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洋和尚的上帝,真能讓弟兄們都識字的話,就讓那洋和尚去作怪好了,」胡天對紳士們的警告無動於衷,當紳士們滿懷失望離去時,胡天對著他們背影做著鬼臉。這一次胡地沒有到場,原因很簡單,雖然胡地不是教徒,但是作為一名從小在孤兒院長大,而且又是梅城有錢人中,和洋人交往最密切的人,他對傳教士沒有任何成見。
到了星期天,胡天帶著全副武裝的保鏢,突然出現在了教堂裡,他一聲不響地站在大廳後面,冷笑著看浦魯修教士主持做禮拜的儀式。浦魯修教士對胡天的出現,沒有任何吃驚的聲色,十分平靜地說著話,把充滿了敵意的胡天,也當作了前來做禮拜的教徒一樣對待。胡天抱著雙手,若無其事地聽浦魯修教士說了一會話,突然蠻不講理衝上前,揪住了一位正在認真聽講演的土匪的耳朵,不由分說便往外拉,一直揪到了教堂的大門口,然後照他的屁股上惡狠狠就是一腳。其他幾位混在教堂裡聽演講的土匪見勢不妙,扭頭便跑,一路跑,一路嘻嘻哈哈地笑著。
直奉兩大軍閥在北方的戰事,來得快,去得也快。位於南方的梅城,尚未捲入戰火衝突之中,戰事便草草告以結束。督軍大人借胡天的隊伍當擋箭牌的計劃,隨著戰煙熄滅也一起流產。這一年的秋天很短暫,第一場寒流到來的時候,錢督軍親臨梅城,和鄰省的趙督軍,在兩省交界之處,簽訂了一個互不侵犯條約。兩位督軍大人簽了字以後,在大家的鼓掌聲中,像好朋友似地擁抱在一起。他們共同出征,在一座橫跨兩省的山脈上打獐子。這是一次輝煌的狩獵活動,因為隸屬於兩大不同軍閥體系的軍隊,在最容易引起事端的兩省交界之處以友好的方式兵戎相見,實在是一樁史無前例的盛事。
胡天有幸陪同兩位督軍大人一起打獵。兩位督軍大人給他留下的共同印象,就是這兩人嘴上說的,和實際干的,完全是兩回事,他們對胡天的領導才能誇不絕口,在和他的交往中,不僅不盛氣凌人,而且一次次放下架子,處處以請教的態度和他說話。很多人都以為兩位督軍從此冰釋前嫌,起碼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能夠和平相處,卻不料兩位督軍大人都不過是借這次機會,摸一摸對方的底,為即將來臨的大戰施放煙幕彈。
「一旦戰爭打響,我希望胡團長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帶領你的人馬直撲對方,將趙督軍設在這裡的第一道防線攻破。」在私下的秘密接見中,胡天的上司錢督軍指著攤在面前的軍事地圖,向胡天面授機宜,「我不相信胡團長會讓我失望。」
「我明白督軍大人的意思。」胡天順從地點著頭,然而心裡卻在悄悄打定自己的主意。既然督軍大人對墨跡未乾的互不侵犯條約毫無誠意,對他這位由土匪改變的心腹愛將,也不會真心誠意到什麼地方去。第二大,在一次盛大的宴會上,兩位督軍大人互相餞行,談笑風生,都喝得酩酊大醉,看上去已經完全失態的來自鄰省的趙督軍,在人們掌聲中,韻味十足地唱了一段昆曲。作為胡天上司的錢督軍也不甘不弱,他不能唱卻擅書法,便當堂展紙,讓胡天替他磨墨,寫了一通醉書。
