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中國人有強烈的“慎終追遠”的意識……認為人生有陰陽之分,死亡即是陰陽的交接點。人死為鬼,人死了以後到了“那邊”還和生前一樣,知冷知熱,知親知疏,知善知惡。只是靈魂離開了肉體,形成一種無形無質變化無常的另一種存在形式,並且具有比陽世中的人強大得多的某些神秘力量,因而能夠危害或者保佑還活在陽世的人們。
任騁:《中國民間禁忌》,作家出版社
龐大的轟炸機群從梅城上空飛過的時候,整個城市打擺子一樣顫抖。所有的玻璃窗都在搖晃。梅城又一次陷入末日之中,哥特式教堂頂部的瓦也被震落了下來,那口巨大無比的鍾,像裝滿了蚊子似的嗡嗡回響著。雞飛狗跳,人群在街道上狂奔,大呼小叫鬼哭狼嚎。甚至躺在堅固的墳墓裡的胡地,也會被這巨大的機器的轟鳴聲震醒。龐大的機群像越冬的候鳥一樣排著整齊的隊伍,正用一種極慢的散步速度,從天空上優雅地掠過。陽光燦爛,地面上留下了轟炸機移動時古怪的陰影。
一名因為引擎故障掉隊的日本飛行員,被地面上那個突然出現的不明發光點所迷惑。他在這個不明的發光物上面盤旋,完全是出於好奇心地指示投彈手拉下了投擲炸彈的控制裝置。爆炸引起的巨大塵上雲還沒散盡,掉隊的日本飛行員便感到非常吃驚,那個不明的發光物不僅沒有被摧毀,而且由於陽光的反射,顯得更加晃眼。中日大規模的軍事沖突已經開始了,龐大的轟炸機群正在飛往省城的途中,將去轟炸聚集在省城附近的中國軍隊。掉隊的日本飛行員似乎忘記了自己的任務,他拉起了操縱桿,毫不猶豫地又一次上升盤旋,然後向不明發光物發動俯沖攻擊。
直到投彈手近乎賭氣地扔完所有的炸彈,淹沒在煙霧之中的那個不明發光物,仍然頑強地閃著光。梅城的老百姓已經從金屬轟鳴的恐懼中驚醒過來,他們爬到制高點上,觀看著那架孤零零的轟炸機,徒勞地攻擊著胡地的墳墓。日本飛行員一次又一次俯沖,當炸彈已經扔完的時候,也許為了探清楚發光物的奧秘,轟炸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盤旋,它掠過樹梢超低空飛行,嚇得樹林中藏著的喜鵲和烏鴉呱呱慘叫,拍打著翅膀到處亂飛。
很可能直到最後,飛機上的飛行員和投彈手都不曾明白,那個讓他們迷惑不解的發光物,不過是梅城中一位傳奇人物的墳墓。他們很可能連做夢都不會想到,那個巨大的漢白玉鑿成的墳冠,頑強地反射著太陽的光輝,只是為了將他們吸引到毀滅的深淵。站在制高點上看熱鬧的人群,可以清楚地看見坐在飛機前端的日本飛行員的身影。一個憤怒的男人,甚至試圖用石塊去扔那來自空中的入侵者。人們清楚地看見飛行員穿著一身棕色的皮衣服,戴著皮帽子,翻毛的皮衣領,一副大得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的反著光的風鏡。從飛機中部的小玻璃窗上,可以看見投彈手探頭探腦的嘴臉。投彈手生著一張帶些吃驚的娃娃臉,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不明發光物看。
小日本的轟炸機最後撞到山腰上,轟的一聲,一道紅光,一團濃煙,炸成了好幾截。機毀人亡的事實,幾乎確證了胡地的墳墓絕不可侵犯的傳說。雖然胡地被埋葬的日子並不久遠,但是自從這座豪華氣派的墳墓落成以後,各種神話一般的流言蜚語就沒有終止過。首先畜牲對它就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懼,放牛的孩子發現,一向順從聽話的牛,當你試圖將它牽到那座漢白玉的墓地邊,即使把牛鼻子拉出血來,它也是死活不肯向墳墓挪近一步。羊群也是如此,它們總是遠遠地躲著,而且絕不碰墳墓邊上長出的一種帶齒狀的野草。這種野草也是神奇傳說的一部分,因為沒人能解釋,為什麼只有胡地的墳墓周圍,才會長出這種開花時像火在燃燒的野草。
