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鄉鄰,信聽好言。我中國人用心為好,名正言順。天朝國衰敗,洋鬼子來者不少,姦淫壞事太多。鬼子其形,與中國人大有不同,羊眼猴面,淫心獸行,非人也。口說入教行善,嘴說邪禮,臉面無恥,身穿人衣,行狗事,專門姦淫婦女,人人可恨。小孩子用蒙汗藥迷心,再用小孩子眼心配蒙汗藥迷人。見鬼子面,蒙汗藥入心,男女不古,羞恥以為美事。壞事不可說也。
約初十日燒教堂,殺洋人,並打教民,務須同心戮力,群起攻之,一言既出,決不停留。各鋪各戶執棒一根,來者君子,不來者男盜婦娼。
小西門東頭人首事告白
第一章
1
一座華貴的紫呢大轎由八位轎夫抬著,在一群看熱鬧的老百姓簇擁下,聲勢浩大耀武揚威地來到了縣衙門口。緊跟在八抬紫呢大轎後面的是一座兩人抬的小轎子,因為沒有門簾遮著,坐在小轎子上那位尖嘴猴腮的傢伙,正回過頭來,用傲氣十足的目光和神情,打量追在後面看熱鬧的人群。紫呢大轎是省級行政大員出來巡視時才能享受的規格,因此這時候正在公案上打著瞌睡的董知事,被手下衝進來報訊的聲音,嚇得觸電一般地驚跳起來。一位衙役連滾帶爬地跌進了大堂,由於緊張,口吃了大半天,才哆哆嗦嗦把話說清楚。
「老爺,省城來了大——官了,」衙役跪在地上,手往外面指了指,「都——都到了門、門口。」
董知縣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冠,率領手下誠惶誠恐地去迎接。紫呢大轎的出現可不是一件鬧著玩的事。董知縣不知上峰何故突然光臨梅城,他忐忑不安地到了縣衙門口,看見紫呢大轎放著門簾已歇在那裡,坐後面小轎子上那位尖嘴猴腮的傢伙,已經跳了下來,正神氣活現對著守縣衙門的衙役吆喝。那些衙役吃不準坐紫呢大轎裡的人的來頭,然而對於眼前的這位卻早已熟悉,也不太把他放在眼裡。尖嘴猴腮的傢伙是本縣有名的無賴,綽號叫地老鼠,偷吃扒拿嫖賭,無一不沾無一不精。半年前城東趙老爺家的當鋪失竊,都懷疑是地老鼠所為,趙家報了官,縣裡派人去捉他,竟沒有捉到。誰想到士別三日,地老鼠居然敢人五人六地在縣衙門門口耍起威風。
「文大人來了,你們還不趕快叫縣大爺出來迎接。」地老鼠板著臉,轉身跑到紫呢大轎面前,把瘦骨嶙嶙的手從門簾裡伸了進去,緩緩地抽出一個偌大的封筒來,對衙役們揚了揚那封筒,指著封筒蓋上鮮紅的官印說,「看見沒有,這是道台的印子,看清楚了。」他的動作有些誇張,脖子上纏著的那根又粗又黑油光光的辮子滑落下來,他隨手抓住辮梢,十分麻利地一甩,腦袋一擰,辮子又纏在了脖子上。這時候,他看到了急忙奔出來的董知縣,腿肚子便軟了,非凡的得意一下子都從腳底下溜走了,彷彿老鼠見了貓,威風頓時矮下去一大截。地老鼠嚇唬嚇唬衙役還可以,見了官還是情不自禁的怕和心虛,畢竟縣太爺狠狠打過他的板子。他突然有了些畏懼,眼睛不敢再看董知縣,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好。
紫呢大轎的門簾終於掀開,一個金頭髮藍眼睛的洋人探出頭來,對外面看了看,下了轎子,向董知縣走過去。圍觀的人群立刻議論紛紛,群情激憤。自從梅城建了教堂和來了一對能替人治病的傳教士夫婦以後,大家見了洋人己不是太吃驚,然而洋人耀武揚威地和道台大人一樣坐紫呢大轎,這到底還是頭一遭見到。董知縣也有些忿忿不平,覺得這事太荒唐了,臉色陡然從恐慌變成了不高興。洋人自然是惹不起的,可董知縣怎麼說也是一縣之長,他知道自己剛才的恐慌有失身份。
