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有最後的機會,收回自己的東西。否則待會兒被我不小心打破了,呵呵,就算是假東西,也還是有價值的嘛,到時候心痛就來不及了。"
"尋寶奇兵"節目的主持人嘴角帶著讓人心驚肉跳的淺笑,舉著錘子晃來晃去,彷彿隨時就要砸下去。
胖子低頭看看面前桌上自己帶來鑒定的藏寶。
那是片灰黃色毫不起眼的甲片,和旁邊別人的瓷瓶瓷碗在賣相上完全不能比。拿在手裡面,也是輕飄飄的沒份量。胖子肥嘟嘟的手指摩挲著甲片上的刻痕,彷彿下定了決心,又把甲片放回了原處。
台下的觀眾見胖子這番作派,都在心裡笑。電視台的鏡頭前面,裝也要裝得豪邁一點,怎麼人一胖,膽子都會變小。
主持人慢悠悠踱著步子,手裡握的金錘已經舉到半空。他在胖子面前停下,對他笑了笑,眼角卻往左邊偷偷瞄過去。
左邊是個大塊頭的魚戲蓮青花瓷瓶,放在桌上修長的頸子高過了主人鼻尖。那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戴著眼鏡背著手,表情篤定。
"今天現場的寶貝都很有意思,對我也是個挑戰。比如說這個龜甲,我一錘子下去,說不定還砸不壞哩,那可就壞了招牌啦。"
主持人一邊說著,一邊錘頭慢慢往上抬。現場的燈光很亮,一瞬間反出的金光讓胖子瞇起了眼睛。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錘在面前劃過,帶起"呼"的一聲響。
"砰"!
錘重重落在桌上,台下一多半的觀眾都驚訝地張大了嘴。
主持人露出屬於他自己的笑容,帶著一點狡猾一點得意。他移開錘子,下面的龜甲已經碎成了許多片。
導播室裡早笑成了一片。
"快快快,二號機對準胖子,拉近,面部特寫。"導播叫著。
"林哥真是絕,耍人耍出境界來了。要不是早知道,我都會以為他要砸旁邊的瓶子。"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女實習生捧著肚子,表情誇張。
"虛虛實實,都把兵法搬到主持節目上來了,林哥牛啊。噢,快看胖子的表情,他真慘,哈哈哈哈。"
被拉了面部特寫的胖子又像哭又像笑。他努力要露出些不在乎的微笑來,可是卻忘了自己正緊緊咬著下嘴唇,互相衝突的動作讓兩頰上的肉一抖一抖。
主持人拍拍胖子的肩膀,歎了口氣說:"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來了你就得有心理準備。聽聽我們的專家怎麼說,東西沒了,長點知識帶回去,也算沒白來一次。"
胖子開始回過神來,用手一塊塊摸著碎了的甲骨殘片,嘴裡只是說:"怎麼會是假的呢,不能是假的呀,不能是假的。"
"是不是假的,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得聽專家的。"
主持人手往專家席一揮:"今天我們請來了甲骨文和青銅器專家鐘鼎文先生,讓他來給我們講一講,這件甲骨為什麼是假的,我們該怎麼來識別真假甲骨。"
坐在專家席裡的一個五十多歲男人用手把鼻樑上的鏡架向上推了推,咳嗽了一下清嗓,慢條斯理地說:"甲骨造假在從前非常少見,但是近幾年甲骨文物的行情往上走,造假的就開始多起來。其實真正的行家不會上當,因為歷來出土的甲骨,特別是像今天現場的這種比較完整的有字龜甲都流傳有序,不會突然冒出一件從沒出現過的東西。"
"不會的。"胖子猛然打斷鐘鼎文的解說,"我請了朋友看過的,他說是真東西。"
"但你的朋友不是專家。"主持人可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情況,他又走到胖子身邊,打算再說些什麼把他暫時安撫下去。
