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幻河圖 正文 第五章 一門沒落的技藝
    尼亞斯(Nias)島的酋長之子必須在父親死前,用嘴或一個袋子捉住最後一口氣,酋長的靈魂就在其中。在他死時也將通過最後的氣息將靈魂傳遞下去,真正的繼承權只能由此確立。

    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有機會得到傳承。千萬年來,劇烈的動盪和平凡的生活抹去了許多痕跡。然而,有些事物的生命力正如其本身一樣不可思議,在時間之流的消磨中,它們時刻在尋找著機會,試圖以常人無法想像的方式重新出現在人世間。

    南街對裘澤來說有著無窮的吸引力,沿街每一個攤主的每一件古玩都能構成吸引他的一個理由。他喜歡歷史,喜歡在這些小玩意兒上徐徐翻開的感覺,每翻開一點,他就覺得歷史更神秘一分。

    不過今天,在裘澤腦海中縈繞不去的,卻是另外一些事情。或許這也能歸入歷史的範疇,在過往時間中所發生的一切,這就是他自己對於歷史的定義。

    七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定發生了什麼;在這個夜晚之前,他所有親族的身份就已經被迷霧籠罩;在這個夜晚之後,自己不同尋常的感知力難道只是一種純粹偶然的基因突變?

    而現在,就在這條南街上,神態各異的遊蕩者和錯落的古董鋪子之間,終於出現了一些蹤跡。他毫不懷疑,順著這些蹤跡,他會看到些意料之外的東西。

    拍賣行小樓的門口,依然是那位青黑眼保安大叔。不過今天他戴了一副茶色的老式太陽眼鏡,正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發呆。他發呆的神情很認真,有什麼人在身邊經過毫不關心。

    裘澤拜訪的是昨天不肯對照相怪客負責任的經理。對這家拍賣行來說,裘澤已經是一個客戶,但他也只是個花了不到一萬元又年紀幼小的客戶,所以經理先生並沒表現出足夠多的尊敬。

    「打包拍賣的東西非常多,我不清楚你說的銅鏡到底是哪一件。而且我們自有收貨的渠道,說是商業機密大概嚴重了點,但也不方便隨意透露。再退一步,就算我在有空的時候幫你查到這件東西,也不能就這樣把信息放給你,起碼我們也要得到對方的同意,是不是?」

    經理先生拿出一支煙,夾在手指間用濾嘴輕輕敲著檯面,漫不經心地說著推三阻四的話。

    「可是,這面銅鏡真的對我很重要。」裘澤硬著頭皮說出懇請的話,不過經理只是聳聳肩,以示愛莫能助。

    裘澤一肚子話悶在肚子裡,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合適。一個人生活了這麼多年,什麼事情都習慣自己獨立解決,從不求人,當然也不會知道求人的時候該怎麼說怎麼做。

    裘澤當然清楚,事情並不像經理所說的那樣困難,但顯然他並不認為有幫這個忙的必要。如果自己是拍賣行的常客,又或者昨天多花了十倍的錢,或許他的態度就會有所不同。談不上勢利,這只是人之常情。

    看出經理不願鬆口,裘澤也不強求。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此放棄,他已經想到法子了。

    對裘澤的另一個問題——照相怪客的來歷,經理倒是很爽快地給予回答。他委託拍賣的古畫在昨天讓拍賣行淪為業界笑柄,這讓經理提起他來言語間相當不客氣。

    「這個老頭兒腦子有病。是真的有病,精神有問題,時好時壞,我看是壞的時候居多。這條街上許多人都認得他,在北街虹橋附近的一條巷子裡有個小店舖,裡面擺了很多他拍的照片,有誰會去買呢,天曉得。我是沒看過,腦子不正常的人能拍出什麼好照片。」

    這話就說得很沒有水平,許多大畫家腦子都不正常,比如凡·高,因為他們眼中的世界和凡人不一樣。而攝影大師眼中的世界肯定也有點不一樣,所以他們會選擇常人想像不到的角度和方式進行拍攝。但這絕不意味著能拍出鬼影來。

    往虹橋走去,南街一如往日地熱鬧。就在城樓殘跡不遠處的一家店舖前,更是圍攏了一大群人,裡面傳出斷續的號哭和斥罵聲。總是有那麼多人愛扎堆看新鮮,裘澤沒有停步的心思,想到又要和那個古怪的老頭打交道,他的心情就有些抑鬱。

    殘坯下有人賣糖葫蘆,裘澤要了根串著橘瓣的,邊走邊吃。味蕾接觸到橘子汁液的時候,心情也隨之安逸了少許。

    虹橋已在不遠處,裘澤心裡忽然一動,停下步子回頭看。

    他剛才走過一家紙鋪,門上新掛出一副對聯,記得從前是沒有的。上聯是「滄水巫山原有對」,下聯卻看不清楚。相對其他的古董店,這家的門前顯得冷清些,並沒有看客逗留。裘澤覺得是自己的錯覺,那個方向彷彿曾有人在打量自己。

    蓮河由西向東,安靜地從虹橋下流過。河水既不清澈,也算不上混濁,帶著平淡的生活氣味。半瘋癲的照相怪客對附近的店主來說並不陌生,裘澤略一形容他的模樣,就得到了指引。

    「往前再走一點,黃色幌子後面的巷子走進去。」藏銀飾店的女老闆尾指上戴著尖尖的銀指套,上面鏤著藏密的符紋,翹起來指路的時候亮閃閃很奪目。

    在南街和北街的小巷裡,尋常的住家如今也少了,多是些旅舍和酒吧。裘澤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目標,一間接近小巷盡頭的貼滿照片的小屋。

    照片小屋的門邊有個櫃檯,後面放著把空著的靠背圈椅,拙劣的仿明作品,用得久,上面的漆已經開始剝落。屋裡的光線不太好,下午時分自然也不會開著燈,要看清牆上密密貼著的照片,得走近細看。

