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碎 正文 第二章 預言
    孫鏡並不經常看話劇,不過既然決定去看《泰爾》,他就在網上查了這部戲的資料。

    這是一部具有傳奇色彩的話劇。傳奇的不是戲的內容,而是這部戲本身。

    這部戲出自二十世紀上半葉鼎鼎大名的作家茨威格之手,但卻不知什麼原因,被埋沒了大半個世紀,一直到去年這部劇的德文原稿才被發現。而發現的地點,居然是在中國。確切地說,就在孫鏡居住的這座城市——上海。

    去年著名演員費克群因為哮喘病突發去世,他的侄子費城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了這部手稿。他決定把這齣戲譯成中文,在中國上演,並自己擔綱導演和男主角。

    原本這齣戲應該在去年年末就上演,可是導演兼男主角費城,卻在首演前失足摔進蘇州河裡,溺水而亡。

    所以這部戲能在今天首演,經歷了許多的波折。現在離首演開場,還有兩個小時。

    孫鏡知道在戲院的旁邊,有一家很不錯的牛排館子,慢慢踱過去,吃了午飯,差不多時間剛好。

    這是一條比弄堂稍寬的狹窄小街,本該雜亂擁擠充滿市井氣息。不過因為此地快要拆遷,一多半的居民都遷走了,反倒有些安靜。已經過了寒露,按農曆是晚秋了,陽光卻舒服得像在春天,讓走在小街上的人多了幾分悠然。

    美琪大戲院就在小街那頭的不遠處,孫鏡拖著步子往前走,心裡想著,那位送信的人會在戲院的門口等著他,還是會在看戲時緊鄰著坐在身邊,又或者他會收到另一隻馱著信的烏龜?

    這樣猜測的時候,他聽見了一聲驚叫。

    這叫聲是從小街那頭傳來的,聲波已經在小街彎彎曲曲的拐角上折撞了好幾次,但無比驚恐的情緒卻一點都沒減弱。就好像有個騎著掃帚的幽靈女巫,"呼"地從身體裡一穿而過,讓他情不自禁地向後微微一仰身。

    隔了兩秒鐘,又是第二聲尖叫。

    空氣裡的安逸已經完全撕碎了。

    孫鏡正走到S型小街的中段,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事,往前走了幾步,就瞧見路邊的一家煙雜店裡,有個六十多歲的老女人捂著臉蹲在店口發抖,旁邊的年輕女人正在小聲安慰她。

    再向前不遠就是街口了,那兒已經圍起了一圈人。一個三輪車伕臉色煞白地從人圈裡擠出來,搖著頭跨上載著舊傢俱的黃魚車,狠狠蹬著踏板,逃跑一樣地騎走了。周圍不斷有人湊進去看,都有了心理準備,卻還是忍不住發出一聲聲此起彼伏的驚呼。又有人抬起頭往天上看,孫鏡跟著把目光抬高,卻沒發現什麼異樣。

    等他走到跟前,擠到圈子裡一看,雖然沒有驚叫出聲,心臟卻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個年輕女人仰天倒在地上,手腳輕微抽動著。陽光曬著她青白的臉,鮮紅的血。血是從腦後漫出來的,在邊上,是一個破碎的種了仙人掌的瓷花盆,看樣子有十幾斤重。

    孫鏡又抬起頭,面前是一幢四層高的老房子。兩層到四層的陽台上,都種了花草。

    "四樓的那家。"他聽見旁邊有人說。

    "這就是飛來橫禍,飛來橫禍啊。那麼漂亮的女孩子,真是造孽。"

    他低下頭看了女人一眼,已經有人打了急救電話,但多半是救不活了。

    這樣的慘境下,依然能看出她真是漂亮得很。只是這卻更添了生命無常的殘酷,讓人心裡發涼。

    女人睜著眼睛,目光散亂。孫鏡不知道此刻她是否還有清醒的意識,或許她的魂魄正在離體而去。

    她的手腳又是猛一抽,眼神卻凝聚起來,直勾勾的讓人心寒。孫鏡覺得她好像在看自己,其實她應該已經陷入臨終前的幻覺了吧。

    女人的嘴巴忽然張開,氣流從唇齒間湧出。她努力地想要說些什麼,嘴拚命地一張又一張。她把生命最後的力量都用在了這上面,但卻沒能讓聲帶重新工作,只發著讓人莫名所以的"弗弗"聲。