"不,他是專家。"胖子固執地嚷嚷,同時扭頭往台下自己的親友團方向看去。
藏寶人的親友團都坐在觀眾席前兩排。胖子的親友團只有一名成員,是個看起來近三十歲的削瘦男人,五官的線條有些陰柔,表情也鬱鬱的沒多大精神。
這時他從第二排站了起來,眼神從主持人臉上飄過,落到鐘鼎文的身上。
"我之前的確鑒定過,鍾老師是不是再看一看。"他的口氣輕描淡寫,好像在鑒定甲骨的專業裡,他和坐在專家席上,年紀大了他將近一倍的鐘鼎文有同等身份似的。
導播室裡已經喊停,導播的眉頭皺了起來。
"怎麼有這種不守規矩的傢伙。"青春痘實習生拉開通往現場的門就要跑下去。
"等等。"導播在她身後說。
"你……"
現場,主持人只說了一個字就忽然住嘴。他常掛在臉上的笑又變了另一種形態,這回稍稍顯得不太自然。他把目光從突兀站起來的男人臉上收回,扭頭往專家席方向看。
"孫鏡?"鐘鼎文脫口而出的聲音通過別在領口的麥克風清楚地傳到了現場每一個人的耳朵裡。他用手按著桌子,慢慢站起來。
席上的其他古董專家有些認得孫鏡,不認識的看到鐘鼎文站起來,也明白過來。看樣子孫鏡也是甲骨圈的人,而且是有點份量的人。
"這東西你看過?"鐘鼎文的表情嚴肅,摘下麥克風從專家席後面繞了出來。
"是看過。"
"這件龜甲留了大半塊,之前不見於任何記載。你知道這種情況是很罕見的,而且從字型和刻痕上看和已出土甲骨有些差異,背後的鑿痕也不對,你怎麼會認定是真的……走眼了吧?"
說到最後一句,鐘鼎文不禁笑了笑,不過他隨即收斂了表情,打算再看一眼碎片。
"大辛莊。"
孫鏡只說了三個字,鐘鼎文的步幅就突然加快,急走到碎片前,低頭去看。
"零三年公佈的山東大辛莊考古發現,是第一次在殷墟安陽之外發現商代的甲骨。字型和安陽的略有不同,但……鍾老師你應該也研究過的吧。"
孫鏡一邊說一邊往台上走,站到胖子一側,看著蹙起眉頭的鐘鼎文。
主持人臉色已經難看得很,笑容是一點都瞧不見了。可他馬上又擠出點笑,低聲說:"孫老師,孫老師,你看這事是不是先放一放,我們把節目先正常錄完。"
胖子立刻大叫起來:"怎麼可以先放一放,我的寶貝被你一錘砸爛了,這是真東西,是真東西!"
下面已經嗡嗡鬧響起來,幾乎每個觀眾都在和旁邊的人咬耳朵。主持人看搞不定台上的幾個,轉過身來,要對台下說些什麼。他眼睛一掃,突然嚇了一跳,趕忙把胖子和鐘鼎文的身影擋在後面,用手一指大聲說:"那一位,請不要用手機攝像,立刻停下來!"
旁邊的一個攝影師得了主持人的眼色,三步並作兩步撲過去。
鐘鼎文可管不了越來越亂的現場,這片甲骨本缺了小半,上面還殘存了六七個字,現在被主持人一錘下去碎成了許多片,他一陣劃拉,好不容易找了一片有字的,拿到手裡細看。
孫鏡就站在彎著腰的鐘鼎文面前,周圍的人有的焦急有的惶恐有的好奇有的興奮,他卻彷彿事不關己,表情依舊挺悠閒。但是嘴裡說出來的話,又在狠狠攪動著亂糟糟的局面。
"考古隊挖出來的大辛莊有字甲骨都公佈了,就那麼不多的一點。但誰都知道既然那兒出土了這麼些,地下肯定有更多藏著的。這幾年當地的居民都在挖,這事情誰都管不住。"說到這裡孫鏡笑了笑,"聽說有挖出東西偷偷賣掉的。"
"我就是從一個走山東的古董販子手裡收來的啊。"胖子捶胸頓足,又抓起幾片碎骨頭,給早圍上來的其他三個藏寶人看。
"瞧瞧,瞧瞧這東西,能是假的?不能是假的啊。"胖子像在拉救命稻草,能拽幾根是幾根。
那幾人都皺緊了眉頭,紛紛歎息著,卻睜大了眼睛滿臉泛起紅光。
"我剛才就見了,這土色,沒幾千年沁不出來啊。"
"那可說不準,現在做假的手段叫一個高。不過甲骨這東西還算是冷門,要費工夫造這麼真的假,倒也少見。"
"看看這背面的鑿痕,正面的卜紋。"篤定的女人說著又把碎片湊到鼻子前,彷彿能聞出煙火氣來,嘖嘖了兩聲,瞅瞅鐘鼎文又說了半句,"我看這東西哪……"
鐘鼎文猛地抬起頭,沖女人就問:"看樣子你們都懂甲骨?"
