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墳塋 正文 第六章
    整個龍山工地全面停工學習。

    抓石頭先抓人頭,磨刀不誤砍柴工嘛。

    這本來是殷旭升的拿手戲,但這次他心裡犯了嘀咕。秦浩專門打電話來交代他:要用大批判開路,徹底肅清郭金泰對龍山工程散佈的悲觀情緒;要聯繫「萬歲事件」,進一步激發戰士忠於領袖的感情。同時要解決全連同郭金泰思想感情上劃不清界線的問題。這是個很棘手的難題。殷旭升清楚郭金泰在「渡江第一連」的威望。處理這種事情不能簡單輕率,不能靠高壓政策。否則,傷害了戰士的感情事小,影響了下一步的工程事大呀。

    他更清楚,解決全連的問題關鍵在「錐子班」,「錐子班」的問題關鍵又在彭樹奎。彭樹奎一直是郭金泰最器重的班長,兩人關係極密切。只要彭樹奎能殺個回馬槍,那麼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只是這種可能性太小了。

    左思右想,殷旭升終於想好了兩步棋。他決定不親自插手「錐子班」,否則局面搞僵了沒人出來收拾。他要先讓副班長王世忠「過河」,壓住陣腳,造開聲勢,敲山震虎,逼迫彭樹奎就範。如果這一招不能奏效,再……

    上午,殷旭升先將連裡幹部、黨員和正副班長集中到連部,傳達了秦政委的電話指示精神,學習了「九大」文件,安排了批判郭金泰的步驟。會結束時,他悄悄將王世忠留下,耳提面命,進行了一番指點。

    王世忠也許因為在師政委身邊工作過,耳濡目染,很是突出政治,發言總愛湊些「四六句」,戰士們背地裡稱他「班政委」。他不僅在施工中是個敢玩命的人物,搞革命大批判,也是個「指哪兒打哪兒」的角色。只要領導一揮手,他就會像錐子一樣刺出去,一下子見血!……

    吃過午飯,殷旭升又來到「錐子班」找彭樹奎。他壓根兒不指望彭樹奎提供什麼有份量的「炮彈」,只想委婉地說服彭樹奎,讓他在下午揭批郭金泰時能有個較積極的態度,那樣起碼可以保證「錐子班」的揭批會不至於煮成夾生飯。

    彭樹奎不在。殷旭升看看表,開會的時間快到了,他只好把正在寫批判稿的王世忠叫來,又細心地囑咐了一番

    「錐子班」的揭批會開始了。

    彭樹奎無精打采地按指導員的佈置說了幾句開場白,便捲起一支「喇叭筒」,默默地吸了起來。

    「我開第一炮!」王世忠拿著事先擬好的發言稿,兩眼噴射著怒火,「郭金泰反對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最親密戰友林副統帥,是一貫的!」

    全班人人臉色驟變。過分嚴肅的政治氣氛,使他們一下子失去了活人的表情,個個呆若廟堂裡的泥雕。

    「去年元旦我們炸掉雀山工程時,郭金泰嗷嗷大哭,他哭啥?哭他的黑主子彭德懷!這完全說明,郭金泰和彭德懷早就是一丘之各!」

    「噓——,he——貉,是一丘之貉,不是各……」陳煜認真地糾正他。

    王世忠兩隻眼鼓成一對電燈泡,朝陳煜不滿地瞪了瞪:「不管是各還是啥,誰敢反對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我王世忠就要和他刺刀見紅!」

    席棚內的空氣像凝固了一樣。

    「更為嚴重的是,郭金泰一手製造『萬歲事件』,和毛主席分庭抗禮!其狼子野心何其毒……」念到這裡,頓住了。他覺得不那麼上口了,他猜想這準是抄報紙時落了一個字,可又一時想不起來「毒」字後面該是個什麼字。

    有人在竊笑。凝結了的氣氛一下子被稀釋了。

    「嚴肅點!」王世忠狠狠地掃了大夥一眼,接著念道,「針對咱『錐子班』有些同志還跟郭金泰劃不清界線,我們就是要剝畫皮,列罪狀,徹底批倒批臭郭金泰!」他瞄了眼彭樹奎,又補了句:「親不親,線上分!」

    彭樹奎大口大口地吐著煙。

    他想不通。

    雀山工程是一九六。年三月竣工的,他入伍只趕上工程掃尾。一九六八年元旦,他和連裡的一些同志奉命重返半島北部,把當年雙大功營的營屬坑道、工事,都和雀山工程一起統統炸掉了。那百里外都聽得見的爆響,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如果單是為了否定彭德懷,就炸掉那樣龐大、那樣耗費資財的工程,他這連兩間房子都蓋不起來的農家子弟,至死也不能理解!

    所謂的「萬歲事件」,他是親眼目睹的。營長的全部「罪過」就是在困難時期,賑濟了龍尾村的百姓。天地良心,那是救人命啊!就是從那件事上,他才真正地認識了一個共產黨員,一名黨的幹部,認識了整個黨。自信有這樣的黨員在黨與人民中間穿針引線,共產黨的天下篤定要千秋萬代的。

    誰能想到今天這又成了罪過呢!

