清唱的蘇三唱段。金髮碧眼的女郎們啟動的雖不是櫻桃小口,唱起來也不會字正腔圓,對戴枷蘇三的心境更不可能有真正的體味,但通過她們那濕潤豐腴的紅唇,卻使「洪洞」這個縣名,在異邦傳揚流播。

    這是文化特有的魔力。華夏的禪山佛寺何其多,張繼的一首《楓橋夜泊》,竟使姑蘇城外寒山寺的盛名歷千載而不衰。九州的樓閣亭榭何其眾,范仲淹的一篇《岳陽樓記》,卻使一座平平凡凡的樓閣,成了自北宋以降遊人不絕於途的勝跡,即使當今高樓廣廈拔地而起,岳陽樓也沒有失重,它永遠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樓」。

    我乃山東五蓮人氏,兒時,卻不知有五蓮而先知洪洞。在村裡,李姓只有近支三家,屬外來戶。在我呀呀學語時,祖母就曾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哼唱這樣一首歌謠:

    問咱老家在何處,

    山西洪洞大槐樹。

    祖先故居叫什麼,

    大槐樹下老鴰窩。

    黑黑的老鴰又名烏鴉,在鄉人眼中,向為不祥之鳥。先祖怎會住在名叫老鴰窩的地方呢?我幼小的心靈迷瞪不解。年長後,我曾多次問父親老家究竟在哪裡,父親總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老家就在洪洞縣的老槐樹下,是洪武年間遷來的。

    投鋤從軍後,烹文煮字的生涯使我有了遍游魯豫燕趙的機會。不論是在宋江的家鄉鄆城、墨子的故里滕州,還是在沂蒙大山皺褶裡的小村落、中原腹地裡的開封府,談及先祖何處,不管耄耋老叟、垂髫少年,還是田夫村姑、文人雅士,大都說他們的先祖也在洪洞。前些年,我瀏覽過不少魯北豫東農村的族譜、牒文、墓銘,大多記載其先祖是明初從洪洞老槐樹下遷來的。後來我又發現,那首「大槐樹下老鴰窩」的歌謠,竟流行於大半個中國。那麼多的百姓,以洪洞一縣為發祥地,以老槐一樹為遺愛品,實為千古之奇。這使我憬悟到:洪洞名重神州,蘇三之唱僅有些許作用,而主要是因了明初的農民大遷徙。

    懷戀是人類通有的情愫。姓氏與故里,對中國人來說,永遠是座斑駁陸離的大迷宮。對故里的沿波討源,對姓氏的探賾索隱,是國人天性使然。1998年暮秋,友人邀我小住臨汾,觀看壺口瀑布。知洪洞乃臨汾所轄,乘車只需半小時。對祖槐,我心儀已久,在洪洞縣城新建的「大槐樹公園」裡,方夙願得償。我托友人尋來洪洞縣志和文史資料,細讀後驚異地發現,不論是縣志中,還是明清文人詠述古槐的詩文裡,「老鴰窩」統為「老鸛窩」。縣志及明清墨客的詠述肯定無虞,而那傳流甚廣的民謠,怎都將「鸛」變異為「鴰」呢?老鴰老鸛,燦如黑白;一字之易,天差地遠。一個難以拉直的、僵硬的問號,在我腦中定格。因來去匆匆,我為沒能解開「是鴰是鸛」的疑團而大憾。1999年3月下旬,我二進臨汾,再做歷史與現實的探訪。

    二

    臨汾,地處晉南,古稱平陽。在進入臨汾市區東西南北的大道上,各矗立著一座崇宏軒昂的牌坊。牌坊的門楣上,皆嵌有赫然醒目的五個鎦金大字:「天下第一都」。這絕非臨汾人的自我誇示。究覽那萬簽插架的史乘典籍,人們會感到,臨汾冠以「天下第一都」名下無虛。

    上蒼造就了晉南這片風土吉壤,這裡曾是華夏先民的洞天福地。

    1954年,考古學家在臨汾地區的丁村,發掘出「丁村人」遺址。這發現,在古人類考古學上佔有極重要位置。在此之前,從50萬年前的藍田猿人、周口店猿人到1萬多年前的北京山頂洞人之間,我國尚缺少一道舊石器時代中期人類化石和文化遺存的鏈環。於是有洋人便妄下雌黃:中國人的祖先是由歐美遷徙而來的,中國人是外域人的變種。丁村遺址裡發掘的10萬年前的3顆古人類牙齒化石,齒為鏟形,而鏟形門齒恰是黃種人的重要特徵,完全有別於門齒為勺形的白色人種。3顆牙齒出土,石破天驚,丁村的文化份量僅此就顯得有些超重。在遺址裡,人們還挖掘出舊石器時代之中、晚期的大批石器和上百件刮削器、琢背刀、雕刻器、錐鑽等細石具。丁村文化遺存還告訴人們,2萬6千多年前,丁村人就已會馴養動物,並學會了種植,初步結束了長期的遷徙狩獵,開始了半定居和定居的生活。在丁村遺址陳列室裡,還擺放著披毛犀、大角鹿、轉角羚羊等28種哺乳動物、5種魚類及一批軟體動物的化石。其中,那2P6米長的古象門牙,使今人不難想像,當時的大象躺下是一堵壩,立起是一座峰;那1米長的青魚、鯉魚的脊骨,如果將其還原,簡直像一艘艘耕濤犁浪的飛舟;那臉盆般大的蚌殼,也可讓今人猜度出它的肉體是何其豐厚……近年來,考古學者又在丁村附近的陶寺,發掘出中國最古老的鼓,鼓身乃樹樁鏤空,鼓面為鱷魚皮所製……

    是丁村人最早將文明的種子播入沃土,讓民族的智慧不斷勃發;是丁村人的後裔最早把喜怒哀樂糅進鼓點,奏響了華夏民族的第一樂章!

    儘管《史記》稱「堯都平陽」,儘管《山西通志》上說平陽乃「聖賢之淵藪,帝王之舊都」,儘管晉代臨汾就有了規模壯觀的堯廟,儘管山一樣的堯陵就矗立在臨汾的浮山之旁,但據我所知,河北唐縣、山東定陶、山西沁水和翼城也都炫示為堯都。人們在剖析、判斷、推理、考究歷史風物真偽時,往往會忽略一些看來與事物缺少關聯卻具有特別意義的細節。「丁村人」的三顆牙齒、陶寺的鱷魚皮鼓,都在佐證著堯在臨汾建都的可能性、可行性、可信性。

    最能顯證太史公「堯都平陽」斷語的,莫過於古稱「神聖之邦」的洪洞了。在洪洞這片土地上,每一條溪流,每一塊山巖,每一座村落,每一個姓氏,都會向人們訴說歷史的神秘和蒼老。南京大學歷史系編纂的《中國歷代名人詞典》中,遠古人物列有26位,能在洪洞找到他們的活動傳說及文化遺存的竟達半數以上。

    量子論的創始人波爾,對遠古東方哲學紉佩歎服,在他接受勳章時,選擇了伏羲的太極圖為圖案。《洪洞縣志》記載,伏羲演八卦就在該縣的卦底村。卦底村現存伏羲廟,廟後有伏羲塚,村中設畫卦台。卦底村周圍有八村環繞,且距卦底均為八里,呈太極圖狀。八個以各自姓氏為名的村莊分別代表八卦中的乾坎震巽離坤兌艮,依次標誌著天水雷風火地澤山。卦底村舊時還有兩座梳妝樓,象徵日月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全國存有伏羲廟、墓的地方尚有數處,但像洪洞這樣配套成龍者,僅此而已。

    有伏羲必有女媧。正如「勺形齒」人的始祖雙親是亞當和夏娃,我們「鏟形齒」人的尊翁太君是伏羲與女媧。在洪洞侯村,有中國最早的女媧廟、女媧陵。陵廟左近,有一高大土堆,土堆裡埋有形態各異的彩石,傳說是女媧煉石補天的淨虛界。女媧廟的舊址上,曾有古柏一百零八株,現有三株仍龍干虯枝,相傳是周柏。其一猴頭柏,樹身達八圍……

    國人向稱炎黃子孫。炎黃之一的黃帝,姓公孫,名軒轅。《洪洞縣志》載,黃帝生於該縣公孫堡村,村名就是以黃帝姓氏命名的。繼黃帝之位的是黃帝的孫子顓頊,關於顓頊,《洪洞縣志》雖無記載,但對顓頊的七子皋陶卻多有臚列。皋陶生於洪洞皋陶村,至今村中祭祀皋陶的香火仍縷縷裊裊。既然皋陶生於洪洞,其父王焉能不留行跡。承顓頊帝業的為帝嚳,帝嚳是黃帝的曾孫。繼帝嚳大位的是帝嚳之子唐堯,堯生於臨汾伊土,後遷居洪洞羊獬。唐堯禪位於虞舜,虞舜生在洪洞諸馮……至此,「三皇」之首的伏羲,以及史稱的「五帝」,全都在洪洞留下了各自的行蹤刻痕。

    至於故里為洪洞的兩位古代大隱士巢父、許由的傳說,也在洪洞百姓中代代流播,耳熟能詳。

    洪洞羊獬村是堯的小女兒女英的出生地。遊覽村旁那佔地近百畝的姑姑廟,人們會看到一副值得玩味的對聯:「姐皇后妹皇后姐妹皇后,父帝王夫帝王父夫帝王。」這對聯平白如話,卻概括了亙古稱譽的「堯天舜日」的史前清世。唐堯晚年,急於禪讓,為考察他選定的繼位人虞舜,將大女娥皇、二女女英嫁給了舜。舜其時躬耕洪洞歷山,乃一介農人。舜繼大位後,娥皇、女英姐妹倆皆為皇后,父親丈夫皆當過帝王……

    在全國,關於舜耕歷山的傳說地,有21處之多,這與舜年輕時遭後母及名叫象的異母弟的虐待,迫使舜四處漂泊有一定關係;但更主要的是,舜繼位後,德澤黎庶,恩被百姓,聲譽日隆,人們出於欽敬,都希冀舜曾在自己居住的一方水土上勞作過……然而,舜到底躬耕於哪座歷山不牽強附會,洪洞一樁賡續了四千多年的習俗,會讓人們覺得舜耕於洪洞歷山,更合乎情理。

