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中短篇作品 正文 鯨殤
    一

    人的記憶宛若幽靜的深潭。這深潭平素微波不興狂瀾不起,偶有感應的石子投來才會浪翻波疊,讓人遙思綿綿。

    也許因我曾多次目睹漁民對鯨們神抵般的膜拜,也許因我剛參軍時所在部隊曾用岸炮劫殺過一頭巨鯨,故而近年來,每當我從電視裡看到有關鯨類“集體自殺”的圖像,都不免黯然神傷,面對鯨鯢屍陳海灘的慘狀,我心靈的弦索禁不住悚悚顫栗。那“集體自殺”的用語聽來分外扎耳,令我無論如何也難苟同,遂堅意為逝去的鯨們寫一誄文,以鳴鯨之冤,以喊鯨之屈。

    科學判定人與獸的主要界樁是“有沒有思維和意識”。鯨雖是高智商的動物,又是萬千生靈的犖犖大者,但迄今為止,人類除自身外尚未發現任何一種動物具備思維能力。鯨絕不會有自殺意識,自殺的專利只能屬於人類。

    人自殺的手段不知凡幾:跳井、投崖、懸梁、吞金、飲鴆酒、食砒霜……這些老法子沿襲古今;而科學的發展又為今人的自殺拓寬了途徑:臥軌、觸電、引爆、槍擊、喝農藥、服安眠片……人自殺的誘因更是含宏萬匯:樊於期甘願借頭顱給荊軻是為了刺秦王以報仇,項羽刎劍別姬是因了垓下之敗,楊繼業撞碑是為了保全名節,李香君血濺桃花扇既有對愛情背叛者的鞭笞又含對權貴的輕蔑,希特勒自斃是懼怕全人類的公判,海明威自戕是為了擺脫病痛的折磨和無盡的苦惱,老捨投湖是對文化專制的無聲反抗,王寶森飲彈是因深知自己積惡成殃,罪不可道……這些自殺,或高尚或卑劣或悲壯或淒婉或美麗或丑惡,透過這些自殺,人們既看到了良心的奔馳,又瞥見了惡魂的消散。

    應該說,不管采用何種手段因了何種緣故自殺,都是自殺者經過反復思維後做出的最後抉擇。我看,倘若鯨會自殺,那麼最先登上月球的應是比人類早誕生八千萬年的鯨,主宰這個地球的也應是重於人體千倍以上的鯨。

    鯨沒有改造自然的抱負,更沒有征服宇宙的狂想。既然無政治目的、無經濟追求、無文化積澱的鯨類不會自殺,那麼,是哪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力量,把鯨這上蒼的傑作、生命的奇觀,即將拖進永恆的寂寞呢?

    二

    大海有著人類永遠讀不盡的大深奧。

    那從天外滾滾湧來的藍色詩行,那發出炸雷般聲響的白色標點,是造物主賜給人類的一部不朽的史詩。

    面對大海,華夏祖先曾用想象的經緯編織出許多美妙神幻的童話,也對巨鯨這天地間最大的精靈,給予圖騰式的敬奉。

    漢代稱鯨為(魚疆),疆者,大也。《說文·魚部》雲:“(魚疆),海大魚也。”曾使洛陽紙貴的左思在《吳都賦》中亦雲:“鯨從京,京大也。”然鯨到底有多大,有何等神威,古人曾進行過諸多匪夷所思的猜度。晉人崔豹於《古今往》中這般描繪鯨:“大者長千裡,小者數千丈,一生數萬子……鼓浪成雷,噴沫成雨。水族警異皆逃匿,莫敢當者。”至宋代,人們還把海潮漲落歸因於鯨的出沒。《爾雅翼·釋魚三》中對鯨更是張大其詞:“其大橫海吞舟,穴處海底。出穴則水溢,謂之鯨潮,或日出則潮下,人則潮上。其出入有節,故鯨潮有時。”曉得潮漲潮落乃因月球引力所致的今人,對古人關於鯨的妄說難免會啞然失笑,但正是有了先人對鯨的敬畏和謳歌巨大生命的純情,才使鯨們得以在大洋裡度過了漫長而美妙的時光。

    近三個世紀以來,由於人類貪婪地對鯨類“庖丁解牛”般的分割和利用,迄今已對鯨的沉浮食棲,骨骼脈絡乃至生活隱私,了解得纖毫無遺。鯨曾是一個興旺鼎盛、綿綿瓜瓞的家族。鯨分兩大類:口內無齒有須者日須鯨,人群中的美髯公們僅把胡須作為顯示威儀的裝點,而須鯨之須則是須鯨不可或缺的濾食器官。須鯨中有藍鯨、長須鯨、座頭鯨等凡11種,其中藍鯨是鯨類中的“超人”,最長者近35米,最重者達190噸之巨。另一鯨類口內無須有齒,稱齒鯨。齒鯨中有抹香鯨、虎鯨及各種海豚,共70種。鯨類多具洄游性,它們夏季至南北兩極寒海索餌,冬日到暖海產仔。鯨一胎一仔,孕期多長達十幾個月,晉人崔豹“一生數萬子”之說實乃齊東野語,怪誕不經……

    科學的發展漸次將鯨的神秘面紗層層揭開,人類對鯨的崇拜也偃息消歇。彗星劃過總會留有的閃異光的尾巴,在中國直到“文革”前夕,有些海邊的漁民,仍未輟頓對鯨的供奉和禱祝。勾沉稽往,我目擊過的那些近乎蒙昧的拜鯨活動,仍歷歷如繪。

    60年代初期,我所在的連隊駐屯黃海岸邊。連隊左近有村曰漁池。在漁池,關於“神魚”的傳說瑰異怪譎。有老嫗言之鑿鑿,說她姥姥的父親幼時攀崖掏鳥蛋,不慎墜入深海,是“神魚”將之馱至海灘得以生還。有老叟語之切切,道其多次聽到“神魚”唱歌,嗓音之圓潤不遜於青島茂腔劇團的青衣。更多的長者談及“神魚”,要言如出一轍:昔年他們曾屢見“神魚”過海。“大神魚”過海,少時十數,多則上百,它們通通噴起的水柱高達數丈,陽光之下,若霓若虹,不時顯露出的黑色脊背,宛如雲中座座山巒。“小神魚”過海,少則千尾,多時萬頭。其景象之壯觀,即是舌粲蓮花的說書人亦難表述……