胡天以最冷靜的態度看著兩位督軍大人的表演,宴席散了以後,他奉錢督軍之命,送趙督軍去他的下榻處。「出醜,出醜,今天讓胡團長笑話了。」趙督軍大叫自己今天喝多了,非要胡天再陪他坐一會。他瘋瘋癲癲地說了一會兒醉話,將一隻非常精緻的禮品盒送給了胡天。「胡團長乃少年英雄,兄弟這一次有機會結識你,真是三生有幸。」趙督軍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做出有話不便說的樣子,「不過有些話呢,兄弟實在不能講,又不敢不講。講則不仁,不講則不義,因此只好為胡團長準備一份薄禮。」
胡天知道趙督軍的話全藏在那只精緻的禮品盒裡,但是他做出什麼也不明白的樣子告了辭。回到家,打開禮品盒一看,裡面是一粒極大的珍珠,再仔細研究,便發現禮品盒的夾層裡,藏著一封密信。這封信是趙督軍的心腹,一位潛藏在錢督軍身邊的特務寄給趙督軍的,在信中,這位特務向趙督軍匯報了錢督軍收編胡天的真實用心。錢督軍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安排,已經在胡天的後翼佈置了一張大網,一旦戰鬥打響,胡天不僅除了前進沒有退路,而且就算是他在戰場上大獲全勝,也仍然擺脫不了被全殲的厄運。如果發生在兩省之間的大戰打不起來的話,錢督軍便打算用調虎離山的辦法,將胡天騙到省城開會,擒賊先擒王,只要殺掉匪首胡天,剩下的土匪群龍無首,對付起來易如反掌。
幫著胡天念信的是小學校年輕的李老師。胡天羞於去識字班和那些目不識丁的人混在一起讀書,便將李老師聘來另開小灶。李老師和廣東方面的革命黨有一定的聯繫,他借給胡天上課之際,趁機向他傳播國民革命的大道理。趙督軍的密信只是證實了胡天早就存有的猜想,他沒有感到絲毫意外,更沒有驚慌失措,他十分坦然地將密信點火燒了,然後若無其事地將那粒極大的珍珠,連同那個精緻的禮品盒一起,送給了紅梅閣的一枝花。一枝花是紅梅閣裡最紅的一個妓女,身價高得讓梅城中的好色之徒輕易不敢問津。胡天的大珍珠讓一枝花愛不釋手,在床上千姿百態,把臉色陰沉的胡天弄得眉笑眼開死去活來。
「難道這城裡真要出什麼事?」事情完了以後,一枝花試圖猜透胡天的心思,隨口問道。
胡天說:「其實已經出了什麼事了。」
一枝花說:「你別嚇唬人好不好。胡團長什麼風雨沒見過,就是有點什麼事,你胡團長也不會當回事。」
胡天已經困意朦朧,「我當然不會當回鳥事!」說完,打了個大哈欠,倒頭便睡,剛睡著,又睜開眼睛說:「不過,這事他娘的也不是那麼簡單。」說了,緊接著又呼呼大睡,一枝花知道他過一會兒就會醒來,披了衣服下床,親手為他燉參湯,好讓他一醒過來就有熱的參湯吃。收費高昂服務周到,是一枝花得以成名的一個重要手段。然而她對胡天卻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這感情也許是她在接待了無數位男人以後,僅有的一次例外。一枝花天生是當妓女的好材料,她來到這個世界的唯一目的,好像就是為了讓男人們明白什麼叫作尤物。她的母親是妓女,外祖母是妓女,甚至曾外祖母也是妓女。出身於妓女世家的一枝花,最初在男人中獲得聲名的,不是因為她的相貌,而是因為她有著與眾不同的金色陰毛。這秘密是她在十六歲時,接待一位來自四川的嫖客時,被人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揭示出來的。四川嫖客從來不在乎大把地花錢,他唯一的惡習,便是喜歡在臨了提出的小小的要求,要些女人身上的東西作紀念。
