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的年代」,熱鬧事兒就是多。尤其那些歷史上有過某種榮譽的「法定」先進單位,隔三差五就得來一番「慶祝」、「歡呼」什麼的,簡直應接不暇。好在年輕人天性好熱鬧,圖新鮮,因此總能樂此不疲,而且每次都能使他們的精神昂奮一陣子。
星期一下午,「渡江第一連」連部門前的操場上,早早地就打扮起來了。「加快掘進速度,誓死拿下榮譽室會戰大會」即將開始。
師政委秦浩帶著宣傳隊的四個隊員,把「林副統帥」用過的金盃和坐過的寶椅護送到連裡。誓師大會同時也是移交兩件寶物的隆重儀式。這也是秦浩精心安排的。他「突出政治」總能花樣翻新,其著眼點當然還是騎虎難下的工程,尤其是榮譽室。
金盃安放在有機玻璃框裡,底座是赤色大理石加工的,頗為精緻。寶椅上到處繫著紫綢蝴蝶結兒,乍一看有點像新娘坐的花轎。
金盃和寶椅是溢美之詞,其實都是尋常之物。金盃是博山陶瓷廠出的普通玉白色瓷杯,到處可以見到。寶椅倒是把古色古香的棗木太師椅,上面雕刻著各種花紋,雖說戰士們不常見,卻也說不上多麼寶貴。不過,這尋常的東西因為「副統帥」用過、坐過,就變得「國粹」般不尋常了。國粹總是具有神秘感和誘惑力的。況且又是當今最神聖的「國粹」!
「喂,你說這金盃和寶椅是哪裡來的?」
「肯定是林副統帥贈送的唄!」
「是不是從人民大會堂運來的?」
「說不準,反正是林副統帥坐過,用過。」
「得了吧,人民大會堂裡哪有這種椅子!」
「可能是副統帥家中的……」
戰士們正議論著金盃和寶椅的仙鄉是何處,大會鳴鞭響炮地開始了!
四名宣傳隊員精精神神地站了起來。兩位男宣傳隊員把寶椅高高抬起;一個女宣傳隊員用雙手把金盃托在當空;另一個女宣傳隊員則站在台側,舉著小拳頭帶頭高呼口號這陣勢,簡直像在天安門前開會一樣!
「同志們,金盃和寶椅的深遠意義我就不用多說了。」秦浩用手指著金盃和寶椅,激昂地說,「今天,我只講一句話:『渡江第一連』的勇士們,光榮啊!……」
全連一片歡騰。掌聲過後,宣傳隊員把金盃和寶椅放歸原處,然後像衛士一般恭立一旁。
殷旭升代表全連表忠心。
當他在台上慷慨陳詞時,台下的目光全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了——那位剛才托起金盃的女兵。
「俺聽過她唱歌,嗓兒那個甜呀……」
「她叫劉琴琴,是宣傳隊的報幕員。」
「這還用你說,全師誰不知劉琴琴!」
「她長得有點兒像李鐵梅……」
「土老桿子,你就知道李鐵梅!」
「就是呀,李鐵梅可絕比不上她!」
幾個戰士小聲議論著。其餘的戰士們一聲不吭,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劉琴琴,像是在欣賞一幅名畫……戰士們的注意力被引到另一世界中去了。這實在是會議主持者的一大疏忽。
即使在專業文工團一大群漂亮的姑娘中,琴琴也是個驚歎號!她太美了,任何場合的公眾集會,她的倩影一出現,都會引起周圍的注目和騷動。
如果是在舞台上,琴琴是會旁若無人的。此刻,面對一百多號男子漢火辣辣的目光,她顯得有些羞澀。落霞射來幾束金光,把她那姣美的臉龐,映得紅彤彤格外動人。一雙眼睛,黑葡萄似的清亮有神,偶一流盼,猶如荷葉露珠,滾動、閃爍。她見戰士們不停地在瞧她,便微微垂下臉,有些拘謹地抿起了嘴唇。可那嘴唇的線條越發顯得鮮明而柔和,更給戰士們以恬靜的感覺……
她當兵是個奇跡,是美創造的奇跡。
一九六七年夏,師宣傳隊的薛隊長去省城招文藝兵。一天,他走在大街上,猛然見前面走著位姑娘,那婀娜苗條的背影,立時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加快腳步越過那姑娘,回臉一瞧,眼前像倏然亮起一束禮花……
這姑娘就是劉琴琴。
薛隊長怕琴琴生疑,忙掏出證明信遞過去:「你願意參軍嗎?我是來招文藝兵的!」
高中畢業已一年多的琴琴閒居在家,媽媽正為她上山下鄉的事發愁。要是能當兵,當然是再美不過的事。但她卻搖了搖頭:「俺不當兵,也當不成兵。」
「咋當不成?」薛隊長十分有把握地說,「只要你願意,這就辦手續!」
是的,像琴琴這樣的姑娘,不用考她會不會唱歌,不用看她能不能跳舞,單憑這身段兒和臉蛋兒,放在師宣傳隊就是第一號的牌子!
「快告訴我,你爸爸在哪個單位?」
琴琴低下了頭,良久沒吱聲。
薛隊長悟到了什麼,輕聲問:「你媽媽呢?」
「在省藝術學校美術系。」
薛隊長記下了琴琴家的住址,扭頭直奔省藝校。一調查,他心涼了大半截。
琴琴的爸爸原是某大學中文系的講師,一九五九年被補打為右派,一九六O年冬去世。琴琴的媽媽作為省藝校美術系的老師,也因販賣封資修的黑貨正受批判。這種政治面貌,琴琴怎能參軍?!