    屋裡此刻只有他一個人,往裡走有一個狹小的衛生間,旁邊的木樓梯通向二樓。

    「有人嗎?」裘澤問了兩聲,沒得到任何回應。

    他順著樓梯走到二樓,這裡顯然是店主人的私人居室,門沒關,裡面亂糟糟的。電視機開著,床上的毛毯沒疊起,扭成一團堆在床角。裘澤只是匆匆一瞥,就趕忙退回到一樓。

    「有人嗎?」他又徒勞地喊了幾聲。這樣門都不關就跑出去,在這個距離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還很遙遠的社會裡,太不正常了。裘澤開始相信經理先生對照相怪客的評價,並不是刻意的惡毒攻擊了。

    他是靠賣照片為生嗎?牆上貼著照片,櫃檯上還有幾沓印了照片的明信片。

    裘澤走到近前,端詳起這些照片,只看了一眼,就驚訝地愣住了。

    牆上原本粘了許多報紙,照片是用透明膠貼在報紙上的。有些地方貼得密,有些地方則很空,還有些貼歪了,顯得十分凌亂。如果是故意的,那麼無疑是很高明的做法,比整整齊齊地貼更有藝術感覺。要知道藝術和瘋癲有時的確相差不遠。

    這些照片都是黑白的,看起來和他的那張很相像。相像的意思是,不僅是黑白的,而且有鬼影。

    每一張照片上,除了清晰的景物人像之外,都有淡淡的海市蜃樓般的模糊光影。

    照片拍的都是南街和北街,上面的建築和街道全是裘澤熟悉的。可是那些扭曲的朦朧的影子一團一團,出現在真實的景物旁邊,有些則相互重疊在一起,就營造出極詭異的氛圍,讓人看了心裡惶恐不安。

    這和看一張照片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滿眼滿屋子的照片,羅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屋子裡的人陷在網中央,被難以言喻的陰寒包圍、收緊,難以逃脫。

    裘澤深吸了口氣,往旁邊有陽光的地方挪了挪。只是偶爾從雲層縫隙間透出的陽光很快又被遮擋住,灑在地上的那抹光越縮越小,終於不見了。

    這真是個讓人不舒服的地方,不過從另一個方面想,要是這兒的照片沒有特異之處,又怎麼能作為藝術品出售呢。現代藝術有很多作品都會讓人看了不舒服,這些效果,可能是通過曝光或其他什麼手段刻意營造出來的吧。

    裘澤試圖以這樣的理由來解釋一屋子的照片,但他很快又想到,在照片上加上隨意扭曲的光影可以做到,但昨天拍的那張照片上,卻分明有他奶奶的模樣啊!

    他彷彿又聽見老頭怪異的聲音。

    「卡嚓,卡嚓。」

    裘澤快步走出小屋,沒有人在那裡。

    他抬頭看了看天,濃淡不一的雲、被遮住的藍天、雲後時隱時現的太陽,周圍空氣裡充滿熱度。好歹這還是光天化日之下,裘澤自嘲地笑笑,返身又走了進去。

    這一次,他定下神來,很認真地看每一張照片。

    的確全都是這條街,或者說這兩條街,這也有些不尋常。對一個攝影家來說,他的取材未免過於狹窄了些。

    「你知道嗎?這是條鬼街。」他又想起怪客曾經對他說的話。

    這些貼著的照片全都是街景,並無人物的特寫。所以照片上一團團虛幻的影像和自己照片上的相比要小許多,不易辨別那到底是些什麼。細看之下,像人形的不多,都是些空中樓閣般的屋簷一角,真的極似海市蜃樓呢。

    那些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樓閣,有的顯出一截屋脊,或者幾根廊柱,再或者半面影壁、少許騎樓,古意盎然。

    裘澤看了許久,等待的主人遲遲未出現,只有幾個遊客曾在門口探頭張望,也很快離開。

    「這是……」滿屋的照片是貼在報紙上的,報紙下面當然就是牆壁了。但裘澤忽然發現並非這樣,在一方報紙的下沿,有一截沒被完全遮住的東西露了少許出來。

    裘澤捻著報紙一角,輕輕一掀。這報紙只是在上沿處有粘膠,或者釘了大頭釘,很容易就露出了後面的照片。

    是照片,一幅放得很大、塑封起來的照片。黑白的,很清晰,沒有鬼影。

    拍的也是街景,只是沿街的那些店舖,卻是一幢幢的木造樓閣,和現今南街盡頭殘留的幾幢木樓全然一個風格。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酒樓店舖裡空空蕩蕩,有些豎在店前的招幌,因為沒有風,垂了下來,看不清上面寫了些什麼。

    那麼別的報紙下面呢?裘澤順手一掀旁邊的一張報紙,果然,那兒藏著另一張大照片。

    一圈看下來,藏在報紙下的照片有二十多張,全都是沒有人的古風街景。有些照片上能看見那些無人店舖的招牌,比如「香飲子」「王家紙馬店」「劉家上色沉檀楝香」,好似某個古裝影視劇的拍攝基地。

    裘澤總覺得這街景非常熟悉,一張張看過來,忽地在其中一張照片上看見了虹橋,而後又在另一張照片上認出了那幾幢小樓,那正是現今南街盡頭大火燒剩下的幾幢。

    他當然就明白了這組照片拍的是什麼地方。

    這是曾經的南街和北街,在它們剛剛建成,還沒有對外開放,更沒有被大火燒燬的短暫時間裡拍的。

    這似乎證實了此間主人的攝影家身份,他極可能是被那位後來倒了大霉的地產商人邀請來,拍了一組古街的照片,作為宣傳之用。而照相怪客也覺得這是自己相當滿意的一組作品,放在這裡來展示。

