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梁應物常去的小咖啡館。我到的時候,梁應物已在等著了。
“你來啦。"他說。
從順昌回到上海之後,我把經歷的一切都告訴了梁應物。得知一切都是三兔圖在作怪,他非常驚訝,因為之前他和我都以為,三兔圖是一碼事,而六耳的基因突變是另一碼事。
他向我要求取得“4·23’’案案犯的毛發,王茂元幫我辦了這件事,連同張無垠的頭發一起弄來了。化驗的結果,基因都有不同程度的變異,而我也從游芳處證實,她也穿過三兔牌內衣。由此,三兔圖會引起基因突變,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比起《新發現》上所刊,人類幼年期會因母親的愛撫而改變基因,這個新發現要更跨越無數步。只是看見某種圖案,就能使一個成人的基因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恐怕會讓所有的正統遺傳學家大跌眼鏡,只是不知道X機構會不會把這個發現公布出去。
毛發的化驗結果出來後,梁應物告訴我,X機構希望能和六耳一起進行相關研究。他說這種研究肯定能讓六耳進一步了解自己的情況,從而更完善地發揮自己的能力。
和X機構處好關系是相當有利的,我向六耳強調了這點之後,他同意了這個要求。兩周前的一個清晨,他終於離開我家的臥室,坐上了X機構開到樓下的專車
今天梁應物約我出來,想必是六耳的研究有了結果。“我來了,是不是有結果了?"我一坐下就急著問。
“游宏走了。”梁應物說。
“什麼?走了?走到哪裡去了?"
“應該是離開上海了吧,不知道具體去哪裡,恐怕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該去哪裡,或許是四處流浪吧。’’
“怎麼可能?’’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他怎麼可能不和我打個招呼就離開?你們到底研究出了什麼?’’
“真相。’’我這才發現,粱應物今天的神情始終是郁郁寡歡的。
“什麼真相,還有什麼真相?"
“就是三兔圖的真相,齊天大聖的真相。”
我愣愣地看著他,事情本來不是基本清楚了嗎,梁應物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其實我心裡一直有些疑惑,還記得你最後一次送來的兩份毛發樣本嗎?’’
我點了點頭:“你不是說化驗出來,也發生了基因異變嗎?"w
“有一點當時我沒告訴你,這也是後來我提出希望游宏能到機構進行研究的一個原因。兩份樣本中,經比對女性樣本的異變部分和此前任何一份樣本相比,幾乎沒什麼相同的地方;而那份男性毛發樣本,基因異變和游芳的不同,但卻能在游宏的異變基因裡找到非常相近的排列。”
梁應物所說的女性樣本就是張無垠的頭發,而男性樣本是一名“4·23”案案犯的頭發。
“這說明什麼?’’我問。
“如果所有因三兔圖而產生強烈欲望的男性,基因都出現同樣的變異,那麼,游芳和張金龍的變異部分,都能在游宏的異變基因裡找到。還記得你曾說過的那個關於種子的比喻嗎?”
“你的意思是,六耳的父親和母親都各給了半粒種子?’’
“一般人類的基因,都會從父親那裡取得一半,再從母親那裡取得另一半。所以,當我發現游宏母親和父親的異變基因都能在游宏的基因裡找到時,實在無法相信游宏的變異純粹由三兔圖引發,而和其雙親的遺傳無關。”
“這麼說來,我原先想得太簡單了……但這一切肯定和三兔圖脫不了關系,連六耳都會常常不自覺地畫三兔圖,這和那位齊天大聖孫漁一模一樣。”
“是的,關鍵就在於他為什麼會不自覺地畫三免圖。”梁應物說。
“從齊天大聖的記載來看,畫這樣的圖能平息內心的煩躁。”我回憶著“齊天歸所”裡的石刻說。
“是的,游宏也說,畫三兔圖能讓他感到愉快。可這並沒有從根本上解釋清楚。你看看這些。”梁應物取出四張照片遞給我。
照片上,六耳在一個空房間裡,後幾張也是。可是在第二張和第三張上,六耳上身的衣服上竟然出現了三免圖,到第四張又沒有了。
“這是什麼?”我看看粱應物。
“照片上,六耳身上的農服,其實是他的毛發模擬而成的。”
“這我知道,但那上面的三免圖是怎麼回事?”