    傳說畢竟真偽難辨,但有巨鯨自50年代未,年年於中秋節光顧漁池,卻是連隊老兵們親眼所見。每當巨鯨來時,漁池百室一空,傾村而出。人們擺上香案,三拜九叩之後,再將雞鴨魚肉月餅瓜果之供品,投諸海中。後來,周圍漁村也仿而效之,前未拜鯨者愈萬。這等堂哉皇哉的拜鯨活動,引起當地政府和駐軍的警覺。團裡遣宣傳干事到青島海洋學院討教,以在漁民中進行鯨類知識的啟蒙教育。宣傳者稱,噴水柱的是鯨魚,結大群的是海豚。鯨類能發出各種聲音,尤其是座頭鯨,發音貫珠如玉,清越婉轉,且能不斷變換聲調……

    言者雖諄諄,聽者卻藐藐。這年中秋節又臨,漁池的拜鯨活動仍一如往前,籌措停當。為鏟除迷信之源,軍裡特批炮彈5枚,令我所在團將鯨擊斃。營裡組織各連優秀炮手,將火炮架之岸邊。然事有蹊蹺,往年巨鯨每屆中秋節正午時分噴柱而來,這天直至皓月出海尚不見鯨蹤。漁民更篤信“神魚”之神,慶幸而去;炮手因無緣發炮擊鯨,沮喪而返。詛知,當炮車拖炮離岸不足一裡,巨鯨卻噴柱而抵。炮車旋即拖炮歸位,百姓遂紛至沓來。漁民懇求部隊炮下留情,年輕者胸堵炮口,阻攔發炮;歲長者雙膝匝地,長跪不起。團領導見狀,只得作罷。鯨來漁池近海,輒是小住數日。翌晨,當漁民還在齁齁酣睡,炮手直瞄二百米左右的巨鯨,三發穿甲彈呼嘯出膛,巨鯨便銷聲匿跡。三日後,從連雲港部隊馳來“捷報”:有身中三彈之巨鯨,僵臥海灘……

    也許大公厚我,在戍守海防的6年裡,我乘木船下海島時,有三次巧逢或三只或五頭的海獸戲鬧於船尾,使我飽享過海韻野趣。更銘諸肺腑的是,我還在團防區內的竹岔島上,目送過兩千頭海豚鬧大海的磅礡和壯美:那天,麗日朗朗,春同剪剪,藍天如洗,碧海若緞隨著漁民“看神魚啦”的歡叫,我疾步奔至海島巖邊,放目而望,但見百米外的海面上,約有兩千余頭海豚隱兮現兮,游兮躍兮,水族之軍,列陣成方,耕濤犁浪,隆隆倒海,訇訇排山。當年秦始皇驅堅策肥東拜邊睡,恐也難有這等雲盔霧甲之勢……斯情斯景,撼魂醉魄。大海贈予我的是美的綽約美的恢宏美的沐浴美的暢游!

    為尋找一種靈魂的慰安,為走向一種情感的歸宿,近十幾年來,我多次重返老部隊,足跡也曾遍及黃海渤海的漁村和營區。問及鯨事,可歎復可悲的是,無論是漁民還是士兵,竟無一人在近海見過鯨及海豚的出沒。這使我愈發感到,我在竹岔島見到的那兩千頭海豚“龍兵過”的奇觀,也許是歷史老人賜給這片海域的最後一幕威武雄壯的活劇……

    三

    有部隊作家朋友寫過一部秦宮生活的小說,內有一細節讀後讓人心靈震悚。秦始皇每日晨起吐痰,早有跪在龍榻前的宮娥仰粉臉啟櫻口承接。我對秦史不甚了了,不知這情節是有籍可考還是作家杜撰,但安在暴戾恣睢的嬴政身上,則貼題入轍。美女之口當痰盂,在美丑形成強烈反差的同時,既展示出封建帝王恣意享樂的心裁別出,更暴露了人性中那欲海難填的致命弱點。

    從某種意義上說,不會自殺的鯨及一切動物,也有著求生的欲望。為充填饑腸,為爭奪情侶,為抵御外侵,為統領本族,本能驅使下的“他殺”隨處可見。這種“他殺”,手段極其簡單,僅憑力的競爭達到弱肉強食的目的。會自殺的人,對同類對動物更善於“他殺”。這種“他殺”,充滿著人類獨有的智慧和計謀、狡黠和圈套、殘酷和狠毒。

    設酒池肉林仍不能博妲已粲然一笑的商紂王,屠戮臣民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除沿襲黥、劓、刖、宮、辟五刑外,還在空心的銅柱內點火,將剝光衣服的受刑者綁於柱上,謂之“炮烙”。紂王常把死者肢體剁成肉塊、肉醬,烤曬成肉干,讓大臣分食,為甄別周國之君西柏是否臣服,他甚至將西伯之子煮成肉湯,讓父食子肉……武則天為滿足日益膨脹的權欲也為根除情敵,以殺親生女嬰為代價,將王皇後、肖淑妃打入宮監,在斷去王、肖手足後,隨著武後“二嫗骨醉”的令下,王、肖又被泡諸酒甕……中國史載的花樣繁多的“他殺”,讀來令人寒毛直豎,而外域人的“他殺”,聽來亦讓人心折骨驚。中世紀的歐洲,有的國王篤信喝青壯之血可葆青春永駐,常將年輕人捉進王宮,虐殺後當場喝其熱血……歷史演進到本世紀,從大惡元凶那裡,人們窺見人性仍沒有擯棄凶獸般的野蠻。二戰中,劊子手們“他殺”的行徑達到了慘絕人寰的地步,1943年,僅在奧斯威辛一個集中營裡,納粹就處死了250萬猶太人,死者包括金牙在內的一切財物均被掠光,他們的骨頭被碾碎造磷肥,肌皮被剝來做燈罩,肉體被搾油制肥皂……日軍侵華時,對中國人的夷戮更是天良喪盡,人道無存,偌大的中國,遍地寫滿了日軍侵華暴行備忘錄……