董知縣站在台階上不說話,那洋人走到他面前,手放在胸口,深深鞠了一躬。圍觀的人群一陣嘩然。董知縣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向洋人還禮,呆呆地怔在那裡,心裡有些滿足,他覺得洋人乖乖地向他鞠躬,自己已經挽回了面子。地老鼠見董知縣和文森特面對面站著不說話,只得顧不上冒昧,斗膽上前介紹。
「冬大人,」洋人聽了地老鼠的介紹,手放在胸口又鞠了一躬,他的中國話口齒不清,把董念成了冬。然而這時候他的態度已經不是太客氣,他不屑一顧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發呆的董知縣。
圍觀的人群只顧自己看熱鬧,有知道和瞭解地老鼠底細的,便遠遠地起著哄,大聲叫:「地老鼠,你他娘怎麼給洋人幹起事來了?」
「喂,你小子是不是吃了洋人的蒙汗藥?」
「地老鼠,你給洋人幹事,不得好死。」
那洋人顯然是懂中國話的,回過頭來,看了看他身後起哄的人群,很不友好地白了白眼睛。他感到有些惱火,因為他和董知縣面對面已站了好一會兒,可對方卻還沒有邀請他到衙門裡去做客的意思。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想到在地老鼠手上捧著的那個偌大的封筒,回過身來,從地老鼠手上拿過封筒,微笑著看了看封筒上的大紅官印,再把它往董知縣面前一遞。
董知縣仍然雲裡霧裡,呆呆地想伸手去接,又不知道該不該從洋人手上去接,正猶豫著,跟在他身後的朱師爺是個老公事,一看這情景不對頭,連忙彎下腰行了一個禮。他這一行禮提醒了董知縣,董知縣光想著不能在洋人面前丟了面子,竟忘了自己如此傲慢,便是對道台大人的大不恭敬,於是手忙腳亂地趕緊還禮,還了禮,手一攤,說了聲:「請」。
那洋人生得人高馬大,站在台階下,看上去和生得矮小的董知縣一般高,一旦他走上台階,與董知縣並排,作為一縣之父母官的董知縣,便顯得像個大孩子。董知縣不得不抬頭仰起脖子,才能和那洋人說話。
董知縣又說了一聲:「請。」
那洋人也笑了,用生硬的中國話回了一句:「請。」
地老鼠屁顛顛地跟在後面。嘩然的人群開始向地老鼠發出一連串的咒罵,大家紛紛撿起路邊的泥塊和石子,接二連三地向地老鼠扔過去。有個無賴趁亂從一小販的竹籃裡搶了幾枚雞蛋,他的舉動立刻有人倣傚。小販的哭聲和圍觀者的哄笑聲響成一片。雨點似的泥塊石子落在了衙門口。地老鼠回頭看了一眼,一枚雞蛋正朝他面門飛來,他連忙蹲下,躲過了那來勢洶洶的雞蛋。緊接著是來勢更兇猛的第二枚,正好砸在了一名衙役的後背上,衙役莫名其妙遭殃,大怒,一手護著臉,大叫著向人群撲過去。
地老鼠脖子上那根辮子又一次滑了下來,他不敢再怠慢自己,只當什麼也聽不見也沒看見,手拎住了辮梢,腦袋很僵直地晃了晃,手用力一甩,將辮子繞在了脖子上,大步往衙門裡跑。
2
反洋教的激烈情緒在梅城中徘徊,一場久已盼望的熊熊燃燒的大火,正在人們的心頭醞釀。文森特教士坐著紫呢大轎來到梅城的消息,當天就在梅城的角落裡傳開了,彷彿乾柴遇到了火星子,到處議論紛紛義憤填膺,添油加醋地訴說著文森特教士的種種不是。