    自娥皇、女英嫁到70里外的洪洞歷山後,羊獬人與歷山人便結成了姻親。羊獬人稱娥皇、女英為姑姑,歷山人叫娥皇、女英是娘娘。每年三月三,羊獬人要到歷山接姑姑回娘家祭祖,待到四月二十八堯的生日這天,歷山人便來羊獬把娘娘迎回。這接姑姑迎娘娘的活動,歷四千餘年承傳今日而不衰。

    每年農曆的三月三,羊獬村的男女老少都彩服盛裝,以接皇后的禮儀,組成千餘人的鑾駕去接姑姑。人們或擎執事,或護鳳輦,或揚萬民傘,或秉金瓜、斧鉞、朝天蹬,或舉金錘、銀錘、方天戟,或抬著豬羊,或擔著美酒,浩浩蕩蕩,迤邐向70里外的歷山走去……

    最令人蕩魄搖魂的是那由數百人組成的威風鑼鼓隊伍了。這些陶寺鱷魚皮鼓發明者的後裔們,統著杏黃色的短服,齊刷刷,勁抖抖,唐唐哉,威威哉。但聞鑼鈸擊節,金鼓奏響,起落有序。鼓手們時而跳打,時而搓打,時而舉打,時而騎打,鼓聲如驚雷滾地,似銀瓶乍裂,若壺口瀑布瀉來,敲醉了山,敲酥了水……

    相傳,鼓手們敲打的曲牌中,有五種為堯舜親作。

    接姑姑的隊伍到達歷山下的七個自然村後,七村父老倒屐相迎,暖炕新被,陳醪佳餚,奉若貴賓……

    每年的農曆四月二十八,在娘家住了一個多月的娥皇、女英就要回歷山參加夏收了,歷山七村的鄉親又以同樣的規模,同樣的禮儀,來羊獬村迎娘娘。在接姑姑迎娘娘的活動中,所經村落無不虛門掩戶,跪拜接駕,街中村頭,水果食品滿盤盈桌,供迎送隊伍吃得齒頰留香。這種接送活動,在「文革」中也未中斷。百姓不能大張旗鼓地搞,便自發地組織起來,三五成群,懷揣饃饃,掬一把艾莖為香,汲幾瓶泉水當酒,去虔誠地完成心的祭奠。

    一種習俗,在兩個相距70多里的村落裡,竟延續了四千多年,這在我國歷史上恐是絕無僅有。它說明堯舜的盛德,在洪洞民間的刻痕是何等淪肌浹髓!

    ……

    在堯都臨汾,在「神聖之邦」洪洞,華夏民族的始祖、先祖們,曾展示過壯士的抱負,曾嘗試過英雄的果敢,曾進行過文明的征服。雖然傳說的氤氳為始祖先祖們披上了層層神秘的袈裟,雖然後人想像中的宮闕殿宇早已坍塌,但他們神聖的靈光不會消散,因為一切曾憧憬過、尋找過的靈魂,總會湧動在後來人的血脈中……

    洪洞,華夏的大半部古文明史在你這裡濃縮;

    臨汾,你是抓一把泥土就能攥出古老文明液汁的地方。

    三

    我並沒有忘記二進臨汾和洪洞的主要目的:摭拾老槐樹下所發生的故事,解開那「是老鸛還是老鴰」的謎團。

    行前,我查閱了《辭海》,關於鸛的條目是這樣寫的:鸛,鳥綱,鸛科各種類的通稱。大型涉禽。形似鶴亦似鷺;嘴長而直。翼長大而尾圓短,飛翔輕快。常活動於水邊,夜宿高樹。主食魚、蝦、蛙和甲殼類。羽毛灰色、白色或黑色。黑鸛體長約一米,白鸛較黑鸛為大。我國北方常見白鸛……

    邀我來的友人年過半百,是藥品管理界的全國勞模。談及藥事,他如數家珍。我問臨汾、洪洞一帶是否曾有鸛鳥,他詫為異事,搖頭說沒有,並一再安排我參觀名勝古跡,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迎合所謂文化人的雅趣。每到一地,陪同我的大都是三十上下的青年人,問及鸛事,他們納罕驚怪,對我這京都來客,以《辭海》中定義按圖索「鸛」,大惑不解。彷彿那白色的大鳥,與他們歷來無緣。

    數日訪尋,難覓鸛蹤,我不禁悵悵悻悻,憂憂悒悒,煎煎急急。友人終於窺曉我的心思,速為我搬來兩位「文化書記」。一是年過古稀的王德貴,二為歲過花甲的劉郁瑞。80年代初,王、劉分任洪洞縣委正、副書記。「大槐樹公園」就是靠他倆運籌興建的。王、劉曾在臨汾多地為官,所到之處,大法小廉,不飲盜泉,且忙裡偷閒,不廢詠吟,憂世感時,偶得清詞麗句。賦閒後,兩人皆情系大槐樹,醉心堯文化。堪可一提的是,劉郁瑞是紀實文學《天網》的主人公。《天網》搬上影屏後,主人公仍是真名真姓,國人曾爭相一睹,劉氏遂作為清官形象兀立民間。

    臨汾、洪洞的古跡名勝大都備有宣傳冊頁,一經文字蒸餾,揮發了歲月蘊含的原汁,消褪了歷史的底色,讀來乏味。王、劉都是啜飲汾河水長大的,講起洪洞舊事情奪神飛,勾沉稽往,塵影夢痕歷歷如繪……

    先民輒是逐水草而居,文明常常與大河聯姻。三晉文明來自汾河。縱貫三晉長達七百餘公里的汾河,無疑是山西的命脈和象徵。汾水從寧武縣管涔山雷鳴寺流出,披珠戴玉,逶迤南下,經古交山峽,出蘭村峽口,斜貫太原盆地,再穿靈霍山峽,且歌且舞,直奔臨汾……汾河兩岸,名泉層見迭出,既像一枚枚偌大的玉k裝飾著汾水,也以汩汩不息的潔流為汾河增添著豪邁。洪洞縣最北端有個村子名叫石止,意為汾水湍行到此已步入沒有坡度的平川,水中再沒有石子滾動。汾河在洪洞頓顯其壯闊汗漫,它像一匹鋪地藍緞,溫柔多情。山有水而媚,土得水而沃,汾河使洪洞民阜財豐。明《洪洞縣志》稱:「洪洞背霍山面澗水,箕山東峙,汾水西繞,山川形勝,草木夭喬,甲諸三晉,固一方之雄也。」《平陽府志》藝文卷中,載有元人郭嗣興的一首五言百韻詩,把時處元朝的晉南描繪為安常處順的樂境:「……形勝開千載,輿圖壯一方。城池殊屏蔽,廨宇式軒昂。制錦掀高榭,鳴琴敞後堂……販蔬盈市井,樗槐蔭路旁……苜蓿青供茹,葡萄紫厭漿。鼠肥偏喜食,魚美鮮求嘗。羅雁來秋渚,呼鷯向曉岡……」元朝上演過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幕,而郭氏筆下的晉南竟連肥鼠都挑揀食物吃。但通觀全詩,郭氏意在狀摹故土風情,未見一句向蒙元統治者諂媚之詞。

    倘若說斗方名士郭氏在詠吟故土時難免有誇耀成分,且元朝距我們畢竟悠遠,今人很難走進郭氏用音韻營造的風俗畫中。而王、劉兩位「文化書記」,則用他們的親覽親睇、親聆親聞、親歷親察,為我們寫真出一幅50年代人與自然的和諧圖。

    洪洞,人稱「水包座子蓮花城」。汾河兩岸,曾是花的原野。當剪剪春風吹皺了汾水,瀝瀝春雨洗滌了冬的岑寂,柳枝兒便謝黃抽綠。蒲公英、車前子、苜蓿、牽牛次第綻蕾,杏、桃、梨、榴樹、海棠、秋菊應時開放,從桃花紅到蘆花白,從孟春到暮秋,五彩紛呈,花事不敗。洪洞人尤愛荷。洪洞大地上的塘堰水灣、溝洫毛渠裡,遍植蓮花。最能迷亂人們雙瞳的要數洪洞護城河中的芙蕖了。寬漫的護城河曾繞古城一周,「水包城座」組成了蓮花的長廊。盛夏時節,芙蓉出水,肥葉碩花,攢攢擠擠,比肩爭頭。白荷如雪如玉,纖塵不染,紅蓮似火似焰,舞姿蹁躚,鴨戲清波,鵝鳴花叢,人至河畔,衣薄風香,新涼滌暑……

    在洪洞,湯湯汾河及由其派生出的溪灣溝汊,曾是魚蝦貝藻自在蕃孳的領水屬地。昔日汾河中的魚蝦密度之大,會令當今端坐魚塘的釣者舌撟不下。由於魚多蝦豐,長於洪洞,齒為鏟形的「丁村人」的後裔們,在食魚方面顯得特別挑剔。汾河曾盛產鯰魚,大者十餘斤,小者三五兩。當今鯰魚燴豆腐已成為星級賓館的一道騰貴佳餚,但昔日洪洞人不管鯰魚大小,都不屑一食。原因是鯰魚喜啖腐爛之物,洪洞人嫌其不潔。汾水多甲魚,夏日裡小伙們嬉水河中,只要用腳踩踩,即可從泥沙裡摳出幾隻老鱉來。當今甲魚已成為養生者的大補上品,而昔年的洪洞人竟拒不鋪啜。理由是甲魚長於紫泥而不淨,且眼小如秤星,五官侷促,其醜陋之狀令洪洞人厭惡。直到80年代初,肥肥的甲魚五角錢一斤也無人問津。《天網》的主人公劉郁瑞,50年代中期曾執教於汾河岸邊一中學。這天是星期日,他因備課未歸家,時及中午,正愁無菜佐飯,有學生自告奮勇去汾河捉魚,說罷拎起抄網撒腿河邊,半小時許,便攜六尾金鯉而歸。又半小時,半鍋紅燒鯉魚端上書桌,師生兩人遂盡興饕餮。從劉郁瑞溫馨而甜蜜的回憶中,我似乎悟到一種傳遞信號:昔年人們去汾河捉魚,如同農人至菜畦割韭,村婦到瓜棚摘豆,可俯拾仰取,任割任摘。年近七旬的「文化書記」王德貴,孩提時曾是捕魚撈蝦高手,其子亦不乏獵魚基因。1970年盛夏,一場豪雨過後,汾河陡漲,水中氧稀,金鯉、白鰱、青魚,紛紛探出水面,密密匝匝,脊脊濟濟。德貴之子,蕩一小舟,輕駛河汊,手舉10萬年前「丁村人」就會使用的木棒,照魚群劈頭蓋臉擊去,僅一小時,便獵魚百餘斤……看來,元人郭氏「魚美鮮求嘗」句絕非誇大其詞。