    豺狼成性、心如蛇蠍、鷹視虎步、狗苟蠅營……先人以動物行為創造的這些詞匯,向被用來比喻某些人的惡德丑行。人性之惡絕非“師承”獸類,動物的行為僅是本能使然。當人類對猛獸還缺乏強大的自衛能力時,凶獸扼坑人之慘劇,曾史不絕書。往昔那些為一方百姓打虎擒豹的勇士,理當被視為俊彥豪傑。然而,先於人類來到這顆星球上的鯨類,卻與人類天各一方,相安無事,鯨對人稱得上漁者讓航,釣者頷首。鯨類中的虎鯨強暴貪食,乃海中霸王,但迄今也未見一例虎鯨傷人的記錄。在那以“小乒乓推動大地球”的年月裡,莊則棟作為友好使節光顧美利堅國家海洋公園時,虎鯨對莊氏那彬彬有禮之態,至今仍使不少國人難以忘卻。近些年,國外宣傳媒介時有披露,當人不幸落水遇上噬人鯊時,常有海豚見義勇為驅逐惡鯊,將落難者馱上海岸。美國甚至在海濱浴場馴養海豚,以保護游泳者的安全。在各個國家和地區的水族公園裡,鯨類區往往是最熱鬧的場所。鯨類按人的指令進行的高超藝術表演,常逗得人們笑不可抑,齒牙春色。尤其海豚那童心無忌般的率真,憨態可掬狀的敦厚,常在人們心靈的池水裡,濺起真善美的漣漪。

    鯨類對人偶有“他殺”行為,也是人之驅使,人是讓鯨類充當“凶手”的教唆犯。海灣戰爭中,美國曾使用數十頭海豚為其戰艦巡邏,聰明的海豚可以找到伊拉克水雷的位置,至少有3次使美艦免觸水雷。美軍還在海豚的鼻上配有小口徑手槍,碰上企圖在美艦下安裝炸彈的伊拉克蛙人就射擊,海面上常見的蛙人之浮屍,便是海豚“他殺”所致……

    當茹毛飲血的原始人點燃起第一堆篝火,人類文明便露出了第一抹曙色。隨著這文明之光的翔舞,人類欲望的火苗也愈燃愈熾,當熊獐鹿羊雀鴿魚蝦經過火的炙烤,化作人類嘴角的油膩後,思維大大活躍了的人類,必然把目光瞄向地球有史以來最大的生命——鯨。人類施虐於鯨,蓋源於鯨的通體是寶。

    鯨的皮下脂肪甚厚,出油率極高,一頭藍鯨可煉油30噸,相當於2千只胖豬或8千只肥羊。鯨油是近代油脂、化學工業的重要原料。由鯨頭部提取的油,則是精密儀器、運載火箭、宇宙飛船的高級潤滑劑。鯨肉可食,尤其是露脊鯨之肉,人味適口,向被視為肉中佳品。倘若當今誰在我國開放城市鬧市區設一鯨宴酒樓,即使其價再昂,大腕、大款們也准會偕“小秘”趨味而至……鯨之皮可制革,堪與牛皮媲美。特別是齒鯨之皮,質地柔軟,表層有短短絨毛,革面見天然花紋,染以七彩,光趟妙麗。假如哪位卑劣的外商或港客欲來我內地行騙,即使家無余資,只要其皮箱乃鯨皮所制,其皮鞋是鯨皮所造,這皮箱有可能成為他行騙鄉鎮企業的“通行證”,這皮鞋沒准兒會成為他誘拐妙齡女郎而徜徉情海的“諾亞方舟”……鯨之骨可制優質復合化肥。鯨之五髒均是名貴藥材。至於須鯨之須,齒鯨之齒,也絕不是駢拇枝指。一枚鯨齒雕成的煙嘴,可讓歐美的紳士們更加頤指氣使;一只鯨須編織的茶托,曾使古城堡的傭人也臉上飛金。至於抹香鯨腸內的碩大殘渣——龍涎香1,更是連城之物,它酷似麝香卻勝似麝香,歷來是極為名貴的香料安定劑。只要投一點兒於香料中,香味則經久不絕。它曾使歐洲的王宮變成薌澤馥郁的香宮,也曾讓那些上流社會的貴婦人,歡悅於芝蘭之室……

    1抹香鯨嗜食章魚及烏賊,但消化不了烏賊的喙等殘渣,殘渣刺激抹香鯨腸內分泌出的特殊分泌物稱“龍涎香”,龍涎香灰黑色,呈塊狀,一般重千克左右,也曾有重達420公斤的。龍涎香燃燒時香氣四溢,且比麝香之味更幽雅。

    當人的欲望之喙膨脹得比鯨口還大時,鯨類的黃楊厄閏便過早地降臨了。

    四

    60年代初期,當我所在部隊為破除迷信而炮擊巨鯨時,區聞陬見的我並不知道,早在兩個世紀前,西方一些國家為搾盡鯨類每滴脂膏,便在煙濤迷蒙的大海上,卷起了對鯨的淹沒生而埋葬死的狂潮。

    西方國家獵捕大型鯨類,歷經了格陵蘭捕鯨、美國式捕鯨及現代捕鯨的三度興衰。

    17至18世紀,在北大西洋的斯匹次卑爾根群島近海,荷、英、德等國的捕鯨隊,對北極露脊鯨競相戮殺。那些閃著貪婪目光的銳士豪強、那些蹈海踏波的冒險家,搖著木船,舉著鋼叉,對准肥碩的鯨脊,惡狠狠地刺去。溫馴的露脊鯨的聲聲哀鳴,並沒有喚醒獵鯨者的惻隱之心。殷紅染污了海的蔚藍,血的濁波遮掩了水的明澈。到19世紀初,北極露脊鯨被追捕殆盡,格陵蘭捕鯨時代遂告結束。

