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墳塋 正文 第十一章
    不知名的蟲兒,在草叢中輕吟淺唱,「唧唧,唧唧……,奏著初夏的夜曲兒。

    山南坡,孫大壯荷槍站在堆放大理石和瓷磚的備料棚外,莊嚴得像守護一扇城門,保衛一座宮殿。

    夜空,深黛靛藍。蒼茫河漢,綿亙千里。點點繁星,閃著悠遠、神秘的光。天穹是那樣深邃弘大,廣袤無垠。

    哨位上望得見對面的大海。遠處的島嶼上,一點嫣紅的光亮時明時滅。孫大壯當兵已一年零六個月,不再是連鐘點都認不出的戰士了。他從別人嘴裡聽說,那一亮一滅的光點是給夜航船隻指路的航標燈。他記下了。他希望能有機會講給嬸嬸,講給山裡的孩子們聽。外面是一個多麼新奇的天地呀!

    雨果老人曾把人的心靈喻做比海洋、天空還要廣闊的世界。即便是常常被人揶揄和奚落的「笨熊貓』』孫大壯,心靈深處又何嘗不是風光旖旎,氣象萬千呢。

    「笨熊貓」其實一點都不笨。說他「笨」,是當做老實的同義語。

    入伍後,他學什麼會什麼,幹什麼像什麼。陳煜和他是「一幫一,一對紅」,教他學毛著時,驚異地發現,「笨熊貓』』智商很高。對一些常用的語錄,教他寫,他一時還寫不全,可只要和他一塊兒念幾遍,他就能背過。眼下寫心得體會雖說還錯字連篇,但畢竟也能拿筆寫寫了。

    幹活更不用說。抱鑽機他已成為行家裡手,論技術他是完全可以超過王世忠的。但他從不那麼幹,最多是鑽得跟王世忠一樣,有時還強迫自己少鑽那麼一點兒。他曉得班副爭強好勝,他懼怕他那兩隻大眼珠子。

    不管別人怎麼取笑他,他不惱。他與世無爭,與人無爭,只圖自己能幹出個樣兒來。

    他知道,自己這身軍裝穿得不容易啊!

    他出生在沂蒙山區一個偏僻的山莊裡。十一歲上,父母先後過世,他成為孤兒,靠一位孤寡的遠房嬸嬸照料,吃著山村的百家飯長大成人。

    除了班長彭樹奎知道他那個山莊是多麼樣的窮之外,他不好意思跟班裡任何人說。說起來他感到害臊。

    在他的記憶裡,參軍前他沒有吃過一塊糖。十三歲上,嬸嬸帶他去走表姑家,表姑給了他兩塊餅乾,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這麼好的乾糧!他把餅乾送到嬸嬸的嘴上,疼他的嬸嬸說啥也捨不得吃;他也捨不得吃。開始,他轉著圈兒一點一點地咬,慢慢悠悠地嘗,當把餅乾咬得還有銅錢兒那麼大時,才一下填到口裡……從表姑家回來三天了,另一塊餅乾他還沒動,他給嬸嬸留著呢!老人望著懂事的孩子,眼淚搭灑地好歹咬了一丁點兒,不然他永遠不肯吃……

    像是喝口涼水都能變成身上的肉,地瓜干子菜糊糊,竟養育出一個虎彪彪的壯小伙。一九六七年冬,他滿十八歲了,公社來了徵兵的,全莊人都張羅讓他去參軍。

    體檢,從頭驗到腳,一丁點兒毛病都沒有;政審,查遍祖宗三代,代代都是貧雇農。大壯樂了,嬸嬸喜了,全莊老少都眉開眼笑。

    誰知,在下入伍通知書的前兩天,傳來了壞消息:大壯這兵當不成了!

    嬸嬸蹀躞著一雙小裹腳到公社,哀求公社武裝部長:「你們行行好,可憐他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就讓他去吧……"

    「名額有限,你讓我可憐誰?兵役法上沒有照顧孤兒那一款!」武裝部長一臉冰霜。

    來接兵的彭樹奎懷著憐憫之心,三次找那位部長說情,都碰了釘子。

    村裡明白人清楚,那武裝部長是位「雁過拔毛」的主兒,誰想從他手底下去當兵,不給他送點禮,那是門也沒有。

    窮山莊誰能有錢送禮,孤兒大壯又能拿得出啥來呢!

    他惟一的家業,就是父母撇下的那兩間破草房。

    「砸鍋賣鐵咱也得讓孩子參上軍!」莊裡的老人們一合計,狠了狠心:「為了孩子有個出路,扒房子!」

    村人含淚把那兩間房子扒了。到集上賣掉門窗和檁條,買回一條活鮮鮮十八斤重的沂河大鯉魚,星夜送給了公社武裝部長……

    第二天,孫大壯接到了入伍通知書!