    遠在秦漢隋唐,晉南就是皇家的布帛庫米糧倉。建國後,晉南一帶種起水稻,水如碧羅帶,稻若綠絨毯,使晉南一度成為真正的北國江南。我問及解放前此地農家的生活境況,曾主編過《臨汾農村合作化史》的王德貴告知我,解放前晉南一帶農民若不遇上災荒戰亂,從不吃粗糧。王德貴系一介寒子,1946年他讀高小時,按校方規定,月供白面45斤,豆油1斤半,菜金2.5元,他的下中農成分的家庭竟能應付裕如。斯時農家學子的生活標準,即使在當今的希望小學裡,也顯得有些奢侈。王德貴最依戀合作化初期,那時節,晉南百姓穰穰滿家,笑鼓柴扉。王德貴最難忘1956,那年大有,年谷順成。夏麥登場,千村百屯,麥垛連雲,農家囤溢缸滿,金黃色的尤物堆積場邊,竟分不下去;秋棉綻桃,金鈴吊掛,白絮如雪,收購站裡,棉滿為患。有個叫甘亭的高級社,動用三台拖拉機往收購站運棉,車輪飛轉,不捨晝夜,運了整整一個冬天……

    「汾河流水嘩啦啦,陽春三月開杏花,待到五月杏兒熟,大麥小麥又揚花……」50年代,生於汾河岸邊的郭蘭英,曾以一曲《汾水長流》,唱沸了神州。此刻,我才真正體味到歌唱家那黃鶯出谷、聲動梁塵的神韻。

    大河與沃野是一對情深意篤的情侶,花香鳥語是水土交媾的結晶。沒有花香的土地是無望的土地,沒有鳥鳴的世界是死寂的世界。汾河兩岸也曾是百鳥來儀的樂園。柳枝上曾有黃鸝啼囀,蓮池裡曾有鴛鴦交頸,新樑上曾有春燕壘窩,樹椏上曾有喜鵲築巢,稼穡裡曾有群鳥呷呷,屋脊上曾有信鴿勾勾,葦叢裡曾有翠鳥翻飛,長空中曾有蒼鷹行進,秋渚上曾見群雁棲息,冬堤上也曾留雪泥鴻爪……吉鳥親吻過汾河兩岸花的芳唇,良禽擁抱過洪洞的青枝綠葉,使得曩時洪洞的山水草木,分外清潤迷人。

    我終於從王、劉那醉人的回憶裡,覓到了鸛的蹤跡。

    兩位「文化書記」都是鸛的目擊者。50年代初,洪洞縣境內的汾河灘頭,水草叢中,舉目可見成群的白鸛。至60年代末,還偶有三三兩兩的鸛鳥沿河鼓翼而飛……

    現為山西省作協會員的劉郁瑞,兒時為寫一篇「觀鸛」的作文,在盛夏曾數度匿身蘆葦蕩中,細觀過鸛的形貌舉止。鸛是百鳥中的犖犖大者,更是嬌嬌美者。鸛頸纖而修,身高而挺,足嬰虒`高,那潔白的翎毛,素之一絲則嫌白,黛之一忽則嫌黑,那流線型的身體結構,增之一分則嫌長,減之一厘則嫌短;鸛擎頭舉喙漫步淺灘時,更顯風姿綽約,仙韻飄逸。郁瑞觀鸛如瞧美姝麗媛,那白色的精靈美得令人心顫。一次,郁瑞見一老鸛攜兩隻幼鸛在淺灘戲耍,老鸛一改平時那高亢悠長的鳴叫,喁喁同幼鸛低語。幼鸛振翮撲水,老鸛用喙尖為幼鸛輕輕梳理羽毛。時見老鸛的長喙在水中搗動,不時有青蛙、小魚躍出水草,老鸛迅捷用喙接住後,再送進幼鸛口中。鸛鳥這般母子之愛,宛如人間舐犢之情……

    黑老鴰以啄谷吞蟲維繫生存,這與端莊高雅的鸛的生活習性大相逕庭。我驀地想起唐人王之渙那二十字的千古絕唱——《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鸛雀樓」就在運城的汾河旁,那裡是汾河匯入黃河的交界處。運城曾為臨汾所轄。倘若無鸛可觀,那就大大有悖於古人建樓的初衷。假若是座「老鴰樓」,「烏鴉樓」,王之渙定會興味索然,失卻了吟詠的雅興。

    謎團終於解開,祖槐上的鳥巢,定是鸛窩無疑。

    四

    我又來到位於洪洞縣城北端的大槐樹公園。這裡距汾河僅百米之遙,汾河大堤就在眼前。

    據文獻記載,明代這裡有座廣濟寺,系唐貞觀二年所建;寺旁有株漢朝古槐,「樹身數圍,蔭蔽數畝」。漢槐唐寺,於明初農民大遷徙後,皆毀於汾河大水。從完好僅存的霞石砌築的經塔上,人們不難想像出昔年廣濟寺的形貌:院落軒敞寬展,殿宇魁岸崔嵬,亭閣紛華麗靡,寺內僧眾舉袂成幕,香客摩肩川流不息。唐宋時,漢槐旁就建有驛站,我也不難猜度當時的那種熾盛和喧闐:古槐下的陽關驛道上,必是官差心急,馬蹄聲碎;汾水的河槽裡,定是舟楫穿梭,槳聲臚D。

    走進十幾年前建成的大槐樹公園,我直奔古槐遺址,呈示在我眼前的是一座清末民初建立的碑亭,碑亭飛簷斗拱。碑上鐫有的「古大槐樹處」五個大字,將多少代人的辛酸、委屈、悱惻、淒切與思念都凝固在這裡。距古槐遺址幾米遠的石砌的高崖上,是漢槐之根櫱生的「二代古槐」,她於1974年被颶風擊倒,人們將她扶直後,那鋼鐵一樣的軀體仍挺立著不朽的靈魂。這失去母體的生命,早已執著地將基因傳遞給「三代槐樹」,復甦著她逝去的綠色。傍母而立,「三代槐樹」已粗壯過圍,蓊蓊鬱郁。她繼續彈撥著生命的琴弦,又根生出一片大大小小的新槐,老槐新槐在大槐樹公園裡,同吟著一曲倔強的生命進行曲。

    跨越時間的長河與空間大海,我心中的那點靈犀早已與祖槐相通。承蒙歷史之神的詔諭,驅將我探求尋覓先祖們大遷徙的確證,爬羅剔抉先祖們求生存的真實。

    關於明初洪洞大移民的原由,在豫魯民間,傳播面最廣的是胡大海的復仇。元末,河南一帶流浪著一個乞丐,其人五大三粗,相貌醜陋,帶片披襟,蓬頭垢面,體壯如牛卻游手好閒,為鄉親們所不齒,人們避之如惡煞厲鬼,即使有殘羹剩飯也不施捨。他一出現,家家便關門閉戶。一日,他猝然闖而進一土財主家,伸出毛茸茸的黑手討要,老嫗為羞辱他,將一張大油餅為孫兒揩腚後,扔狗吞食,並喝狗將其咬出門外。這乞丐就是胡大海。胡深感中原人心太壞,遂暗暗立誓,有朝一日發跡後,定來此雪恨復仇。後來,胡大海棄討投伍至朱元璋麾下。胡膂力過人,嗜殺成性。疆場上,呵佛罵祖,虎口拔牙,因戰功卓著,一介乞丐白日昇天,成了朱明王朝的開國元勳。朱洪武於南京君臨天下,大賞功臣。胡大海拒金銀財寶田宅奴僕而不受,當朝奏明復仇事。朱洪武知胡乃殺人魔王,躊躇再三,只恩准胡「殺一箭之地」。胡率兵至河南境內,恰有一雁當空飛來,胡心中暗喜,彎弓發箭,箭著雁尾,雁帶箭南飛,飛過河南,又掉頭飛向山東,胡統兵隨雁殺去,直殺得豫魯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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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胡大海的傳說,版本多種。「雁帶箭而飛」,一聽便知是天方夜譚。胡大海確有其人。《明史·胡大海傳》中載,胡勇武過人,是一耿介仁德之士。其雖為赳赳武夫,卻以「不亂殺人,不搶掠婦女,不燒房屋」當作框範行為的準則。

    在舊中國,每當巨禍大難普降善良的茅屋無辜的村落時,聽天由命囿於一隅的平民,不曉事物的來因去跡,處於一種脆弱的文化心理,便你加一枝我添一葉地演繹出一些傳說,來慰藉呻吟的靈魂。

    這些民間傳說,雖詭譎乖張,卻往往蘊含著歷史本質的真實。

    戰亂頻仍,水旱蝗疫是明初大移民的真正原因。

    元朝末年,黃河兩岸流傳著一首歌謠:「石頭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歷史告訴我們,類似這種帶有策反性的民謠,往往出現在改朝換代的前夜,它既凝聚著百姓對統治階級的切齒仇恨,又往往是農民起義軍揭竿前預謀並借重的讖語。元統治者統一中國後,對漢人進行野蠻的征服,凶殘的踐踏,加上黃河淮河多次決口氾濫,中原大地的百姓,流離失所,啼饑號寒。至正十一年(1351年),黃河潰堤衝垮了山東的鹽場,使國庫收入銳減,對黃泛從不過問的元統治者,不得不強令汴梁、大名等十三路民工疏浚黃河。四月的一天,民夫們在蘭考縣的河道裡,挖出一個獨眼石人,石人背後刻字兩行:「莫道石人一隻眼,此物一出天下反。」當石刻的讖語與民謠相吻合之時,正是農民起義軍興兵之日。在這之前,方國珍在浙江台州首義,篝火狐鳴;石人挖出後,紅巾包頭的白蓮教傳人韓山童、劉福通在穎州舉事,鼓角連營;徐壽輝在蘄州揭竿,濟河焚舟;翌年郭子興、朱元璋在濠州舉義,矢石如雨;接著張士誠也在江蘇泰州造反,攻城掠地……元政府調其精銳官軍與各路義軍在中原大地展開了殊死相搏。元軍凶橫酷虐,殺人如麻。至正十二年九月,元丞相脫脫,「破徐州,遂屠其城」。至正十八年十一月,元軍劉起租部死守順德,「糧絕,劫民財,掠牛馬,民強者令充軍,弱者殺而食之」。當時,一些地主武裝為維護本階級利益,也同元軍沆瀣一氣,山西的王保保(擴廓帖木兒)父子,陝西的李思齊,也出兵豫陝魯和兩淮。元軍及地主武裝,對農民軍所據之地,多是「拔其地,屠其城」。使豫魯蘇北皖北的百姓十亡七八。《明太祖實錄》中記載,名城揚州被元軍攻克後,殺得僅存十八戶,《開州志》中記錄元軍席捲濮陽縣後,「居民僅存七姓,丁不滿千」。溫縣牛窪村《牛氏族譜》中也載,元軍「兵戮河南,赤地千里……」