    這是充滿了寧靜古韻的一組照片,任何一張上都沒有出現鬼影的蹤跡。可是它們現在卻被報紙遮蓋起來,換上了數百張詭異的照片。

    七年之前這位照相怪客肯定還相當正常,要是現在這副樣子,沒有哪個老闆會請他來拍照片的。

    雲層越來越厚,天已經完全變陰了,照相怪客還是沒有出現。裘澤惦記著他的銅鏡,都快到放學的時候了。他決定改天再來,反正地方已經確定了,人總歸是找得到的。反倒是那老頭瘋瘋癲癲,找到了也未必能問出些什麼。

    也許他只會啞著嗓子,反覆念叨著:「這是條鬼街。」

    裘澤打了個冷戰,拐出小巷,走過虹橋,往遠景中學走去。一路上,他回想著那組照片,總有些古怪的感覺驅之不散。

    「別走得那麼急,小哥算一卦吧。」說話的老頭身邊豎著「周易先天神卦,趨吉避凶」的牌子,說話的神情和弄堂口賣彩票的山羊鬍很相近。

    裘澤搖頭,加快腳步從他身邊走過。

    南街北街上有很多這些鐵口神相,在這古老中國文化氣息異常濃重的地方,這個行業的興旺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慢慢走,才看得清楚路。」老頭歎息著說,裘澤早已經走遠了。

    推開俞絳辦公室的門,裘澤就聞到了貓尿味道。他一激靈,第一反應就是擔心幹出了這種事情的煤球是否還活著。

    俞絳不在。

    煤球在沙發上叫了兩聲,歡迎主人的到來。它看起來好得很,沒有一點傷痕。俞絳的LV包倒在沙發上,裡面那包豆子拌魚乾裡的魚乾已經被它吃了個乾淨,豆子散落在包裡,很顯然那兒已經是一團糟了。

    值得慶幸的是煤球沒有尿在包裡,它多少還懂得吃東西和尿尿要分開在不同的地方。遭殃的是辦公桌上的另一些豆子,顆粒要小一些,沒裹調味的澱粉,應該是很傳統的口味,放在一個塑料方盒裡。煤球大概把這當成了大粒的貓沙,毫不客氣地一泡尿澆上去。裘澤都很奇怪它是怎麼爬上辦公桌的,這對背著烏龜殼的小貓是件有點難度的事情。不過煤球做出過太多讓人驚訝的事情,而且現在裘澤的心思完全被另一樣東西吸引了。

    放在茶几上的銅鏡。

    銅鏡背面朝上放著,打開的機關並沒有復原,玉蓋就放在銅鏡旁。

    裘澤把銅鏡和玉蓋拿在手裡,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奶奶的銅鏡竟然還有這樣的秘密!

    打開的銅鏡背面有一個淺淺的凹槽,銅鏡本來就不厚,這個暗槽看起來除了紙之外也放不進其他什麼東西。現在這兒是空著的,不論這裡面曾經是否有東西放著,現在已經沒了。

    這個機關最精巧的地方在於隱蔽性,現在既然已經曝光,裘澤端詳了一會兒,就明白了究竟,把玉蓋覆上去,對著卡口一旋,重新合在了一起。

    可是俞絳去了哪裡?

    棄打開的銅鏡於不顧,連自己被翻亂的包和沾了貓尿的豆子都未曾收拾,她到底幹什麼去了?

    如果銅鏡裡原先藏著什麼的話……是和這有關嗎?銅鏡裡的東西重要到讓她把其他一切都暫時放下了?

    既然連包都沒有帶走,那總是要再回來的。不過有些人的行為很難用常理去推測,裘澤覺得俞老大就是這樣的人。

    已經過了放學時間,教室沒剩幾個人,文彬彬和阿峰居然已經先回去了,也沒和他打個招呼。把煤球和銅鏡塞進書包裡,裘澤往校門走去。

    他並沒打算就此離開,而是找到了斜眼老趙。

    收舊貨的漢子剛把新收的瓶瓶罐罐和廢紙紮好,摞在車上。他今天所獲頗豐,蹬踏板的時候向前傾著身子,隨著一聲吆喝駛開了。一串晶亮的硬幣從老趙的手裡拋起來,又叮叮噹噹地落回去,對一個斜眼來說這手真是帥極了。他把這些硬幣和幾張舊舊的紙幣放進一個小布袋裡,轉身走進校門。也不知這錢是要當公費上交,還是揣進他自己的口袋裡。

    「大叔,你看見今天新來的俞老師了嗎?」裘澤問他。

    「早操的時候站在主席台上的那個女老師?」

    「對,她離開學校了嗎?」

    老趙的眼神特別好,這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不知這是不是對他先天缺陷的一種彌補。只要他沒恰好走開,俞絳這麼惹眼的人進出校門肯定會看見。

    「沒。你找她啊?」

    裘澤點頭。

    「先前,我見她往那邊去了。」

    「小樹林?」裘澤有些驚訝,她去那裡幹什麼。

    遠景的校區比普通中學大許多。教學區裡有足球場、籃球場、游泳池,再往裡走是住宿區,一小部分學生和老師住在這裡。小樹林就在住宿區裡,這是一處坡地,面積比足球場還要大些,其中有許多百年以上的古樹。按照園林局的有關規定,這片樹林要原生態保存,不能有任何破壞。

    這片小樹林自成一片天地,順著盤旋小徑往裡走,空氣、濕度和溫度都漸漸變得和外面不同。小徑通往坡頂,那兒有個涼亭,其他地方沒有現成的道路。古樹的盤根錯節之間,是埋葬了多年落葉的肥沃泥土。這兒是野貓的樂園,偶爾會見到松鼠,這在大城市裡是極少見的。