"您懂得多。"女人笑笑。
"鍾老師怎麼看?"孫鏡問。
鐘鼎文不說話了,摸出放大鏡,又看。
導播室裡已經安靜了好一會兒,他們沒人懂甲骨文,只能看著屏幕上鐘鼎文的表情變化。導播的心情沉到谷底,他知道出事了。
"我就說這鐘鼎文不太靠譜,製片非要用他。"編導小聲嘀咕。
"唉呀,這場地我們只能用到三點鐘,這樣下去錄不完了怎麼辦?"青春痘發愁。
"現在是錄得完錄不完的事嗎?"導播扭過頭惡狠狠對她說,"趕緊打電話讓製片過來呀!"
"衝我發什麼火。"青春痘背過身去撇撇嘴,摸出手機往外走。
鐘鼎文又把碎片反過來,看背面的鑿痕,拈著龜甲的手指有些發抖。
"鍾老師怎麼看?"孫鏡又問,語氣緩和得讓鐘鼎文想把龜甲扔在他臉上。
之前怎麼就能肯定是假的呢,的確沒往大辛莊的方向多想。但也不應該啊,真是見鬼了,現在越看越覺得……
鐘鼎文心裡許多個念頭上下翻騰。看他頂起鏡片用手背揉眼睛的樣子,再遲鈍的人都感覺出來他的狼狽。
"大辛莊的東西我從來沒聽說過有新出土的,這東西很可疑。這應該是個-母-字,但和大辛莊龜板上的-母-字比缺刻一橫畫,鑿痕又只鑿不鑽……"
鐘鼎文絮絮叨叨地說著,頂著胖子惡狠狠的目光,努力要把手裡的龜甲說出足夠多的破綻來。主持人站在旁邊,不斷點著頭,發出"嗯"、"嗯"聲配合著。
孫鏡聽了一陣,忽然出聲打斷:"鍾老師?"
"啊?"鐘鼎文停下來,做好了全副的準備,打算應付孫鏡的問難,好保住自己的名譽。
孫鏡向他露出彷彿溫和的笑,說:"看起來鍾老師的意見和我有分歧,那就多找些專家一起研究一下好了。"
鐘鼎文張大了嘴,喉結滾動了幾下,卻始終沒能把"好"字發出聲來,像條砧板上的活魚一樣呼呼喘氣。
主持人恨得用手按著額頭,閉上眼睛哼出沉重的鼻音。
"砰!"
觀眾席最後面的導播室門忽然被重重推開,導播"騰騰騰"一路跑到台上。
"我們去小會議室談。"他壓著嗓子說。
一個多小時後,孫鏡和胖子走出電視台的大門。拐過兩個街角,在一個小弄堂前停下腳步。
"有沒有考慮過改行當演員?你做魔術師真是屈材了。"孫鏡對胖子說。
一張愁雲慘淡的胖臉在這句話後忽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笑得兩條眉毛都飛了起來。
"魔術師本來就要會演,否則怎麼轉移觀眾的注意力。不過你的建議我也可以考慮考慮,哈哈。"
"如果他們拿錄像細看的話,會不會有問題?"
"不會,攝像機好騙得很,我注意著機位呢。放心,他們的賠款一到賬我就劃給你,下次有這種好事還要叫我啊。那些龜甲怎麼處理?"
