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一陣「咚咚,鏘鏘」的鑼鼓聲把戰士們攪醒了。又一陣緊急集合號聲把大伙懵懵懂懂地吹了出來。
整個龍山工地鞭炮鑼鼓響成一片,原來是主席的最新指示傳下來了。
「最新指示不過夜」,這是老規矩。慶祝、遊行更是老章程。可惜這裡不是街市,既沒寬敞的馬路,也沒有可去宣傳的村莊,只好燈籠火把地繞山坳轉上一圈。回頭各班又是宣讀、討論、表決心……至於落實,那是天亮以後乃至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的任務了。
天一亮,工地上到處都貼上了用彩紙敬錄的「最新指示」——
……我們是站在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大眾一邊,絕不站在總人口百分之四五的地、富、反、壞、右那一邊……
這「最新指示」究竟是針對什麼而言的,下面的人無從知道也無須知道,總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何況人們已被訓練得那樣善於領會,因此總能「活學活用」。比如龍山工地吧,你可以看見每一處「最新指示」下方,都有用白紙(紙的顏色是有政治色彩的)寫成的大字標語:「郭金泰反對英雄人物就是反對毛澤東思想!』,「堅決同郭金泰劃清界線!」……
「聯繫實際」如此緊密而恰到好處,即便說「最新指示」是針對龍山工地而發表的也未嘗不可。
郭金泰又被押送回木板房寫檢查去了。
「錐子班」上早班。折騰了大半宿,卻未能「立竿見影」。一個個睡眠不足,顯得無精打采。
進洞後,彭樹奎照例囑咐陳煜一遍,要多留神,有情況及時報告,自己便悶聲不響地抱起鑽機開了鑽。
王世忠死後,彭樹奎接過了鑽機手的工作,這是他的老本行。按規定,班長是不抱鑽機的,可一時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了。而且他之所以要接過鑽機,也是出於對死去戰友的一種懷念和告慰。死者是生者的不幸。王世忠的死使「錐子班」失去了一名敢打敢拚的戰將,這個位置是不能空缺的。彭樹奎把正副班長的擔子一肩挑起來,「錐子班」應該永遠是把鋼錐子!可眼下彭樹奎的心中已不儘是這樣的一腔豪情了。菊菊的到來,把牽在千里外的愁緒,一下子推到了眼前,雖說眼下還沒出現麻煩,但身後的風風雨雨是不難預料的。而郭營長的再度隔離審查,使他的心一下子變得麻木了。直覺告訴他:他,郭營長,同殷旭升、秦浩並不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當意識到自己是在為他人的一種齷齪的動機流血賣命時,他甚至為自己的勇敢、爭強而感到恥辱。龍山工程作為他困擾時的精神支柱,業已在心中漸漸坍塌了。「突突」的鑽機聲也解脫不了他心頭的苦悶。
導洞的掘進已超過二十五米,還差十幾米便可大功告成。秦浩昨天親臨連隊督戰,下達了「死令」,限半月內完成四個導洞的掘進任務。
彭樹奎對此大不以為然。牛皮是好吹,可大話、空話治不了塌方!「錐子班」的銳氣不是逼出來的,更不是嚇出來的。「再追求掘進速度,就等於跑步向閻王爺那裡報到!」營長的話不時在他腦海中迴旋。身為一班之長,他要為全班的安全負責……
「班長,快!孫大壯不行了……」陳煜大聲呼喊道。
彭樹奎側臉一看,只見孫大壯在副鑽機手的攙扶下,東歪西斜地癱在了地上。
「大壯!」彭樹奎關閉鑽機跑過來。
全班也都圍了過來。
