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壯連續高燒已經七天了。
高燒是因背部的傷口化膿發炎引起的。
他嘴唇發焦爆裂了皮,渾身關節疼痛難挨。可他不聲不吭,一直咬緊牙關硬挺著。在家時磕磕碰碰破點皮流點血從沒搽過紅汞,有個頭痛腦熱也從沒吃過藥。山裡的孩子經折騰,也沒那份抓藥的錢。他自信身子骨壯實,小病小災,一挺就過去了。如果不是前幾天彭樹奎硬是把他從導洞中攆回來,在這種時候,他是不會躺在鋪板上的。此刻,他倒是真感到自己病了。他想攥起拳試試自己的力氣,可十個指頭像木棒一樣握不攏了,整個身子也好像不屬於自己了。
他後悔自己不該躺下。昨天晚上,他還獨自卸了一車大理石,可眼下連坐起來的勁也沒有了。
他恨自己太不爭氣。近幾天來,指導員連續表揚他,號召全連向他學習,輕傷不下火線。如今白白躺在這裡算個啥啊……
班裡的同志都上工去了。他心裡突然感到空落落的。他摸索著從枕頭底下拿出陳煜給他畫的那張熊貓圖。熊貓那憨態可掬的樣兒,每每逗得他直想笑。他仔細端詳著,努力從畫上的熊貓找出和自己的相似之處。他還記得陳煜說的那句話:熊貓是美好和善良的象徵。自打陳煜給他畫了這張畫,他就盼著將來能到省城動物園去看看真熊貓。只要復員時能到勝利油田當上鑽井工人,那就有機會……
看了會兒畫,想了會兒心事,他覺得眼皮發沉。
飄飄忽忽他像是走進一座大動物園。裡面有樹呀,花呀,鳥呀,豬呀,羊呀,牛呀,馬呀,還有雞和鵝……最後,他終於看見了一隻熊貓,一大群人圍著熊貓哈哈笑。嗽,熊貓抱著鑽機表演節目!……突然,熊貓累倒了,穿白大褂的醫生在給熊貓一勺一勺餵牛奶,還給熊貓打針……熊貓睡著了。就睡在自己身邊……
孫大壯手中的熊貓圖飄落在鋪下……
「大壯,大壯!」
孫大壯撩開眼皮,見指導員和劉琴琴站在床邊。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可兩隻胳膊直打顫,支撐不住身子。
殷旭升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躺著吧。」待孫大壯躺下,殷旭升面帶悅色地說,「大壯,昨天晚上你又帶病卸了一車大理石,好樣的!我又寫了一段快板,號召全連向你學習!」說罷,他轉臉對劉琴琴說:「琴琴,先說給大壯聽聽!」
琴琴取出竹板,「呱噠呱噠」地敲響了:
竹板打,連天響,
革命戰士最堅強。
孫大壯,好榜樣,
刀山火海也敢上。
發燒三十九度八,
懷抱鑽機隆隆響。
病倒在床不休息,
挺著腰板把大理石扛。
不怕苦,不怕死,
紅心永遠向太陽,向、太、陽!