    在冷兵器時代,戰亂往往像一個偌大的絞肉機,它將千百萬黎庶和士兵的軀體絞成齏粉,搾出的成百噸的漿血,才能染紅一個新王朝的皇冠。劉福通的紅巾軍被元統治者鎮壓後,朱元璋出兵江淮,進取山東,收復河南,北定京都,追逼元帝出亡漠北,長達十六年的戰亂方才告終。

    戰亂與災荒,往往是歷史之樹上同時並生的兩隻惡瘤。元末戰亂時,水旱蝗疫也頃時而注。從至正元年到二十六年,黃、淮河頻頻潰堤,幾乎歲歲都有洪水氾濫,中原大地「漂沒田廬無算,死亡百姓無數,村莊城邑多為荒墟」,「禾不入土,人相食」……

    朱洪武於石頭城易地更天,飽經兵燹、災荒巨創的百姓喘息甫定,又發生了令讀史人心折骨驚的「靖難之役」。朱洪武賓天後,其孫朱允だ~位。這建文帝生性軟弱,致使王室蠢蠢,天下洶洶。朱允え偏d固權力,采?p>

    跋鞣@貝朧G眺E氯悄樟慫釵際?燕王朱棣。朱棣以入京誅奸為由,從北京直逼南京,在冀魯豫皖同政府軍展開了長達四年的拉鋸戰。朱棣後來雖是位有為之君,但在與侄兒爭奪九五之尊的皇位時,卻凶狠殘暴。《明史·成祖本紀》載:「燕軍掠真定、順德、廣平、大名」,在真定,「斬首三萬級」,白溝河一役,燕王「乘風縱火奮擊,斬首數萬,溺死者十餘萬人」。企盼安居樂業的中原百姓,愚忠思想根深蒂固,自發幫助政府軍抵禦燕軍。朱棣氣急敗壞,對政府軍和百姓一例誅戮。燕軍打到冀豫交界處時,遭到地方武裝「十八村聯誼會」的拚死抵抗。燕王無奈轉路攻取南京後,立即派兵把這一帶百姓殺得僅存兩戶。山東臨清縣肖寒村《李氏族譜》記載:「蓋燕王靖難兵起,在建文時南北構兵……或殺、或剮、或逃,東西六七百里,南北近千里,幾為丘墟焉。」……

    當一幕幕慘絕人寰的悲劇在燕趙魯豫輪番上演時,東有太行為屏藩,西有呂梁做遮擋的三晉大地,卻是另番景象。這裡日昇月恆,風調雨順,稼穡葳蕤,萬姓臚歡。元人鍾迪在《河中府(蒲州)修城記》中寫道:「當今天下劫火燎空,洪河(黃河)南北噍類無遺(指吃東西的生靈蕩然無存),而河東(晉南)一方居民叢雜,仰有所事,俯有所育。」最能說明問題的是人口數量,洪武十四年(1381年),河南人口為189.1萬,河北人口為189.3萬,而山西卻達403.4萬人,比冀豫兩省人口的總和還要多。

    當中華大地人口的天平嚴重失衡時,素有雄才大略的朱元璋和繼承者朱棣,必然把目光瞄定山西,投向晉南,大移民不可避免地要在這裡發生了。

    於是,這廣濟寺旁、汾河岸畔的那棵並不超群出眾的漢槐,便以無與倫比的身姿,走進了歷史的風雨,走進了歲月的滄桑,走進了一個民族的記憶。

    五

    我們這個民族前行的路,總是泥濘而沉重,每行進一步,總要伴隨著苦澀的淚、慘重的血。

    洪武元年,朱元璋面對破碎的山河,發出這樣的感慨:「今喪亂之後,中原草莽,人民稀少」,「中原諸州,元季戰爭,受禍最慘,積骸成丘,居民鮮少,所謂田野辟,戶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務」。大臣們也紛紛上疏,奏說遷民事。督府左斷事高巍奏稱:「臣觀河南、山東、北平數千里沃壤之上,自兵燹以來,盡化為蓁莽之墟,土著之民,流離軍伍,不存十一,地廣民稀,開闢無方。」實際上,勵精圖治的朱元璋此時心中很明白,就連他的故里安徽鳳陽,雖已置縣,但卻是「地瘠民稀,蕭蕭數楹,僅同村落」。置縣不過是大臣們為阿附他而已。戶部郎中劉九皋獻策:「……山西之民,自入國朝,生齒日繁,宜令分丁徙居寬閒之地,開種田畝。」從放牛娃、貧僧到南面百城稱孤道寡的朱元璋,雄心隨歲月而膨脹,抱負伴龍墩而擴張,為圓龍騰雲湧萬世一系的美夢,也必然會做出順乎歷史潮流的抉擇。在移民的舉措中,除遣返、軍屯、商屯之外,最難實施最牽動人心的,則是平民百姓的大遷徙。

    《明實錄》記載,明初山西轄五府、三直隸州、十六散州,共七十九縣。移民主要來自遼州、沁州、澤州、潞安州、汾州府和平陽府,這些地區共有五十一縣,而平陽府就轄二十八縣。可見遷民最多的是當今臨汾,而洪洞當時人口最稠,作為一個縣份來說,移民最多自在情理之中。但遍佈大半個中國的晉民後代修葺的譜牒裡,幾乎都記載先祖來自洪洞,這頗令人費解。但稍一留意有關史乘方志,便疑團頓釋。因當時之洪洞,憑借古驛道,北通幽燕,東連齊魯,南達秦蜀,西抵河隴,加之廣濟寺院落寬展,易於政府設局駐員,集結移民,發放川資憑照。於是,漢槐旁的驛站,便成了大移民的派遣站和出發地……

    長期浸泡於農業文明中的「丁村人」的後裔,雖有勞作之苦,但不乏桑麻之樂。此時的流動與遷移,早就不是逐水曲,狩獵歌,遊牧吟,而成了農民悲劇的代名詞。

    鳥戀舊林,魚思故淵,狗記八百里,貓認三千途,老馬識歸道,狐死必首丘……中國古老文化以動物習性創造的這些依戀故園的詞彙,實際上是安土重遷的中國農民心理的折光。圍繞這次遷徙,遷徙者及其後人編纂出了種種聽來令人百脈沸湧,低徊唏噓的故事。

    最為普遍的傳說是,大遷徙所以能夠成功,是因了朱明統治者設下的一個彌天騙局。遷徙伊始,明政府頒告示於三晉:「不願遷徙者,到洪洞大槐樹下集合,限三天趕到。願遷徙者可在家等候。」消息不脛而走,不翼而飛,晉北、晉中、晉南的人拖家帶口,攜兒將女簇擁而來,三日之內,老槐樹下呼啦啦集結了十萬之眾。這時,大隊官兵,蜂擁而至,把手無寸鐵的百姓裹了個嚴嚴實實,一官員高聲宣佈:「大明皇帝敕命,凡來大槐樹下者,一律遷走?p>

    彼蛋眨w儔埢溫a蕕叵冉糌G襯甏M砩霞希恰M啃械羌牽?發憑照,一家一戶,根繩相拴,如串螞蚱,十萬百姓在刀逼棒喝下,吞聲飲恨,踏上了遷徙的路途……

    圍繞這次大遷徙,關於「解手」一詞的來歷及「小腳趾復形」的原因,也曾在冀魯豫一帶門道戶說,婦孺皆知。

    大遷徙中,移民雙手被綁,在官兵的押送下上路,凡大小便,均要向解差報告:「老爺,請解開手,我要小便。」長途跋涉,大、小便次數多了,口乾舌燥的移民,便將這種口頭請求趨於簡化。只要說聲「老爺,解手」,彼此便心照不宣。於是,「解手」便成了大小便的同義語。

    山東有民謠云:「誰的小腳趾甲兩瓣瓣,誰就是大槐樹底下的孩。」我在大槐樹公園的祭祖堂裡,看到兩副楹聯,一為「舉目鸛窩今何在,坐敘桑梓駢甲情」,二是「誰是古槐底下人,雙足小趾驗甲形」,楹聯與民謠,一雅一俗,說的都是足小趾兩瓣的事。傳說官兵包圍百姓後,怕人逃跑,將每人的小腳趾砍上一刀,以做識記。後來,移民的後代腳小趾甲便成了復形。

    關於大移民中明王朝設圈套誘騙百姓的傳說,有一定的史實依據,蒙騙群眾向為封建統治者的慣用伎倆。「解手」一詞的來歷,聽來也能自圓其說。至於「腳小趾甲復形」一說,則於情於理於科學都解釋不通。明王朝移民旨在擴大農耕,移民長途跋涉全靠雙腳,為防逃跑可在人體其他的部位黥記,大可不必在腳上動刀。國內我天南海北的朋友,凡問及者,腳小趾甲都是復形,而友人們的先祖不可能全部出自三晉。後天絕不可能改變遺傳。……

    歷史的經經緯緯裡,通常交織著神秘的絲線。然而,拂去這些民間傳說撲朔迷離的濃霧,我們還是能篩簸出明初農民大遷徙那慘烈的真實。

    有人從《明史》、《明太祖實錄》、《明成祖實錄》等典籍中,從散亂的明代檔案裡,索章摘句,綴輯編錄,箋注出從洪武六年至永樂十五年的近50年裡,在洪洞大槐樹下共移民18次(洪武年間10次,永樂年間8次)。移民分別遷至京、冀、魯、豫、皖、蘇、鄂、陝、甘、寧等地。大遷徙觸動了三晉百姓最敏感的神經,明統治者只得定出移民條律,按「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比例遷移。吳晗先生在《朱元璋傳》中這樣寫道:「遷令初頒,民怨即沸,至於率吁眾蹙。懼之以戒,脅之以劓刑。」這說明,當時的移民,完全是在強權政治的脅迫下進行的。

