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告別大壯的遺體回來,琴琴做了一夜噩夢。夢見「錐子班」列隊在陡峭的懸崖上,指導員讓她打著竹板做鼓動:「向前看,大步走,粉身碎骨不回頭……」
王世忠跳下去了……
孫大壯跳下去了……
「錐子班」的戰士一個接一個都跳下去了……
最後,指導員一下把她也推下去了……
她覺得整個身子飄悠著向萬丈深淵跌落、下沉,想喊卻喊不出聲來。她竭力掙扎著,猛一下從夢中醒來。
席棚外,風吼著,雨嘯著,電閃著,雷響著。
身邊的菊菊安然地睡著。
她有些害怕,想叫醒菊菊卻又不忍心。她瑟縮著,把頭埋在枕頭裡。在這風雨飄搖的暗夜裡,在恐怖的預感與現實的痛苦中,她是多麼想念媽媽呀。在這個世界上,她覺得只
起床後,同住在席棚裡的那位女兵到她所在的班裡去了,菊菊到炊事班幹活去了。
擔任值日的琴琴,整理好內務,打掃完棚內的衛生,正要回「錐子班」,陳煜走了進來。
「琴琴,你媽媽來信了,和給我的信裝在一個信封裡。她讓我把信轉給你……」陳煜憂戚地說著,把信遞給了琴琴。
琴琴接信展箋,急切地讀著。
琴兒:
你的八封來信,媽媽於昨天全收到了。信是藝校的一位阿姨交給我的。
兩個多月來,媽媽出差在外,地址不定,加上媽媽只曉得你離開了師宣傳隊,一時也不知你在哪裡,故未能給你寫信。這些日子,我知道你日夜都在盼媽媽的信。媽媽對不起你呀,我的琴兒!但我相信琴兒是不會責怪媽媽的,我深知自己的女兒是那樣的愛媽媽!
琴兒,媽媽得悉你現在和陳煜在一個班裡,既高興,又放心。媽媽眼下一切都好,望你不要惦掛。
琴兒,你在來信中問我為啥不讓你吃魚。時至今日,即使你不來信問,我也要把這其中的緣由告訴你了。我不諳世事的孩子呀,媽媽早應該讓你懂得更多的事情了。
琴兒,在你十三歲的時候,爸爸就離開了咱母女。記得你參軍離家的那天,要帶一張爸爸、媽媽和你小時一起照的照片,我卻沒讓你帶。我是怕你因爸爸的事,影響進步。琴兒,你可知媽媽當時的心情是何等矛盾呀!理智告訴我,要讓你終生忘記爸爸;感情告訴我,要讓你永遠記得爸爸……
還記得吧,我的琴兒!在你四歲的時候,你那講授古典文學的爸爸,就教你吟詠:「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
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在你六歲的時候,就教你背誦:「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燃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攝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這些古老動人的篇章,對一個還未入學的小姑娘來說,當然難解其意。但爸爸每每見你背誦如流,就喜不自禁……
還記得吧,我的琴兒!爸爸是那樣的喜歡你。在他沒有勞改離家之前,每天早晨都是他起來給你梳頭,給你扎小辮兒,還經常變換花樣,用五彩綢布給你在辮兒上打個漂亮的蝴蝶結。然後,喜滋滋地送你上學校。這些事兒,本當是媽媽做的呀,可爸爸偏要由他來做……
記得。這一切,我的琴兒一定會記得的。
不管他人怎樣說,媽媽要告訴自己的孩子:你爸爸是一個做學問的人,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真理的人。他既是媽媽的好丈夫,也是女兒的好爸爸!