    孫鏡被她看得很不舒服,從她眼睛盯的角度,彷彿是在和自己說話似的。可分明自己不認識她。

    他退出人群,一輛警用摩托已經停在街口,巡警匆匆忙忙跳下來,和他錯身而過。

    孫鏡聳了聳肩,想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抖掉。快走到戲院的時候,一輛救護車拉著警報飛快馳過。

    牛排館在美琪大戲院斜對面的梅龍鎮伊勢丹百貨大樓裡,可是孫鏡覺得自己已經一點胃口都沒了。誰經過剛才這麼一場都會沒胃口的,而且那女人最後的眼神著實有些瘆人。

    不吃飯的話,現在幹什麼呢?戲院的門口貼著《泰爾》的大幅海報,一個戴了頂棒球帽的女人正站在海報前。孫鏡走到她側面,就瞧見了那副熟悉的大號太陽眼鏡。

    "徐徐?"

    "啊。"徐徐看到孫鏡,顯得很意外。

    "你也來看首演?"孫鏡本來有點疑惑,見到徐徐的表情,就明白這只是巧遇。

    "嗯。"

    孫鏡抬頭掃了眼海報,突然愣住了。

    海報上有主要演員的頭像,其中的一張臉,他才見過。他的目光往下移,看見了女主角的名字:韓裳。

    原來她叫韓裳。

    "不會有首演了。"孫鏡歎息著低聲對徐徐說,"女主角死了!"

    徐徐一激靈,轉頭盯著孫鏡,臉色很難看。

    "十分鐘前,她被高空墜落的花盆砸在頭上,就在前面那條街。你應該聽見救護車的聲音了,我看見她躺在那裡,沒救了。"

    "太可怕了。"徐徐說。

    "你怎麼了?"孫鏡問。他發現徐徐有些不太對勁,墨鏡上沿的額頭有細汗,只是聽見一個陌生人的死訊,應該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徐徐沒有立刻回答,她抬頭看了海報一會兒,才說:"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麼會來看首演?"

    "因為你是一個話劇愛好者。"孫鏡隨口回答,他只是想調節一下氣氛,其實更多的是調整自己的心情,從剛才的一幕裡解脫出來。

    "這部戲的女主角就是那個出兩百萬的人。"

    孫鏡張開嘴,又閉了起來。他想起兩天前徐徐在咖啡館裡的話,她之所以選擇巫師頭骨做為目標,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有個出兩百萬想借頭骨研究的人,這能讓她多賺一筆。

    饕餮玉戒又轉動起來,巫師頭骨、甲骨文、龜背信、在他面前走向死亡的陌生女人。毫無疑問他等待的送信人已經不會出現了,某些疑問現在成了解不開的死結。

    難怪他被盯著的時候會如此不舒服,因為她真是在盯著他,而不是看見了緩緩打開的通往天堂或地獄的入口。對孫鏡來說韓裳是個陌生人,但韓裳卻是認得他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斷,韓裳就是送信人,甲骨文是冷門的學問,不會再有其它的巧合。

    一個還沒出名的年輕話劇演員,一個出兩百萬想研究甲骨的人,這兩者之間無論如何都很難聯繫起來。而這個女人又突然死了,真是太古怪了。

    孫鏡嗅到了詭異的氣息,不僅詭異,而且危險。如果今天韓裳沒有死,自己會被捲進什麼樣的事情裡呢?

    "現在沒有兩百萬了,或許我真的應該考慮換一個目標。"徐徐說。

    "這麼說,你還是沒想出任何方案?"