    大遷徙無疑是朱明王朝富國強兵的得意之作,但對一家一戶卻是莫大的悲哀,大遷徙無情摧殘著放逐者的心靈,所造成的精神創傷,甚至幾代人都難以平復。

    我們不難想像晉南遷徙者背井離鄉時的情景。

    就要告別「堯天舜日」時即耕耘過的豐腴土地了,就要告別先人們「接姑姑迎娘娘」時即敲打過的那令人心醉的威風鑼鼓了,就要告別那碧波盈盈燦若錦緞般的汾水了,就要告別唐代詩翁王之渙即觀賞過的令人神迷的鸛鳥了,大批扶老攜幼的遷徙者怎能不五內俱焚、寸心如割!鄉土的一澗一溪,一寺一廟,一墳一鬆,一谷一黍,一房一槐,一蓮一蓬,一鯽一鯉,一草一卉,一鳥一蟲,早已化為遷徙者生命的血肉,像文身的花紋附著在軀體之上。遷徙者們怎能不戀戀依依,聲淚俱下!當他們一步一回首,三步一徘徊,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挪挪蹭蹭,漸遠鄉井的時候,他們淚眼中最後看到的是那棵高大的老槐樹,是那老槐枝椏間的一簇簇鸛窩……於是,老槐樹和鸛窩便成了遷徙者們訣離故土時的最後的標識……

    遷徙者們的新辟之地,抑或難覓鸛鳥,抑或烏鴉常見,抑或「鸛」、「鴰」兩字聲母相同,韻母也相近,經幾代人的舌傳口播,老鸛窩便成了老鴰窩了。

    風塵逆旅,給遷徙者心中留下許多刀刻般的傷痕。山東曹縣一劉姓的族譜裡,記載著他們的先祖是「獨耳爺爺」,獨耳爺爺就是因為在遷徙途中多次逃跑,被官兵割掉一隻耳朵的。明移民條律中還規定,凡同姓同宗者不能同遷一地。「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是中國文化崇尚的一種人格風骨,這明律就迫使一些同宗兄弟為生活在一起,不得不更姓易名。如河南黃縣就有魏姓與馬姓,陳姓與邵姓,周姓與單姓,都是異姓同宗。類似這種情況,在河北、山東也不勝枚舉。在豫東和魯北,關於「打鍋牛」的傳說,也廣為流散。相傳,洪洞縣有牛氏五兄弟,在集結於大槐樹下後,方知同姓不能同遷一地。五兄弟深知自此要勞燕分飛,天各一方,便匆忙將一口大鍋砸成五瓣,各執一片,以備將來做為續祖尋親的標記。時間是彌合心靈創傷的最好藥劑。但在歷經六百年風雨後的當今,豫魯某些農村牛姓素不相識的長者們,見面後還要問「打鍋不打鍋?」如雙方都說「打鍋」,便認做同宗一家……

    如無根的浮萍,像風吹四散的蒲公英,遷徙者一下被拋進大劫後的荒涼。然而,為了生存,他們沒有資格在噩夢裡彷徨,他們很快擯棄了人類常有的空虛和絕望,在遷徙煉獄中煎熬過的人,更能踏平生活道路上的坎坷。移民以老槐騰游時空的氣魄和根植泥土的不屈韌性,在他鄉異地開始了篳路藍縷的創業,不辭勞瘁的耕耘。明政府採用「計民授田」的方法,給移民人均荒田17畝,免租三年,並詔令山東、北平等地的布政使司:「民間田地,許盡力開墾,有司毋得起科。」……遷移者們將凝重的汗珠,結實地撒落在陌生的原野,以強韌的筋骨撐起了另一方藍天,很快便拓展出一片片生機勃勃的生命空間。至洪武二十六年,全國土地總數由洪武十四年的366萬頃驟增至850萬頃,全國歲入稅糧也比元代增加了兩倍。《明史》曾這樣描繪過大移民後的生產發展的狀況:「是時宇內富庶,賦入盈羨,米粟自輸京師數百萬,府倉庫蓄積甚豐,至紅腐不可食。」洪武二十八年九月,戶部尚書郁新奏稱:「山東濟南府廣儲、廣斗二倉糧七十五萬七千石有奇……二倉積蓄既多,歲歲紅腐……其今年秋宜折棉布,以備給賜。」……

    大遷徙給明初社會帶來了經濟繁榮,但比這一時的經濟繁榮更為珍貴的是,它合理地分佈了人口生存的空間,移民與當地土著在文化上、心理上、習俗上經過長期的摻和、交糅、滲透,地域文明必然會相互關照,培育著新的文明的種子。

    統治者為國家大局而實施的強權措施,往往能推動歷史大步前進。文明要付出代價,文明有時會來自野蠻。文明的分娩,常常要掙脫粗暴的捆綁,殘忍的枷鎖,要灑很多很多的淚,流很多很多的血……

    六

    1987年夏,我到山東廣饒縣大王鎮採訪時,曾聽到一個令人思緒綿長的故事。

    大王鎮一帶的百姓,大都是明初從洪洞遷來的。大王鎮有村曰劉集。劉集名噪山東乃至引起全國研究中共黨史專家的極大關注,是因為劉集不僅珍存著全國惟一的一本陳望道首譯的《共產黨宣言》,而且還是中國第一個農村黨支部的誕生地。村中有個因與毛澤東同年同月生而引為自豪的老黨員,名叫劉世厚。世厚老人為保存那稀世孤本《共產黨宣言》,曾傾注了一生的全部摯愛。戰爭年代,為躲避敵人那鷹隼般的搜尋,老人時而將孤本裝入漆匣,藏於地窖;時而又盛入竹筒,匿於屋山牆的雀洞……在劉集村,同時還藏著帶有家族牒譜意義的一?p>

    棟偎暉肌罰r送寄飼╯N曇淥x媯韭X叨q閎鉒?寬五點四米,上面畫有百穗葡萄。因劉集劉姓祖宗是從洪洞大槐樹遷來,故畫面上的葡萄須兒皆朝西方。「百穗」是「百歲」的諧音。此圖像征劉氏家族本固枝榮,綿綿瓜瓞。村中族人珍藏《百歲圖》,像世厚老人保存《共產黨宣言》孤本一樣虔誠。《百歲圖》請進後,代代傳人都將斯圖安放於一特製的紅漆樟木箱內,上系銅鎖三把,由幾位族長分掌,不容任何人褻瀆。每逢大年三十,三把鑰匙同開,取出斯圖與族譜同懸高堂,大年初一凌晨,劉氏家族大小人等,一齊心香祈祝,三拜九叩……我在此採訪時,正值商品大潮初湧大王鎮,從廣東來了幾個文物販子,出高價欲購劉集《百歲圖》,村中年輕人因辦企業短資,心有所動,村中老人們聞訊手執菜刀護衛紅漆箱,怒斥小輩:「劉集就是窮死,也不能賣了祖宗?p>

    幣蛔憐Ъ奡E怠?

    《共產黨宣言》與《百歲圖》同存共珍偕行旅進的現象,詮釋著中國特色。萊茵河畔一代偉人試圖用先進思想武裝人類,而我們祖槐的枝葉在承接外來文化雨露的同時,卻仍固執地將自己綿連的根須牢牢地深植於華夏的土壤。

    血緣關係是宗族的天然紐帶,但要維繫一個姓氏宗族不至侈離,僅靠血緣關係還遠遠不夠。於是,聰明的祖先創造了族譜和祠堂。在舊中國什麼都難以統一,但卻真正做到了「家必有譜,族必有祠」。如孔孟顏曾四姓,族譜九州一統,輩分用字全國相同。開國後,祠堂雖漸次消失,但宗族與鄉土觀念,仍是人們難以釋稀掉的情結。明初古槐下的移民,曾分佈全國十幾個省市,冀魯豫一帶半數以上的村莊是明初移民建立的,這些移民的後代不少又隨著歲月而萍飄蓬轉。明末吳三桂降清後,封為平西王,他率軍轉戰陝川雲貴,部下士卒多為冀魯豫槐裔,他們不願附依叛臣逆賊吳三桂,散佚雲貴川落地生根者甚眾。清建元後,旗民多編入軍籍,關外空虛,土地荒蕪,清政府鼓勵由關內向關外移民。《古今圖書集成·賦役考》中載:「順治十年,議准遼東招民開墾,有能招一百名者,文授知縣,武授守備……招民數多者,每百名加一級。」這政策貫徹了幾十年,對官迷心竅者極具誘惑力。古槐移民的後人,有相當一部分轉遷東北。清末,戰亂迭興,災荒頻起,山東人一斷炊就闖關東,沿海人一逢難就飄南洋,加之近百年來出國華工不下千萬人,為新興資本主義國家開金礦,築鐵路,種橡膠園,這些人中間,當然也不乏槐裔。有人做過推算,遍及海內外的槐裔現已逾億。因此,我們可以說,洪洞祖槐的根須很長很長,不僅蔓延中華大地,而且綿連外洋異域,足可繞地球九匝,隨衛星上天……

    最早發現古槐有著神奇凝聚力的是洪洞賈村人景大啟。清末,景大啟在山東曹州任散廳官吏,景善交遊,聊城、濟南均相稔熟,所到之處,上至官吏下至平民,當知景是洪洞人時,便讓梨推棗,斯抬斯敬,三茶六飯,潔樽款待。是時,洪洞人劉廣林在山東長山任官吏,也深感移民後代對古槐的一往情深。景、劉相商,起議籌建古槐遺址,很快在曹州和長山募得紋銀三百九十餘兩,寄回洪洞托人籌建。這便有了可供尋根人前來憑弔的刻有「古大槐樹處」的碑亭一座,也有了供遊子品茗懷鄉的茶室三間。

    恰在這時,又發生古槐庇蔭洪洞百姓的事件,頓使洪洞黎庶對古槐遺址奉若神明。辛亥革命爆發後,趙城縣人張煌率兵殺死了山西巡撫陸鍾琦,接著袁世凱派新巡撫張錫鑾率盧永祥部,進逼山西革命軍。盧率軍沿古驛道南下進攻臨汾,所到之處,燒殺擄掠,張煌故里趙城縣受害最甚。趙城名士張瑞璣上書袁世凱及新巡撫張錫鑾時,敘述了盧軍的殘暴:「無貧富貴賤,一律被搶,不餘一家,不遺一物,冰雹猛雨,無比遍及……三日後,終載而南去也,車四百輛,駱駝三百頭,馬數千蹄,負包擔囊,相屬於道……」盧軍洗劫後的趙城,「城無市,鄰無炊煙,雞犬無聲,家無門戶窗,籍笥無遺縷,盤蓋無完缶,書籍圖畫無整幅,牆壁傾圮,地深三尺……」盧率軍進入洪洞,仍下達「半天不點名」之令,暗示仍可搶掠。然軍中士卒來到古槐碑亭前,便下馬羅拜,長跪不起,並將一路搶擄之財供於「二代古槐」樹下。原來盧軍士卒多為冀魯豫籍,這些古槐移民的後代互相叮囑,古槐樹下如再行傷天害理之事,愧對祖宗。士卒中的他籍人,見軍中槐裔勢眾,也不敢造次……鄉土情結真是一種連哲人也難剖析的複雜情感。此刻,這些野蠻的生命,竟在鄉土面前收斂起荒唐的靈魂,鄉土喚醒了他們並沒有泯滅殆盡的良知!