    美國式捕鯨初始也是逡巡於沿海近岸,以黑露脊鯨和洄游近岸的抹香鯨為主要獵物。到遠海追捕抹香鯨起於18世紀初,捕鯨的海域迅速擴展,到該世紀末,英國捕鯨船隊已繞過好望角,抵達太平洋,繼而,法、德的獵鯨船舶也驕橫地闖進大西洋、印度洋。蒸汽機的發明使捕鯨者告別了手搖的槳櫓,鋼板的組合使獵鯨人拜辭了刳木的舟槎。疾馳的海輪足可使冒險家鄙視巨鯨的速度和耐力,浪湧中流動的樓閣成了狩鯨者嘯傲狂濤的鹿砦。19世紀前半葉,夏威夷成了世界捕鯨基地。對齒鯨中軀體最大的抹香鯨的圍追堵截,於1846年達到高峰,年捕萬頭。與此同時,太平洋中的露脊鯨、灰鯨、座頭鯨等鯨類也遭潑天大禍,在劫難逃。一時間,夏威夷港口內,列國的鯨船旌分五色、雲屯霧集。美麗的夏威夷成了鯨血漂杵的屠宰場,浩瀚的大洋裡,捕鯨者們張揚著強悍,噴濺著血腥,播撤下欲望的種子,打撈著巨大生命的死亡……19世紀末,太平洋的抹香鯨所剩無幾。當抹香鯨腸內那“龍涎香”的幽香,使世界上更多簪纓之族的膏星子弟、曼妙女郎薰薰然怡怡然時,美式捕鯨也告式微。

    1868年挪威人福囚發明捕鯨炮,開現代捕鯨之濫觴。為避免炮彈對鯨體鯨皮過大的損傷;為躲開因中彈而盛怒的巨鯨對船體那拔山扛鼎般的拉力,小小的捕鯨炮比商紂王的“炮烙”更見人類的“睿智”與“穎悟”,充溢著人類對動物的專制與自私、巧滑與刁鑽。捕鯨彈的尖帽內,安有四個帶倒鉤的鋼爪,且系有長長的射繩,彈頭射入鯨體後,彈帽炸開,鋼爪便緊勾鯨體,見鯨中彈,捕鯨人便在射繩的尾端拴上或白或紅的浮標,速讓牽有巨鯨的射繩脫離船體。盡管巨鯨有著驚人的生命力,但嵌入體內的四只鋼爪已使其心裂肺撕,捕鯨人卻能游哉悠哉地眼觀浮標,等候巨鯨流盡最後一滴血。捕鯨炮的發明,使現代捕鯨的浪潮迅即由挪威漫卷全球……本世紀初,歐美捕鯨船隊耀武顯威地開進亙古神秘的南極海域,驟然發現這裡潛游著地球有史以來最龐大的生命:藍鯨、長須鯨、大須鯨、座頭鯨……它們成群結隊,潛入水中是有著熱血和體溫的潛艇艦隊,露出海面是移動著的力與美的山峰。然獵鯨人並非審美者,冰冷的南極也無法凍結他們那剝剝燃燒的欲火。霎時間,高寒的南極湧來列國捕鯨的熱浪。南極距歐美,關山迢遞,天水懸隔,聰明的人類於本世紀20年代中期,又制造出捕鯨母船,到30年代初,挪威、英國在南極的捕鯨母船達40余艘,所隨捕鯨艇200多只,年捕巨鯨近4萬頭。酷似航空母艦的捕鯨母船,是移動的鯨類加工廠,它實現了對鯨的捕殺分割、提煉加工一條龍的流水作業,再龐大的肌體,再肥厚的脂膏,也難以填滿母船那大伸大縮、大吞大吐的胃腔。橫卷萬裡犁庭掃穴般的野蠻大襲擊,使鯨類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大摧殘……

    我國遼闊富饒的海域,原是鯨類涸游棲息的洞天福地。雖然殷墟遺址裡有先民在鯨骨上刻有的文字,但我猜度那不過是古人對擱淺鯨鯨骨的使用而已,並不像有人那般自豪地認為,我華夏是全球最早利用鯨資源的國度。神州之鯨遭無妄之災,首先來自東瀛人的發難。本世紀初,日本東洋捕鯨株式會社先後在我沿海及台灣多處設立捕鯨基地,那插有膏藥旗的“第一東鄉丸”、“神功丸”等捕鯨船,在我海疆上逐北追南,逢鯨必斃。直到1945年戰敗投降,日本才中止對我國鯨資源的掠奪……新中國的捕鯨業起步於50年代中期,但“小米加步槍”般的裝備,小股“游擊隊”式的出襲,只能在近海獵獲小鳁鯨。1963年底我國制造的大型捕鯨船“元龍號”下水,才證明我國具備遠洋捕鯨能力。雖然“元龍號”於1964年在黃海北部捕獲的那頭重僅45噸的長須鯨,很使國人自豪了一陣子,但從新中國成立到全球性捕鯨業的關閉,連擱淺鯨在內,我國僅獲鯨1600余頭,與西方捕鯨大國相比,判若霄壤,羞難啟齒。然時光老人常常將是非曲直、黑白美丑、毀譽褒貶悄悄易位。國人往昔那無捕鯨母船的自卑,已化做保護地球最大生命的心靈上的慰藉……