    "咳咳,"徐徐額頭的汗快干了,她伸手抹了一把,說,"我可沒想到會這麼快又碰到你。"

    孫鏡"唔"了一聲,眼神又移到了海報上。韓裳的臉龐精緻秀美,可是剛才那張青白的臉卻從記憶裡一點點浮起來,兩張同樣卻又天差地別的臉交疊在了一起。

    徐徐被孫鏡扔在一邊,有些不自在。她不知道是該灰溜溜地走開,還是嘗試再一次說服這個死樣怪氣的男人。

    無名指指根戴著玉戒的地方濕漉漉地滲出了汗,孫鏡把戒指褪下來擦了擦,又重新戴上,走下戲院的台階。

    然後他轉過身,見到徐徐還站在台階上,就問:"你還記不記得,我說巫師頭骨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徐徐撇了撇嘴,沒搭話。

    "你看過那部片子嗎?"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個電影拍了好幾集,就第一集好看。"徐徐猶豫了一下,也走下台階。

    "所以其實那些任務都被完成了。"

    最後兩級台階徐徐是一步跳下來的,她摘下墨鏡,眼睛閃閃發亮。

    "你答應了?你想到辦法了?"她語氣裡除了驚喜還有些不敢相信。

    "我不和徐大炮搭伙。"孫鏡說。

    "我不是徐大炮,我是徐徐。"徐徐大聲回答。

    像是在做擔保,她"啪"地立正,兩條穿著黑絲襪的長腿併攏,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響亮的聲音。

    "哎喲。"她叫起來。

    "怎麼?"

    "剛才跳下來的時候扭到了,鞋跟太高。"徐徐彎下腰去揉著腳踝。

    孫鏡歎氣。

    徐徐直起腰來的時候,肚子發出"咕"的一聲。

    "吃飯吃飯,我請你吃很好吃的牛排。"她說。

    "我沒胃口。"

    "我也沒胃口,這樣最好,點一人份就夠了。"

    "事情都扔給我,那你幹些什麼?"從牛排館出來的時候,徐徐抱怨。

    "我負責告訴你怎麼幹。"孫鏡回答。

    "切。"徐徐揮了揮手,帶著一臉的笑容離開了。

    她拐過街角,越走越慢,最後靠著一個電話亭停了下來。

    她的笑容已經不見,呼吸也沉重起來,手指在電話亭的玻璃門上無意識地敲擊著。

    就這麼站了一會兒,她把墨鏡重新戴起來,整了整棒球帽的帽沿,順著來路,慢慢走了回去。

    經過海報的時候,孫鏡又多看了一眼。和徐徐一樣,他也選擇了原路返回。小街的街口多停了兩輛警車,依然有圍觀的人。

    那個叫韓裳的女人當然已經不在地上,只剩一個白筆畫的人形。

    但血還觸目驚心地凝在那兒。

    旁邊一個中年人被帶上警車,臨上車的時候還在用上海話解釋著:"阿拉屋裡的花盆都放的老牢的呀,哪能會掉下來,各個事體真是……"

    "讓開了讓開了。"警官對圍觀的人群喊,然後他抬起頭對四樓陽台上站著的警察叫道:"再試一次。"

    陽台向外搭出塊放花草的木板,在一盆弔蘭和一盆月季之間,有個明顯的缺口。缺口處留著泥印子,一塊普通的紅磚現在被豎著放在泥印上,一根手指點在磚後,輕輕前推。

    紅磚在空中緩慢地翻滾著,迅速墜落,和人行道碰撞的瞬間迸散成大大小小的碎塊。

    下面的警官轉頭問旁邊的一位居民:"剛才真的沒風?"

    "好像有一點。"那老人又不確定起來。

    落點不對?孫鏡立刻明白了這個簡單實驗的用意。

    現在警察的眼睛倒都很毒啊,居然發現了花盆原本位置和掉落位置並非垂直,有小小的誤差。

    從這塊紅磚來看,誤差了小半米。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其它因素影響,花盆該落在韓裳腳邊,嚇她一大跳。

    但是可能有很多因素的,孫鏡向小街的另一頭走去,心裡想著。

    比如當時有一隻鴿子落在花盆上,讓它重心偏了,掉下去的時候撞了旁邊的花盆一下;比如韓裳被砸中的時候踉蹌了半步才倒下去,所以現在推算出的她原本所處位置是不准的。後者的可能性很大,人在行走的時候有向前的慣性,沒那麼乾淨利落地直接倒下去。

    當然,還有風。

    自己能想到的,警察當然也想得到。所以,這還是一宗意外。

    孫鏡忽然有些警覺,他發現潛意識裡,自己似乎正在往非意外的地方想些什麼。

    "是鬼索命,是鬼索命,我要去講!"