    故土如同胎記,深嵌在國人的肌膚上。故里與遊子,往往如同洪洞霍山上那與山體相連的山巖,不管光陰之波如何強勁,總也不能將故鄉從遊子記憶的深土中拔掉。大槐移民已逾六百載,當初的移民及其後代,早已有了他們的第二、第三乃至更多更多的故鄉。雖然大槐移民的哭聲早已雲散,眼淚也早已化做新的悲歡,但大槐移民歷史記憶的磷光,仍穿越悠邈的時間,在遼闊的空間裡忽明忽滅地閃爍。

    民國時,景大啟募銀建起的古槐遺址,因兵荒馬亂煙火稀少。解放後,當地政府在這裡建一烈士祠堂,與古槐碑亭望衡對宇。烈士為國捐軀,理應受到後人瞻仰。洪洞多錦山繡水,英靈應擇一幽雅處安息。將祖槐魂魄與近代英靈同置一處,在長幼有序的國度裡,祖槐和英靈會兩不相安;讓香火與花圈並存,不能不說是一種文化上倒置和錯亂。「文革」中,造反派雖懾於洪洞百姓對古槐的敬奉,未敢將古槐碑亭砸掉,但「認宗續譜」卻被當做「四舊」,狂遭口誅筆伐。古槐遺址真正受到重視,是近20年來的事情。

    王德貴、劉郁瑞兩位「文化書記」向我講述了闢建大槐樹公園的情景。

    70年代末,王德貴赴無錫參加一次全國性的鄉鎮企業會議,當他自報家門來自臨汾時,無錫人的表情如常;可當他說到自己是洪洞縣委書記時,接待人員的眼睛裡頓時透出熱情神色,因他們多為古槐後裔,王德貴遂受到清末人景大啟在山東曹州為吏時的禮遇。與會者不少也是槐裔,紛紛叩門而進,共話桑梓之情。「反右」、「四清」、「文革」,人際關係曾像那時的社論一樣,硬硬邦邦,冰冰涼涼。當社會順乎歷史走向,步入正常軌道時,囚禁多年的大槐情愫,必會重發新枝重綻新蕾……

    回到洪洞,王德貴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與劉郁瑞交流,兩人一拍即合:建一大槐樹公園,以慰天下槐裔拳拳之心。建槐園不能僅築祖堂亭榭,應有深邃的文化內涵。80年代初,洪洞財政吃緊,政府囊中羞澀。劉郁瑞親擬了三百言的徵集古槐資料廣告,刊於《參考消息》中縫,誰知僅過兩月,便收到海內外槐裔寄來的族譜、牒文、碑拓、佚事珍聞凡四百餘件,建園資金也很快籌措到位。在廣濟寺遺址上,大槐樹公園卒底於成。槐園遂同丁村遺址、堯廟、舜祠、霍山之麓的廣勝寺、羊獬村旁的娥皇女英姑姑廟一樣,成為晉南的一大人文景觀……

    古槐是洪洞縣的一張四海通行的「大名片」。

    當韶山沖的平民借助偉人聲望,辦起毛家飯店、毛家酒樓、潤之紅燒肉菜館時,洪洞的有識之士,也從古槐厚重的文化含量裡,窺見商品經濟的活躍因子。於是,在這洪洞古城裡,出現了槐蔭大街、槐都大廈、槐鄉酒樓、槐家鋪子、槐香發屋……國槐已遍栽街頭巷尾,有人還動議,將全國各地槐種匯聚攏來,使這昔日的「水包座子蓮花城」,變為真正的槐都。

    近些年來,中國的經濟字典裡又增添了一個新詞彙,叫做「文化搭台,經濟唱戲」。洪洞自1991年始,年年於清明節前後舉辦祭祖節。應該說,這節日如同祭陝西黃帝陵一樣,是莊重嚴肅的。它不僅使洪洞經濟有望騰飛,對民族向心力的凝聚也是一大貢獻。

    祭祖節期間,洪洞城裡,披紅掛綵,闔城祝頌,童稚折柳,翁嫗獻芹,笙樂喧天,鑼鼓威風。十幾萬遊子,來自祖國各地,來自港澳台,來自大洋彼岸。西服革履與紅裝綠裳摩肩接踵,八方土語與五洲洋音交匯撞合。最動人心弦的是祭祖節首日,在肅穆的氣氛裡,槐裔們款款走進大槐樹公園,次第謁拜祭祖堂。祭祖堂裡擺有姓氏牌位,共三百姓氏。從普通員司到各業大王,從巨賈豪翁到翰苑名流,在各自的姓氏牌位前,無不俯身屈膝,叩首展拜。人們的故土情愫,並不決定地理位置的遠近,有時離故土愈遠情絲愈長。故鄉對於海外遊子來說,雖然只是一種符號概念,但卻又是一部用懷戀氛圍釀造的常憶常新的朦朧詩卷。我看到,白髮盈顛的海外槐裔攜子領孫,長跪在「二代古槐」下,老淚縱橫,涕泗滂沱……我不須詢問置身槐園的台灣同胞,此刻他們一定會深深體味「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的古訓,決不容任何人萁豆相煎……

    明初大移民在中國移民史上是空前絕後的。令人痛惜的是,在圖書館裡竟找不到一部有關這段移民史的專著。美國有個猶太學會,收藏我國家譜方志五千餘種,用以研究我先民姓氏來源、遷徙發展及體質壽限,作為歷史學、優生學的依據。走進我們的書店書攤,寫帝王帝后、宮娥采女、閹人名妓、強梁坤伶的書林林總總,至於教人如何發財如何行騙如何占卜如何壯陽的垃圾文字,更是形形色色……

    黃卷青燈的治史者歷來清苦,但清苦裡蘊含著高尚。維護高尚必須付出應有的代價,我們不能愧對祖槐。

    七

    在物質世界中踉蹌蹣跚的人類,一直在尋求精神的華殿。哲學家以邏輯思維為人類設計了那麼多的航燈路標,文學家用形象描繪為人類營造了那麼多的詩化樂土;廟宇中的祭奠,教堂間的牧歌,禪房內的經聲,道觀裡的誦誡……這些或高尚或有趣或無奈或乏味的精神建構和活動,都試圖安頓人類那扯碎了的夢中驚魂,人們也想從中覓索一方精神的守望之地。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悄悄興起的「尋根熱」,也是人們在衝破思想禁錮後的一種精神上的尋求。然而,尋根祭祖既可構築一座開放型的思想殿堂,也可打造一個封閉式的精神堡壘。尋根不能像某些文人那樣,把壓縮在泥土中的血腥歷史爬剔出來,去極度舒展人的原始野性與蒙昧;祭祖,也不能像某些凡夫俗子那樣,默念禱詞,頻頻熏香,祈求祖宗保佑陞官發財,一路福星;尋根祭祖更不能像某些農村那樣,借大修家譜去擴張宗族勢力,去重築帶有封建釉彩的狹隘的圍牆……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在臨汾,在洪洞,當我潛心走進濫觴中華文明的堯文化中,頓感一股澄澈、晶瑩的源頭之水,洗濯著我蒙垢的心田。

    臨汾市東北五里處,有村曰康莊。村東有一古老的石碑,上書「擊壤處」。地以人顯,人以事彰。「鼓腹擊壤」的成語就由此而得。晉人皇甫謐《高士傳》中載:「帝堯之世,天下大治,百姓無事,壤父年八十餘而擊壤於道中。」「鼓腹」意即飽食,「擊壤」乃古代一種投擲遊戲。相傳堯帝常到民間私訪,一日來至康莊,見一銀髯飄拂、孩子般天真的老叟,於道中擊壤,觀者發出「大哉帝之德也」的感慨。而擊壤的老叟卻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何德於我哉?p>

    閉獗閌親宰u右越擔?被諸多文人雅士所樂道和援引的「擊壤歌」。

    當堯的隨臣將壤父所言報告了堯,堯非但未因壤父沒有頌讚他的盛德而不悅,反以老叟能直言不諱而欣慰。為使自己能聽到真話,堯當場拜壤父為師。這個簡單的故事,說明古人是何等淳真,還不懂得溜鬚拍馬。縱觀堯舜以後的歷史,阿諛奉承之輩不絕如縷,脅肩諂笑之徒子嗣難斷,吮疽舐痔之流此消彼生。壤父的品格,更與當今某些對下如無尾惡狗般刁悍,對上如無勢閹人般謙卑的嘴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古代的壤父,為越來越精明老滑的人類社會,呈示出一個永恆的童話。

    堯舜禪讓,向被視為亙古美談。堯有九子,長子名丹朱。丹朱驕奢侈糜,為人暴虐。洪水氾濫時,百姓憂心如焚,丹朱無動於衷,甚至到水中泛舟取樂。洪水過後,他竟讓黎庶堆沙推船,名曰「陸上行舟」。太史公在《五帝本紀》中寫道:「堯知子丹朱不肖,不足授天下,於是乃傳授舜。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堯曰『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堯以天下為公的胸襟,開始了艱難的訪賢跋涉。於是,又引出兩位大隱士巢父、許由。他倆共同創造了一樁千古佳話:許由洗耳的故事。

    堯在考察繼位人時,十分注重接班人的群眾基?p>

    R8鞎簿?即當今洪洞)的巢父、許由是大賢者,便前去拜訪。初見巢父,巢父不受;繼訪許由,許由也不接受禪讓,且遁耕於洪洞的九箕山中。堯執意讓位,緊追不捨,再次尋見許由時,懇求許由做九州長。許由覺得王位固且不受,豈有再當九州長之理,頓感蒙受大辱,遂奔至溪邊,清洗聽髒了的耳朵。《史記》注引皇甫謐《高士傳》時,記述了許由洗耳的情景:「時有巢父牽犢欲飲之,見許由洗耳,問其故。對曰,『堯欲召我為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處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誰能見子?子故浮游,盛欲求其名,污吾犢口,牽犢上流飲之。』」……許由自視高潔,然巢父更勝許由一籌:你許由不接受王位,隱遁起來不吭聲則罷了,還大談洗耳原由,是另一種沽名釣譽。我下游飲牛,你上游洗耳,豈不有意髒我牛口?