說著胖子把裝著龜甲碎片的錦盒遞給孫鏡,左手的袖子一抖,另一塊沒碎的龜甲滑了出來。
孫鏡沒伸手接。
"都扔黃浦江裡去吧。"他聳聳肩,和胖子揮手告別。
這裡是最繁華的商區,孫鏡沒走幾步,就有個女乞兒斜著衝出來,抱住了他的腿,旁邊的行人立刻繞開。
孫鏡低下頭去,乞兒抬頭看他,嘴裡飛快地說了一串討錢的話。他沒給她任何表情,只是盯了她幾秒鐘,又抬起頭往前走。乞兒被向前帶了半步,立刻鬆開了手,她知道有些人不管怎麼抱都不會有效果,還是換一個繼續營生吧。
只是孫鏡又走了沒多遠,就聽見有人在背後說:"有錢人總是這麼吝嗇?"
他皺眉立定回頭。指責的是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很年輕,留著短髮,長得挺不錯,如果墨鏡後的眼睛不太難看的話。
"的確有很多人會給錢,那樣就能買到自己的同情心或者別人的自尊心。還有,我不是有錢人。"說完這些,孫鏡就打算繼續走自己的路。
"不是?我看不見得。"
孫鏡笑了:"美女,你這是在搭訕嗎?"
說完這句話,孫鏡有些驚訝地看到,面前的女子並沒被嗆得扭頭就走,反而露出潔白的牙齒,給了他一個完美的笑容。
"我想你總比我有錢,對不對,你可是剛賺了筆。"
"什麼?"孫鏡的第一反應就是裝聽不懂。
"先前我也坐在觀眾席,就在你後面幾排。表演真不錯,那胖子哪兒找來的?"
孫鏡的眼皮垂下來,只露出一條縫,好像下午的陽光太強似的。他抱著手,右手無名指上的饕餮紋古玉戒指慢慢轉動著,看起來有點神奇,實際上是因為藏在手掌裡的拇指正在無意識地撥動。
"讓我猜猜你都是怎麼幹的。看鐘鼎文的樣子,他自己也覺得被敲碎的是真東西,是之前看走眼了……還是他看到的其實不是同一件?很經典的招數,什麼時候把東西換掉的?那個胖子干的?"
她究竟想幹什麼,孫鏡在心裡飛快盤算著。而且,他越來越覺得面前的女人眼熟起來,但她的墨鏡實在很大,讓他一時難以辨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孫鏡繼續否認,他可不是經不得嚇的菜鳥。
"國內的甲骨現在賣不出真正的高價,沒有關係又很難把甲骨帶出國。那塊比較完整的龜骨雖然看起來價值高,但實際上很難變現,你現在先拿一筆賠償,碎了的粘合修補一下又更容易出手,怎麼算都划算。"
孫鏡聳聳肩,一副無所謂隨你說的樣子。
"如果我現在回電視台,提醒他們用慢放再看一次現場的錄像,你說會怎麼樣?他們還沒那麼快把錢轉到你賬上吧。"墨鏡女郎開始施加壓力。
"隨你的便。"
"看起來手尾收拾得很乾淨啊。"
"你以為我是像你這樣的菜鳥?"孫鏡笑了,他終於認出眼前的是誰,"徐大炮。"
女人一把摘下墨鏡,怒氣沖沖地瞪他:"你叫我什麼?"
"徐大炮,呵呵,好吧,徐徐。"
"別讀第一聲行不行,徐徐,小李廣徐榮的徐,清風徐來的徐!"徐徐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在大多數的騙局裡,一個機靈的漂亮女人總能起到關鍵作用。徐徐本該是所有老千組合都想要吸納的熱門人才,而且任何內行都得承認,徐徐有天分,有這種天分的人如果不在演員或老千這兩種職業裡擇一而從的話,都是莫大的浪費。
徐徐加入了一個又一個的組合,在這個過程裡徐大炮的名聲也越來越響亮。
孫鏡三年前和徐徐在赤峰有一次印象深刻的短暫合作。他們在一間破屋的院子裡埋了塊刻著金國女真文字的碑,徐徐的身份是個研究女真歷史的學生,孫鏡的身份是她的教授。當然還有其他各司其職的職業老千,對象是個有著大肚腩的城管領導。他們試圖讓大肚腩相信,這是塊墓碑,下面是個金國貴族的墳墓,有著大量的陪葬。
他們幾乎要得手了,大肚腩已經打算把院子高價買下來,並且給每人一筆封口費,如果不是本已把這個中年男人迷得暈暈忽忽的徐徐忽然說了句,據金文(注1)典籍記載這裡如何如何的話……
連徐徐也搞不明白,她為什麼總在關鍵時刻放炮。
"我已經不再放炮了。"徐徐強調。
"可是你如果指的是梁山好漢裡的那個小李廣,他叫花榮。東漢末年倒是有個將領叫徐榮,但我不知道他的外號是什麼。"
徐徐把瞪大的眼睛瞇了起來:"花榮?"