矮腳虎香雲閒著沒事,也在街面上聽男人們議論。她生得十分矮,肥肥的一身肉,一張很俏的臉蛋,是梅城大名鼎鼎的風騷女人。因為自己沒有親眼見到文森特教士,她很好奇地追著別人問新來的洋人究竟什麼模樣。幾個男人正眉飛色舞地說著,被她追問得有些不耐煩,笑著說:「什麼樣,說給你聽了都不會相信,不信你問劉奎,總有你兩個人那麼高吧。」
矮腳虎不相信天下當真會有那麼高的人,吃準了是在哄她,眼睛一瞪說:「瞎說什麼,別以為老娘沒見著,就來瞎蒙我。一個人,怎麼高,總不會有兩個人那麼高的。」
「洋人又不是人,」被問的男人一本正經地說,「連縣大爺他老人家,也只到那洋人的肚臍眼那裡,你矮腳虎嗎,能到那洋人的褲襠處,就不錯了。」
矮腳虎笑起來,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極難聽的話。她是個敢說敢當的潑辣女人,什麼話也說得出口。
男人們一向和矮腳虎調笑慣了,一看她有些發急,都來了精神,索性拿她開起心來。「你矮腳虎再厲害,遇上了洋人,還不成了矮腳貓。告訴你了,總當著是在哄你。」矮腳虎知道這幫男人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翻了翻眼白,剛想說出幾句罵他們的話,那位被叫做劉奎的已接著話茬引申下去。劉奎說得有聲有色,幾個男人都為這豐富的想像力引得哈哈大笑。
矮腳虎面紅耳赤地正準備開罵,一眼看見胡大少躊躇滿志地正從街那邊走過來,眼睛頓時就亮了,她無心再和身邊的男人糾纏,似恨帶怨打情罵俏地大聲說:「乖乖,不得了,如今見了老娘,就好像不認識一樣,這眼睛呢,彷彿老鼠見了貓,要緊躲開了。好你個無情無義的東西,你躲著我幹什麼,老娘又不是在癡等著你娶我呢!」
胡大少一路正有滋有味地想著他的大事,被矮腳虎這麼當頭一吆喝,不由地嚇了一大跳。他走到了這幾個人面前,很不滿意地白了矮腳虎一眼。矮腳虎不當一回事地笑著,繼續挑逗他:「你別跟老娘白什麼眼睛,我矮腳虎不吃你這一套,有本事,你和洋人賭狠去。」
「難道我胡大少還會怕洋人,」胡大少讓她一激,頓時急了,「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是什麼人?」
那幾位和矮腳虎說笑的男人,對胡大少都有幾分敬佩,搭訕著向他問好請安,連聲說胡大少在梅城中是最不怕洋人的大英雄。「你胡大少若怕了洋人,那還不成了笑話,」劉奎十分肉麻地捧了胡大少一句。
胡大少被誇得有些得意,嚥了口唾沫在喉嚨口,潤了潤嗓子,問道:「都在說什麼呢?又是在談洋人是不是,娘的,光是嘴上說說又有什麼鳥用。」
劉奎呵呵傻笑了幾聲,又拿矮腳虎尋開心:「是啊,光嘴上說說有什麼用,像人家矮腳虎,就想貨真價實地開個洋葷,嘗嘗洋人到底是個什麼滋味。」
「你娘才想開洋葷呢,」矮腳虎怒不可遏,胡大少對她愛理不理的態度已讓她不高興,跳起來在劉奎的後腦勺上就是一記,又一把攬住了他頭上的辮子,跺著腳惡狠狠地拉了幾下。劉奎被她拉得哇哇直叫,一旁看笑話的男人,除了胡大少都起哄,樂不可支。劉奎終於掙脫開了,摸著一陣陣發麻的頭皮,自嘲著說:「活該,真正是活該,說這樣的話不該打,還有什麼樣的話才該打。誰不知道矮腳虎是個貞節的女子,對咱中國的男人,個個肯的,兩扇大門朝外開,只要有錢請進來,對那洋鬼子自然不一樣了,即使是用了蒙汗藥,矮腳虎也不開門的。」