    許由洗耳的另一說是在河南穎水,但洪洞九箕山下有許由洗耳泉和巢父棄瓢地遺址。這故事發生在哪道溪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說明了中華文明的源頭之水是何等明澈、潔淨!正是這清阞漱憍之波,溉澤了中國文化的精神森林。巢父、許由這兩位洪洞的隱君子,雖未登帝位沒有作為,但卻以六根除淨的仙風道骨驚天地泣鬼神,被歷代高人吉士、賢達俊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巢父、許由身上氤氳著一種至美至潔的文化氣韻,這兩面遠年的標幟,幾乎可以成為一個民族的人格坐標。

    當今,在人們把權力當做美酒瘋狂啜飲時,在一片後庭花與卡拉OK的謔浪笑敖中,是無法置身許由洗耳故事中的。人類面對商品經濟的負面衝擊已顯得脆弱無力,精神上的矮化也使人們沒有那份心境和教養走近巢父、許由了。

    唐堯未得許由,四方人士皆推薦虞舜,舜於20歲以孝聞名天下。《洪洞縣志》載,堯於訪賢途中,在洪洞歷山下遇到躬耕垅畝的舜,見舜用的犁轅上拴有簸箕,便問其由。舜說,牛走得慢了,需要鞭策,但牛拉犁已經夠辛苦,再鞭抽於心不忍,所以拴個簸箕,不管哪個牛走得慢了,就敲敲簸箕,這樣黃牛誤認為打黑牛,黑牛錯覺是抽黃牛,兩個牛都走快了,何必鞭打呢。堯帝聽後,不勝感佩:舜對牲畜尚能如此愛憐體恤,讓其承以帝業,定會愛民如子。然而,唐堯深悉,一國之君,身繫天下,一時一事還不能完全證明舜的才德。於是,堯將娥皇、女英兩女嫁舜,以觀察舜的治家本領;又讓九個不成器的兒子與舜一道生活,以考驗舜的教化才能。

    舜此時年逾三十,娶堯帝兩女為妻,方結束了獨身生活。但舜並沒有因為成了堯帝的女婿而孤高驕矜,仍謙挹虛己,不露圭角,對虐待過他的父親、後母及同父異母的弟弟象,仍不記舊怨,恪守孝悌。娥皇、女英也不因身份高貴怠慢公婆,堯的九個兒子也變得通情達理。司馬遷在《五帝本紀》中這樣記述了舜的人格力量:「……舜……內行彌謹,堯二女不敢以貴驕事舜親戚,甚有婦道。堯女男皆益篤。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互讓地界);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互讓居所);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製作的陶器沒有粗糙破損的)。一年而所居成聚(一年後舜住的地方成了村莊),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於是堯乃試舜五典、百官,皆治。」……

    舜代堯行使政事後,勤政愛民,一秉大公,注重教化,仁愛為本。經常置身民間的舜,仍擔心自己見聞有限,決策失誤,便在自己門前設立了「敢諫之鼓」和「誹謗之木」。所謂敢諫之鼓,就是於門前設一大鼓,無論何人,想薦賢士能臣,欲獻治國良策,均可擊鼓進言;所謂誹謗之木,即是在門前立一木柱,不管是誰,發現舜有過失,皆可立在木前,對舜月旦藏否,品藻評說,有書記員記錄下來後,再轉告給舜……

    喜聽頌歌是人類的一大「愛好」。頌歌盈耳,神仙聽了也樂不可支;忠言逆聽,聖哲聞多了也會膩歪。君不見古今中外,唱頌歌者,常是高官得坐,駿馬得騎;灌逆言者,輒會蛟龍失水,虎落平陽。而遠古時的舜,竟如此廣開言路,聞過則喜,因此他方能繼「堯天」之後,創造出「舜日」的輝煌。

    通過「敢諫之鼓」和「誹謗之木」,舜得知顓頊和帝嚳的子孫們,世代賢德,山高水長,恩施百姓,便一一委以重任;舜又得知帝鴻氏、少皋氏、縉雲氏的後代們或怙惡不悛,包庇奸邪,或利慾熏心,搜刮民膏,或行若狐鼠,散播惡語,便將這些簪纓之族的貴胄子弟,一一發配邊荒之地。舜知人善任,見鯀治水無方,便將之革職,啟用鯀之子禹,最終又將帝位禪讓給禹……

    「堯天舜日」的遠古盛世告訴人們,古代國家初創之時,權力機構簡單,官少,事簡,賦輕,國無暴斂之征,民無苛政之憂,帝王順天(自然)而治,百姓其樂融融。有學者總結堯文化時,曾概括出六點:一「儉」,崇尚儉樸;二「讓」,蔑視爭權奪利;三「謀」,提倡深謀遠慮,謹防決策失誤;四「和」,主張和睦相處;五「戒」,防範人為的災難;六「安」,融入大自然,生活安閒愉快。我以為堯文化中特別值得稱道的是權力的和平交接。唐堯禪讓虞舜,虞舜讓位夏禹,不像嗣後史不絕書的那樣;為爭得最高權力,播野種而移花木者有之,假狸貓而換太子者有之,弒父兄而動刀戟者有之,除心患而賜鴆酒者亦有之……為戴上那頂皇冠,人類靈魂中那最醜惡的一隅,袒露得淋漓盡致。無論從哪個角度評說,「堯天舜日」裡的禪讓,都堪稱人類文明史上最潔淨的一章!

    堯舜牽著洪洞、牽著臨汾,洪洞、臨汾牽著歷史。歷史老人把手中的繩索重重一抖,堯舜便離我們很遠很遠了。在自我奢化中充滿「世紀末相」的人們,面對生存危機雖睜圓了驚恐的眼睛,懷揣著懸孤不定的心,但卻再也不願去親近堯舜了。人們寧願相信古老的土地裡埋葬過的野蠻與荒唐,卻不願從曾給祖槐以充足水脈和養分的厚厚土層裡,去篩選文明的因子。然而,古老的華夏文明裡,永遠含納著不泯的青春……

    八

    流動是人類的基本命運。

    當伊甸園的美夢破滅後,亞當、夏娃的後裔諾亞攜妻帶子,乘坐自造的方舟衝出滔天洪水,他的子子孫孫們便開始了向愛琴海岸,向歐洲大陸遷徙的歷程;在古老的華夏,伏羲、女媧的傳人們也曾沿著大江大河,在遷徙中一刻不停地彈奏著求生存的淒涼絕唱……

    遷徙譜寫了人類的文明史。

    工業文明的勃興,加速了人類遷徙的步伐。以現代工業和高科技傲視環球、稱霸世界的美國,二百年前還是蠻荒之地,欲細查當今美國居民戶口,土著佔不到百分之二,餘者都是各洲來客;南太平洋的經濟大國澳大利亞,也剛剛慶祝了它建國二百週年的華誕,上蒼在締造這片樂土時,並沒播下白人的種子,如今它百分之九十九的居民是藍眼隆鼻的外來戶。中國沿海開放城市青島,百年前僅有幾幢茅舍、六戶漁家,是洋人的堅船利炮使它淪為德租界,是膠濟鐵路碾碎了它的裊裊漁歌,是成千上萬的移民,用民族屈辱的石塊構築了這座被稱為東方威尼斯的城市;改革開放的亮麗窗口深圳,在20年前還僅是一蕞爾小鎮,世紀偉人鄧小平在南國地圖上輕輕畫了個小圓圈後,潮水般從祖國四面八方湧來了新居民,於是,文明在荒野裡萌發,高樓在泥淖中分娩,一座仍散發著歲月清新的現代化城市,與近代移民中崛起的國際都會香港,交相輝映……

    古今中外,緩解人口與生存空間矛盾的主要手段是移民。明洪武十四年,全國人口不足六千萬。時光半是緘默半是吶喊地走了僅僅六百年,中國人口陡增了二十倍!城中食指浩繁,履舄交錯,鄉下也地難養丁,人滿為患……

    棲息於鋼筋和水泥組成的方塊裡的人們,因空間狹窄連呼吸都感到窘迫。然而,重要的還不是一國一域,一城一郭,一族一家的生存空間的大小;要命的是生態環境的急劇惡化,它不僅使白、黃、黑各色人等正在同受其害,也給人類這個物種的「類前途」、「類未來」籠罩上道道極難排遣的陰影。

    久居鬧市的我,因看慣了水泥大道,雙眼缺少綠的滋潤,不免常覺乾澀。來到先祖曾居住過的晉南,我本想貪婪地享受一遭田園風光,誰知,我的這種「企圖」竟成了一種奢望。

    到臨汾,應先看看夢中的汾河。然而,當我走至繞城西向南流的汾河畔時,心中頓生茫茫然無限空虛的感覺。戰國時代,秦晉曾在汾河上風檣陣櫓,展開過殊死的水上鏖戰;強漢時期,漢武帝也曾從太原乘龍舟揚帆巡遊晉南……解放初期,汾河兩岸的村落中仍然有不少舟子以船為業。可眼下,這地處下游的汾水竟變成幾步即可跨越的臭水溝。這被稱為大河的「水溝」裡,飄滿煤灰,泛著黃泡白沫,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怪味,惟有兩岸那堅固的大堤和堤內那寬闊龜坼的河床,仍在證明著汾水昔日的浩淼。