就連一枝花也沒有發現自己竟然和別的女人,有著如此重要的不同。四川嫖客對著她金絲一般的陰毛讚不絕口,到處獻寶似地展覽給別人看。當時還完全默默無名的雛妓一枝花,立刻時來運轉嫖客盈門。這以後多少年的皮肉生涯裡,一枝花始終紅運不斷。有一段時間,凡是有幸和一枝花共度良宵的男人,都可以得到一根金色的陰毛作為紀念,這習慣一直到三年前才終止。終止的原因是一枝花突然發現自己長此以往,結局將不可收拾。她終於明白不該輕易地糟蹋自己的本錢,並從此開始了極有浪漫情調的賣淫旅行。她發誓要走遍中國的名山大川,梅城只是她計劃中避暑的地方,因為她早就聽說這裡已經成了著名的避暑勝地。發生在這裡的土匪襲擊事件對她沒有任何影響,恰恰相反,早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對殺人越貨的土匪強盜,有一種非常神秘的嚮往。來到梅城以後,她只接待那些來這避暑的洋人,偶爾也稍帶接待幾位有錢的本地紳士。在接待大名鼎鼎的胡天以前,一枝花已經聽到了足夠的關於他的傳說,因此上她第一次和胡天有了來往以後,便發現自己已不是僅僅喜歡這個個子矮然而結實強悍的傢伙,她發現只要胡天真心願意,自己就準備立刻從良嫁給他。
胡天無數次拒絕了督軍大人讓他去省城開會的請求,他想起了種種稀奇古怪的理由,一會兒是母親的忌日,一會兒又是母親的壽辰。要不就是牙疼心口痛,或者疝氣又犯了,反正各種各樣的借口都被他用來搪塞。隨著讓他去省城的要求一次比一次強烈,一次比一次難以推托,胡天開始正式和鄰省趙督軍派來的人偷偷來往,進行絕對秘密的談判。和趙督軍的秘密談判,很快就被錢督軍偵探到了消息。盛怒的錢督軍立刻召見雷旅長商量對策。武力解決顯然是避免不了的。胡天的探子同樣也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大批軍隊正兵分三路,向梅城悄悄逼近。
面對軍隊的逼近,胡天不得不採用一手硬一手軟的政策。他讓小學校的李老師起草了一封給錢督軍的信,在信中,他首先向錢督軍表明自己的忠心,然後做出不明白的樣子詢問,為什麼有軍隊向梅城調動,而他作為梅城的最高地方長官卻絲毫不知道。為了不在老百姓中引起不必要的混亂,他希望督軍大人立刻下令所有軍隊不要繼續前進。在信的結尾處,胡天暗示說,他的隊伍已作好了一切戰鬥準備,一旦發生在兩省之間的戰鬥打響,他的人馬立刻便能全力以赴走向戰場。這句話的潛台詞就是,如果錢督軍真準備兵戎相見的話,他胡天樂意奉陪。「我的人隨時都可以打仗,將老子逼急了,大不了我再一次上山落草。」李老師在寫信的時候,胡天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方步,平均每兩句話罵一次娘,「要是真他娘的以為他是什麼鳥督軍,我便會怕他,他也實在是昏了頭。老子怕過誰?」
另一方面,胡天加快了和鄰省的趙督軍談判的步伐。他希望趙督軍盡快給他一個準確的答覆,那就是如果錢督軍大兵壓境,胡天將率領自己的人馬遁入他的省界暫避一時。對於一個一直虎視眈眈覬覦著鄰省地盤的督軍來說,錢督軍應該明白,胡天的存在,可以是一道天然的保護屏障。