    這樣一個綠肺,其天然野趣可不是那些付出大代價在城市中心建造起來的綠地能比的。遠景的學生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這片樹林對他們極具吸引力。尤其是那些住校的,到了晚上,樹林裡總有些朦朧人影,營造出許多曖昧氣息。

    裘澤沿著小徑穿過涼亭,從樹林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並沒見到俞絳。他心裡有些狐疑起來,是不是斜眼老趙看岔了,俞絳並沒往這邊來。

    再次折返,走到一半的時候,從樹林深處隱約傳來奇怪的聲音。

    順著聲音尋去,走了一小段,在一株大樹旁,裘澤瞧見了俞絳。

    俞絳現在的模樣,讓裘澤張大了嘴,怎麼都合不起來。

    她居然在蹭樹。

    這是一株二百四十年樹齡的香樟樹,園林局的古木保護標示牌就掛在樹上。在這片樹林裡,屬於最古老的幾棵樹之一。而俞絳正張開了雙臂拍打著樹幹,一轉眼又拿肩膀斜過來蹭樹幹,沒過多久,又換了個姿勢,用後背靠在樹上磨來磨去。

    發瘋了,發瘋了,俞老大肯定是發瘋了。只聽說過皮糙肉厚的野豬經常會蹭樹來止癢,哪有人蹭樹的,還是這麼一個臉蛋漂亮、身材火辣的女人。

    怪不得她平時說話做事都和一般人不一樣,原來根本就是瘋的呀。

    裘澤傻愣愣看著俞絳發瘋,一時不知是該上去打個招呼,還是趁早偷偷溜走,當做從沒看到過。

    俞絳做了這麼多高難度很耗體力的動作,也有點氣喘,停了下來。這時她披頭散髮,身上穿的緊身T恤也沾了許多黃褐色的樹皮碎屑,居然沒有破,算是質量相當不錯了。

    她彎腰從旁邊的地上撿起一卷絲帛,展開一小段瞄了幾眼,惱火地重重哼了一聲,忽地抬腿往香樟樹上踹去,沒有一點愛護古木的自覺。

    也是該遭報應,樹木生長得越久,樹幹上就越容易產生空洞。香樟木本就防蛀,所以不至於會被蛀出大洞,但小坑小縫也是有的。俞絳今天穿的是高跟鞋,尖尖的鞋跟正巧插進一個小洞裡。

    裘澤本來已經想清楚,還是別讓俞老大發現自己看見她發瘋比較好。此時正輕手輕腳地往後退,看見俞絳一腳插進樹裡拔不出來,那樣子太過可笑,忍不住笑了一聲。

    俞絳聽到聲響,立刻回頭。這邊掛在樹上的腳又在用力往回拔,只剩了一隻腳在支撐重心,沒把握住平衡,一聲慘叫往下摔。

    右腳掛在樹上,人往下摔,這姿勢自然是頭衝下的狗吃屎式。好險,她用手在臉前擋了擋,沒讓臉扎進泥地裡。

    高跟鞋的鞋跟奇跡般並沒有折斷,所以現在的樣子嘛……幸好她穿的是皮裙,質地不錯。否則一般的短裙,這樣的姿勢摔倒,一隻腳還高高翹起來,就要嚴重走光了。

    俞絳用手撐著地,抬起頭惡狠狠盯著裘澤看。

    裘澤向後退了一步,心裡嘀咕。俞絳如果不踹古樹一腳,怎麼會摔倒,現在這個模樣好像是要把賬記到他頭上一樣。不過俞老大連放屁都要記到他頭上,似乎這種事情已經做熟了。

    俞絳瞪著裘澤,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過當務之急是先爬起來,她用手撐起上身,用跪倒的左腳使勁,插在樹上的右腳往回拉,終於整個人又慢慢地站起來。

    她剛才倒下時,右腳就自然用了一股很大的向外拔的力量,插進樹裡的尖鞋跟已經鬆動了許多。現在當人站起大半後,要靠固定在樹上的右腳使勁來重新建立重心,所以,鞋子就被拔出來了。

    啊……砰。

    這次和土地徹底親密接觸了。

    如果有什麼事情比在學生面前摔成狗吃屎更糗的,就只有摔兩次了,而且是在一分鐘裡。

    兩隻手伸在頭前面,兩隻腳分開,皮裙掀起了一角。

    「俞老師你沒事吧。」裘澤跑過去。他吃驚得連規範的稱呼都忘了,看樣子現在沒人會和他計較這回事。

    俞絳什麼都沒有說,頭依然埋在泥裡,只是默默地伸出一隻手,往樹林外指。

    「哦,那我先出去了。」裘澤飛快地跑了出去。

    俞絳忽然覺得屁股上有點涼,用手摸了摸,嗖地就把兩條分開的長腿並了起來。

    這時裘澤還沒跑出多遠,就聽見身後的樹林裡傳來一聲悶悶的怒吼。

    「靠……」

    他跑得更快了。

    在小樹林外徘徊了一會兒,俞絳還沒有出來。裘澤決定還是回家去,不管銅鏡裡有什麼,他相信俞絳不至於黑了自己。今天的苗頭實在不好,明天再說吧。

    主意打定,立刻拔腿往校外走,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去菜場轉了一圈,買了點豬蹄和兩條帶魚,一捆青菜,琢磨琢磨文彬彬和阿峰的飯量,又買了一斤小排。豬肉的價錢真是嗖嗖往上漲,都快趕上家裡那些古董的升幅了。要不是豬肉買多了會壞,大家肯定都改收藏豬肉這種硬通貨了。