    以鯨為原料的產品曾充斥世界。人類對鯨的豪奪巧取,曾使人類有過巨大滿足的快感。然這快感的獲得付出的卻是高昂的利息,致使人類在造物主那裡,有著永遠無法還清的鯨債。

    鯨瀕臨消亡,上蒼曾迭發警示。首先,全世界所捕各種鯨的平均體重逐年銳減:1932年為66噸,1950年為46噸,到1978年平均體重尚不足20噸。這些枯燥的數字濃縮著靈與肉的無限悲哀,它清晰地表明,有著百年遐壽的巨鯨,已不能休養生息,它們中有的尚在孩童期便成了人類刀下的幽魂。大洋中鯨的稀少,更令人嗟悔無及:鯨中軀體最大的藍鯨,在南極鯨類未被開發前最少有20余萬頭,1989年國際捕鯨委員會經過連續8年的搜尋後披露,全球幸存的藍鯨最多尚有453頭。長須鯨、大須鯨、座頭鯨、抹香鯨等主要鯨種,皆面臨充類至盡的絕境,那一個個曾是本固枝榮沸反盈海的龐大家族,如今都是家丁無幾,再衰三竭……

    鯨類為人類文明的燈盞,幾近耗盡了最後一滴脂膏。

    五

    當人類從石屋草寮走進星級賓館,當沐浴者的木盆變成桑拿浴,當人類的雙腳從馬背跨上波音747的舷梯,當征戰者手中的弓刀箭鏈變成洲際導彈……現代工業文明使人們在不同程度上獲得物質滿足的同時,也大大擴張了人的各種欲望。人類的欲望無邊和地球的資源有限互為牴牾,人的欲望和人實現欲望的能力構成了永恆的差距。有資料表明,本世紀有幾百種稀禽珍獸已血染黃泉,香火斷絕,還有若干種動物亦將玉樓赴召,駕鶴西去。臭氧層的稀薄,海平面的上升,前蘇聯核電站的洩漏,海灣戰爭中萬名美軍士兵所患的怪病,沙漠風暴的蔓延,黃河的連年斷流……一個又一個困惑使人類睜大了驚恐的眼睛。環保意識,生存環境,生態平衡,這些隨著現代工業文明所出現的詞匯,已如晨鍾暮鼓在人類良知的回音壁上鳴響。人類面臨的共同困惑在強烈的呼喚群體意識。當成熟的人類在拷問自己的靈魂時不難發現,天使的基因並沒有潛滋暗長,魔鬼的成分則有增無已。然而,某些生靈的“群體意識”,卻輒令人類自愧弗如。

    嗡嗡亂飛的蜜蜂,看上去少頭無序。然在蜜蜂王國裡,其組織之嚴密,分工之精細,使人很難想象。蜂群由蜂王、工蜂和雄蜂組成。蜂王既統帥整個蜂群又專司繁衍子孫。蜂王漿是工蜂舌腺中分泌出的一種漿狀物質,有極高的營養價值。王漿除專供蜂王終生享用外,還飼於三日齡的工蜂幼蟲。皆為雌性的工蜂因僅食三日王漿而性器官發育不全,故不能像蜂王一樣生兒育女。可工蜂絕不多食一日王漿,個個心甘情願地去采花釀蜜。工蜂賦予蜂上以特權,蜂王以日產卵多達2千粒的貢獻,來報效擁戴它的臣民。蜂王一旦謝世,工蜂們便隨意選擇一顆受精卵為王儲。王儲一出生便讓其專食王漿,16日後讓其登上龍墩,又一星期後,蜂王開始婚飛交尾,婚後三日便開始日日產卵……在蜜蜂這個小小王國裡,沒有徇私舞弊,沒有貪污盜竊,沒有政權更迭時的明爭暗斗,只有群體的分工不同和在各自崗位的克盡厥職……

    鯨類的“群眾意識”,也令人舌橋不下。在噬人鯊多的海域,雌海豚分娩時身寄鯊吻的危險不啻黃雀伺蟬。母豚產仔時所流出的血的腥膻,常引得凶鯊撲味而來。為防鯊禍,海豚們先將產婦層層圈圈地呵護起來,並遣若干雄海豚充任警戒,斥候敵情。警戒者絲毫不敢松弛繃緊的神經,它們嚴陣以待,相機而動,輪番巡察,守望相助。當惡鯊出現時,兩只雄海豚會同時傾力出擊,一用尖喙朝柔軟的鯊腹猛刺,憧其腸肝,二以銳齒齕住鯊鰓,斷其咽喉,巨鯊兩致命處同時受創,便大敗虧輸,倉惶而遁……海豚對後代的娩出落生這般竭力傾情,對鶴化歸寂的死者所舉行的“葬禮”,也稱得上月死珠傷,芝焚蕙歎。有海豚專家曾觀察到這樣的場面,百余海豚簇擁著一同類的屍體,護喪長達十余日,直至豚屍腐爛使其他海獸不願啃嚙方休。推豚及人,海豚的慈幼敬老,足可啟迪人的佛性禪心。巨鯨的“群體意識”,更叫人擊碎唾壺。美國生物學家沃特森在對鯨所謂集體自殺的研究中發現,鯨有相互救援的習性。當有鯨因病、傷擱淺,而噭噭發出求救信號時,其他鯨會突游猛沖,風檣陣著般趕來,情願同病鯨一起擱淺,若病鯨不能得救,其他鯨絕不棄而不顧,即使被人們一一拖回深海,它們亦定會去而復返,甘願同病員彩號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直至同赴泉台,共吻死神。當代獵鯨者利用鯨這種互救的美德,有的故意刺傷鯨群中的一兩個成員,迫使群鯨擱淺;有的在深海中用儀器模仿臨危鯨的求救信號,引鯨自來以捕獲。曩時劉、關、張結義桃園的情誼,向被傳為佳話,然比之於鯨,卻未免遜色。當今徐洪剛被樹為時代典型,足見世間患有“軟骨病”,人對同類的救援,已處於唯英傑鐵漢方能為之的尷尬……

    有著思維的人類,盡可輕慢動物的“群體意識”是群體無意識的本能,“群體意識”這一現代詞匯的發明權和使用權,也的確只屬於人類。人的群體意識,隨處可見:家族的械斗,可令對壘的雙方皆傾巢而出,直拼得肉薄骨並;民族的紛爭,會使鼎峙的各方,都笙磬同音,直鬧得糜沸蟻動;面對天災,一方百姓能共譜集體主義的浩歌;抵御外侮,一國黎庶會同擎愛國主義的戰旗……然而,面對整個大自然和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村”,人類的“群體意識”,又往往顯得那般偏私、慳吝與狹隘。

    清代大學者顧炎武對於“公”,曾有過獨到的詮釋:“大公者,集天下之私。”意即真正的公並非不含私,而是應顧及到社會中每個人的生存利益。那麼,面對當今地球上的物種以每天百余種(十年前是三十種)的滅絕速度,孰能集全人類之私,挽生態失衡於艱危,起地球沉痾於霍然呢?