    「孩子,……咱這兵當得不易呀!」臨別時,嬸嬸淚漣漣地囑咐大壯,「你大字不識一個,到了隊伍上,可得下力氣……人長力氣就是使的,攢在那裡也不能當錢花。……還有,跟誰也別碰嘴磨舌,人家說啥咱都忍著,支派咱幹啥就幹啥……你沒見老槐樹底下你董大伯家的老三,也是不認個字,可人家在隊伍上干了五年,轉業到什麼油田去了。孩子,好歹你也去吧,這個窮家你千萬別回了……」

    嬸嬸的話,大壯一句一句全記住了。他一句一句在落實

    陳煜一覺醒來,看看表,說了聲:「糟糕!」趕忙起床、穿衣服。大壯又替他多站了一個小時崗。

    踏著小路草棵上濃重的露水,他抵近哨位。

    「誰?」孫大壯端起槍,喝了一聲。

    「我,陳煜!」

    孫大壯把槍放下了。

    陳煜剛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孫大壯把槍往他懷裡一塞,逕直走了。

    「大壯!」

    孫大壯站住了,卻不回頭。

    陳煜走過來:「怎麼,生我的氣了?」

    孫大壯低頭不放聲。

    陳煜想起昨晚在琴琴面前介紹大壯是「笨熊貓」時,大壯賭氣似的轉身走了。他琢磨不出跟誰都沒翻過臉的大壯為啥不高興。他勸道:「大壯,別那麼小心眼兒,咱倆不是常開玩笑嗎?你走後,琴琴還直說你好呢。」

    「好個啥……」孫大壯低聲嘟囔道,「以後,你……別再喊俺笨狗熊了……」

    「狗熊?」陳煜不解地問。

    「在家時嬸嬸給俺講過,關東老林裡那大狗熊最膩味人了……它夜裡竄到苞米地裡掰棒子,掰一個扔一個,到天亮懷裡只有一個棒子……」孫大壯低聲說,「俺再笨,也不會像狗熊一樣……」

    陳煜恍然大悟。原來大壯把狗熊和熊貓混為一談了。當他在琴琴那樣的女性面前把自己的綽號認為是「笨狗熊」時,他自然會感到羞辱。尊嚴對人是無比寶貴的,再卑微的人,也是有自尊心的呀!一想到大壯一直承受著他認為是「笨狗熊」的綽號,陳煜心中一陣歉疚。

    「大壯呀,狗熊和熊貓,絕對是兩碼事兒。」陳煜趕忙解釋說,「熊貓是溫馴、可愛、最討人喜歡的動物。人們都把它當做美好和善良的象徵。世界上這種動物很少,它是咱們的國寶。」

    孫大壯抬起了頭。

    「前兩年省城公園運進一隻熊貓,滿城老少都排隊去觀望,我也去了。」陳煜津津有味地說:「那熊貓可逗人哩,人們把蘋果啦,鴨梨啦,一古腦地投給它,它樂滋滋地瞧著滿地蘋果和梨,挑了個最大的蘋果用兩隻前爪抱著,站起來走一步啃一口,還笑瞇瞇地望著人們……待它吃飽了,還仰在地上,用前爪拍打著肚皮兒,可把人們樂死了。大壯,你要見了,也准……」

    孫大壯聽入迷了。

    「對了,抽空我先給你畫一張瞧瞧。當然,有機會你要能看到真熊貓,那就更帶勁了。」陳煜拍了拍孫大壯的肩,「大壯,好好幹,當個團裡的標兵師裡的代表啥的,像指導員似的,不啥都能見識了……」

    「哪敢想那些。」孫大壯歎了口氣,「家,俺是回不去了,兩間房子全扒啦……像俺這樣的,在部隊上抱幾年鑽機,復員時能到勝利油田去就美啦。聽說那油田也用鑽機,俺當這兵也算趕巧啦!」

    「大壯……」陳煜聽出大壯把油田的鑽機和打坑道的風鑽弄混了。但沒忍心糾正。看來,任何一個生命的軀體裡,都有希冀和企盼呀……大壯那麼不顧一切地吃苦、幹活,原來為的就是那麼一點小小的希望啊!想到這,陳煜忍著心裡的酸楚說:「大壯,反正油田上鑽井也是力氣活,只要身子骨結實,有勁就行。」

    「勁俺有,有哇!」孫大壯抬起頭望著陳煜,兩隻眼睛在夜色裡閃著亮光,「過幾年俺去油田,你看真有希望嗎?」

    「有!有!」陳煜用力地點著頭。

    孫大壯興沖沖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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