兵分三路的軍隊,幾乎是到了兵臨城下的地步,才停了下來。雖然胡天曾揚言作好了一切戰鬥準備,但是事情的發展有些大大出乎他的預料之外。正當他猶豫著是召集人馬進行拚死抵抗,還是掌握主動撤出梅城溜之大吉的時候,已經久違了的雷旅長,突然笑容可掬地出現在他面前,雷旅長的笑容又一次增加了胡天的困惑,因為雷旅長像責怪小孩子似的,責怪他不該私下和趙督軍有來往。他若無其事地扮演著和事佬的角色,嘻嘻哈哈說笑了一通,然後像透露什麼絕密消息一樣告訴胡天,說這一次大軍調動,真正的目的,是為了給鄰省的趙督軍一個措手不及。雷旅長讓胡天繼續保持和趙督軍的秘密接觸,以便進一步地迷惑住他。
猶豫不決的胡天完全被雷旅長搞糊塗了,他十分被動地在紅梅閣設宴招待雷旅長。酒席上,幾杯酒下肚的雷旅長忘乎所以,色迷迷看著坐陪的一枝花,有失體統地附在心思重重的胡天耳邊問著,傳說中一枝花的金色陰毛是不是確有其事。
「喝多了,喝多了,」雷旅長說著,解嘲地放聲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用手使勁拍胡天的肩膀,「得罪得罪,兄弟今天真是喝多了。」
一枝花從雷旅長淫意蕩漾的眼睛裡,看出了他的不懷好意,她一個勁地勸雷旅長喝酒,打算索性把他灌灌醉拉倒,雷旅長豪興大發得意忘形,只要是一枝花的敬酒,便一定咬著牙幹下去。他的舉動消除了胡天手下大小土匪的懷疑,大家跟著一起起哄,大呼小叫鬧個不歇。因為胡天事先有過關照,剛開始誰都不敢放開來喝酒,喝到臨了,除了胡天,土匪們早把事先的關照丟到腦後,肆無忌憚地開懷暢飲。
雷旅長最後是被一起來的人抬走的,他躺在躺椅上,嘴裡不住地喊著還要喝。雷旅長前腳被抬走,胡天便怒不可遏地掀翻了桌子,大罵自己的手下一個個全昏了頭,他讓一枝花叫人搬來一大罈子醋,每人有理無理都得喝上一大碗醋醒酒,喝完了醋,胡天對手下這幫仍然東倒西歪的土匪的工作做了安排。他命令武廟兵營的全體弟兄今晚不許睡覺,在天亮前必須撤出梅城。同時,派人潛入洋人的居住區,盡可能多的抓些人質在手上,以便未來和政府軍作戰時,可以用洋票和他們討價還價。所有的人必須立刻行動起來,他臉色陰沉地說:
「別他娘的以為沒事了,你們這些呆子,準備打仗吧!」
胡天有條不紊地打發手下各人去幹自己的事,大大小小的土匪帶著胡天的指示,半信半疑地去了,心裡還在一個勁犯嘀咕。胡天的命令必須堅定不移地被執行,這一點明擺著不容大家置疑。雖然土匪們不相信事態會像胡天估計的那麼嚴重,但是城外畢竟佈置著能讓他們陷於死地的重兵,這一事實,大家心裡都還明白。來自意外的攻擊,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在對於形勢的判斷上,胡天的手下向來是更相信他們的頭領。胡天對於未來發生的事,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正確判斷,他料事如神,總是在事態發展剛露出蛛絲馬跡的時候,便一針見血地看到了它的最終結局。
然而這一次胡天顯然看到了一個不太好的結局,他的手下在他的吩咐下,打著酒嗝離去了,鎮定自若的胡天卻陷入了一種無所事事的尷尬境地。他憂慮重重心煩意亂,不知道該如何打發眼前剩下的這段時間。一枝花第一次看出了藏在胡天心靈深處的恐懼,這種恐懼在胡天擁著她上了床以後,赤裸裸地暴露了出來。一向粗魯蠻橫的胡天,突然表現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存。他愁眉苦臉手忙腳亂,趴在一枝花的身上不知如何是好。
「從明天開始,你恐怕不得不重新換個主了,」胡天毫無惡意同時又是充滿感傷地說著,「你還是一枝花,不是做壓寨夫人的料。」