    善良的人們曾寄厚望於聯合國及那些名目繁多的國際組織。然而,人類的共識,紙寫的宣言,雖全球一調,不絕於耳,但一人一族私欲的砂輪,磨鈍了“宣言”的銳氣,使“宣言”變得枯瘦,一方一國利益的繩索,捆綁著“共識”的睿智,使“共識”難以展開飛翔的翅羽。

    面對鯨類家族的日漸衰微,早在1929年,當時的國際聯盟便在挪威設立了國際捕鯨統計局。為加大檢察、審查、限制全球捕鯨的力度,有關國際會議在諸多世界名城屢屢召開。聯合國成立後,又是設立國際捕鯨委員會,又是簽訂國際捕鯨條約。那總章細則洋洋灑灑,那天條戒律嚴絲合縫,那文契成約海誓山盟。1944年倫敦協議即規定:捕鯨國在南緯40度以南的海域捕鯨總限額為16000藍鯨單位1,嗣後逐年降低,但直到1965年,也無法使這個限額減少。在捕鯨國分配限額的嘵嘵不休裡,在你交議案我否決,我提議題你質疑的口槍舌劍中,鯨類等來的不是馬太福音,而是行將就木的凶信噩耗。為使鯨類絕處逢生,在1982年國際捕鯨委員會年會上,總算通過了自1985年起在全球停止商業性捕鯨的決定。當決定生效後,日本、挪威、冰島諸國不顧眾口交謫,仍以科研為由,繼續獵獲小須鯨。尤其是日本,1988到1990年仍每年捕殺小須鯨300頭左右……

    1藍鯨單位系國際捕鯨統計局用以換算各種鯨產油量的單位,即1頭藍鯨=2長須鯨=2.5座頭鯨=6大須鯨。

    遼闊蒼茫的大洋,是人類最大的公有領域。因了海的博大與富有,海便成了當今世界爭奪利益的最大戰場、搶食珍饈的碩大拼盤。歐盟中加拿大與西班牙僅為1萬7千噸比目魚配額,便引發了貿易戰,一時間鬧得同盟相背,冰炭不投。1995年世界漁業紛爭的次數,甚至超過了上個世紀的總和。一方一國都想從海洋這個“大公”中多多打撈一已的利益。由於不間斷地狂獵濫捕,一切海獸及魚類,都將面臨著像鯨類那樣的末路窮途。如今,日、俄等海洋捕魚大國的捕撈量,已不及前些年的二分之一……

    因了海的浩森與深邃,一方一國在治理與維護生態時,注意力多集中在各自頭上的那片藍天,腳下的那塊土地,身邊的那條河流,對大海這個“大公”,人類在送她悠悠頌歌娓娓禮贊的時候,不知有多少江河溪流挾著污泥濁波及穢物,去挑釁她的蔚藍與壯麗,也不知有多少狂風暴雨卷著毒氣毒汁和塵埃,去扼殺她的明艷與芬芳。人類所共有的“大公”,實際上成了匯流各路之私藏污納垢的大所在。

    倘若鯨真的會自殺,它們中的記者與作家,既會撰文謳歌人類用群眾意識創造過的巍峨與輝煌,也會無情抨擊人類在海洋這個“大公”面前,群體意識又顯得何等的松散、掛漏和薄弱。

    六

    山山林林的鹿鳴狼嗥虎嘯猿啼,巖巖石石的蜥行蟲跳蠍藏蛇匿,江江海海的魚騰嚇躍鯨馳鯊奔,土土縫縫的菇傘霉茸蚓動蟻爬,坡坡嶺嶺的蔬綠稻黃果香瓜甜,花花樹樹的蜂飛蝶舞鳥啾禽啁……生命無所不在,撲朔迷離的大自然,以其斑駁的萬物搖曳的萬有,構成了神奇的無限。冥冥中,天人合一物我難分,無限神奇裡也包容著人類自己。

    在這個由植物、微生物和動物組成的生命世界裡,作為萬千靈長的人類,自是無可皆議的主宰。當生態失衡時,主宰才意識到,看上去植物、微生物、動物是三個迥乎其異的獨立王國,實際上它們環環相銜,鏈鏈相接,構成了一個生命世界的完整體系,且是那般和諧、完善和巧妙。在生態平衡中,食物鏈的平衡則是最重要的法則。

    樹、蟲、鳥雖是一個小小生物圈,卻是那樣玄妙。樹木需昆蟲傳花播粉,昆蟲則以樹的葉、果為食。倘若聚蟲成雷,則樹枯木死,蟲即失去生存場所;於是,有鳥兒翩翩飛來食蟲護林,林又成了鳥類棲身的家園。蟲滅則鳥饑,殺鳥蟲成災,伐木毀林,鳥、蟲遂一損俱損。在這個小小生物圈內,樹、蟲、鳥雖地域不同,卻輔車相依,互為唇齒。把這小生物圈再擴而大之,蟲鳴鳥叫,可悅人耳;花香果甘,乃人所欲;而森林口陳肝膽釋放的大量氧氣,對於人類無疑是推襟送抱……