"嗯。"
"扯這些沒用的幹嗎,剛才那胖子是你現在的合夥人?"
"噢,我基本已經洗手不幹了。你知道我畢竟是搞學術的。"
徐徐拈著墨鏡笑得前俯後仰,彷彿忘了剛才的洋相:"那今天是怎麼回事,你還不打算承認?"
"那些專家席上的傢伙靠這個節目不知賺了多少,把假貨在電視上鑒成真的,再報個高價,回頭轉手賣掉。這種手段他們會的多著呢,整個節目組都心知肚明,這麼多的油水,不刮一刮怎麼行。我說,你不會開著錄音筆吧。"
"不用那麼費事,現在手機都有錄音功能。一副替天行道的口氣,我怎麼聽說,這個節目最初是要請你去當青銅器和甲骨文鑒定專家,後來覺得你沒有教授研究員之類的頭銜,又太年輕,才換了這個鐘鼎文的?"
孫鏡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看起來今天我們不是偶遇啊。"
"我請你喝下午茶。"
咖啡桌上,小巧的紅色手提電腦擺在兩個人都能看清的位置。
"在國際古董市場上,這幾年甲骨的行情越來越好,幾個拍賣行對今後相當一段時間甲骨價格的預期都很樂觀。明年三月份,倫敦伯格拍賣行要進行一場甲骨專場拍賣會,拍品的徵集現在已經開始了。"
孫鏡慢慢轉動盛著濃縮咖啡的骨瓷小杯,似乎只想當個旁聽者。
"國際甲骨市場上現在都是碎甲骨,高價值的完整甲骨幾乎看不見。近幾十年國內流出去的甲骨少,海外的大片甲骨都在博物館或大收藏家手裡,但要辦好這場拍賣會,至少要有幾件壓軸的珍品才行。對於能提供-好貨-的賣家,拍賣行開出了優厚的條件,比如免除拍賣費,並且以某些方式來保證不會流拍。"
徐徐一邊說一邊看孫鏡的表情,結果讓她很失望。
"有客戶,有好價錢,只要搞到貨就行。你是行家,在國內能不能收到好東西?運出去我來想辦法。今天那塊東西不敲掉多好,你知不知道送出去拍賣的錢會是那點賠償金的多少倍?"
"國內的情況和國外差不多。好東西都在博物館裡,藏家手裡也有少量的好貨,但都不可能拿出來。"孫鏡開口說。
"那你的東西是從哪兒來的?"
孫鏡一笑,搖搖頭,不說話。
"不能告訴我嗎?"徐徐抿起嘴,很認真地注視孫鏡,眼睛裡的神情單純得像個天真的十歲小女孩。
孫鏡聳聳肩。
徐徐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放鬆了的雙唇立刻變得飽滿亮紅。她上身朝孫鏡傾過去,眼角稍稍向上翹起,多出了一抹二十歲女孩都不會有的意韻來。
孫鏡忍不住笑了。
徐徐"砰"地靠回椅背上,恨得磨了磨牙。
"好吧好吧,我也做過功課,情況就像你說的那樣。"徐徐把孫鏡的甲骨放到一邊,照原計劃說了下去。
"不過呢,大多數的甲骨珍品還是藏在國內,他們的主人願不願意出手並不重要,我們可不是古董販子,不是嗎?"