「要是我想做壓寨夫人呢,」一枝花在他的身底下做著媚態,一使勁,翻了過來,騎坐在胡天的身上,得意洋洋地說,「我說不定還能騎著馬打仗,成為女中豪傑。」
「你他娘已經是女中豪傑了,」經過一陣地動山搖的晃動,一枝花表現出死去活來的樣子,胡天忍無可忍,氣喘吁吁地說著,「女人都像你這樣,不是豪傑,還能是什麼?」他知道她有做壓寨夫人的心,但是絕沒有做壓寨夫人的膽。她是天生的寄生蟲,靠男人也為男人活著,生來就是享福的,吃不了那份顛簸流離的苦,胡天和一枝花其實心裡都明白,現在已經是他們愛情故事裡的最後樂章。他們掩飾著自己的依依不捨,裝著若無其事,雲雨之後,胡天沒有像以往那樣心滿意足地呼呼大睡,一枝花也沒有立刻穿上衣服起床去為他準備參湯,兩個人有一句無一句心不在焉地胡亂說著話。
浦魯修教士正是在這個不合時宜的節骨眼上,闖進紅梅閣,說是有要事必須見胡天。胡天對前來報信的丫環十分粗魯地叫道:「讓那洋和尚滾蛋,告訴他我正和你們小姐日著呢。」丫環忙不迭地退出去,浦魯修教士顯然聽見了胡天憤怒的吼聲,但是他堅決不肯離去,執意要見到胡天。當一枝花匆匆披上衣服的時候,迫不及待的浦魯修教士竟貿然闖了進來。
胡天掃了一眼驚慌失措的一枝花,知道事情有些不太妙。浦魯修教士冒冒失失地趕來,明擺著什麼重大的事已發生了。他翻身坐了起來,赤條條地對著還在大口喘氣的浦魯修教士,沒有責怪他,只是好像知道已經怎麼了似的,冷冷地說:「有什麼話,講吧。」
浦魯修教士說:「趕快帶著你的人,離開這座城市。」
感到有些冷的胡天,隨手撈起那條大紅的緞子面的棉被,像披袈裟一樣將自己裹了起來。「憑什麼你讓我走,我就得走?」他皺著眉頭琢磨了一會,不服氣地問著。
浦魯修教士帶來了軍隊開始動手的壞消息。為了防止胡天的人會重複綁架外國人當人質的故伎,軍方採用了胡天曾用過的辦法。在正式向胡天發動攻擊之前,已派人穿著便衣,先一步地混進了梅城,將洋人的別墅區保護起來。不僅派人保護了別墅區,而且偷偷地將居住在城內的有錢人,包括住在教裡的浦魯修教士,都接到了保護區去。天亮前正式的進攻就要開始,熟悉土匪惡習的浦魯修教士清楚一旦戰火打響,最苦的是交戰地區的平民百姓。屆時軍隊和土匪雙方,各自為了自己的利益,將根本不考慮老百姓的死活。正是出於這樣的擔心,浦魯修教士從保護區神不知鬼不曉地跑了出來,向胡天提出了這個對他對梅城老百姓都有利的建議。
胡天毫無表情地聽浦魯修教士說完了他的建議,在一旁聽著的一枝花臉色驟變,不住地哆嗦起來。她看著坐在那矮墩墩像一座鐵塔似的胡天,結結巴巴地讓他趕快接受浦魯修教士的建議,帶著手下的人馬走得越遠越好。「既然這傳教士讓你快走,你還是趕快走的好,連夜就走,到天亮時,你已經遠走高飛了。」花容失色的一枝花心驚肉跳地說著。
「我要是不走呢?」胡天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這時候,胡天的手下也紛紛趕來報告讓人沮喪的壞消息。軍隊如果只是保護了洋人居住的別墅區,這還算不了什麼可怕,更重要也是最糟糕的是,軍隊已經封鎖了外界和武廟兵營的聯繫。軍隊的借口是說城內有好幾名士兵被謀殺了,因此居住在武廟兵營的土匪為了避免嫌疑,最好的辦法就是待在原地不要動彈。剛開始還不過是許進不許出來,當胡天派去的人進入武廟以後,軍隊進一步增加了包圍武廟的兵力。土匪拿起了武器打算往外衝,軍方便正式宣佈胡天因為陰謀暴亂,已被槍斃,其他的土匪因為沒有參與,只要老老實實服從軍方的命令,將原職原薪保證一切安全。熟悉土匪的性格的軍方知道只要一宣佈胡天死亡,土匪感到群龍無首,就會立刻土崩瓦解。多少年來,土匪們只知道按照胡天的命令辦事,沒有了胡天的指示,他們只能像掐了頭的蒼蠅一樣,在原地痛苦地打著轉轉。