「真要是中了蒙汗藥,那也由不得人了,」一個男人的臉上顯出一種見多識廣的表情,「到那時候,再貞節也沒用了,只要你中了洋人的蒙汗藥,便是在劫難逃。要知道那蒙汗藥其實就是一種媚藥,只要吃了,那念頭馬上就上來,熬都熬不住,不要說是拒絕洋人,到那時候是一點臉面也顧不上,自己保證會不要臉地湊上去。沒聽說楊希伯的老太婆,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又是吃素念過佛的人,一入了那什麼天豬叫,讓那神父用水往那玩意上一噴,不得了,一下子就變成了如狼似虎的騷婊子,做出的那媚態來,連她那年輕的媳婦都沒辦法跟她比。因此,你矮腳虎只要中了那洋人的蒙汗藥,想不開門,也由不得你,慾火中燒,不開也只好開了。」
矮腳虎齜牙咧嘴地又要發急,說話的人怕被打著,連忙笑著往後退縮。胡大少還有大事等著他去商量,不屑於參加這種無聊的調笑,他突然板起臉來,很嚴肅地說道:「初十那天打教民燒教堂,一個個都知道了吧,娘的,到時候誰敢不去,就不是人日出來的,聽見沒有。」
「只要你胡大少領頭,我們哪敢不去,」立刻有人呼應他的號召。
「那洋人的教堂,早就他娘的該燒了。」
「不光是燒教堂,」劉奎十分賣力地說著,「這一次,非得把那幫教民,好好地收拾一番。這幫狗雜種,平日裡仗著有洋人撐腰,連縣太爺都不放在眼裡,實在是大猖狂了。」劉奎的對門住著一個叫小七子的癩痢頭,平日裡見了劉奎一向有幾分畏懼,自從入了教以後,罵還口打還手,劉奎已經有些奈何他不得,所以一提到打教民,劉奎便首先想到要好好教訓教訓小七子。
「這會兒不要說狠話,到時候多拿點膽子出來,才是真的。」胡大少說完便想走,矮腳虎一把拉住了他,直往他懷裡鑽,她纏著他,非要胡大少爺答應了初十那天帶著她一起去燒教堂,才肯撒手。胡大少有些嫌煩,白她一眼,說:「你一個女流之輩,湊什麼熱鬧起什麼哄。」
「你娘也是女的,」矮腳虎對胡大少一向是另眼相看,可今天已是第二次遭受胡大少的白眼,一股怒火直衝了上來,她不甘示弱地說:「老娘偏要去,你又能怎麼樣,天要澆雨娘要嫁,老娘我高興,難道你還能用手捏著我下面的玩意,不讓老娘撒尿不成。」
3
文森特下榻在安教士的家裡。安教士的家就在教堂旁邊,是一幢中西合壁式的房子,安教士帶著妻子和妻子的外甥女沃安娜,來到梅城已經好幾年。這位來自荷蘭的鄉間醫生,出於對傳播上帝福音的熱愛,在四十歲那一年,毅然放棄了舒適安定的生活,不遠萬里一路顛簸,來到貧窮落後的中國行醫傳教。安教士既不是一名出色的醫生,也算不上是稱職的傳教士。雖然醫療是免費的,然而中國人強烈的反洋教心理,使得人們寧願病死,也堅決拒絕洋人的醫治。事實上,在梅城除了替教民治病之外,安教士的醫術幾乎沒有任何用武之地。
安教士和文森特的叔叔文森特神父成了好朋友。文森特神父創建了梅城的第一座教堂。在一次對文森特神父的造訪中,安教士對梅城的寧靜和純樸留下了極好印象,正是因為這一難忘的美好印象,安教士在第二年把妻子和沃安娜帶來定居,他自己沒有小孩,沃安娜從小就和他們在一起生活,跟自己的親女兒一樣。
文森特神父死於一年前的春天。由於他的努力,不僅在梅城裡發展了二十幾名教民,而且在四郊的鄉下也建立了兩座小教堂。文森特死了以後,因為一時派不出新的神職人員來,教堂的具體工作都由文森特當年的中國僕人洪順主持。洪順在文森特神父的影響下,對教堂的一套已經很熟悉。由於面對的是中國的教民,這中間有虔誠的教徒,更有蹭吃教飯的混子和無賴,作為一名稱職的神父,洪順幹得似乎比死去的文森特神父更出色。