    回到家裡的時候那兩個傢伙居然不在,等到豬蹄在高壓鍋裡燜爛了,放進鍋裡加料紅燒的時候,才聽見樓梯登登登地響起來。

    「哦,香香香。」文彬彬從樓梯上來直接就拐進了廚房,「燒的什麼?」

    「豬蹄。」

    「太棒了,有放辣椒嗎?」

    「辣椒、花椒、茴香、八角、三奈、香葉、草果、豆瓣。」

    「哇塞,重口味是我的最愛。」

    裘澤瞄了文彬彬一眼,他嘿嘿訕笑著,跑出了廚房。

    這傢伙的反應有點過火,多半是在掩飾什麼。不過裘澤也不打算追問,文彬彬常說他這樣的性格十分無趣。

    晚飯吃到一半,裘澤的手機忽然響起來。

    陌生的號碼,俞絳的聲音。

    「你在哪裡?」

    「家裡。」

    「你家地址就是學生檔案上那個?」

    「嗯。」

    「我現在過來。」

    裘澤放下電話,盯著眼前的菜愣了好一會兒,抬頭對兩個一邊吃飯一邊瞄他的人說:「俞老師要過來。」

    文彬彬嘴裡頓時發出一聲嗚咽,然後臉色慢慢發紅,瞪著眼皺著眉滿臉痛苦。

    阿峰站起來走到他身後,一掌拍在他的肉背上。

    「噗」,一塊豬蹄和許多飯粒從他嘴裡噴出來。

    「絕望了,這個世界絕望了,絕望了。」文彬彬一臉哀怨地說。

    「你到底在想什麼?」裘澤瞪他。

    「昨天才見面,今天就上門了。」文彬彬念叨。

    「她是我拜的老師,我跟她學古董。」

    文彬彬歪著眼對他哼哼。

    「學……學生和……老師。」阿峰說。看見裘澤瞪過來,立刻低下頭啃飯。

    俞絳來得很快。

    「裘澤!」一聲大喊從樓下傳來。然後是超級響的拍門聲,或許她是用腳踹的,就像下午踹樹一樣。

    本來在飯桌下等吃的煤球,突然飛快地跑開了。

    裘澤一激靈,連忙跑下去開門。樓下的門鈴早就壞了,要是輕輕叩門,也很難聽見。

    裘澤一邊把門打開,一邊心裡想,她這幾嗓子,大概整個弄堂的人都聽見了吧。

    俞絳換了一身衣服,拎包也換了一個。

    「你在看哪裡?」

    「沒沒,請進。」裘澤趕緊把目光從俞絳的牛仔褲上收了回來。她居然換了牛仔褲……

    上到二樓,就瞧見了杵在客堂間裡的阿峰和文彬彬。

    「俞老師。」他們說,帶著讓裘澤痛恨的古怪表情。

    俞絳一指文彬彬,又指阿峰,說:「這兩個傢伙怎麼在這裡,你不是一個人住嗎?」

    「我……我……」阿峰一時回答不出,低下頭去念叨,「嘴說腿,腿說嘴,嘴說腿愛跑腿……」

    「是是,我們不該出現,我們這就消失,這就消失。」文彬彬賤笑著說。

    「他們這些天都住在我這裡。」裘澤說。

    「找個房間,我有事和你說。」俞絳的意思,顯然是不想讓其他兩人聽見。

    「對了,那只該死的烏龜貓呢?」

    「跑出去玩了。」裘澤往桌底下瞄了一眼,幸好已經不在了。

    俞絳悶哼了一聲,卻也不再多說什麼。裘澤把她引進了朝北的小屋。

    裘澤家的客堂間是長方形的,並排還有另一個長方形的大房間,原本是奶奶的居室。書房是奶奶居室南面的小屋,而北面的這間就是裘澤的臥室。原本在書房談話很合適,但現在那兒已經被文彬彬和阿峰搶去了,裡面一屋子的「手辦」和海報。所以適合私密談話的,就只有他自己的臥室了。

    裘澤的床一向收拾得很乾淨,沒什麼不能見人的。這是張民國初期仿明末風格的鐵力木大三屏羅漢床,古時這式樣是沙發和床兩用的,現在被裘澤拿來當做臥床。兩邊的床頭櫃上一邊放著盞檯燈,燈下放著個劉海戲金蟾的白玉手把件,玉質溫潤,風格傳統,是清代的蘇雕;另一邊放著一尊黃楊木雕達摩,刀法細雕慢刻,衣褶處翩翩如微風拂水,是百多年前福州象園派柯世仁的傳世佳作。

    俞絳進了屋,從床看到床頭櫃,又打量著靠窗小寫字桌上的清中期青花瓷峰巒疊嶂筆筒,隋唐時的瓦當硯1,旁邊櫥櫃裡的象牙羅漢和鏤空雕竹香筒,再到牆上掛著的《寒江木落》,這是清查士標的傑作2。

    「真是奇怪,你這裡怎麼找不到一件贗品?」俞絳用不太滿意的口氣說。

    裘澤心裡有一小點得意,不過想到這並不是實打實靠自己眼光得來的成績,得意立刻又縮了回去。

    「為什麼要找贗品?」裘澤不明白地問。

    「方便砸人囉。」俞絳有些遺憾地拿起門邊的掃帚,用這來砸人對她而言也太不華麗了一點。

    她陰惻惻地一笑,忽地把門拉開。躲在門外的阿峰和文彬彬立刻跌了進來,隨即被她一頓掃帚,雞飛狗跳般地揍出去。

    「跟我玩這套,哈哈哈。」俞絳很舒暢地大笑三聲,然後把門重新砰地關上。

    裘澤吸了口涼氣,俞老大今天可是憋了一肚子的火,這兩兄弟真倒霉。

    「您坐吧。」

    「不急。」俞絳搖了搖掃帚桿,又開始陰森森地笑:「再等等看。」

    這間小臥室有兩扇門,一扇連著奶奶的居室,一扇連著通向廚房和陽台的過道。過道裡,文彬彬和阿峰正躡手躡腳地湊到門前。

    「她絕對想不到,我們會這麼快又回來。」文彬彬壓低聲音對阿峰說,阿峰猛點頭。

    「嘿嘿,這就是游擊戰的精髓,敵進我退,敵退我擾,敵疲我……啊!!!」

    文彬彬得意的話還沒有說完,面前的門就開了。

    「我打打打打打打打。」

    裘澤躲得遠遠的,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俞絳很豪邁地站在門口,面前已經空無一人。她對著掃帚柄咻地吹了口氣,就像劍客殺人之後吹去劍尖的血珠,槍客殺人之後吹起槍管上的一縷青煙那樣。有些奇怪的是,她咻的一聲吹完之後,還有個異樣的細小聲響持續了一秒鐘。