    孫鏡聽見了一個充滿恐懼的聲音,轉頭一看,卻是先前見到的煙雜店老婦人。她想要從店裡衝出來,被死死拉住。

    "儂有毛病啊,儂阿是毛病又犯了。"拽著她的年輕女人凶她。

    孫鏡的脖子上又立起了雞皮疙瘩,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在店門口停了下來,轉回身去看。

    沒錯,這兒雖然離出事的地方不遠,但小街彎曲的弧線,讓他無法看見韓裳倒下的位置。他都看不見,呆在後面煙雜店裡的人當然更看不見。

    老婦人伸出一隻手對他用力招:"儂阿是警察同志,我跟你講,是鬼索命啊,警察同志,我看見的。"

    "唉呀,我媽有神經病的,不好意思哦。這個老神經,儂真的要進醫院了。"女兒用力把媽拉回店去。

    孫鏡用手慢慢捋了捋後頸,溫熱的掌心把凸立起的毛孔安撫了下去。

    只是恰好和死亡事件同時發作的神經病。

    或者,這事情不那樣簡單。

    他感覺內心正被某種情緒沖刷著。這情緒並不完全陌生,令他想起從崖上高速墜下時,把整個胸腔都塞滿的恐懼,迫在眉睫的死亡危險會不斷提醒他,快拉開降落傘。但他偏要再等一等。

    心靈就像沙灘。洶湧潮水一次又一次把沙變得更細更堅硬,不過要是撲過來的浪足夠兇猛,也許會挖出沙灘下埋藏的寶藏。比如二○○四年末的那次海嘯,在印度馬哈巴利普蘭的沙灘上洗出了一尊尊千多年前的石雕。

    人都很賤,只是各自不同。孫鏡自嘲地一笑。

    "弗弗弗",孫鏡嘴裡發著奇怪的聲音,走進了自家的小樓。

    曾經這幢帶著院子的三層小樓都是他家的,洋樓的外牆鋪著馬塞克,八十年前這相當摩登。院子裡有一棵很粗的廣玉蘭,開花的時候關緊窗戶都擋不住鬱鬱的香。四十年前樓裡搬進了好些不請自來的鄰居,在當時這沒什麼道理好講。現在孫鏡擁有的,是二樓的三間房,外加一個廁所。

    今天的信箱很正常,孫鏡關上小門,穿過狹窄的過道,走上樓梯。

    "弗弗弗",他又開始了。韓裳臨死前的一刻,想要對他說的會是什麼話?

    不,只是一個字,孫鏡覺得,韓裳反覆想要說出來的,只是一個字。

    哪個字這麼關鍵?

    孫鏡歎了口氣。漢語裡有太多同音字,並且韓裳說的不會是"弗"的同音字,而是以"弗"為開始音的字,只是快速消亡的生命讓她再沒力氣發出後面的音節。

    三間房。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兼收藏室,剩下的就是孫鏡正呆著的這間。

    陽光被百葉窗割成碎片,落在龜殼上。

    許多龜殼。

    層層疊疊,堆在一起,成了座龜殼山。

    龜殼山上的龜殼,都是沒有字的。這不是殷商甲骨,只是龜殼而已,裡面最古老的一塊,其原主的死亡時間也不會超過五年。

    屋子的其它角落散落著些面貌全然不同的龜甲。它們相貌古舊,或多或少都有些殘缺,上面有一排排鑽鑿的痕跡,有些被火烤過,在另一面爆成一條條的細裂紋。在殷商時期,這叫作卜紋或兆紋,貞人、巫師根據其走向,來判斷占卜的結果是一個吉兆,還是一個凶兆。

    它們看起來就像是自殷墟出土的珍貴古物,當然,只是看起來像而已。這已經足夠了,孫鏡覺得,自己不僅是最好的甲骨專家,應該也是最好的甲骨造假專家。在這一行,他沒幾個像樣的競爭者。

    孫鏡看著堆成小山的原料,這裡面有山龜有澤龜,原本商朝各地進貢給王都的卜龜,就各有不同。

    "喀啦"。

    孫鏡立刻掃視了一圈,哪裡發出來的聲音?