    這龍山工程危機四伏,事故不斷,誰心裡都明白,只不過既然當了兵,就不能把命全看做自己的了。營長是為戰士的安危擔憂,才多次與秦浩發生衝突,落個這般下場……

    唉!營長啊營長,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嗎!別說是副統帥關懷的工程,就是司令員、軍長定點的工程,也輪不著咱們去操心啊!這幾年軍長、師長走馬燈般地換,修工事建坑道,一個軍長一個招,一個師長一個令.拆了建,建了拆,後任否前任,一任否一任……咱也分不清到底哪個是「戰略家」,輪到基層,只管干就是了,反正都是「干革命」,都是「為戰備」。上面叫咱咋干就咋干,不就得了……

    前思後想,彭樹奎打定了主意:要批就批「大比武」的事,可以把自己和營長綁到一塊兒批,千斤罪過,能替營長分擔五百……

    「怎麼都啞巴了?」王世忠見揭批會冷了場,班長又不吱聲,急了。

    「我說。」陳煜開了口,「剛才班副的發言不錯。不過,還不夠勁兒。下面,讓我們共同學習最高指示——」說罷,他打開語錄本,鄭重地宣讀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那一段,繼而把調門提高了八度,「我認為,應該立即槍斃郭金泰!」

    全班都驚恐不解地望著陳煜。

    陳煜不動聲色:「其實,班副早已給郭金泰的問題定了性,按《公安六條》的規定,郭金泰是死有餘辜哇!」稍停,陳煜又一本正經地說,「還有,我認為應建議公安機關,到龍尾村去把福堂老頭,把當年跟福堂老頭喊『郭營長萬歲』的那些男女老少,全部抓起來,統統槍斃!中國人太多,反革命也出得多!革命就要有鐵的手腕,多抓一批,多殺一批!」說罷,手掌向下一劈,做了個砍殺動作。

    王世忠睜大眼睛望著陳煜。

    「還有,我認為,光把雀山工程炸掉還遠遠不夠,應該再派人去半島北部,把當年蓋的那些營房也統統炸掉。那也是彭德懷掌權時建的,聽說是按蘇修營房的圖紙搞的,不炸掉它,既不能徹底否定彭德懷,也不能徹底批判修正主義!班副同志,你說呢?」

    王世忠沒敢搭腔,他被陳煜這番聳人聽聞的演說鬧懵了。

    「還有,聽說咱班一九六四年大比武的那面錦旗燒了,可這面打濰縣的老旗還在飄揚,」他回身指了指掛在席牆上的那面褪了色的錦旗,「我建議,應該把這面旗,連部『渡江第一連』那面旗,還有營裡『雙大功營』那面旗,都立即燒掉!」

    「你……」王世忠額角上青筋在暴跳。他心疼地瞟了眼掛在席棚正中的那面「錐子班」的錦旗,怯怯地說:「你別瞎聯繫嘛。」

    全班都曉得,自王世忠來當班副後,那面錦旗就像他的命。

    「沒法子呀!」陳煜面帶不無惋惜的神色,「大家想想看,班裡的旗,連裡的旗,營裡的旗,都和郭金泰有聯繫,不燒掉它,怎能徹底批判和否定郭金泰?」

    王世忠語塞了。

    「還有……」

    「還有,還有,你還有完沒完!」王世忠終於按捺不住了。

    「咦,『班政委』同志,你可別當趙太爺,不准咱阿Q革命啊!」陳煜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有人又偷著笑了。

    「你……又販賣黑貨!」王世忠察覺到陳煜是在戲弄他。

    「黑貨?你敢把魯迅先生的著作說成是黑貨?」陳煜唬起臉來正色道,「你在惡毒攻擊中國文化革命的先驅!」

    王世忠猛然打了個冷戰,嚥了口唾沫,不敢言語了。他發覺自己又鑽進了陳煜的圈套。

    以前他就吃過虧——

    一次,全班學習「抓而不緊,等於不抓」那條最高指示,王世忠突然靈機一動進行了發揮性的闡述:「『抓而不緊,等於不抓』,就好比手裡抓著個麻雀,你要是不抓緊呢,它就飛了。」

    陳煜笑嘻嘻地問:「要是抓得很緊很緊呢?」

    王世忠咧嘴一笑:「那不抓死個尿的了!」

    話一出口,他就發覺不對了,細一琢磨,競出了一身冷汗。最後,還是彭樹奎說了句:「不會比喻別瞎比喻!」好歹替他圓和過去了。沒想到今天又遭到陳煜的算計,有氣也只好忍著點。

    這年頭,不單「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兵遇上秀才也得處處提防碰響「政治地雷」。

    揭批會又冷場了。

    王世忠鼓著眼睛滿屋撒摸了一陣子,終於找到了出氣筒,於是大聲對「笨熊貓」吼道:「孫大壯,你這五好戰士標兵,揭批郭金泰,你是啥態度?」

    「俺……俺擁護。」

    「你擁護誰,嗯?」

    「好啦!知道啥說啥,誰也別逼誰!」彭樹奎火了。

    殷旭升在席棚外站了很久了,裡面發生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心中又氣又惱。眼見彭樹奎又要與王世忠戧火,怕鬧出亂子,趕緊朝棚裡喊了聲:「彭班長——,你到連部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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