年輕的文森特教士這一次來到梅城,不是出於對已故叔叔的懷念,也不是想成為梅城新的神父。他來到梅城的目的很簡單,只是為了再一次看望漂亮的沃安娜小姐。沃安娜小姐已到了接近出嫁的年齡,而文森特對放蕩的單身漢生活,也早就開始感到厭倦。他來到梅城只是為了結束或者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今年剛剛三十七歲的文森特,已經有了一番很不平常的經歷。這位出生於英國的意大利人的後裔,早在十五歲的時候,就因為在家鄉鬥毆出了人命,四處逃命躲藏。他的傳奇故事可以寫一本很厚的書。他當過水手,當過走私販,去過澳大利亞,甚至在軍隊裡混了兩年。他聲名狼籍臭名昭著,到處遭人咒罵,他殺過人也不止一次差一點被殺。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只跟鴉片和妓女打交道。所不同的是,對於鴉片,他始終是不小的賣主,而對於妓女,他只是買主。對鴉片和妓女的一度執迷不誤,為他帶來了兩種嚴重不同的後果,前者使他大發橫財,後者卻讓他染上了梅毒。
在做神父的叔叔的引導下,文森特也成了一名傳教士。他戒了鴉片,治好了梅毒,開始改邪歸正。但是他注定不是一名虔誠的教徒,因為他當傳教士的目的,不過是考慮到有了傳教士的身份。更有利於他在中國的旅行。他穿著黑顏色的長布袍到處招搖。文森特是那個年代裡,在中國跑的地方最多的外國人。他整日遊山玩水四處考察,打算成為一名名副其實的旅行家。文森特計劃好好地享受享受自己聚斂的錢財,他新近的宏偉理想,是訂做一條豪華的木船,沿江而上,一直到達長江的源頭。他的旅行計劃對於沒見過世面的沃安娜,是一個不得了的誘惑,自從第一次見過文森特,沃安娜就盼著自己能嫁給他。
文森特領著漂亮的沃安娜小姐參觀他的紫呢大轎,坐著紫呢大轎周遊中國,是文森特在一次陪同中國的一位官員一起出訪時,忽然爆發出來的奇想。在古老陳舊的中國,紫呢大轎是一種權力的象徵,而所有的中國人最折服的就是權力。文森特僅僅用幾粒能治療氣喘的藥片,一副扎縛在肚子上能托住疝氣的帶子,便很輕易地換來了一位權勢顯赫的巡撫大開綠燈的信任。因為有過治癒梅毒的經驗,文森特又略施小技,很輕易地為一位道台解除了這既會丟掉烏紗帽,又會送去小命的花柳病。
坐著紫呢大轎的文森特,在那位患有嚴重疝氣的巡撫治下暢通無阻,一個偌大的蓋著道台大紅官印的封簡,又使他足可以在一個不小的範圍裡,為所欲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沃安娜用十分驚奇的目光,打量著紫呢大轎上的華麗裝潢,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撫摸掛在邊框上金色的流蘇,不住地發出天真無邪的感歎。她早就得到了文森特要來梅城的消息,為了迎接他的到來,沃安娜已經偷偷地照了無數遍鏡子。她知道自己是一個金髮碧眼的漂亮女孩子,然而在一個見不到什麼外國人的中國,能嫁一個如意的丈夫的機遇並不大多。她知道文森特領著她去參觀他的紫呢大轎,不過是製造一個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機會。她和他都應該充分利用這個機會。