    "喀啦"。

    又是一聲,是那堆龜殼。孫鏡死死盯著龜殼山,就在他目光注視之下,小山裡繼續發出聲響,然後"嘩啦啦"傾倒下來。

    孫鏡肩膀一鬆,他想起來自己把那封活的龜甲信扔在這間屋裡了。兩天沒餵它,看起來活力還不錯,只是寄信的人已經死了。

    孫鏡一時懶得去把龜殼重新堆好,反正這間屋子就夠亂的了。他靠在工作椅上,往下一壓,半躺下去。

    幾秒鐘後,他就猛地挺直身子,直愣愣盯著倒下的龜殼。

    有道閃電在腦海中劃過,瞬間把原本沒看到的角落照亮。

    孫鏡雙手用力撐著扶手,慢慢站起來,走到塌了一半的龜殼堆前,蹲下。他把手伸進龜殼堆裡,摸索了一陣。

    "見鬼。"他低聲咒罵,忍不住在手上加了力量,野蠻地攪動起來。龜殼四散,飛得到處都是。

    等他總算停下來的時候,屋裡已經找不到幾處可以落腳的地方了。他無聲地笑著,低下頭,開始端詳手裡這只嚇得把頭腳縮進殼裡的烏龜。

    他記得韓裳在這封龜甲信裡犯了個可笑的錯誤,她把"余"字寫反了。這是任何一個對甲骨文稍有涉獵的人都不會犯的低級錯誤,然而韓裳卻是準備出兩百萬,借巫師頭骨做研究的人。也許韓裳並不是要做什麼學術研究,她不是甲骨學者,多半另有目的。可她會是嫩到犯這種錯誤的菜鳥?

    她寫反了。

    孫鏡眼前浮現韓裳最後的那幾個口型。

    就是"反"!

    孫鏡把烏龜轉了個方向,沒有發現。沒有任何猶豫,他把烏龜翻了過來。

    余就是我,把我反過來,這是個隱語。

    "呵……"孫鏡長長吐了口氣。

    龜腹甲上有字。不是甲骨文,而是刻得很工整的小楷。

    前幾個字就讓孫鏡一驚。

    "如因不測讓我無法和你見面……"

    那不是意外!一聲霹靂在心頭炸響。

    茶几上放著今天的晚報,最上面一張是社會版,頭條就是話劇女演員中午當街被花盆砸死的新聞。

    不出孫鏡的意料,新聞裡說,韓裳送到醫院的時候,就已經嚥氣了。死訊確認,他不禁歎了口氣。

    時鐘指向十一點,孫鏡從沙發上站起來,換鞋出門。

    白天人多眼雜,現在的時間,去韓裳家正好,那兒有一件專門留給他的東西。

    有夜風,吹得行道樹一陣陣的響。一輛空出租駛過來,放慢了速度。孫鏡沖司機搖搖手,他要去的地方步行可達。

    龜腹甲就那麼點地方,韓裳又不會微雕,當然不可能在上面說明是什麼樣的東西。但這必然是個關鍵線索,孫鏡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知道,韓裳為什麼會死。同時這也意味著,自己被完全牽扯進去了。

    或者自己可以看過之後放回原處,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孫鏡笑了笑。

    韓裳租的房子離這裡很近。附近的幾片居民區都是老房子,到了地方孫鏡才發現,這幢小樓和他自己家非常像,只是院子小了些。

    韓裳住在三樓。晚報的記者把這宗意外報道得很詳細,所以孫鏡知道,韓母已經暈倒進了醫院,所有事情都壓在韓父身上,沒有誰現在有空來這裡整理韓裳的遺物。

    不過孫鏡還是繞著樓走了一圈,記下了三樓亮燈房間的方位,然後轉向花壇走去。

    這樣的時間,一樓的大門已經關上了。孫鏡走到花壇前,再次確認四下無人後,摸出小手電照了照,在左側外角找到了根插得很深的木筷子。

    木筷子下面埋了個小塑料袋,裡面有兩把鑰匙。

    孫鏡用其中的一把打開了大門,反手輕輕關上,陷入完全的黑暗裡。

    在這樣住了許多戶人家的樓裡,大門入口處一定會有許許多多的過道燈開關。每家都有一個,韓裳當然也有。孫鏡不知道哪一個是韓裳的,他也不準備開燈。

    藉著手電筒的光,他走上樓梯。儘管已經足夠小心,每一步踩下去還是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木樓梯老朽得厲害,好像踩重一點,就會陷出個洞來。