    走近食草和食肉動物的食物鏈,更有聞不盡的天籟,悟不透的禪機。食草動物口味各異,各取所需,毋庸爭食。牛、馬、羊以青草鼓腹,大象、長頸鹿以樹葉樹枝充饑。食肉動物哺啜對象也是各有所好,並非像大吃廣嚼的人類那樣,在一桌宴席中,亦要飛禽走獸天上人間,山饈海錯水陸雜陳。一般來說,大的食肉動物專食大的食草動物。獅虎豹以牛馬鹿為餐,狼食羊,狐狸則吃兔子和老鼠,這種大吞大、小食小的對應規律,是那般愜當合宜。更有趣的是,食草動物多生有用以有限自衛的犄角和騰驤奔逸的趾蹄,然食肉動物天生便長有尖牙利爪,但其奔跑速度僅比食草動物稍快些許。這就使後者對前者絕非手到擒來,張口即食,而要經過不倦的追逐和血腥的撲搏。這場為生存而進行的賽跑競爭,已歷時幾千萬年,可食草動物總也進化不了,始終是屈死的“亞軍”。許是為保證食肉動物的不竭食源,上蒼讓食草動物的繁殖能力大大高於食肉動物。還令人費解的是,食肉動物之間,總能相安無事。北極熊即使饑腸轆轆餓得半死,也絕不打近在身邊的鬣狗和狐狸的主意。如果讓獅子向狼群進攻,令老虎去蹈襲狐狸,動物世界定會天下大亂,但這種情況卻亙古未聞。

    海洋裡的生物和動物,其種類和數量,均為地球之最。探尋海洋,人們會驚異地發現,造物主在創造億兆生命時,使用的並非一種模式。除虎鯨和個別鯊種外,多數海獸及魚類並不完全遵循弱肉強食的法則。海洋中最大的獸類藍鯨、長須鯨,魚類中最大的鯨鯊、姥鯊,並不像陸上的獅虎豹那般專揀肥碩者而吞。這些海中的龐然大物,卻以連最平庸的捕獵者也不屑的浮游生物和小魚蝦為食。巨鯨的日食量一般為2噸以上,但人類不必妃人憂天。除某些海域有著密度大數量多的浮游生物外,南極還有50億噸磷蝦供巨鯨享用。這一切,仿佛是按造化的指令精心編排的。否則,巨鯨將疲於奔命,卻無論如何也填不滿那天字第一號的肚皮。

    人類對生態平衡的破壞,不僅僅表現在對大自然的無窮索取,還在於常將主觀意志強施於生物,使結果與初衷大相徑庭。有人僅僅是為了好奇,把兔引入澳洲,兔因沒有天敵,兔子兔孫蕃孳得觸目皆是。綠毯似的澳洲草原,被免折騰得支離破碎、千瘡百孔。為消兔患,當局不得不出動飛機捕殺,掀起一場“人兔大戰”,卻仍難控制兔災……美國為保護野生鹿,曾大肆斃殲荒原狼,鹿群因沒有狼的追逐吞食,鹿家族遂慵倦疏懶,生命激情衰退。人們不得不重新引狼入鬧,鹿家族復興旺如初。挪威政府為保護有重要狩獵價值的雷鳥,曾以重獎鼓勵人們盡力捕殺雷鳥的天敵——各種猛禽和狐狸,企盼雷鳥大量繁殖。結果因天敵消失,導致雷鳥中的球蟲病及其他疾病頻發,使大批雷鳥相繼病亡,數量驟減……

    在生命世界這個整體中,食物鏈正是通過各種生物的相互激勵、制約、轉化、交換、補償,維系著大自然生態的平衡。人類的小智慧面對宇宙的大智慧,實是不可企及,難以望其項背。

    自然界最大的奧秘,莫過於生命。生物世界的千古之謎俯拾皆是,那用神秘的外殼包裹著的內核,即使人類中天才的牙齒也難以啃碎。歐美的海鰻鱺出生於深海寄住在內陸河沼,成年之後,它們從各河各沼出發,一齊匯集到靠近百慕大的深海處產卵,並老死在那裡。新生的小鰻鱺,一沒有父母帶領,二沒有觀測儀器,美洲鰻鱺全回美洲,歐洲鰻鱺皆返歐洲,且均能分豪不差地找到各自父母曾寄居過的支河與湖沼。因此,美洲鰻絕不會在歐被捕,歐洲鰻也不可能在美被捉。成年的歐洲鰻鱺回百慕大時,因要橫渡幾千裡大西洋,為防歐鰻將卵產在途中,上蒼特為它們增壽一到兩年……當鯨家族日漸萎縮時,曾發生過按一般自然規律所不能解釋的奇聞。為家族再興,鯨們的性成熟期不僅大大提前,且受孕率也明顯提高。長須鯨在本世紀初家族最盛時,性成熟期為10齡或更晚,至50年代遭到毀滅性打擊後,則提前到6至7年。鯨們這種提前結婚、多生子女的努力,在人類輪番掠奪下,終未能扶家族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

    微小的、龐大的,開花的、結果的,飛奔的、爬行的,高翔的、潛游的,吃草的、食肉的,怪譎的、神秘的……世上的萬物萬有都是造物主對人類的恩賜。它們之中任何一個種類的消亡,不僅使食物鏈脫落了不可或缺的一環,使生態平衡的天平發生了些許傾斜,更意味著一種遺傳密碼的永遠遺失。人類對鯨的搾取雖曾達到敲骨吸髓的程度,但對鯨類在整個食物鏈中地位卻不甚了了。我常猜度,海中那凶猛的虎鯨,是不是如同美國鹿群中的荒原狼,一旦失卻它,其他海獸會像美國的野鹿那樣暮氣沉沉,也或許像挪威的雷鳥那般變得多病多災毫無活力;而藍鯨、長須鯨這些地球上最大的生命一旦絕跡,海中的浮游生物會不會像引入澳洲的兔子一樣肆行無忌。有魚類資源專家告訴我,由於海水的污染,某些海域的藻類及浮游生物狂生猛長;由於大魚的稀疏,過上只能充當魚餌角色的小魚卻見多。這不能不令人發出“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的哀歎……