    重新關上門,掃帚隨手丟在一邊,俞絳一臉的暢快。

    裘澤很想去開窗。

    「喂,你怎樣啊?嗯?沒什麼表示嗎?」俞絳眉毛聳動了幾下之後,用怪異的語調說。

    「我?什麼表示?」裘澤有些迷糊,不過看看俞絳的表情,他忽地睜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說,「現在……就我們兩個……」

    「兩個怎樣啊?」俞老大的意思很明顯。

    「啊,噢……不好意思,我大概吃了點,吃了點不消化的東西。」被欺侮的少年紅著臉說出了以上的話。

    不過好在現在他有理由去把窗子打開了。

    俞絳終於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從包裡取出一卷絲絹。

    「今天下午你去過我辦公室吧,拿走了銅鏡和……」說到這裡,俞絳齜了齜牙,「和那只該死的烏龜貓。」

    「它憋急了,平時不這樣。」裘澤為煤球辯解了一句。

    「哼,你拿了銅鏡,那肯定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樣的機關我以前在鎮紙硯台還有其他一些小玩意兒上見過,用在銅鏡上還是第一次見。教你個乖,通常一件小器物,如果是用兩種以上的材料拼接做成的,就要留個心眼,因為在中間藏一個暗格。要是只用一種材料,比如銅,有經驗的人用手一掂就會覺得份量不對。兩三種比重不一樣的材料拼在一起,為的就是讓人摸不準份量。」

    裘澤點頭,在心裡記下。

    「至於這個。」俞絳把絹卷放在小書桌上,往裘澤的方向推了推。

    「這就是我奶奶銅鏡裡藏的東西?」裘澤伸出手搭在絲絹上,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的波動。

    「你奶奶的銅鏡?」俞絳的眉毛一跳,「原來是這樣。」

    她的表情有些複雜,似乎是想通了什麼,但眉宇之間依然鎖著些東西。

    裘澤用三根手指拈起絲絹,準備展開看看這到底是什麼。

    「你得小心些,這絹浸過水,不太牢。」俞絳提醒他。

    裘澤忍不住啊了一聲。事關奶奶留下的東西,他第一次在俞絳面前表現出不滿的情緒。

    他分明記得下午俞絳在小樹林裡的時候,就把這絲絹隨便扔在地上,撿起來看的時候,也不覺得她有多麼小心呀。

    「咳,其實這絹質地不錯,而且做了特殊的防腐防水處理,所以,這個……怎樣,你有什麼不滿嗎?」最後那句反問遠沒有俞絳平時的凶悍,她總還是會心虛的。

    裘澤看了俞絳一眼,垂下頭,輕柔緩慢地把絲絹展開。

    絹約五指寬,放在桌上一點點展開,竟然長達一米五以上,快趕上裘澤的個頭了。這絲絹薄得出奇,疊起來竟恰好能放進銅鏡裡的暗格,尋常的桑蠶絲只怕做不到這點。

    絹上的一大半都寫滿了,全是蠅頭小楷,每列能寫二十多字,整卷絹上怕是不止四五千字。可惜因為被水浸過,大多數的字跡都已經化開,要辨認清楚十分吃力。

    裘澤瞄了瞄開頭幾行,不是看內容,而是從那些暈開的筆畫間試著辨認那是否是奶奶的字跡。

    奇怪,似乎並不是啊。

    那麼這銅鏡的秘密,到底奶奶知不知道呢?

    讀懂這卷絹並不容易,現在顯然不是好時機,裘澤把它收了起來。

    「你奶奶叫什麼名字?」俞絳突然問。

    「戴蘊秀。」

    「蘊藏的蘊,秀麗的秀?」

    裘澤有些驚訝地點頭,他開始回想,自己有沒有在學生檔案裡填過奶奶的名字。

    「我在這東西上看到了她的簽名。」俞絳指了指絹。

    「可那不像是奶奶的字跡。」

    「那是因為這上面並不是一個人寫的,你奶奶的簽名在最後,她之前還有六段是別人的記錄。」

    「你都看完了?」裘澤又多佩服了俞絳幾分,如果是他,要辨清這些字,一兩個晚上也未必夠。

    俞絳點頭,用手篤篤在桌上叩了幾下,卻問:「你養的那只烏龜貓,叫什麼名字來著?」

    「煤球。」裘澤警惕起來。

    「那身烏龜殼是你給它套上去的?」

    「不是。」裘澤把煤球從貓變成烏龜貓的經過告訴俞絳。

    「有意思,」俞絳摸摸下巴,說,「有件事我搞不明白,記得我包裡的小魚豆子是沒開過封的,它是怎麼找到的?」

    「啊……我也不太清楚。」裘澤惴惴不安地開始摸耳朵,見俞絳沒答話,又補充了一句,「有時候它會幹出些誰都搞不明白的事情來。」

    「就像昨天拍賣會上那樣?」

    「對,銅鏡就是在它選的箱子裡發現的,它已經隨著我奶奶失蹤七年了。」

    「哦?」俞絳露出頗感興趣的神色。

    於是裘澤不得不把奶奶失蹤的情況說了一遍。他說得自己嘴都有些干了,這真是少有的經歷,昨天晚上加上今天,他一個月說的話都沒這兩天多。

    「你不覺得你的貓很奇怪嗎?」

    「是挺奇怪。」

    「你沒想過原因嗎?」

    裘澤的手指開始在耳廓裡轉圈,其實他自己比煤球更奇怪,所以哪會有心思去想煤球的秘密呢。

    「你知道?」他反問。

    「我也不知道,」俞絳說了句讓裘澤洩氣的話,不過她接著說,「可是,既然龜殼是你奶奶留下來的,可能和她有點關係。」

    「奶奶……」裘澤的眼前浮現奶奶的形象,這是鄰居印象中的詭秘、孤僻和自己印象中的慈愛、沉默以及鬼影照片上的扭曲面容糾結在一起的形象,在這形象的背後,隱藏了太多的秘密。