“這幾張是高速拍攝的照片,從第一張到第四張,時間只過了0.3—O.4秒。如果你當時站在他的身邊,絕對不會意識到他身上出現過三兔圖。而且,就連游宏自己也不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眉頭皺了起來,“又是下意識?”“我們對此找不出原因,所以,就試著從結果反推。”
“就是說,這樣的三兔圖閃回會造成什麼效果,是吧?人都看不見,0.3秒的時間,能有什麼……”我“效果”兩個字沒講出來,就想到了一種可能,“潛意識!”
梁應物重重地點頭:“只出現0.3秒左右的東西,人的肉眼不會留下清晰的印象,可是,又沒有短暫到讓眼睛完全忽略的程度。視神經依然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畫面,交給潛意識去分析。如果畫面明明白白地出現,眼神看到了,人卻不一定會記住,可是現在大腦實際耗費了極大的資源去對這一閃而過的畫面進行分析。”
“所以,這O.3秒的畫面在人的潛意識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接口說。
“確切地說,三兔圖通過這種方式,會給旁觀者以極深的印象.”
“六耳他居然無意識地達到了這樣的效果……”
長期接觸三兔圖會對少數人造成兩種截然相反的結果,但這兩種結果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與性有關.換言之,與生物繁衍有關.”
我眼睛一亮:“沒錯.”
“以繁衍出齊天大聖為目標的話,必然要符合一些條件,絕大多數的人都是不合適的.而合適的人,其生殖系統、內分泌系統都會受到極大的刺激.可是受到刺激後往哪個方向發展變化並不能確定.這種變化就是第二輪篩選,像上帝扔硬幣,扔到正常的人有性沖動,通過;扔到反面的人就成了性冷淡,排除.而只有一對都扔到正面的〞硬幣〞結合,才可能生出齊天大聖.這也只是可能,不如孫漁的弟弟就顯然沒有哥哥的能力.”
“對了,孫漁的留言說他的父親年幼時挖出刻有三兔圖的石碑,而他母親也一定受到了影響.他的父母都是適者,才生下了他.”
“而且異變可能要到人成長到一定階段才會發生.古代人的身體條件比現代人差很多,所以孫漁二十六歲、游宏二十三歲發生了異變.誕生一個齊天大聖,意味著已經有海量的人經過了選擇,最適者是極少數.可是一個齊天大聖出現後,通過有意識和無意識,又留下了許多三兔圖.經過多次的實驗,在紙上畫三兔圖要比隨手畫一個有愉悅感,而花費力氣在石頭或者金屬上留下三兔圖案,更會讓游宏感到神情氣爽.簡單地說,痕跡留得越深越長久,就越是能帶給游宏愉悅.這樣一來,游宏一生留下的三兔圖,必然會繼續影響海量的人.”
“輪回.”我脫口而出.
“是的,輪回.這讓你想到了什麼?”
見我苦苦思索,梁應物歎了口氣:“這是你不知道的曾在基因科學領域引發爭論的一個重要理論,一些學者覺得這個理論太荒謬.可是這個理論,現在看來是唯一能解釋三兔圖和齊天大聖這一輪回的.”
“什麼理論?”
“你聽說過沼澤火燒蘭嗎?”梁應物突然扯到了植物上.
“沒有.”