甚至在母狗發情的季節裡,到處亂竄激動不安的公狗們也遠離墳墓。公狗們為交配權打著架,咬得遍體鱗傷,發狂地追過來逐過去。然而當一條落荒而逃的公狗,奪路向墳墓方向奔過去的時候,得勝的公狗便立刻放棄追逐,遠遠地站一邊看著,同樣的道理,逃向胡地的墳墓,也是母狗有效擺脫公狗糾纏的絕招。在一個夕陽殘照的日子裡,面對一輪正往下掉的紅日,有個小男孩一次竟然爬到了胡地的漢白玉墓冠上,惡作劇地撒了一泡尿。在他的帶領下,所有在場的男孩子,都掏出了自己的小雞巴,對著墳墓撤起尿來。一個叫玉祥的穿著開襠褲的男孩子,對著胡地的墓碑,將自己一泡憋得很足的騷尿澆上去。三天以後,玉祥的小雞巴又紅又腫,像一截蹇得太滿的紅腸那樣挺在那,為了醫治這莫名其妙的毛病,玉祥的父親不得不抱著他到處求醫問藥,從西醫開的小鈕扣一樣的白藥片,到中醫開的各種丸藥湯藥,所有的藥服下去都不見效,臨了還是一名道不像道僧不像僧的江湖郎中,用一種莫名其妙的辦法治好了玉祥已開始流膿的小雞巴。
江湖郎中來到了胡地的墓旁邊,他振振有辭地念叨著什麼,然後在地上挖到了兩條蚯蚓,蚯蚓被搗碎了,血肉模糊地敷在玉祥的小雞巴上,再從旁人家裡抱來一只鴨子,讓那鴨子去啄食玉祥小雞巴上的蚯蚓肉糊。父親挾持下的玉祥,在鴨子凶猛的啄食下,殺豬似的大叫,叫得死去活來。這件離奇的怪事一度曾在梅城中廣為流傳,以後一直被固執的家長重復,用來當作不許孩子們到胡地墓地周圍去玩的警告。
唯一對胡地墳墓報以不在乎態度的,是附近樹林裡棲歇著的烏鴉和喜鵲。事實上,在胡地安息以後,象征著災難的烏鴉和報告喜訊的喜鵲,得到了瘋狂的最成功的繁殖。成群的烏鴉和喜鵲嘰嘰喳喳地飛來飛去,多的時期甚至把明淨的天空都能遮住。春天到來的時候,烏鴉和喜鵲像獵手那樣機警地尋覓著食物。它們啄食各種小蟲子,地裡灑落的麥子或者稻谷,挖土時翻出來的蚯蚓,准備越冬的青蛙。有時候因為饑餓的緣故,它們也向有著古怪花紋出來曬太陽的毒蛇發起進攻,它們像鷹一樣向蛇猛撲過去,在地上跳舞似的亂蹦,大叫著分散不停向外吐著舌信的毒蛇的注意力。一旦制服了毒蛇以後,立了大功的烏鴉和喜鵲便將毒蛇銜到大漢白玉的墓頂端,想樂滋滋地單獨享用毒蛇的美味。但是成群結隊的烏鴉和喜鵲立刻大打出手,咿裡哇啦在半空中大喊大叫,鋪天蓋地往墓頂上湧,一邊拉屎,一邊又撕又咬,羽毛到處亂飛,好像成心要把安息在墳墓裡的胡地吵醒。
胡地被埋葬以後,打開他留下的遺囑便成為大家心目中最迫不及待的事情,尤其是胡地的十三位養子,自從他病危以來,對於這些揮金如土的花花公子來說,沒有別的事比了解遺囑內容更為重要。遺囑被密封在一個精致的小鐵盒子裡,加了兩把鎖。一把鎖的鑰匙在哈莫斯手上,另一把鎖的鑰匙在梅城唯一的一位律師那裡。公布遺囑的時間被嚴格限定在胡地落土以後。作為十三個養子中的長子德清,不止一次有機會接近那個放遺囑的鐵盒子,當胡地進入彌留之際,正是德清親手將小鐵盒遞到胡地手中。在最後的十二小時裡,胡地一直死死地抱著小鐵盒,抱得太緊了,以致於咽氣以後,為了掰開扣得太緊的手指,德清在眾目睽睽之下,差不多把胡地的手指給掰斷掉。
胡地可能擁有的財產數額,向來是胡地神話的一部分。人們相信,就算是國民政府的堂堂省長,也絕不可能比胡地更有錢。一二八淞滬抗戰打響,到處都在熱氣騰騰的募捐籌款。從省城來了一隊女學生,她們在梅城的街頭演說演街頭劇,搞得這個小城市像趕集一樣熱鬧。女學生們像乞丐一樣毫不含糊地跟過路人要錢,向沿街的店面裡的老板要錢,臨了,捧著一紅紙糊成的盒子,按照市民提供的本城大戶名單,挨家挨戶上門索款。胡地在大客廳裡接待了女學生,他那雙好色的眼睛,不安分地在女學生的臉上和胸脯上來回掃著,冷笑著說:“你們想要多少錢?”