琴琴說完快板,殷旭升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大壯,好好休息。思想上有個準備,師裡楊幹事要來寫你的報道。我還有點事,就先走啦。」殷旭升說完,匆匆離去。
棚內只剩下孫大壯和劉琴琴。
孫大壯鉚足勁掙扎著坐了起來。他覺得在琴琴這樣的姑娘面前躺著,有點兒不那個……
琴琴倒了杯水,取出藥,遞給孫大壯:「大壯,先吃藥吧。」
大壯用感激的目光望了眼琴琴,喝了口水,吃了藥。
琴琴用手摸了下大壯的額頭:「哎呀,這麼燙!快躺下吧!」她輕輕地扶著大壯躺下,又從鋪下拿出一個西瓜來,這是昨天她托人從山下買來的。
她把西瓜一切兩半,坐在床邊,用匙子舀起瓜瓢兒送到大壯嘴邊:「大壯,西瓜退火,快吃吧……」
聲音是那樣柔,那樣溫,那樣甜。
幾天來,一直是琴琴照看大壯:端水,送藥,打病號飯、此時,大壯閉著眼睛,只覺得鼻子發酸。在這荒漠的大山裡,自幼失去父母的他,心裡重又體味到一種母愛的柔情,人世間的溫暖。兩串淚珠從眼角里滾落下來……
琴琴掏出手帕,給大壯擦了擦眼角。女性獨有的細緻,使她能體味到離開父母的孩子,在生病時的心境。
「大壯,聽話,快吃吧……」琴琴說著,一匙一匙地朝大壯嘴裡喂西瓜。她一眼瞟見地上那張熊貓圖,忙彎腰揀起來,笑著說:「這熊貓畫得真逗!」
大壯睜開眼,微笑著說:「是陳煜給俺畫的。」
服侍大壯把半塊西瓜吃完,琴琴又再三囑咐大壯好好歇著,這才起身離開席棚。
吃完西瓜,孫大壯心裡清爽了許多。
他躺不住了,覺得有點對不起人。全連都在向他學習呢。他坐了起來,拿起了學毛著筆記本。指導員曾跟他談過幾次,告訴他要用錐子精神學毛著,苦學苦鑽,文化低難不倒,要天天寫心得體會。他提起筆,歪歪扭扭地在筆記本上寫起來……
「卸車啦!」又是昨晚那個司機把頭探進來喊著。他大概把孫大壯當成閒散勞力了。
孫大壯放下筆記本,從鋪上下來。他覺得兩條腿像兩根木椽似的不打彎,腳下像踩著棉花糰子,身子有些打晃。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了一會兒,踉踉蹌蹌地走出席棚。
半邊月亮掛在山頂,一切都影影綽綽。只有備料棚的那盞一百瓦的燈明晃晃亮著。
運來的是一車水泥。
司機在車上,把五十公斤的水泥袋子,擱在孫大壯的肩上。大壯腿一打軟,險些被壓倒在地。若在往常,兩袋水泥放在肩上,他面不改色氣不喘。可此刻,一袋水泥竟像一座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試探著一步一步向前挪動,汗水溻透了襯衣,他緊緊地咬著牙關,堅持著,堅持著……
一趟,兩趟,三趟……
十幾趟下來,整個肩部麻木了,脖頸僵硬了。汗水流到嘴裡,嘴裡是鹹的。他想抬起胳臂揩揩汗,卻抬不起來了。
當又一袋水泥落在他肩上時,他已感覺不到重量壓在身上的哪個部位。他昏昏悠悠地上前挪動,只覺得七竅像是在冒火生煙,胸中有滾燙的熱流在向上湧……
天在轉,地在旋。備料棚中那盞明晃晃的燈,在他眼前化做無數點金花,跳躍著,跳躍著……
他終於未能再走進備料棚,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他,「咕咚」一頭栽倒了……
龍頭崖上,出現了第二座墳。
《寧為「公」字前進一步死,不為「私」字後退半步生》——楊幹事察看了孫大壯犧牲的現場,靈感頓生……當他帶著這題目向秦政委匯報時。秦浩在辦公室裡來回踱了幾步。鄭重地說:「只改一個字:把『公』字改為『忠』!」真乃一字千金!