    「你奶奶,有沒有和你說起過巫術?」俞絳放下摸著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地按在桌上,問出這句話的心情,有些許急迫,也有些許緊張。

    「巫術?」裘澤瞪大了眼睛,再次重複了一遍,「巫術?」

    「是的,巫術。從這卷絹上的記錄看,你奶奶無疑是一名巫術的繼承者。」

    「我奶奶會巫術?」裘澤一瞬間的感覺就像是看見李兩光把雷世仁當風箏放上了天那麼奇怪。可是想起煤球還有自己身上的奇怪之處,以及昨天的鬼影照片,一種「原來如此」的感覺像暗泉一樣悄悄湧動。

    「你奶奶會不會巫術,這倒是很難說,畢竟這是一門快要沒落的技藝了。」俞絳說起巫術的口氣,彷彿在說因為過時而失傳的民間手藝一樣,比如燒製薄胎蛋殼黑釉。

    「那……你也會巫術?」裘澤聽俞絳的口氣,小心翼翼地問。

    難道蹭樹也是一種巫術?

    俞絳一張臉立刻臭下來:「要是我會,下午就不會搞成這樣子。我是看這份絹上寫的東西,才知道的。」

    裘澤忍不住又把絹稍稍展開,這裡面究竟寫了怎樣的秘密?

    「你這麼看要看到什麼時候,十分鐘都不見得能認出幾個字來。我給你講一遍吧。去,倒茶去,這玩意兒我不喝。」俞絳很鄙視地一指裘澤先前拿給她的冰鎮芬達橘子味汽水。

    裘澤一開門,辟里啪啦的聲響迅速遠去,這是偷聽的阿峰和文彬彬落荒而逃。

    「皮癢啊。」俞絳大怒,提起掃帚衝出去。

    兩個傢伙這次腦筋清楚,已經逃到樓下去了。急切間卻沒有開燈,傳來文彬彬弱弱的聲音:「好黑好暗好窄好可怕。」

    裘澤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選了一個素白骨瓷杯,上了一杯好茶。

    剛才母老虎般大吼的俞絳現在像文人雅士一樣輕輕吹了吹杯中浮起的茶葉。裘澤在她面前正襟危坐,側耳傾聽。

    俞絳很滿意裘澤的態度,抿了口茶,吧唧吧唧嘴,從第一個在這卷絹上記下巫術秘籍的人說起。出乎裘澤的意料,這竟然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巫術的歷史遠在科學體系出現之前就開始了,可以追溯到所謂蒙昧時代的上古。毫不誇張地說,自有了人類就有了巫術。

    人們見到日月星辰、風起雲動,覺得自身渺小,無法與自然界的偉力相抗。既然無法相抗,他們就設法溝通。

    天地萬物有靈,日有日之靈、月有月之靈、水有水之靈、石有石之靈。對於靈,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稱呼,但內在的含義卻都是差不多的。

    基於這樣的想法,他們琢磨出各種各樣的方式來與天地間的萬靈們交流,以獲得他們的幫助。這些幫助或是求雨,或是祈求獵物豐盛作物滋長,又或者去除病痛殺滅敵人。

    這就是巫術。

    不管巫術與科學有多麼的不相容,偏偏巫術在遠古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於是一代又一代地被傳承下來。懂得巫術的人,被稱為巫者或巫師。

    巫術的奇怪之處,不僅在於它莫名的理論和詭異的作用。和天下所有其他技藝不同的是,在巫者們的記憶中,遠古的巫師可以更方便地溝通天地之靈,巫術的效用要更顯著和巨大。隨著時間的流逝,後人們卻很難做得那麼好。也就是說,巫術居然是越發展越弱小的,彷彿它的魔力正在被時間無情地消磨著一般。

    巫術這種越來越弱的趨勢,原本是微不可察的變化。在巫者短暫的一生中,並無法親身體驗到。然而在兩三百年前,這樣的變化速度突然加劇了。

    絹上的第一個記錄者,就是一個大巫師。他是一個團體的領袖人物,關於這一點,絹上並沒有寫得很清楚,或許是一個家族,也可能是個巫術派別。

    對於巫術開始顯現的衰落趨勢,他顯得十分擔憂。許多目光短淺的巫者在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可怕,一個首腦人物當然更不願意散佈恐慌。所以他只是自行記錄一些異常狀況,並把這份記錄藏在銅鏡裡。

    看起來,這個銅鏡是他隨身攜帶的巫術器物。在他死前,把銅鏡和裡面的記錄傳給繼承者,並且要求每半甲子,也就是三十年,記錄一次巫術的變化,並把這三十年來的研究成果附在後面。這個研究指的就是為什麼巫術會迅速衰弱,以及如何改變這種情形。