“對於前方的將士來說,當然是越多越好。”女學生嘰嘰喳喳地說。
“我的錢真能送到前方將士的手裡?”胡地眼睛直直地盯著那位最漂亮的女學生,心花怒放,“你能保證絕對一個子兒也不會少?”
天真的女學生絲毫不在意胡地眼睛裡蕩漾著淫欲,她們天真地向胡地發著誓,天真地接受了胡地向她們發出的請吃飯的邀請。陪同這一大幫如花似玉天真爛漫的女學生吃過飯以後,心情極好的胡地用牙簽剔著牙,讓女學生們狠狠地吃了一驚地說:
“我捐一架飛機怎麼樣?”
在胡地死了的若干年以後,人們將還一如既往地議論著他怎麼在談笑間,就捐了一架戰斗機的豪舉。這樣的豪舉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只有委員長的夫人,只有財政部長的太太才能如此瀟灑一回。捐獻一架戰斗機。使得胡地的名聲遠遠地傳到了梅城以外的地方,不僅是省城的幾家報紙,國民政府出資辦的《中央日報》,甚至美國英國法國蘇聯的報紙,都做了鄭重其事的報道。胡地的神話像長了翅膀似的四處亂飛,人們堅信,只要胡地樂意,他隨時可以買下整座梅城,或者干脆連省城也一塊買下來。
關於胡地巨額財產的來源,有著無數種不同版本的傳說。有人相信這樣的說法,那就是在孤兒院長大的胡地,得到了洋人的暗助。雖然胡地最終也沒有成為教民,但是他無疑是梅城中和洋人來往最密切的一個人。他和洋人做生意,洋人賺中國人的錢,他便不客氣地大賺洋人的錢。胡地是梅城紳士中的真正代表,因為他的洋文幾乎和洋人說的一樣好。在梅城找不到比他更熟悉洋人的人,他熟知洋人的優勢和弱點,因此可以毫不費力地調停本地居民和洋人之間的沖突,既代表本地居民和洋人作對,也恰到好處地運用洋人的勢力,向當地居民施加壓力。當他還是一個不名一文的窮鬼的時候,他曾經替老鮑恩管理過葡萄園,他當過工頭,當過承包商,和黑社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且不止一次掌握著洪水過後的賑災款項。梅城中最古老的也是最富裕的教民楊希伯死了以後,他的龐大的家產由繼承人鶯鶯統統捐給了教會,有人懷疑這筆數額巨大下落不明的遺產,實際上是進了胡地的私囊。
胡地財產的來源,還有一個特殊渠道,就是他很可能侵吞了他同父異母兄弟胡天的金庫。人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落草為寇打家劫捨的胡天,生前一定聚斂了大筆錢財。胡天一定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金庫,這個金庫是胡天改邪歸正重新做良民的保障,同時也是他下一次東山再起的資本。根據胡天勢力達到的程度,人們不難猜想到金庫的規模。盡管胡天胡地這一對兄弟,從來沒給人留下過有什麼手足之情的記憶,但是在別人面前掩蓋掉這份親情,也許正是為了讓人不致於有所懷疑。曾經和胡地一同去拜謁過胡天的一位紳士清楚地記得,那次為了梅城中越來越惡化的治安,胡地和胡天臉紅脖子粗地爭吵起來。與胡天暴躁的脾氣相反,胡地經常給人的印象,是天生的斯文和優雅。胡地注定要當紳士的,即使是在他還是一個窮光蛋的時候,他似乎也不會為什麼事,有失體統地大吵大鬧。他的個子適中,體格強壯,力氣大得在孤兒院裡足可以稱王稱霸,然而無論誰動手打他,就算是比他小比他弱的孩子無緣無故地給了他一拳頭,他也仍然羞於還手。
胡地身上體現出來的斯文和優雅,應該歸功於浦魯修教士在兒時給他的啟蒙教育。“只有你愛別人,別人才會愛你。”浦魯修教士在胡地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曾經對他進行過強有力的宗教灌輸,他無數次地為他念叨上帝,向他講述祈神態度的重要性。由於夢常常和童年聯系在一起,胡地曾在睡夢中,無數次地見到過自己現實生活中並不太相信的上帝。夢中的上帝和浦魯修教士常常渾成一體,不止一次地引起他對浦魯修教士的復雜感情。自從七歲時知道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的兒子以後,胡地對浦魯修教士的那股慈父般的眷念之情便不復存在。他沒有像胡天那樣,從小就對洋人恨之入骨,可是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胡地對洋人就再也愛不起來。