    三樓,孫鏡站在韓裳的房門前。先前看見亮燈的屋子是另一間,這讓他徹底放下心來。

    關了手電,孫鏡摸著鎖孔,把鑰匙插進去。

    轉動的時候感覺很彆扭,孫鏡用了幾次力,心想是不是搞錯了大門的鑰匙,就又拔出來換一把。

    還是開不了。

    孫鏡換成最初那把再試。黑暗裡轉鑰匙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這時候如果鄰居的門突然打開,看見他摸黑在開死人家的門,就麻煩了。

    韓裳不可能搞錯鑰匙吧,怎麼會開不了。孫鏡手裡加了把力,覺得有點鬆動了。是這把鑰匙沒錯,開老舊的鎖常常需要一點技巧,比如得往左壓或往右壓。

    孫鏡試著把鑰匙壓向左邊,門突然打開了。

    孫鏡猛吃一驚,這不是他打開的,有人……

    念頭才轉到一半,腦袋上就被硬物狠狠砸了一下,天旋地轉倒在地上。

    這一擊並沒能讓他完全失去意識,但頭暈得一時回不過神來。給他這一下的人飛快從旁邊躥過,"騰騰騰"跑下樓去。

    糟糕,這動靜太大了。孫鏡知道不好,可他還在恍惚中,從地上爬不起來。

    鄰家的門打開了,燈光照在他身上。

    "哦喲。"一聲驚叫。

    "老頭子,儂快點出來。"受了驚嚇的老太婆回頭往屋裡喊。

    鄰居老頭跑出來的時候,孫鏡用手撐著靠牆半坐起來。這暫時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腦袋又暈又痛,摸一下額頭上起了個大包,還有血。旁邊地上掉了根金屬棍,正是打他的凶器。實際上這是根中空可伸縮的室內晾衣桿,幸好如此,否則他的下場可能和韓裳差不多。

    不過他現在這副樣子已經很嚇人了,韓裳家的門又洞開著,把後出來的老頭也嚇得不輕。

    "你是誰,怎麼回事?"老頭緊張地問。

    然後不等他回答,就對老伴說:"快點報警叫公安來。"

    "我就是警察。"孫鏡說。

    "啊?"

    "我就是警察。"孫鏡鎮定地重複,"後面這間屋的主人今天中午死了。"

    "從晚報上看見了,小姑娘真作孽啊。"老太婆講,但看著孫鏡的眼睛裡還是有些懷疑。

    寫在老頭臉上的疑問更多。

    "你是警察?"他問,"那剛才是怎麼回事?你真的是警察?"

    "我同事很快就會過來。"

    孫鏡在兩個人的注視下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徐警官,行動出了點問題。你立刻過來,對,我還在……"孫鏡把這裡的地址飛快報了一遍,掛了電話。

    "你們也看見了,她的死不那麼簡單。"孫鏡說,他見到老頭老太滿腹疑問的模樣,又搖了搖手。

    "我不會說什麼的,這是紀律,你們也不用問。這案子還在查,你們不要出去亂說,這會對破案有影響的。"

    二樓的過道燈亮起來,有人在下面問樓上,剛才乒乒乓乓出了什麼事。

    "噢,沒什麼沒什麼,不好意思哦。"老太婆在孫鏡的示意下這麼說。

    二樓的燈很快又熄了,並沒有人上來。

    "謝謝你們的配合。"孫鏡低聲說。

    "你這個樣子,阿要進來……"老太婆說到一半,就被老頭碰了一下,住嘴不說。

    "你先進去。"老頭說。

    老太婆知趣地回屋。

    警惕性真高,孫鏡在心裡想。他慢慢站起來,把手伸進衣服口袋。老頭緊盯著他。

    孫鏡摸出煙,扔了一根給老頭。

    直到煙抽了大半,老頭才開口問:"那你是便衣?"