琴兒,你爸爸是因一九五八年發表過一篇學術論文(媽曾對陳煜講過這件事),於一九五九年被補打為漏網
右派的。當年十一月間,他便被下放到沂蒙山區一個社辦採石場勞動改造。
他是一九六0年深冬告別人間的。
當時,你妹妹菁菁剛出生三個月。趁藝校放寒假的機會,姥姥把你接回了老家,我抱著菁菁去探望你爸爸。採石場的人和你爸爸相處甚好,沒誰把他當右派看待,更沒誰把我當成右派的親屬。沂蒙山人純厚實在,我
趕到採石場後,鄉親們都來看我。有的給送幾個地瓜,有的給送幾個蘿蔔,有的給送些柴草,還有那很多安撫的話……
那陣子吃不飽,媽媽沒有奶水,菁菁餓得直哭。
採石場旁有個很深的大水庫,結了厚厚的冰。有位熱心腸的採石工送來十幾管炸藥,帶著你爸爸去炸魚給
我熬湯喝。晚上,他倆鑿開堅冰,把一管炸藥放進水中炸響。次日早晨,炸死的魚浮上來,通過冰層能看見。他倆便用鋼釬敲個冰窟窿取出魚。這樣連著炸了幾次,每次都能取回幾條鯽魚或鰱魚。喝了你爸爸熬的魚湯,我的奶水果然多了些……
到水庫裡炸魚是不允許的,只能悄悄去幹。炸魚的法兒很簡單,你爸爸學會後,就不讓那位叔叔陪同了.他怕連累人家。
一天傍晚,你爸爸帶上一管炸藥又要去炸魚。我說啥也不讓他去了。因一連刮了幾天西南風,天氣轉暖,我怕冰上擔不住人,可你爸爸望了望襁褓中嗷嗷待哺的菁菁,轉身又走了……
我惶恐不安地在屋裡等他回來。不大會兒,傳來一聲輕微的炸響。接著,便聽見有人在呼喊:「有人掉進水庫啦!快來救人啊……」
我頓時明白是啥樣的事情發生了,瘋了似的奔到水庫旁。暮色中,只見被炸開的冰塊明晃晃地蕩動,卻不見你爸爸的蹤影……
我暈倒在地。我不知道鄉親們是怎樣把我抬回屋的
事後,我聽說採石場的鄉親們一宿未睡,什麼法都用了,仍未撈到你爸爸。水是那樣深,又無法破冰行
船……
接著,又刮起幾天西北風,整個水庫被凍得嚴嚴的。
十多天後,我眼淚哭干了。你妹妹菁菁也夭折了。
轉年春冰開雪融,仍不見你爸爸的屍首漂上來。五月間,水庫捕魚隊開始捕魚了,我托他們打撈你爸爸的遺體,只撈上幾塊白骨……
那一年,水庫裡的魚好肥呀……
琴兒,我的琴兒呀!你想想,媽媽怎能再吃魚,又怎會讓你吃魚呀!……
琴兒,這些年來,媽媽一直沒有把爸爸的事告訴你。媽媽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把人生看得太坎坷,把社會看得太灰暗。媽媽是不相信「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而是想讓自己的女兒用童貞之心去對待人生,多體味一些生活的甘美。現在看來,媽媽這樣做很可能對你是有害而無益的。現實已告訴媽媽:幼稚,容易被人利用;天真,難免上當受騙;軟弱,必然遭人欺凌!寫到這裡,媽媽想起列寧在《哲學筆記》中曾引用過這樣的警句:「偉人們之所以看起來偉大,只是因為我們自己在跪著。站起來吧!」
琴兒,當媽媽向你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是希望你能昂起頭來,去迎接生活的風暴,去做生活的強者。儘管你是個弱女子。
信已寫得不短了,仍覺得有好多好多話要說。這些年,媽媽之所以能熬過來,是因為有你呀,我的琴琴!這
裡,媽媽有兩件事要對你說。
一是你再給媽媽寫信時,請寄到陳煜家中,讓陳煜的姐姐轉給我。因媽媽還可能要出差。
二是媽想告訴你,陳煜一直是我喜歡的學生。需要的時候,可以請他幫助你,他是不會推辭的,他是可以信賴的。
琴兒,你是一隻飛出窩的鳥兒了,既然沒有媽媽的撫愛,你就自己去護衛自己的羽毛吧!
信看罷,望立刻燒掉。切切。
祝琴兒幸福!
媽媽
1969年7月18日
琴琴讀罷信,滿臉淚光瑩瑩。
經歷是一個人理解任何道理都離不開的基礎。只有閱歷豐富的人,才可能有很強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來到這龍山工地,琴琴愈來愈感到生活的艱辛,媽媽信中所訴說的一切,更使她懂得了人生的不易。儘管她一時還難窺見生活的全貌,但從信的字裡行間,她已悟到媽媽出事了……
「陳煜…」琴琴喃喃地說,「把媽媽給你的信,讓我也看看。」
「遵照老師的囑咐,我已把信燒了。」
「你……你知道媽媽眼下在哪裡?」
「老師說她最近常出差,地址不定。」陳煜不敢正眼看琴琴,埋下頭說。
「瞞我,你和媽媽都在瞞我!」琴琴啜泣著,「媽媽肯定是出事了……」
陳煜無言以對,背過臉去擦了下眼睛。
琴琴沒有猜錯。
隨著清理階級隊伍運動的深入,琴琴的家又被抄了。抄出琴琴爸爸寫的一部未發表的《論離騷》的遺稿,琴琴媽媽便以窩藏「右派變天賬」的罪名被關押起來,失去自由已是兩個多月了……
這情況,琴琴媽媽已在信中告訴了陳煜,但卻一再囑咐,此事暫時不要告訴琴琴。
沉默片刻,琴琴抬起淚臉問陳煜:「爸爸是寫過一篇啥樣的論文,被補打成右派的?」
「一九五八年,你爸爸在校刊上發表過一篇題為《論李白的「傲骨」》的論文。」陳煜嗓子發哽,「文章中引用了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中『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兩句詩,結果招致了災難,說你爸爸借論李白的傲骨,勾畫出了自己的……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