胡天扔去披在身上的大紅緞面棉被,在眾人的眼皮底下,他赤條條和出娘胎時一樣站在了床上,不慌不忙慢慢吞吞穿著衣服,穿好了衣服,他咬牙切齒地說著:「這些狗日的,老子饒不了他們,走,馬上去武廟,把我們的那幫兄弟接出來。」外面突然傳來了嘰嘰喳喳的聲音,就聽見一枝花的女傭和丫環們大驚小怪地叫著,很顯然是軍隊已趕來將紅梅閣圍了起來。形勢不容有任何樂觀,現在除了胡天的保鏢,和幾名趕來的土匪之外,大勢已去的胡天似乎到了不得不繳械投降的境地。「我們恐怕是出不去了,」胡天手下的一位土匪悲觀失望地說著,「就算是衝出去,怕也是一個死。」
「死,他娘的,老子還沒到死的時候呢,」胡天殺氣騰騰地看了一眼浦魯修教士,異常冷漠地說,「讓這洋和尚走在前面,給我往外衝。」
第一排子彈掃射過來的時候,擊中了奉命前去打開紅梅閣大門的老鴇,她像一條剛從水裡被撈起來的鮮魚那樣,被狠狠地摜在了地上,在原地彈跳了好幾下,殺豬似地大叫起來。緊接著雨點一般掃射過來的子彈便送了老鴇的命。在胡天的手勢示意下,一個保鏢打算從窗子裡跳出去,然而他剛出現在窗口,就讓迎面過來的子彈掀翻了。土匪被堵在了紅梅閣,形成甕中捉鱉關門打狗之勢。時不宜遲,胡天十分果斷地命令讓浦魯修教士走在最前面,同時強迫那天晚上正好在紅梅閣尋花問柳的小學校的李老師,連同一枝花以及手頭可以捉到的妓女一起做人質,大搖大擺地向大門口走去。
「你們別開槍,」浦魯修教士從還在流血的老鴇屍體旁邊走過,像飛翔著的鳥一樣張開雙手,對架著機槍的方向喊著,「這兒還有許多無辜的女人,你們不能隨便殺人,否則上帝不會饒恕你們。」
胡天的這一毒招讓奉命不許傷著洋人的軍隊措手不及。早在制訂作戰方案時,錢督軍就向英國的駐省城代表打過招呼。他保證在解決胡天土匪問題的作戰中,將確保在梅城的洋人的生命及財產安全。浦魯修教士突然令人難以置信地出現,負責指揮包圍紅梅閣的一個許連長,像惡夢中剛醒過來一樣,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捏著拳頭狠狠地罵了聲娘,連忙命令不許胡亂開槍。不許傷著洋人,是戰爭發動之前,雷旅長反覆關照的一件事。鑒於有這樣一條鐵的命令,能征善戰的青年軍官許連長,還是第一次臨陣猶豫,在大敵當前時表現束手無策。他眼睜睜看著胡天在衛兵的簇擁下,堂而皇之地從他眼前走過。
不僅許連長對胡天奈何不得,所有在第一線指揮的軍官都傻了眼。胡天一旦發現了對方的這一致命弱點,立刻毫不含糊充分加以利用。他若無其事領著他的人從槍口下坦然走過,就像前去參加早已訂好的約會一樣。全副武裝的軍隊彷彿只是在列隊歡迎他,並且正在接受他的檢閱。事情的發展經過簡直讓人不敢相信,胡天不過是在進入武廟前,遇到了一點小小的麻煩,軍隊辟哩啪啦的拉著槍栓,對天盲目地射擊,然而所有這一切,對胡天來說也僅僅是遊戲罷了,他目不轉睛地往前走著,根本不把外界威脅的吆喝聲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