    這個大巫師的簽名是「衍虛」,也不知是名還是號。而旁邊的時間,是清嘉慶五年,也就是一八○○年。

    距離今天二百零七年。

    換句話說,他立的這個研究課題,已經持續了二百零七年,至於研究成果怎樣,看看今天還有幾個人相信巫術,就可以知道了。

    從這七代幾千字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巫術是怎麼沒落的。最開始是巫術的效果不穩定,而後是巫術儀式的不穩定。原先一次就能成功與靈溝通的巫術儀式,開始有失敗的概率。一年年過去,失敗概率越來越大,對巫術儀式的程序準確性要求也越來越苛刻。直到最終,這項巫術儀式再也無法成功,就宣告了這一種巫術的失效。

    在衍虛的記錄中,還只點名了幾個巫術的效果不穩定,到了三十年後第二人的記錄中,已經有十幾項巫術出現了巫術通靈儀式可能失敗的情形。又過三十年,開始有巫術徹底失效。等到了一九二一年,絹上的第五名記錄者,所寫的就不是失去了多少項巫術,而是還有多少項巫術依然有效。依靠代代相傳的銅鏡所施展的「鏡術」,也在此時失效了。

    那一代代智慧傑出的大巫師們,為了挽回巫術的頹勢而進行的所有研究和努力,就像是對著奔騰而來的潮水扔細沙阻擋一樣,非但沒有一點作用,反而顯得如此可笑。

    第五位記錄者戴楚澤的筆下,對巫術的悲觀與絕望掩飾不住地四處瀰散。

    「我們的時代結束了,」他寫道,「天地萬物之靈正在離我們遠去,大多數的巫者已經淪為靠著些障眼戲法四處行騙的江湖術士。」

    他也姓戴,不知道和戴蘊秀是否有血緣關係。他還用剪下的一小片絹進行了實驗,宣佈曾經作用在上面的能讓絹水火不侵的巫術,已經失去了大半的效用。

    一九八一年,裘澤的奶奶戴蘊秀在這卷絹上寫下了第七段記錄。巫術至那時,已經完全地沒落了,許多巫術儀式失傳,身邊很少能找到還相信巫術的人,懂得巫術的更少之又少。在留存下來的巫術中,絕大多數已經失去效用。

    她只記錄了三項巫術,在實施巫術儀式的時候,還能產生與靈溝通的巫術感應,可是這種感應遠不能達到讓巫術發揮作用的程度,成功的次數可以說百中無一。

    這三項,分別是碟術、龜甲術以及……樹術。

    樹術就是與大樹之靈溝通,據戴蘊秀的記載,樹齡越大的樹越易溝通,而這種巫術的作用嘛,居然是禿髮再生……

    俞絳當然沒有禿髮之憂,她只是想試試看這個巫術,與靈感應到底是怎麼回事。

    「感應到了嗎?」裘澤極好奇地問。

    俞絳撇嘴搖頭:「你奶奶關於巫術儀式寫得太簡單,很多動作到底是什麼樣子,看文字要復原出來很難。不過更有可能的是,這玩意兒現今已經徹底失效了。」

    裘澤點頭,按照這一百多年的變化速度,今天多半是什麼巫術都沒效果了。

    「下回找棵千年的再試試。」俞絳嘀咕了一句。

    「這麼說,煤球的怪異舉動,可能和巫術有關係,龜甲術?」

    「我覺得挺有可能,龜甲術不就是用來占卜預測的嗎?這小東西能找到藏在我包裡的小魚豆子,還真有點神了。不過龜甲術的巫術程序,和貓還有陀螺一樣轉圈可一點關係都沒有。嗯,它跑到哪去了?你去找來我研究研究。」

    「啊……」

    俞絳能在樹林裡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樣,煤球到了她手上,還有什麼好下場嗎?

    「它一到晚上就亂跑,我明天帶去學校吧。」說這話的時候,裘澤已經決定明天讓自己的記性偶爾不好一下。

    俞絳又問了些戴蘊秀的情況,她對於巫術表現得非常好奇。當然這很正常,裘澤自己也是這樣。可是他對於奶奶的情況實在瞭解得太少,讓俞絳相當不滿足。

    「那好吧,我還得回去好好想想,明天第一堂課該講什麼。真是麻煩,跟這群小屁孩有什麼好講的,如果只拿錢不用上課就好了。」俞絳很無恥地抱怨著。

    小屁孩裘澤只好默不作聲。

    「要不你幫我去上?」

    裘澤忍不住想對她翻白眼,自己是要跟著她學東西的,不是幫她代工的。

    終於送走了俞絳,這時已經是十點多,時間在巫術的歷史中過得飛快。那兩兄弟正待在自己房間裡——也就是裘澤曾經的書房,現在那兒已經看不出多少裘澤的痕跡了。

    文彬彬正同時在許多個論壇上作為資深達人和美女們「哈嘍」,雖然其實他並不知道那些「美女」的生理性別是什麼。而阿峰則躺在地板上念繞口令,這方面他很有天分,越念越溜了。

    裘澤回到自己的小臥房,把這卷「巫術沒落史」鋪在羅漢床上細看。經俞絳說過一遍,看起來就方便多了,許多模糊的字句都能猜出意思來。

    奶奶竟然是個巫者啊,那麼自己的父母呢?

    就這樣直看到深夜,他心裡卻有個疑問慢慢地滋長出來。

    這卷「沒落史」的作者們,全都是當時巫術團體的核心人物,他們寫這樣一份東西,是給同樣身份的後人看的,而不是給全無巫術概念的普通人。所以在很多巫術淵源或他們眼中的巫術常識方面,基本是一筆帶過,不會詳加敘述。如果是第一次接觸巫術的裘澤自己來看這份東西,一定在很多的地方會感覺晦澀不明,前後難以銜接。

    可是剛才俞絳在講故事的時候,卻說得很流暢啊。

    如果不是她用豐富的想像力把缺失的小細節彌補起來,那麼就是她原本就對巫術有所瞭解。

    看起來,不僅他自己有些小秘密,他的老師也是啊。

    其實每個人多少都有些秘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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