通訊很快見報了。它為「渡江第一連」增添了新的榮耀。可是一連的戰士沒有一個人能高興、激昂得起來。相反,倒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委屈、悲哀和憤怒。
據醫生診斷:孫大壯死於高燒引起的肺炎。
戰士們卻在心裡說:不,他是因勞累過度而死。
那一天,「錐子班」的戰士們利用倒班的間隙,到醫院向孫大壯做最後的訣別。過分的悲慟,使大家已沒有眼淚祭奠亡魂了。大家只是想著,大壯和班裡的同志們一樣,快一年沒洗過澡了,想在換衣服之前,給他擦洗一下遺體。孫大壯的襯衣上全是水泥粉末,經過汗水浸滲,冷卻,凝結,襯衣和肉體已緊緊粘在一起,怎麼也脫不下來了……
彭樹奎的手指僵住了。半晌,這個班集體裡的老大哥竟第一個失去控制,一頭撲到大壯的遺體上,放聲嚎啕起來!全班哭成一片……他們眼下已不是為大壯的死而哭,只是為他的襯衣揭不下來,為不能給他洗洗身上的污垢,為不能給他換一件乾淨的衣服而哭。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來到部隊,竟讓他這樣去了。我們當班長的,當兄弟的沒盡到責任呀!……
止住哭聲,大家給孫大壯穿上了一身嶄新的軍裝,遮住了那目不忍睹的「水泥襯衣」。過了會兒,他們把大壯的遺體抬到一張活動床上。
潔白的床單上,草綠色的軍服裡裹著一個年僅二十歲的生命,那雙眼睛似睜似合,彷彿還在等待著什麼……
醫護人員走過來,推起活動床,就要把孫大壯推到冥冥世界中去了。
望著漸漸離去的活動床,彭樹奎的腦中又掠過大壯參軍時那扒掉的兩間房子,那送給公社武裝部長的十八斤重的沂河大鯉魚!……
此刻,最痛苦的還是陳煜。他太愛想問題。有思想的人才有痛苦。
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會累死?他為什麼會被累死?陳煜想問問誰,他知道誰也不能問。
從醫院回來,是他替大壯整理的遺物。他和他,可以說是「錐子班」裡的「兩極」,但他和他最好,最知心。他看見了大壯精心保存的那張熊貓圖……大壯啊,你惟一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日能看一看真熊貓,你全部的奢望就是復員後能到勝利油田去出死力。可是就連這樣一點微不足道的索求,你也沒能得到。想到這,陳煜潸然淚下……
陳煜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大壯的學毛著筆記本,下意識地在那歪歪斜斜的字跡裡,尋找著戰友最後的心音。他竟意外地發現了這年輕的生命是怎樣被推送著走向極限的——
×月×日
今天俺包(抱)鑽機雲(暈)倒了。班長用(硬)把俺干(趕)回來了。指導員表揚俺,說要輕傷不下火線……
×月×日
今晚上俺寫(卸)了一車大裡(理)石,指導員說俺帶病幹活,是好樣的……
×月×日
今天晚上,指導員帶琴琴來看俺,把俺的事變(編)成快板表揚,俺的(得)好好幹。牢記最高指示:一怕不
苦,二怕不死。
陳煜的心猛一顫動。他眨眨眼睛,又把最後一行仔細看了一遍——在生命留言簿的最後一頁的最後一行上,孫大壯把兩個字寫顛倒了。
是他寫錯了?
是他記錯了?
還是發燒昏迷時的下意識捉弄了他?
然而,人的切身感受與理解是最準確的記憶。「下意識」,那應該是未經掩飾的「反應」啊!難道,這位總是拚命幹活,總是自覺找苦吃的文盲戰友,一直是顛倒著理解這兩句話的嗎?……
陳煜不敢想下去了。他感到了劇烈的心跳。彷彿從一個人昏迷狀態的囈語中,聽到了多少哲人才子都為之汗顏的千古絕句;又彷彿冒犯天條偷看了天書……他悄悄把大壯這最後一篇心得體會從筆記本上撕下來,裝進了衣兜裡。他要永遠保留著。有什麼用處嗎?沒有。但這只是屬於他和孫大壯——一個活著另一個死去了——兩個人的秘密,至少不能讓殷指導員和楊幹事這些人看到。
良久,他還在苦苦地思索著,詢問著:
秦政委呀,
指導員啊,
龍山工地的日日夜夜呀,
——你是怎麼使我們的孫大壯,把這兩個字弄顛倒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