他們終於一起坐到了紫呢大轎上,沃安娜的本意只是想看看那捲起的門簾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手一鬆,那門簾卻嚴嚴實實地落了下來。這無意的小動作害得沃安娜心口咚咚直跳,當她伸出手,想試著把門簾再一次捲上去的時候,文森特一把抓住了她的纖手。驚慌失措的沃安娜連忙想把自己的手縮回來,可是文森特手上用的力氣越來越大,他把她的手拉到嘴邊長長地吻了一下,就勢把她摟到了自己的懷裡。
沃安娜漫無目的地做著徒勞的掙扎,文森特熱烈的親吻,弄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把腦袋拚命地向後仰,以至於整個身體都躺在了文森特坐著的膝蓋上。文森特突然把下巴往下移,隔著衣服吻起她正感到發脹的乳房。沃安娜覺得自己有一種就要暈過去的感覺,她想對文森特說一聲不行,想讓他不要這樣做,然而她的手卻緊緊地拉住了文森特的頭髮,用力把他的腦袋往自己的胸脯上按。
吃晚飯前,文森特莊嚴地宣佈了他要向沃安娜求婚的消息。安教士夫婦重重地鬆了一口氣,自從文森特第一次出現以後,他們似乎一直在等待著這一時刻的到來。作為慶祝,安教士開了一瓶好酒,高興了一陣,安教士夫婦想到結婚後的沃安娜會和文森特一起遠走高飛,想到自己即將來臨的孤獨晚年,不由地感到了有些悲哀。
梅城寧靜的生活使安教士一家養成了早睡的習慣。吃完晚飯,在客廳裡稍坐了一會兒;安教士夫婦和沃安娜便各自回房間睡覺。文森特也回自己的房間看書,他的心情十分平靜,因為一切都和預料的差不多。他知道沃安娜迫切地想嫁給他的願望,也許要比他想娶她的願望更強烈。
文森特在一盞昏暗的油燈下看書看得很遲。在他的肚子感到有些飢餓難忍的時候,他聽見門外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他最初的反應是沃安娜偷偷地跑來和她相會,然而當他拉開房門時,才明白原來是年輕的女僕一覺醒來,發現他房間的燈還亮著,突然想起女主人的吩咐,專程跑來問他還需要不需要什麼吃的。文森特立刻表示要幾片麵包和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穿著寬大布衫的年輕女僕轉身走了,不一會兒便送來了他要的食物。
文森特一邊吃著咖啡麵包,一邊忍不住偷偷地打量在一旁等他吃完的年輕女僕。年輕女僕畢恭畢敬的樣子,讓文森特想起了自己曾用過的一位貼身女傭人。他想起了他第一次佔有她的情景。那是在一個天氣悶熱的夏天,他的女傭人為他收拾房間,當她拿著雞毛撣子正準備撣灰的時候,文森特將她掀翻在了床上。那是他第一次和中國女人發生性的關係,他顯得有些粗暴和野蠻。事情進行得太快也太突然,一切已經結束了,文森特發現腳掛在床沿上的女傭人,手上還高高地舉著那根雞毛撣子。
年輕的女僕似乎注意到了文森特眼神裡的異樣表情,她流露出來的恐慌引起了他的一種強烈的佔有衝動。文森特大熟悉中國女人特有的這種恐慌,她們除了害怕失去貞節之外,更害怕會懷孕生出一個被人們譏笑的雜種來。文森特慢吞吞地喝完了最後一口咖啡,年輕女僕小心翼翼上前收拾,她的手在顫抖,差一點碰翻了咖啡杯。當她轉過身來的時候,文森特果斷地伸出手去,在年輕女僕飽滿結實的胸脯上抓了一下。這位已入了教的年輕女僕像讓子彈擊中一樣,身子猛然繃直。輕輕地喊了一聲「上帝」,搶了咖啡杯就往外跑。文森特沒有攔住她,明知道這事輕而易舉,明知道她不可能聲張出去,然而今天畢竟是他向沃安娜求婚的日子,文森特不想做對不住自己未婚妻的事。