那次為了梅城中的治安,胡地和作為梅城最高行政長官的胡天,面紅耳赤地吵了起來,他所表現出來的激動前所未有。一名已經懷孕七個月的婦女,在回家的途中,遭到了三名土匪的襲擊。顯然土匪還知道應該怎樣對待大腹便便的女人,他們將她小心翼翼地抬到一個台階上,而且在台階上墊了足夠的干草。在整個強奸的過程中,三名土匪像作游戲一樣對孕婦甜言蜜語,又是安慰又是恐嚇,溫文爾雅地站在台階下面,踮著腳輪流發洩著他們不能抑制的情欲。不明事理注定要早產的婦人,不懂得保護自己嬰兒的唯一選擇就是必須和土匪很好地配合。她試圖大喊大叫,一旦嘴被堵上以後,她便歇斯底裡地在原地打滾。結果,等到強奸結束的時候,婦人卻因為自己已毫無必要的掙扎,從台階上結結實實地摔了下來。
“就是畜牲也不會干這樣沒出息的丑事。”胡地憤怒地對胡天說著。
胡天似乎也覺得理虧,他的手下顯然做得過分了一些。“你怎麼知道畜牲就不會干這樣的丑事呢?”胡天嘻皮笑臉地說著,“別太相信畜牲,人像了畜牲,畜牲有時也會和人差不多。”
胡地向身為當時梅城最高地方長官的胡天,發出了最嚴重的警告。他告訴一向無法無天的胡天,要想在梅城待下去,必須立刻毫不手軟地約束一下他手底下的兄弟。如果需要,梅城可以四處招募妓女,正式再開張幾家妓院,但是胡天不能把整個梅城當作一家妓院,隨心所欲地糟蹋這城市中的良家婦女。良家婦女的提法引起了胡天的強烈不滿,他蠻不講理喊道:“狗屁,這城市裡的良家婦女都他娘的是婊子,婊子才是真正的良家婦女!”
胡地說:“你憑什麼這麼胡說八道,要知道,你娘和我娘,都是這個城市裡的女人。”
“你娘?”胡天十分輕蔑地說著,“你娘就是個婊子。”胡天的話使胡地頓時臉色蒼白,他的眼睛像子彈一樣地射向胡天,胡天立刻感到自己的話有些過分,扯平地補了一句,“你別他娘這樣瞪著我,用不著覺得太吃虧,我娘也是婊子,我已經說過了,這城市裡到處都是地地道道的婊子。”
正是在這次談話中,胡天矢口抵賴發生在梅城的一系列刑事案件,是由已改編成軍隊的土匪所為。同樣是在這次談話中,胡天說了那句後來一直在男人嘴裡廣為傳誦的名言,這就是並非只有土匪才長著雞已。胡地給一同前去拜會胡天的紳士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針鋒相對的反駁,駁得胡天體無完膚,一次次無話可說。最後,屢落下風的胡大咬牙切齒,不得不自認倒霉。“小子,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他看著胡地和自己如出一轍的大鼻子,第一次也許就是唯一的一次產生了那種兄弟之間的親情,“你他娘真是我爹的兒子,是有那麼點像我,不錯,你是像我的弟弟!”不甘示弱的胡地卻又一次糾正胡天,他慢吞吞地提醒說,做弟弟的,其實應該是胡天。胡天聽了不高興,板著臉說:“扯他娘的鳥蛋,別跟我來這套,要麼當老子的弟弟,要麼他娘的什麼都不是。”
胡地被埋葬以後,急於想知道他究竟會留下多少財產的人們,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對財產的數額做了種種猜測,不相干的好事者甚至為此打起了賭,胡地的十三個養子更是忐忑不安,他們急於想知道那個上著兩把鎖的精致的小鐵盒子裡,那張決定著他們未來命運的遺囑上到底寫著什麼。胡地活著的時候,他的十三個養子是梅城中最讓人羨慕和眼紅的公子哥。七個已經成年的養子,他們從養母那拿到了錢,狂嫖濫賭,一個比一個更墮落更能折騰。由於人們普遍地堅信胡地家裡有著一座用不完的金山,而他的十三個養子注定會繼承一大筆遺產,因此只要是胡家的公子哥出來賒賬,欠多少債主也不會擔心賴賬,不但不擔心賴賬,而且千方百計地鼓勵他們多賒些。事實上,不僅七位已成年的少爺在胡地死之前,欠了一尼股債,就連那幾位乳臭未干的小少爺,也不同程度的學著他們哥哥的樣子,四處亂花錢亂欠賬。在梅城一家妓院的賬本上,竟然寫著年僅十歲的德漢欠大洋三十元。