徐徐說著,擺弄了幾下她的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些圖片。
"這些是我搜集的足夠份量充當柏格拍賣會壓軸大戲的甲骨。這是小屯村二號坑出土的商王卜獵牛肩胛骨,現藏在遼博;這塊龜腹甲是……是……"
"一九九一年,安陽花園莊出土,現在安陽殷墟博物館。"孫鏡淡淡說。
"好吧,你是行家。"徐徐打了個響指,"其實我已經選定了目標,這個,你覺得怎麼樣?"徐徐切換掉了幻燈片模式,找出一張圖片放大到全屏。
這不是甲骨中最常見的龜甲和牛肩胛骨,也不是肋骨或腿骨。它的形狀就像個下沿殘破的圓燈罩,在生物的骨頭裡,會有這種形態弧度的,就只有頭骨。確切地說,這是人頭骨的一部分,是被切下來的天靈蓋,但是切面並不平整。在頭頂心的位置鑽了個圓孔,圓孔的周圍是一圈甲骨文字。
"上博的巫師頭骨。"孫鏡盯著圖片看了好幾秒鐘。
這是件非常特殊的東西,甚至比藏在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的紂王所獵鑲綠松石雕花虎骨更特殊。許多人猜測頭頂心的圓孔本該也鑲有綠松石之類的寶石。
"沒錯,我選它有兩個理由。第一,上海我們地頭熟,可以用的手段多;第二我知道有個錢多到沒地方用的人,打算出兩百萬向上博借這件東西做三個月的研究,不過被拒絕了。所以只要我們速度夠快,在送去拍賣之前可以額外多賺一筆。"
"請把-們-字去掉。"孫鏡說。
"嗨,我知道你是老千里最好的甲骨專家……"
"你總是不恰當地多加幾個字,請你把-老千-這兩個字去掉。"
"好吧,最好的甲骨專家,我知道你的手段,這事只要我倆搭伙,就不再需要其他人加入了。想一想,這是至少幾百萬歐元的生意。"
"想一想?老實說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孫鏡毫不客氣地說。
徐徐被孫鏡接二連三刺得掛不住了,沉下臉說:"怎麼了?"
"我猜那個拍賣行派了人到中國來收集甲骨,這就是你說的偷運出去的渠道吧,說不定他們更願意出高價買斷。你是知道了這個消息,才起的念頭吧。我想就算你不找我,用不了多久,我也會知道這個消息。"
徐徐的臉色更難看:"你是覺得不用我自己也可以干是吧?"
"恰恰相反,我覺得因為某個拍賣會缺少拍品而決定策劃一場行動,這真是個笑話。每個月都有那麼多拍賣會,每個拍賣會都希望多一些珍品,拿著大把錢想買到心目中寶貝的人更是多到數不過來,難道在你看來這都是-潛在客戶-?"
"在聰明人眼裡原本這個世界就充滿機會。"自命為聰明人的徐徐說這句話卻顯得不太夠底氣。
"看起來你是真正愛這一行,我來告訴你一個基本的法則。沒錯,我們幹完一票可以賺到不少錢,但我們不是因為錢而決定幹哪一票的。這個世界上錢到處都是,許多情況下它被主人看得很緊,而在另一些時候,則是我們的機會。"
"嗯哼。"徐徐呶了呶嘴。
"當一個人暴露出弱點的時候,就成了一隻可以下手的肥羊。根據他的弱點我們來決定幹不幹,怎麼幹。所以你策劃一個行動,根據的應該是人,一個變成肥羊的人,而不是錢。否則你會像只無頭蒼蠅,處處碰壁。"
孫鏡笑了笑,又補了一句:"就像現在這樣。"
"但每個人都是有弱點的,難道就不能先定下目標再尋找關鍵人物的弱點下手?"徐徐不服氣地說。
"你在說一種境界。你很有天分,再修煉個三四十年大概就能達到了,我看好你。"
"看起來我在浪費時間!"徐徐說。
她飛快地把電腦關上,塞進包裡。孫鏡一動不動目送她離去。
徐徐站起來,推開椅子,又拉回來,重新坐下。
"幾百萬歐元。"她說,"我覺得我們應該慎重考慮一下。"
"別想著錢,那會讓你什麼都看不見。"孫鏡豎起手指搖了搖。
"我對上博的情況很熟悉,我相信你比我更熟悉。"