時間已經是深更半夜,文森特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陣狗叫的聲音,他毫無倦意地上了床。想到他剛剛給年輕女僕的驚嚇,不由地暗暗好笑起來。沃安娜美麗的臉龐讓他感到有些陶醉,他情不自禁拿她和那些與自己有過關係的女人作起比較。沃安娜還是一個純潔的處女,一想到這一點,文森特便有些心旌搖蕩不能自己。他終於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衝動,就像當年當水手寂寞時常有過的事一樣,文森特把手伸到了被子裡,心猿意馬地摸索著,重複著他曾一再後悔的動作。他想像著沃安娜的模樣,開始沉重地喘起氣來。
4
胡大少來到春在茶館的時候,發現只有諸葛瑾一個人在那恭候,心裡頓時有些不痛快。諸葛謹是胡大少的祖父當知縣時的僕人,胡家敗了以後,諸葛謹自立門戶,娶了個小寡婦,做點小生意,天天喝幾盅酒,因為見多識廣能說會道,在梅城的小市民中,他便算是個很特殊的角色。諸葛瑾對胡大少仍然有幾分尊重,一來他畢竟是舊日的小主人,二來胡大少已成了梅域中敵視洋教的人心目中的偶像,是一個反洋教的大英雄,呼風喚雨,儼然又是一尊人物。諸葛瑾在胡大少的身上,彷彿又看到了他祖父當年做知縣時的威風。
「少東家,你先坐下喝茶。」諸葛瑾很慇勤地招呼胡大少坐下,讓茶館老闆裕順上茶。
梅城只有諸葛瑾一個人會稱呼胡大少為少東家,事實上,胡家曾經有過的萬貫家財,早在胡大少的父親手上就敗光了。胡大少的祖父出生在一個省吃儉用的小財主家庭,守著幾十畝地,一心想讀聖賢書考出個什麼名堂來。一直考到四十多歲還是個秀才,眼見著前途茫茫,一賭氣賣房子賣地捐了個官做。這烏紗帽來之不易,因此胡大少的祖父不得不在撈錢上面狠下功夫,前後做了不到五年的官,白花花的銀子卻撈了不少。老人家終於死在了任上,於是輪到胡大少的父親當家。胡大少的父親和祖父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風格,年紀輕輕的,凡是不好的事,用不著多教,很快就都學會了。胡大少挨了這麼一位敗家子的父親,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家裡就窮得揭不開鍋。胡大少的母親也算是大戶人家的千金,跟了胡大少的父親以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男人吃喝嫖賭,活生生地把家財糟踏乾淨。胡大少八歲的時候,他那個不爭氣的父親,由於還不出賭債,拎了根細麻繩,吊死在債主的門前。他這麼死似乎有些壯烈,嚇得債主再也不敢重提欠債的事。
胡大少的本名叫胡俊瑞,但是梅城的人老老少少都稱他為胡大少。喊多了便喊順了耳,結果胡大少也差不多忘記了自己的本名是什麼。他和窮人家的孩子一起長大,舞槍弄棍打架鉗毛偷雞摸狗,漸漸成了梅城中大名鼎鼎的刺頭。使胡大少最出名的,莫過於兩年前領著幾個盟兄盟弟和教民打架,打著打著,最後胡大少帶頭衝進教堂大鬧。這一次是胡大少吃了苦頭,因為當時的縣大爺謝知縣是個怕洋人的鳥官,胡大少領著弟兄們在教堂裡鬧得正歡,霍管帶的手下蔣哨官領著七八名官兵趕來,不由分說,用鐵鏈子把胡大少他們拴了就走。押到了大堂上,那謝知縣也不分青紅皂白,讓衙役拉下按倒了就打屁股。