“這是蘭花的一種.這種蘭花為了繁衍,進化出了非常巧妙的陷阱.它有一片大大的分成兩部分的唇瓣,靠近花基部的部分像個裝滿花蜜的大杯子,吸引著昆蟲,外沿的唇瓣則像跑道.當昆蟲落在‘跑道’上的時候,‘跑道’壓下去,裡面的花蜜就露了出來,而當昆蟲順著外沿的唇瓣爬到裡面,進入‘杯’中時,‘跑道’彈起來,套中了進入花蜜‘杯’中的昆蟲.昆蟲要想退出去,必須經過唯一的出口,這樣它身上必定粘上許多花粉.”
梁應物講完植物,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又開始講述另一種比沼澤火燒蘭更奇妙的生物.
有一種微生物叫黏性桿菌,一般情況下,它們是以單細胞的形式獨立存在的,很像是變形蟲.可是生存條件變得惡劣的時候,它們就爬著集中到一個中心地帶,看起來幾乎和鼻涕蟲一模一樣.當然,這種鼻涕蟲爬不了多遠,通常只是從一堆樹葉的底部爬到頂上,處於比較暴露的位置.這場細菌變蟲子的把戲還沒結束,當黏性桿菌覺得自己爬到了一個比較有利的位置後,再一次改換面目變成植物.通過某些奇妙的過程,那些細胞外形完全變了,像植物一樣伸出一根‘埂子’,頂上形成一個‘花蕾’.在‘花蕾’裡有幾百萬個孢子.這些孢子隨風而去,成為單細胞微生物,從而開始重復這一過程.”
“這兩種生物的確令人驚歎,可是和剛才的主題,那個基因科學領域的理論有關嗎?”我不明白,問梁應物.
“並沒有關系,我只是在進行鋪墊.講沼澤火燒蘭,是為了讓你知道,自然界裡的生物,可以進化出多麼精巧負責的結構,來利用另一些生物讓自己繁衍下去.如果沒有粘著花粉的昆蟲,許多蘭花會迅速滅絕.有的生物甚至演變成依賴另一種單一生物才能薪火相傳,比如毛裡求斯島上的渡渡鳥被人類滅絕之後,島上的大頭樹因為沒了擁有強悍砂囊的渡渡鳥來吃他們的果實,厚核裡的種子無法破殼發芽,正處於滅絕邊緣.而講黏性桿菌,是為了讓你知道,即便是這麼微小、結構極簡單的生物,也有著讓人驚歎的生存智慧,能對自己進行天翻地覆的改造.現在,讓我們回到基因的問題.”
我用心聽著——他就要說到重點了.
基因是具有遺傳效應的DNA分子片段.生物是什麼樣的、有什麼能力,完全取決於基因組裡百千萬的鹼基對如何排列.有的排列讓長出尖利的牙齒,有的排列讓生物不吃肉,還有的排列讓生物白天睡覺晚上活動.所謂的基因突變,說到底就是突然出現了新的排列順序.達爾文進化論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麼?”梁應物突然問我.“適者生存,優勝劣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沒錯.必然有一些基因能讓承載它們的生物更好的適應環境,生存繁衍;也必然有另一些不太好的基因,有了這些基因的動物,將不適應環境,迅速死亡.所以,優良的基因是生物生存發展的關鍵.但是,這個觀點也可以反過來看.”
“反過來看?”
“是的,有那麼一批學者,比如寫過《自私的基因》的道金斯等,他們認為,每一個基因都在追求更多地復制自己,身體只不過是基因一時的聚集地,是受基因控制的生存機器,一旦基因在身體的下一代中完成了復制,傳遞了盡可能多的拷貝,身體就可以死亡腐爛了.生物表現出的種種行為,只是基因為了永遠存在下去的手段!”
我聽得目瞪口呆,這完全顛覆了我的常識.
“我們是生存機器,是被盲目編程的自動機械,為的是保護叫做基因的自私分子.基因就存在於你我之間,他們創造了我們的靈與肉;保護基因是我們得以存在的最終理由.’這就是道金斯寫在《自私的基因》一書裡的話.就是說‘適者生存’的‘適者’,不是物種,不是種群,也不是單個生物個體,而是遺傳的基本單位——基因.這樣的理論,如果用在游宏身上的話……說到這裡,梁應物停了下來,深深歎了一口氣.