終於到了揭露精致小鐵盒子裡的秘密的時刻,十三個養子,不是按照長幼順序,而是按照高矮順序,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眼巴巴看著哈莫斯手裡閃閃發亮的那把小銅鑰匙。站在那翹首企盼的還有胡地的一大堆小老婆。梅城中那位唯一的律師,偏偏在這關鍵的時候,肚子裡不聽使喚地折騰起來,結果已經准時出門的律師不得不拐回家去,坐在木制的馬桶上痛苦呻吟。律師的遲到,使得即將揭曉的秘密,平空增添了新的懸念。等到他氣喘吁吁地趕到,大廳裡早已亂成一團。被埋葬了的胡地似乎又一次從墓地趕來了,他也和大家一樣,正迫不及待地等著由他一手策劃的鬧劇真相大白。律師拎著銅鑰匙趕來時,他吃驚地注意到,所有的人都抬著頭觀看掛在半空中的蓮花吊燈。蓮花吊燈突然像著了魔一樣,讓人難以置信地響起來。
沒有人去仔細琢磨為什麼蓮花吊燈會無緣無故丁零當啷作響,因為律師帶來了發亮的銅鑰匙,大家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遺囑上面。到這時候,說什麼都是多余的,哈莫斯以好朋友的身份,首先打開了其中的一把鎖,接著又請由於肚子裡正鬧不舒服而咧著嘴的律師,打開另外的一把鎖。期待已久的關鍵時刻總算到了,所有覺得遺囑和自己有切身利益的人,都重重地舒了一口氣,然後又將心提到了喉嚨口,屏住呼吸,像正在鳴叫的大白鵝那樣伸長了脖子,等待著莊嚴的最後審判。精致的小鐵盒被慢慢地掀起了盒蓋,盒子裡面襯著厚厚的紅顏色的絨布,翻開絨布,既沒有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也沒有任何記錄著文字的紙片,精致的小鐵盒只是一個空盒子,裡面什麼也沒有。
在場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僅作為財產繼承人的十三位養子目瞪口呆,那些為操辦胡地豪華葬禮的債主們,也一個個臉色發黃,如喪考妣叫苦不迭。整個梅城中的生意人,都想借著胡地的喪事,大大地發一筆橫財。他們出謀劃策,以一種不必要的奢侈,把胡地的葬禮,操辦得比古時候的皇帝的葬禮還要過分。如果胡地真的一分錢也沒有留下,不但是他的那十三位養子和一大堆的小老婆將變成一名不文的窮鬼,梅城相當一部分的老板也得相繼破產。因為在以往的交道中,胡地總是讓那些老板毫不費力地在他身上大發橫財賺足了錢,他從來不懷疑他們向自己索要的價格是否公道,向來是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能為胡地效力,能用賒賬的辦法,或是那怕先去向別人通融借一些錢來替胡地辦事,已經是多少年來,大大小小的老板們求之不得的美差。事實上,操辦胡地輝煌葬禮的巨額花銷,有相當的一部分,是債主們通過高利貸的形式借來的。不只是飲食業的老板,旅店的老板妓院的老鴇,百貨鋪和棺材鋪的老板,甚至連縣政府也陷入了胡亂花錢的怪圈。梅城每一位參與操辦喪事的人都相信,就像滾雪球一樣,用於葬禮的錢越多,他們最後賺的也越多。胡地有的是錢,而大辦喪事卻是最後一次撈一票的機會。
如果眼前的一切真是事實,如果富可敵國的胡地真的什麼也沒留下,如果那十三位養子和一大堆小寡婦變成了窮鬼,如果好心的債主們真的沒地方去要回他們墊付的錢,那麼已經躺在漢白玉墓下的胡地所開的玩笑,實在太大了一些。人們將拒絕接受這樣讓人恐懼的既定現實。“這是有人在鬧鬼,”胡地的一位年輕遺孀十一姨太喊道,她氣勢洶洶的聲音像雷聲一樣在大廳裡爆炸,驚醒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有人想獨吞這家裡的所有財產!”