"真是固執。"孫鏡歎著氣搖頭,"那就看看你選了個多糟糕的目標。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你明白嗎?無論你已經想了什麼方案,把巫師頭骨從上博取出來,那也只可能低價悄悄出給嘴巴嚴實的買家。這是中國的國家藏寶,拿去參加一個國際性的公開拍賣會?你去找熱愛被通緝的瘋子合作好了。"
"我是還沒想出什麼方案,但是我相信一定存在一個方案可以繞過這些麻煩。你難道不喜歡這種危險但刺激的挑戰嗎?我想你喜歡。"
"漂亮女人總是很自信。如果你喜歡刺激,可以選擇從懸崖上跳下去。那樣你會有幾十秒鐘來享受這種感覺。"孫鏡喝乾了小杯子裡最後一點咖啡,把杯子放回桌上。
"喂,從電視台裡拐出來的這點錢就讓你心滿意足了?錢是留不住的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一分不剩。"徐徐雙手做了個一場空的手勢。
"很高興遇見你,但我不喜歡被威脅,所以就不買單了。"孫鏡站了起來。
"我會再找你的,說不定我很快會想出一個方案。"徐徐衝他的背影喊。
徐徐的叫喊讓孫鏡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和一門大炮合作……那還不如去跳崖,有陣子沒運動,降落傘都要發霉了。"他喃喃地說。
打開信箱的時候,孫鏡瞧見了一樣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他有些心不在焉,所以直到發現今天的晚報還沒到,準備關上信箱門的時候,才注意到在信箱的頂上,擺著一盒蛋糕。
孫鏡的信箱比別家要大許多,這是為了能放下訂閱的一堆雜誌而特意訂製的,多半是考古類專業雜誌,很厚實,並且總是擠在一起來。蛋糕盒像頂帽子一樣放在信箱上,有一小半懸空著,很顯眼,可他居然沒有第一時間發現。現在被他開門關門把盒子帶歪了,眼看就快掉下來。
孫鏡用手扶了扶,然後取下盒子。拿在手裡的感覺比意料中輕,或許是誰把蛋糕吃了一大半後隨手亂放。
他打開盒蓋,看見的是一隻把頭和腳緊緊縮進殼裡的烏龜。
一隻活的山龜,巴掌大小,腳爪縮得不太努力,還露了一小點在外面。
這是一位信使,在龜背上,有很新鮮的刻痕。孫鏡把蛋糕盒轉了個角度,使龜甲上的字正對他。
一串歪歪扭扭的古怪字符,但對孫鏡來說卻非常熟悉——甲骨文。
孫鏡一眼就認出了後四個字,是"召乃觀演",等他又花了一會兒把第一個字認出來的時候,不禁啞然失笑。
刻上這些字的人顯然並不是個甲骨文專家,他在第一個字上犯了個蹩腳的錯誤。這個字該是這樣的:。
雖然甲骨文裡有許多字左右或上下結構可以互換,但這個字在以往出土的任何骨板上都沒見過上下互換的寫法。從做學問的嚴謹角度,沒見過的不能生造,所以這個字當然是寫錯了。
這個字是"余","余召乃觀演"。在甲骨文裡,"余"的意思是我,"召"的意思是介紹,"乃"就是你,"觀"是察看,"演"則是長長流淌的水。
一個外行偏偏要用甲骨文刻字,還是刻在一隻活龜上,放進蛋糕盒裡擺在他家信箱頂。這只能是為了引起他的好奇心。
但孫鏡卻不太明白,這句話連起來是什麼意思。
孫鏡托著盒子的手很穩,烏龜慢慢把腦袋和四肢伸了出來,試探著朝旁邊爬了一小步。一角紅色紙片從它的腹甲下露了出來。
孫鏡一把抓起烏龜,下面是一張戲票。
三天後的一場話劇,劇名叫《泰爾》。
甲骨文裡並沒有指代演出的字,原來這個"演"字用的不是本義,而是今天通行的含義。
請我去看戲?孫鏡琢磨著,有點意思。
很高明的手段,比起來,下午徐徐的方式顯得粗糙而莽撞。他的好奇心的確被勾起來了,這個不知名的邀請者已經成功了第一步。
三天後的這場話劇,會有什麼更有趣的事情發生呢,孫鏡有點期待起來。
期待總是具有神秘的負面力量,越是期待的時候,就越可能有一個完全在想像之外的東西,突兀地降臨在面前。
注1:金文特指刻在殷周青銅器上的文字,和甲骨文同出一源,並非指金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