    七

    人類真正的不幸,在於不懂得在珍惜自身的同時,也應珍惜身外的一切生靈;不懂得自身生命的彩練原本與身外生命的霓虹連成一片。人之外任何生命的毀滅,不僅是獸的悲哀,更是人的悲劇。被毀滅者價值愈高,悲劇就愈顯沉重。然而,有著思維的人類又常能在反思的痛苦中深刻,在自釀的苦酒裡清醒。

    當龐大的鯨類家族清減得家丁無幾,當多種巨鯨已行將消亡被列為全球性保護動物,人類才給予鯨類家族以同情與關注。近二十年來,所謂鯨類集體自殺的事件頻頻發生,人類在惶恐淒迷中,也對這種怪異現象,進行了大膽細入的探奧。一時間,“地形說”、“攝食說”、“失常論”、“向導論”、“返祖論”等猜想與學說紛紛行世,但這些論說僅從自然地理、氣象變化及鯨類的習性與遺傳尋求緣由,結果皆因匱乏佐證而三紙無驢,不得要領。上述論說的通病是推卸了人類的責任,已多被近些年的研究成果所否定。當珠穆朗瑪峰聖潔的白雪中有了汞和錳的粉末,當太平洋海底絢麗的“花園”裡有了鉛和鉻的沉積,人類方敢將自己放到被告席上,去自我審判,自我解剖,這才漸次揭開了所謂鯨類集體自殺之謎。

    生活在深海中的鯨類視力雖弱,但像陸上的蝙蝠一樣耳有特異功能,其聲納系統能極為精確地辨別方位、識別目標。現為人類樂道的“第六感覺”,即源出“動物聲納”。德國海洋學家特波爾德,曾在多頭海豚的腦中發現了高濃度的三丁酯錫毒液,這種毒液來自船上的油漆。據調查,目前海洋中約含數千萬公升的三丁酯錫毒素,且呈增加趨勢。三丁酯錫能破壞鯨類的腦神經細胞,鯨一旦中毒,便喪失了辨別方位的能力。鯨類有追船戲波的習慣,時間一長很易中毒。加之鯨類有相互救援的“群體意識”,一鯨數豚因病擱淺,常引得多鯨群豚上岸沖灘,這便發生了一宗宗“集體自殺”的慘案。由於人類無節制地向大洋中傾污洩毒,使海獸身罹多種怪病。有人在擱淺海豚那處女般的肌體上發現因食毒物而患的潰瘍;有人還在海豚的頭顱和耳中發現了密密麻麻的寄生蟲。加拿大遺傳學家卡明,在歐洲海域巨鯨和海豚的脂肪中,發現聚氯聯苯的含量高得驚人,這將使雄性海獸急劇喪失生殖能力。卡氏預言,照此下去,所有海獸有可能在50年內全部滅絕……

    如果說人類在17世紀格陵蘭捕鯨時代就拉開了毀滅鯨類的悲劇序幕,那麼當今海洋的污染便抵近了這幕悲劇的尾聲;如果說鯨類“集體自殺”之言僅是人類擬人化的表述,那麼人類便是直接和間接“他殺”鯨類的殺手。鯨類的“集體自殺”應是對人類無聲的抗議,這無聲的抗議分明在告誡人類,它們不過是生態失衡的最先犧牲品,面對大自然,人類若再不慚德愧行,遏制無邊的欲海,那麼,人類無疑也在進行著一場慢性集體大自殺。

    佛語雲:“老牛慢騰騰地走,地球很有耐心。”當今,人類已憑借科學的司天魔杖,使力與速度得到了空前的延伸。作為隨時都在享用工業文明成果的人們,沒誰會去戀棧青油孤燈,更沒有誰會去憧憬老牛破車。然而,當“超音速”使人類難有“采菊東籬下”的情致,當“核裂變”使人類難覓“清泉石上流”的幽境,人類便不得不顧及地球的“耐心”了。倘若人類對大自然的一次次警示再當成耳邊輕風,終有一天,富有“耐心”的地球會變得更加狂躁、怪戾,更加瘋瘋癲癲喜怒無常……

    愛因斯坦曰:“科學是讓人生得更加美滿,不是讓人死得更加沉重。”這位有著人類巨大智慧頭顱的老人,於晚年說出的話語,更是振聾發聵: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結果難以逆料,可第四次世界大戰,人類將用石斧來對打。

    “福兮禍之所伏”,兩千年前的老子一語直抵堂奧,道出了福與禍乃至任何事物的正、負兩面的互涵性和共存性。科學能使人的生活變得更加舒適和便捷,卻也加劇了資源消耗和環境惡化;科學能使人類變得無比強大,卻未能使世界變得更加安全,原子戰、化學戰、細菌戰的陰影,常使人類惴惴不安;科學能使人類去廣泛地認識物質世界,卻未能使人變得更加善良和高尚……

    科學雖在有限的范疇內破譯了某些生命的密碼,卻永遠不能造出鮮活的生命。人能造出航天飛機,卻造不出一只美麗的蝴蝶;人能造出高速列車,卻造不出一只爬行的螞蟻;人能造出堅硬的潛艇,卻造不出一尾蹦跳的蝦仔;人能造出摩天的大樓,卻造不出一棵含汁的小草;人類能造出軒敞寬展的航空母艦,卻斷不可能造出地球有史以來的最大生命——鯨!

    大海裡不能沒有造化的傑作,失卻了造化的傑作,大海便消失了跌宕的層次和豐厚的內涵。

    大海裡不能沒有生命的奇觀,消失了生命的奇觀,大海便失卻了無比高貴的尊嚴。

    大海裡不能沒有壯闊的生命奔流,失卻了壯闊的生命奔流,大海便消失了浩浩蕩蕩的靈魂。

    面對滄海,倘若人類能真正形成全球性的群體意識,盡快還清所欠下的鯨債,讓鯨家族像往昔那般熾盛,那將不僅是鯨類的盛大節日,也將是人類的最大福音……

    1996年8月10日於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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