年僅十歲的德漢在妓院賬本上欠下的那三十元錢,只是老鴇想從小就把胡家的少爺拴在妓院床腿上的一個陰謀。區區的三十塊錢,無論是在胡家少爺的眼裡,還是在老鴇的眼裡,都算不了什麼。老鴇的目的,是想讓德漢在不久的將來,成為她的一棵搖錢樹。將德漢帶去妓院的是二哥德明,德明是十三養子中,最好色的一位,他不像大哥德清那樣,小小的年紀便娶了一大堆小老婆。德明的愛好是把妓院的妓女挨個地睡過來,即使是年齡大得已可以做他娘的老鴇也不放過。他不放過梅城中任何一位有些壞名聲的風騷娘們,對有傷風化的偷情和通奸,懷有一種特殊的近乎病態的偏愛。梅城中男人們閒時議論的,常常是某某某已經戴了綠帽子,因為他的妻子已和德明有了一腿,而這些參加議論的男人,自己很可能是那些龐大的戴綠帽子陣營中的一員。
德明帶德漢去妓院是在胡地下葬的前一天,那天正好輪到德明領著德漢跪在胡地的靈樞面前守靈,自從胡地壽終正寢,十三個養子便輪番跪在父親面前盡最後的孝道。十三個養子有一大半是窮人家的孩子,如果不是因為胡地仁慈地收養了他們,他們不僅不可能有機會揮金如上吃喝嫖賭,連簡單的讀書識字的機會都不會有。領養這麼多的養子,是胡地不夠理智地向姨太太們讓步的一大錯誤。在四十一歲那一年,胡地開始認命,他終於承認自己剛發跡時,一位算命先生給他下過的武斷結論,這結論就是胡地雖然大富大貴,然而命中注定無子。胡地曾經不遺余力地努力過,他服用了各種神奇可惜無效的方藥,同時也讓他的姨太太們一起服用。他嘗試著在不同的時辰性交,並且嘗試各種稀奇古怪的體位做愛,在太陽升起來進入,月亮落下去的時候射精。所有的努力都使原先美妙無比的性活動變得毫無樂趣可言。
胡地終於下決心放棄和注定無子的命運一搏的一切嘗試,他從孤兒院裡領養了一個已經十五歲的男孩子,為這男孩子取名叫德清,准備讓他接受自己的萬貫家產。德清的出現,引起了胡地的後宮大亂,由於指定為德清養母的姨太太有了正宮的意味,所有的姨太太都向他索要同一權利,於是一時昏了頭了的胡地,再次陷入毫無樂趣可言的性愛怪圈。姨太太們像統一過口徑一樣,她們怒氣沖沖將他拒之門外,根本不讓他進入房間,就算是強行闖了進去,她們仍然毫不猶豫地拒絕他的進一步深入。在沒有德清之前,面對眾多的姨太太,自以為身懷絕技的胡地常常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可是一旦德清走進這個家庭以後,胡地卻發現自己最迫切需要女人的時候,竟然連個用武之地都沒有。所有的女人都用各式各樣的借口搪塞他,月經來了,小肚子疼了,甚至還有和做愛毫不相干的牙齒痛。胡地不可能涎著臉哀求他的那些女人,他的身份又使他羞於再次出現在梅城中的妓院裡,最後,無可奈何的胡地只好讓後宮那些無法無天的女人稱心,讓她們隨心所欲地去領養別人家的兒子。
大大小小的養子,害得胡地一直到死都弄不清誰是誰。他曾經提出過這樣的建議,那就是既然領養了這麼多的兒子,干嘛不索性領幾個女兒回來湊湊熱鬧。但是熟悉他道貌岸然性格的姨太太都知道,一個從不肯放棄家中任何一位年輕女傭的胡地,同樣不可能忘記養女這塊肥肉。四十歲以後的胡地對房中術興趣大生,他一改過去那種不順心的時候,便娶個小老婆,或者替一名丫環破身的惡習,但是仍然對處女膜有一種最大的崇拜。他的眼睛看到姑娘時,仍然不可遏制地發亮。他不懷好心的可恥建議,剛提出來就被徹底否決。