孫大壯處在昏迷中,滿臉是泥塵。他發燒已經兩天了,彭樹奎讓衛生員給他開了藥,幾次讓他躺下休息,但他死活不肯下陣。
彭樹奎坐在地上,把大壯摟在懷裡,趕忙取出毛巾替大壯擦了擦臉上的污垢,用手一摸他的額頭,只覺得熱烘烘的,火一樣烤人……
「快,拿水來!」
陳煜忙遞過個水壺,彭樹奎把水壺裡的水慢慢倒進孫大壯的嘴裡。過了會兒,孫大壯甦醒了。
「陳煜,你帶大壯到營衛生所去看看吧。」彭樹奎心疼地望著大壯,轉臉囑咐陳煜,「跟軍醫好好說說,開點好藥,該住院就住院,別盡窮對付。」
「班長,不……不,俺沒病。」孫大壯從彭樹奎的懷裡掙脫出來,爬起來又要去抱鑽機。
「聽命令!」彭樹奎厲聲道。
陳煜趕忙上前,架扶著孫大壯走了。
彭樹奎對孫大壯的副鑽機手說:「你去清碴吧,先靠我這一部鑽機頂著。」
這時,隔牆導洞中的四大鬍子又轉悠過來了。
「怎麼,老錐子,孫大壯他……」四大鬍子用同情的目光望著彭樹奎。
彭樹奎陰沉著臉沒搭腔。
四大鬍子率四班跟「錐子班」摽著干,憑的是勇氣和幹勁,從來不玩花花腸子。王世忠死後,四班的實力已和「錐子班」旗鼓相當,只要加把勁,四班是不會落後的。但四大鬍子仍不時地過來偵察一番,這不過是個「習慣動作」罷了。此刻,見「錐子班」又病倒了孫大壯,他知道來的不是時候,便知趣地悄悄離去了。
他回到自己班的導洞,見一部鑽機卡了鑽。
「他娘的,這石質真夠嗆,動不動就卡鑽!」四大鬍子罵著,上前和鑽機手一起用勁拔出鑽桿。
鑽桿下端打了彎,鑽機的風門也壞了。四大鬍子和鑽機手蹲下來拾掇了一陣子,也未修好。
「扛上它,跟我去修理連。」四大鬍子對鑽機手說。
修理連在一號坑道和二號坑道之間。
四大鬍子帶著鑽機手從坑道裡出來,悠悠蕩蕩地剛越過一道溝坎,只見前面的小溪邊上,三個漢子架著一個被捆綁著的婦女,慌慌張張地朝山外方向走去。女的還在不斷地掙扎著。身後的洗臉盆翻扣著,濕漉漉的一堆工裝散在地上
「喂!幹啥的?」四大鬍子滿腹狐疑地喊了一聲。
三個漢子聽見喊聲,反而加快了腳步。
「站住!」四大鬍子大吼一聲,登登登地追了過去。
三個彪形大漢站住了。
其中一個大漢短額頭,雷公嘴,活脫脫像個沒進化好的「山頂洞人」。他一見是當兵的,連忙滿臉堆笑:「我,我們……是抓一個從村裡跑出來的『盲流』。」
「盲流?」四大鬍子轉悠到被五花大綁著的女人面前一看,大吃一驚。
「菊菊!」四大鬍子慌忙拽出菊菊嘴裡堵著的毛巾。
「強盜!土匪!……老天啊,睜睜眼吧……」菊菊一面罵著,一面嚎啕大哭起來。
四大鬍子怒眼圓睜,濃眉倒豎,滿腮的鬍子都侘挲起來了。
「山頂洞人」見四大鬍子這副凶相,趕緊解釋說:「她是俺們公社革委會主任的媳婦……」
「放屁!她是你們主任的姑奶奶!」四大鬍子回身對鑽機手說,「去把她老公喊來!」
「來人哪——」鑽機手邊喊邊跑返回連裡。
「山頂洞人」見事情要鬧大,連忙湊到四大鬍子近前說:「別,別誤會……」
「誤會?」四大鬍子一下綰起了衣袖,亮了亮蒲扇般的手巴掌,微微一笑,笑得好疹人:「今天就誤會到底吧!」
「叭!」一個耳光打得「山頂洞人」原地轉了一圈。
另一個剃著禿頭的傢伙見四大鬍子動了手,剛想往前湊,被四大鬍子一把揪住衣領,飛起一腳,摔了個結結實實。
禿頭疼得齜牙咧嘴叫喊著:「解放軍還打人……」
「奶奶的,解放軍還殺人哩,看對誰!」四大鬍子說著,又在禿頭屁股上猛踹了一腳。
長著一副瓦刀臉的漢子未敢靠前,嘴頭子卻不軟:「這是幹啥,一家人嘛!……俺們是公社民兵專政小分隊的!」
「老子是正規軍,今天先教教你咋做人!」四大鬍子揮拳直奔「瓦刀臉」……
「山頂洞人」和滿臉橫肉的禿頭,殺氣騰騰地朝四大鬍子撲過來!