    孫鏡點頭。

    又過了一會兒,老頭問:"剛才的事情,不能問?"

    "可以問,但我不方便回答。"孫鏡又摸出支煙,遞過去。

    "不抽了,要是沒什麼事,我也想回去睡覺了。"

    孫鏡聳聳肩:"應該不會有什麼事了。"

    老頭笑笑,皺紋裡是說不盡的世故味道。

    "那就不問,不過你說你是便衣,有警官證吧。"

    孫鏡嘴裡發苦。

    "不會沒帶著吧。"

    孫鏡的手機響起來,他趕緊接聽。

    "我在三樓。"他說。

    "我同事到了。"他放下手機對老頭說。

    剛才敲悶棍的傢伙飛快地跑出去,顧不得帶上大門,沒過多久,徐徐就出現在了孫鏡面前。

    她來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而且及時。

    "怎麼搞成這樣?"她說。

    還沒等孫鏡串供,老頭就開口了:"也是便衣?"

    牛仔褲網球鞋,便得不能再便了。這個時候孫鏡才注意到,她的裝束和白天見面時已經大不一樣。

    "能不能看看你的警官證?"老頭接著問。

    徐徐看了孫鏡一眼。

    孫鏡也看看她。

    "你也沒帶著啊。"老頭說著,身體往後讓了讓。

    徐徐伸手拉開坤包,一陣翻騰,然後拿出個小本,往老頭面前一晃,又收了回去。

    "慢點慢點,我沒看清楚。"

    夜路走多總要撞到鬼,孫鏡徹底認栽,悄悄給徐徐比了個跑路的手勢。

    "那就給你看清楚。"徐徐一甩手,把證件扔給老頭。

    孫鏡瞇起了眼睛,看著老頭很認真地端詳,然後把證件還給徐徐。

    "真是不好意思,我看電視裡總有人用……那個,呵呵,那不打擾你們執行任務了。"老頭一臉賠笑,說完就回自己屋去了。

    孫鏡把徐徐拉進韓裳的房間,光明正大地打開燈。

    "剛才我以為要穿幫。"

    "有些東西我是常備著的。"徐徐又從包裡摸出記者證和學生證,在孫鏡鼻子前面晃了晃。

    "就他那老花眼還看,看一百年都看不出假來。救場及時吧,跟我合作準沒錯,你腦門要緊不?"

    徐徐拿出紙巾去拭孫鏡額頭上的血。其實能瞧出沒什麼大傷,但之前孫鏡在她面前姿態拿捏得叫人牙癢癢,現在好不容易落了難,讓徐徐忍不住想要欺負一下,手上的動作當然不怎麼輕柔。

    孫鏡痛得直抽涼氣,一把捏住徐徐的手。

    "我自己來吧。"

    "不解風情的傢伙。"徐徐撇撇嘴,把手輕輕抽出來,留下紙巾在孫鏡掌心。

    "風情……"孫鏡小聲嘀咕,苦笑搖頭,把紙巾覆在額頭上,偷掃了眼徐徐的手。剛才急痛之下稍用了點力氣,卻並沒在她手上留下捏痕,不知怎麼一滑一轉就溜出去了。

    "你怎麼搞得這麼狼狽?"徐徐問著,右手細長的手指忽然像湧來的波浪,一起又一伏。孫鏡趕緊轉開視線。

    "等會兒出去再和你說。"孫鏡開始打量這個房間。

    整潔的房間,所以打開著的儲物櫃就格外引人注目。似乎剛才那人也在找些什麼。

    孫鏡把沾血的紙巾揉成一團放進兜裡,搬了張椅子,脫了鞋站上去。徐徐瞇起眼睛,狐疑地看著他踮起腳,把手伸進了吊燈的燈罩。

    當某個重要的東西就在觸手可及之處,你最好想一想再伸手。因為它的重要程度往往和對目前生活的破壞力成正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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