在胡地醉心於房中術的時候,大大小小的養子們迅速成長,他們在養母的寵愛下,以人們不敢相信的速度墮落。由於幾位大的養子年齡相差無幾,他們很快陷入女色的旋渦中不能自拔,一個不比一個遜色。老大德清在娶妻的第二年,就迫不及待的娶妾,而且差不多以後每年都要娶一位新的姨太太。老二德明成了養子中的最著名的登徒子,然而更荒唐的卻是老四德威,這位看上去性格有些內向,生著一個女孩子似的小紅臉,其實是個天生的色膽包天專吃軟飯的壞家伙。
德威是胡地車夫的兒子,他的養母六姨太將對一表人才的車夫的好感,移情到了他的兒子身上。過繼以後,十四歲的德威很快無師自通地成了六姨太的小情人。六姨太有一種胃氣痛的毛病,每當她生氣或是需要男人體貼的時候,就得有一個人替她按摩,從進入胡家的第一天起,德威便責無旁貸地成了六姨太的專職按摩師。到了十六歲的時候,有一次德威替再過幾年就要四十歲的六姨太按摩,他輕輕地在六姨太的胃上來回揉著,漸漸按著她的意思,將手從胃部一直揉到了小肚子上。他分不清六姨太的呻吟是叫好,還是叫不好,反正他不知疲倦地旋轉著手掌,越來越執拗地向下移。等到他的手停止動作時,六姨太已經像蝦子一樣彎了起來,仿佛被什麼東西燙著似的一個勁地尖叫,為了害怕那尖叫聲傳出去,德威十分果斷地將擱在床邊的一只繡花枕頭,扔到了她的臉上。
膽大妄為的德威在事情過後,三番五次地提到要去向養父胡地把這事情說清楚。他知道這是對六姨太最有效的一種威脅,果然只要他一提到將把自己和她之間的勾當告訴胡地時,六姨太便只能對他百依百順,要什麼給什麼,不敢有半點違抗。梅城來了一個馬戲班,班主的手上老是提著一只會說話的鸚鵡,德威看中了那只鸚鵡,打定主意不論出多少價,都一定要將那鸚鵡弄到手。班主知道胡地有錢,說既然胡家的四少爺看中了鸚鵡,那麼就請他第二天自己來問鸚鵡好了,這鸚鵡是個有靈性的鳥兒,它知道自己值多少錢。
第二天,鸚鵡果然自說自話地開了價,數目嚇了德威一大跳。報價竟然是二百五十大洋。陪同他一起去准備付錢買鸚鵡的六姨太,相信這是一個絕不可能接受的價格,毫不猶豫地拉著德威就走。德威回到家,像小孩子一樣不知羞恥地哭了一場,當他提出要問胡地去要錢,並說胡地一定會給他錢的時候,明白德威這話中所藏著的暗示的六姨太,這位已經完全被德威制服的可憐女人,不得不立刻讓步,親自到當鋪去典當首飾,然後趕到馬戲班,向班主付錢,將那只昂貴的會說話的鸚賦拎回家。第二天,正好胡地下榻六姨太處,六姨太讓德威將鸚鵡拎來給他爹過目。那鸚鵡拴著鐵鏈,像一個驕傲的王子那樣歇在鐵架子上。胡地不相信這只鸚鵡真會說話,因為那鸚鵡剛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顯然有些不高興,德威怎麼在旁邊引它開口,就是不說話。臨了,也在一旁興致勃勃地引它的胡地笑著,問這不開口的啞巴花多少錢買來的。
“二五,二五。”鸚鵡一仰脖子,竟然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