    在洪洞,「水包座子蓮花城」的景象,早已不復存在,我只能從歷代文人詠洪洞的詩文中,去體味昔年的清碧美妙……我驅車北上太原,剛出臨汾地界,就見汾水斷流。山間的汾河河床裡,觸目皆是曾被水沖刷過的怪石……汾河,已完全淪為一條季節河。

    王德貴、劉郁瑞陪同我在晉南盆地的幾個縣份裡采風。山西多煤,呂梁山中有鐵,晉南的泥土易陶。所經之途,一座座小煉焦爐、小煉鐵爐、小陶窯、小瓷窯林立,爐火熊熊,煙塵滔滔,運煤車輛往來穿梭,馬路上煤塵厚積,車輪飛轉,攪起的灰簾塵幕,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們三人雖都有吸煙的嗜好,但不敢開窗透氣,一旦開窗,濃度很高的煙塵會直逼肺腑。年輕的司機告訴我:「這裡的空氣污染程度,一點也不比你們大城市差,我一天不洗頭,枕頭上會染一層灰。」……在臨汾市中心,有一座全國最高最大的鼓樓,乃北魏所建,它是平陽的象徵。世傳民諺曰:「平陽府有座大鼓樓,半截子插在天裡頭。」退休的王德貴書記告訴我,他祖居的村莊距臨汾20華里,兒時逢晴天朗日,舉目便能看見大鼓樓的身影,而眼下,即使天氣響晴,在正對著鼓樓的南北大道上,兩華里之外,亦難睹大鼓樓的雄姿,煙塵已包裹了它的古老與華美……

    在洪洞的大槐樹公園裡,「三代槐樹」雖攜其子孫蔚然成林,竟未引得一隻鴉鵲來卜居。昔年鸛窩的壯觀,只能到將時空凝固的縣志裡尋找。我想,此時,哪怕有幾隻烏鴉來壘窩築巢,也會令我這尋根者無比珍愛。羊羔跪乳,慈烏反哺,在羊羔與烏鴉身上,也存有某些不肖子孫難以企及的美德。我穿行在晉南盆地的幾個縣份裡,也聽不到一聲烏啼、看不到一個鵲巢。究其原由,劉郁瑞告訴我,農作物上的昆蟲是烏鴉、喜鵲的主要食源。晉南多植棉,一旦發生棉鈴蟲害,人們便使用劇毒農藥,烏鴉、喜鵲吃了被毒死的棉鈴蟲,便在二度中毒後登上鬼錄……鸛窩不再,道理十分淺顯:作為鳥類中的「貴族」——鸛,更難承受生命之輕,汾河污染斷流,魚蝦無存,使它失去了生命必需的佳餚珍饈;再說,它那聖潔的羽毛,需要清波碧泉去洗濯,需要藍天白雲來梳理,鸛美在晉南的條件失卻了,它毅然辭鄉,琵琶別抱也便是理所當然了……

    在吃食上,特別挑剔的鳥類貴族鸛偶爾啖之的青蛙,在晉南也因汾河污染而所剩無幾。王德貴回憶說,建國初期,每屆夏時,汾河兩岸的蛙聲鼓個不停,尤其是大雨過後,鳴禽啼囀,逗得蛙聲如鼓,咯咯,果果,呱呱,此起彼伏,組成一闋和諧動人的大合唱。如今單一的蛙聲偶有,叫人如聞宇外仙曲……雨季到來時,水質檢測員經常在汾河化驗水質狀況,王德貴曾戲謔地對檢測員們說:「這化驗,那化驗,都不如蛙叫聲靈驗,只要群蛙合唱,汾河水就達標了?p>

    ?

    田園風光難覓,唐宋詩家感悟的那種「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野曠天低樹,江青月近人」、「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意境,當今詩人恐難捕捉了。

    作為一個尋根者,來到先祖曾居住過的土地,我不忍心對晉南的環保問題說三道四,也無意苛求當地的領導者們。放眼今日中國,哪條江河川流沒被污染,哪座城邑市鎮,還敢稱淨土?黃河斷流,舉世矚目,淮河污染,國人震驚……

    當人類乘著商品經濟的超速列車呼嘯疾進,前面是蓬島瓊閣還是危崖深淵,卻不被及時行樂的人們所關切。地球已被人類「文身」得抏完鴙恣C掌握了高科技的現代人,對上蒼恩賜人類的資源大鑿、亂鑽、超伐、狂采、濫墾,「丁村人」時期的地球原性態、原生態早已消弭散除,面目全非;農業文明時代的人與自然的和諧圖,也被今人撕扯得七零八碎。

    人類的生存史、發展史、文明史,首先是根據地球上的淡水分佈圖而寫的。當今,全世界每天排放的工業污水達2至3立方千米,按此速度推算,到下個世紀中葉,人類將無潔水可汲。

    在生命世界的整體中,任何單一的物種都是這生物鏈中不可或缺的一環。當今,地球上每天要有百餘種生物歸於滅絕,照此速度下去,人類這個物種的「類前途」、「類命運」如何,則不難卜知……

    人類對一切異類設下天網,最後被網羅的將是人類自身。

    人類是其他一切生靈的獵者,但獵者最終卻將槍口對準了自己。

    地球已無人類遷徙的空間,迄今人類尚未發現有其他星球可供人類居?p>

    H死轡┬?的途徑是更換思維方式,進行一場思想遷徙,抑或回歸大自然方能找到一條人類通向未來的生命通道……

    生態惡化是整個人類面對的極為嚴峻的頭號課題。從洪洞祖槐樹下走出的槐裔們,靠家譜賴族譜絕對破解不了;即使一國一域共修一個「國譜」,也難以破釋,這需要「地球村」的人類,共修一個「球譜」。

    《聖經·創世紀》中,有個著名的「巴比塔」的故事。其中講到人類想齊心戮力造一座通天塔,以通往理想天國。上帝惟恐危及他的權威,聞聽後大為震怒。他變亂了人類的語言,使人們語言不通,互不理解,互爭互鬥,終使建塔夢想破滅。這個故事寓意深刻。當今世界,電腦已將小小環球製成一個「村落圖」,語言早已不是人類相互溝通的障礙。然而,人類能夠造出一座起人類沉痾於霍然,挽地球生態於艱厄的「通天塔」嗎?

    九

    念情依依,別意悠悠。祖槐,我就要拜別你了。從太始之初那最早的一瞬間,到剛剛逝去的一剎那,都包容在你根系的泥土裡,你是剪裁春秋的歷史老人,你是億萬槐裔的靈魂。在你偉岸的身軀面前,我只不過是個幼稚的孩子。來前,我那在你枝椏上築巢的「是鴰還是鸛」的小問號,雖然已經拉直,但一連串的更沉重更僵硬的問號又湧向我的腦際。祖槐,在你慈愛仁厚的懷抱裡,請允我仰天發問——

    我拜問「三皇」之首的伏羲:

    你結繩織網,你演繹八卦,你是華夏大地的開山鼻祖,你是聰明睿智的化身,你畫下的太極圖,使操縱電腦的現代人都難以破譯,但你能點撥一下天下迉薊漸憎荈隉H你能勾勒出人類命運的「終極圖」嗎?

    我叩問炎黃子孫的始祖女媧:

    你是英雄母親的象徵,你是果敢堅毅的女神!當「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的大難之際,你煉五彩之石,以補蒼天,挽救了天下生靈!當今,你的傳人們頭頂的昊天上,果真出現了兩個偌大的黑洞,足以使一切生命面臨滅頂之禍,你煉的那些美麗的五彩石,還能綴補得了嗎?

    我恭問天下為公的唐堯、虞舜:

    你們曾創造過「堯天舜日」的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使80老叟鼓腹擊壤,使生齒兆庶安和寧靖,面對當今那「玩的就是心跳」、「過把癮就死」,只顧「瀟灑走一回」的人流,面對愈來愈奢華的物慾世界,你們會用何種方法開頑啟蒙,施以教化?

    我敬問冰肌雪骨蘭心蕙性的巢父、許由:

    你們的清高幾近不食人間煙火,這與當代人的追求判若雲泥。你們視王位如草芥,觀名利如浮雲,重操守如泰山,謹修身以自潔。倘若你們再世,面對物化的浮囂之氣,你們能耳不雜聽,目不旁騖嗎?你們該到哪裡去尋找一條澄明清亮的流溪,去清洗那聽髒了的耳朵,去滌淨那牧犢口角上的濁水?

    ……

    我還要順便問一聲歌唱家郭蘭英大姐:

    汾河水滋潤出你黃鶯般純美的歌喉。你歌唱祖國,以大河的波濤,沃野的稻香,去陶冶人們愛國的心靈;你歌唱汾水,用汾河的澄波,陽春的杏花,去喚起人們對美好家鄉的摯愛。然而,面對污染斷流的汾河,你還能吟唱出「人心就像汾河水,你看那滾滾長流日夜向前無牽掛」嗎?

    ……

    別意悠悠,念情依依。就要辭別洪洞,就要辭別臨汾了。友人要陪我一道去登臨汾市中的大鼓樓,並援引民諺說:「不登大鼓樓,白來平陽游。」我知道,這全國最大的鼓樓上,有巨鐘一口,重達5000斤,遊人均以擊鍾為福。我憶起濟南千佛山門楣上那副楹聯:「晨鐘暮鼓喚醒人間名利客,經聲佛號驚回宦海夢迷人。」有多少香客遊人,曾在這楹聯前佇留沉思,然而,「以物喜,以己悲」的人群依舊。我想,即使再大的警鐘,恐亦難使「名利客」、「夢迷人」返璞歸真。對眼前這大鼓樓,不登也罷。

    列車駛出臨汾,隆隆北上,眼看就要離開先祖們曾居住過的這片皇天后土了。我深知,區區如我,聲音是那般微弱乏力;然而,我仍在心中默默呼喚:

    歸去來兮,我曾厭惡過卻懂得「報孝」的烏鴉;

    歸去來兮,那潔白如雪的精靈——我夢中尋覓的大鳥……

    1999年5月18日於軍藝

    (摘自《十月》199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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