但是薛隊長不死心。為了他的宣傳隊一鳴驚人,他不放棄任何努力。他讓琴琴到醫院檢查了身體,拿到體檢表後又帶上琴琴的半身和全身照片各一張,火速返回師裡,讓師黨委定盤子。
師黨委成員聽罷薛隊長的匯報,一位大老粗副師長望著琴琴的照片,當先開了口:「我看讓她來吧。這麼多槍桿子,還能反了她一個說說唱唱的小丫頭!」
還是秦浩站得高些:「黨的政策,重在表現嘛!」一錘子定了音兒。
師黨委全票通過,出奇地順利!薛隊長星夜返回省城向琴琴報喜。
臨行前夜,媽媽把琴琴摟在懷裡,不停地擦淚。琴琴是她唯一的孩子,母女相依為命。琴琴讀高中時,英語學得特好,媽媽期望女兒上大學深造,將來能成為個翻譯。然而,史無前例的風暴把女兒上大學的機會葬送了。眼下,女兒就業無路;社會上又那般亂騰,閒居在家終究不是常法。左思右想,媽媽含淚對女兒說:「琴琴,去……去吧。媽媽不攔你。到了部隊上,少說話,好好幹。部隊上的黨組織還沒癱瘓,會講政策的。總不會有人罵你是『黑五類』吧……」
琴琴淚別了媽媽,穿上了軍裝。
殷旭升代表全連表完忠心後,各排的代表相繼登台宣讀決心書或誓詞。殷旭升略一沉靜,這才發現戰士們心不在焉;臉朝著發言的人,眼睛卻斜著劉琴琴。他心裡好不著惱。怪不得都坐得這麼穩當,方纔他還以為是衝著自己的發言呢。現在他既不便發作,也沒法制止,斜眼一看,秦政委笑瞇瞇的尚未察覺,也只好由他們去吧。
各排的代表發完言後,殷旭升大聲宣佈:根據秦政委指不,寶椅存放在連部,金盃從「錐子班」起始輪換,每班敬存一周。
「另外,」秦浩接著殷旭升的話說,「為了加強現場政治工作,師黨委決定將師宣傳隊全部派到施工第一線。這四位宣傳隊員就留在你們連了!將他們插到各班去,進行戰地鼓動,直到你們拿下榮譽室!」
掌聲,暴風雨般的掌聲經久不息。不知人們是在為金盃、寶椅鼓掌,還是為美麗的姑娘歡呼……
劉琴琴被分到了「錐子班」。
散會後,陳煜便跑過去跟琴琴打招呼。琴琴的媽媽是陳煜的老師,加上陳煜和琴琴又是一起被招來的文藝兵,彼此很熟悉。
陳煜剛拎起琴琴的背包,彭樹奎走過來。陳煜忙介紹說:「琴琴,這是咱們的彭班長。」
「彭樹奎。」彭樹奎點頭笑笑。
四班分了個男宣傳隊員。當彭樹奎捧杯帶人往回走時,四大鬍子跟了上來,不無妒意地拖著長腔:「行呀,老錐子,便宜都讓你們佔了。」
不知他是指金盃,還是指琴琴……
開飯了。好長時間沒開葷,今晚生活大改善:大米飯,紅燒刀魚。香噴噴的味兒好誘人!
席棚外,孫大壯打來飯菜在分盛。他挑了幾塊又寬又厚的刀魚,先盛到了琴琴的碗裡。他抬頭看了看站在旁邊看他分魚的班副王世忠。
「大壯,再給她添上幾塊。」王世忠說話從來沒有這樣和氣過。
有了班副這句話,孫大壯更是滿菜盆裡又挑又揀,給琴琴盛了滿滿一碗魚。而他自己的碗裡,只有兩個魚頭兒……
這時,琴琴在席棚裡洗完臉,和班裡的同志們一起走出來。
正當大家圍成圈要進餐時,猛聽琴琴「啊——」一聲尖叫。她把碗裡的魚一下倒進菜盆,接著跑到水龍頭前,將碗刷了一遍又一遍。
全班愕然。
彭樹奎望著陳煜:「怎麼,琴琴不吃魚?」
「她媽媽也不吃魚。唉,三言兩語道不明白……」陳煜面色憂鬱,又是歎氣,又是搖頭。
彭樹奎起身奔伙房去了。炊事班聽說琴琴不吃魚,二話沒說,當下用香油給琴琴炒了十幾個雞蛋。
琴琴哪能吃得了這麼多,她把尖尖的一碗雞蛋用筷子朝每個碗裡夾。全班你躲我閃,不好意思接受琴琴的饋贈。但是,另有一股溫馨的氣息令戰士們陶醉。當大家推讓不過,每人碗裡多了一點兒炒雞蛋時,一種朦朦朧朧的幸福感湧上心頭。嘿,連王世忠吃飯也不狼吞虎嚥,變得文雅起來了……
「錐子班」還沒吃完飯,其它班的戰士紛至沓來。說是來看看金盃,眼睛卻離不開琴琴。
彭樹奎站起來:「回去,都回去吧!金盃每班敬存一周,到時候你們再仔細瞧……」
各班的戰士們悻悻然而去。
吃完飯,孫大壯扛起琴琴的行李,和陳煜一起,把琴琴送到女宣傳隊員住的席棚裡。
孫大壯把琴琴的行李歸整好,陳煜對琴琴說:「這是連裡的五好戰士標兵,『笨熊貓』!」
琴琴笑靨微露伸出手:「謝謝你,笨……」她回頭遲疑地看了看陳煜,顯然感覺到「笨熊貓」不該是一個人的正式名字。
陳煜笑了:「他叫孫大壯,『笨熊貓』是我給他起的綽號。」
孫大壯的臉騰地紅了,他收回伸出的手搓了搓,頭一沉,一聲不吭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