“一切不是三兔圖造成的,而是基因?六耳身體裡那些變異的基因?”我忍不住喊叫起來.
梁應物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如果我們大膽地設想,在億萬年的進化史裡出現了一種基因,這種奇特的基因無法通過其載體——人類,直接繁衍復制,但它另有生存方法.這種基因可以通過非肉體接觸進行復制繁殖.承載這種基因的人具備特殊的能力,這些能力讓這個人常常被神化,這使得他不斷畫出來的一種圖形容易流傳廣泛並持續長久.有些看到的圖形的人基因產生了變化,但這樣的變化只是其特基因繁衍的必要條件.同時具備必要條件的男女生下的孩子,就有很大的機會成為奇特基因完全體.當然,這個基因完全體需要在其載體成年厚,再次看到三兔圖.這圖就像一把鑰匙,重新打開基因復制的大門.”
“可為什麼是三兔圖,為什麼上面是三只兔子而不是其他?”
“人們只是因為這幅圖裡面的某些部分恰好像兔子,才這樣認為的,人總是有非凡的聯想力.就像去旅游景點,導游常常會指著這塊石頭說它像烏龜,那塊石頭像大象,你看看也會覺得非常像.但石頭就是石頭,長成那樣並不是為了要像烏龜.”
“的確,為什麼六耳會不自覺地畫三兔圖,為什麼不畫就不舒服,畫得越用力,留下越深的痕跡就越愉悅……其實都是為了能讓另一個六耳誕生.就如同孫漁那樣,六耳就是他的繼承人,但孫漁根本就和六耳沒關系,完全沒理由這樣費心費力,但是如果是基因本身為了傳承而做出的行為,就說得通了.”我低聲說
“所以並不是齊天大聖一代又一代地傳下去,只不過是……只不過是……”梁應物又歎了一口氣.
我黯然不語.
現在想起來,六耳得身世,實在極為可憐.
他的父親是個****犯,他的母親成了蕩婦,原來都不是天性使然,而是受了某種基因的影響,是這種基因為了繁衍下去的犧牲品.
六耳發生異變,為什麼當中有段時間會失去能力?想必就是因為大腦需要集中能量進一步變化改造.改造完畢之後,畫出三兔圖這個使命深入六耳的靈魂,不論有意無意,都不時地把這該死的圖案畫得到處都是.當然,大腦經過改造之後,能讓六耳更好地生存,如果人類還處於蒙昧時代,他就更容易被認為是神是仙,可這一切最本質得目的,還是為了他體內某一段基因得繁衍壯大.
六耳本以為自己是齊天大聖得繼承人,有別於芸芸眾生,站到了生物進化得高峰.可到頭來,他這一生得跌宕起伏,他得情緒變化,他得生存意義,乃至他父母的人生,原來都是被一段基因決定的.他成了基因繁殖的玩偶工具!
我可以想象,那個自“齊天歸所”回來後,興奮不已、滿懷雄心的六耳,遭到了何等的打擊.
所以他才會連我都無心相見,離開上海,浪跡天涯.他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思考尋找自己生存的意義.
可是不僅是他,梁應物和我,乃至所有人類所有的生靈,不都是承載這基因的皮囊嗎?
生存對於我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相信X機構裡每一位了解這件事的研究員,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會被這件事所困擾.
只有真正找到了生存的意義,才能夠堅定地活下去吧.想通這一點後,遭遇再大的困難,都不能讓人遲疑退縮!
我應該感謝,在我如此年輕的時候,就碰到了這個“返祖”事件.與其什麼都不知道地活過一生,倒不如現在就開始思考.
人,為什麼生存?
人,為什麼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