禿頭本想來個「黑狗鑽襠」,誰知頭高了一點,正好撞在了四大鬍子的下處。疼得四大鬍子「哎喲」一聲坐了個腚蹲兒。「山頂洞人」躥過來想掐住四大鬍子的脖子,被四大鬍子一個「兔子蹬鷹」踹出去老遠。禿頭乘機撲上去,把四大鬍子壓在了地上。「山頂洞人」爬起來也撲了過去。「瓦刀臉」想幫忙,卻一直插不上手,三個人就地滾做一團……
正在難解難分的時候,一群歇班的戰士飛奔而至。見三個陌生的漢子在廝打自己的戰友,頓時怒不可遏,「呼啦」一下擁上去,你一拳,他一腳,把三個漢子打得鼻青臉腫爬不起來了。
早有幾個戰士給菊菊鬆了綁。菊菊趴在地上嚶嚶地哭著……
彭樹奎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坑道裡跑來,身後又擁來一群穿施工服的戰士。
「樹奎……」菊菊一見到彭樹奎,哭得越發傷心了。
彭樹奎撫著菊菊的肩頭,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在場的戰士們都流淚了。四大鬍子朝戰士們大吼一聲:「還愣著幹啥,把這三個龜孫子給我捆起來!」
戰士們擁上去,扭起三條漢子的胳膊,解下鞋帶,把他們一一捆了個「蘇秦背劍」式。鞋帶細,扎得又狠,疼得三條漢子吱哇亂叫。
殷旭升聞訊趕來。
「瓦刀臉」識貨,一見來了穿「四個兜」的,知道是官,便哭咧咧地叫嚷著:「首長救命啊!首長……」
「你們是什麼人?」殷旭升皺起眉頭問。
「俺們是公社派來執行任務的,身上帶著介紹信。首長……菊菊是俺公社革委會主任的媳婦呀!首長……」
「胡說!」殷旭升怒斥道,「菊菊是我們彭班長的未婚妻!」
「不敢胡說哩!」「瓦刀臉」在地上掙扎著嚷道,「菊菊跟俺主任是訂了親的,她家收了千元的定禮錢……」
「閉嘴!誰讓你們隨便抓人!」殷旭升怒吼道。
殷旭升望了望不住抽泣的菊菊,沉思片刻,把彭樹奎拉到一邊,悄聲說:「樹奎呀,我看把他們轟下山去算了。不然,放在連裡沒法處置。影響軍民關係不說,他們是老家地頭蛇派來的,咱也惹不起呀……你看呢?」
彭樹奎喘著粗氣,不置可否。
「告訴你們,再來鬧騰沒你們的好果子吃。」殷旭升使個眼色,讓戰士們給趴在地上的三條漢子鬆了綁。「還不快滾!」
三個彪形大漢急忙爬起來,連跑帶顛,生怕戰士們反悔。跑過一道小溝,看看追不上了,「瓦刀臉」這才站在坎上,回身喊道:「姓彭的,告訴你,要麼你放人,要麼你交出一千塊錢!不然,你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回去算賬!」
「狗日的,你再嘴硬,看我不……」四大鬍子攥起蒜臼般的拳頭,拉開架子要追……三條漢子一溜兒煙跑沒影了。
戰士們邊往回走邊罵罵咧咧:「這叫什麼他媽的革委會,什麼他媽的專政小分隊!土匪!」
「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這還叫當兵的活嗎!」……
殷旭升拉了拉彭樹奎的袖子,落後幾步:「到底怎麼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