一五一十隻管往下打,疼得一個個殺豬似地死叫,胡大少嘴硬不服氣,還了幾句嘴,謝知縣大叫掌嘴,於是又上來一條黑大漢,伸出毛乎乎的手掌,左右開弓,打得胡大少滿嘴是血。胡大少和洋教的仇因此越結越深。幸好新來的董知縣骨子裡也討厭洋教,因此梅城教民的氣焰和謝知縣在時相比,已沒了往日的囂張。胡大少整日想著要洗盡公堂上被打屁股和扇耳光的奇恥大辱,想盡了種種辦法要和洋教鬥。他最有效的一招,是新近剛剛想出來的,這便是讓那些盟兄盟弟收集了死貓死狗的骨頭,偷偷地埋在了教堂的圍牆腳下,然後當著眾人的面掘出來,由此證明教堂的人蒸吃了小孩。蒸吃了小孩這種事本來是不可以亂說,然而因為大家都仇教,不管真的假的,這消息便長了翅膀到處亂飛,大家立刻深信不移,流言蜚語在人們心頭徘徊,仇教的情緒好像乾柴遇到了火,一下子燃燒了起來。不僅梅城城裡的老百姓摩拳擦掌,四處的鄉下人也群情激憤,胡大少決定趁熱打鐵,利用五月初十廟會,痛痛快快地大鬧一下。約好了各路召集人今天在春在茶館聚會,可是胡大少沒想到在茶館等他的,只有諸葛瑾一個人。
「都什麼時辰了,」胡大少無心喝茶,對諸葛瑾抱怨道,「這幫狗雜種,到現在還不來。」
「少東家,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先喝茶,」諸葛瑾一眼看見茶館的小老闆裕順一瘸一拐,拎著一把銅壺過來,趕緊咂吧一口,把茶喝了,讓裕順添水,「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先喝了一氣茶再說。」
「今天誰要是敢不來,就不是他娘的人日出來的,哎,你把那鳥拿開,」胡大少喝了一口茶,吐著粘在嘴唇上的茶葉末,眼睛瞪著諸葛瑾掛在那裡的鳥籠,「我看著你那鳥籠子就來氣。既是養鳥,你弄個大點的籠子好不好,瞧你那鳥,大得連在裡面轉身都快轉不過來了。」
諸葛瑾知道他是借題發揮,上前放下鳥籠上的布罩。「這籠子呢,是小了些,這鳥呢,又大了些,也沒辦法,只好委屈著點鳥了。你爺爺當知縣那些年,我那鳥籠子你知道有多大,不瞞你說,連養雞都行。」
茶館裡沒什麼人,裕順聽見諸葛瑾的話,不相信地笑起來。諸葛瑾又說:「裕順,你別笑,你這一笑,少東家又以為我是在蒙他了。」
胡大少懶得搭理諸葛瑾,一回頭,看見裕順媳婦在櫃檯上端端正正地坐著。裕順媳婦過門已經好幾年了。到現在還沒生過孩子。這女人老是情不自禁地引起胡大少一種特殊的感情。胡大少每次看到她,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順眼。他喜歡她那白皮膚,喜歡她那雙羞怯得好像不敢看人,然而又不時流露出一種不安分的一雙眼睛。胡大少看著她的時候,她無意中也轉過頭來,看見胡大少呆呆地看著自己,連忙把眼睛轉向別處。
「裕順,我跟你說,你這茶館以後不許再讓教民進來喝茶,」胡大少突然一拍桌子,板著臉對裕順說,「老子這就讓人給你這茶館上寫個匾,就寫洋人教民,不得入內。你要再敢做洋人和教民的生意,我就砸了你的茶館。」
裕順立刻有些急,他是天生的佝僂,挺直了身子,涎著臉剛想說什麼,袁春芳紅光滿面地來了,笑著問:「胡大少想砸茶館,這是怎麼啦?」他大大咧咧地坐下,往四下掃了一眼,「不行,這茶館不能砸,砸了茶館,我們跑哪去喝茶?」裕順一聽他這話,彷彿找到了支持。接著袁春芳的話茬說:「袁公子說得對,這茶館嗎,本來就是排開八仙桌,招待四方客。那洋人和教民,若是要硬坐下來喝茶,我難道還能攆他們走不成。」
胡大少瞪了裕順一眼。諸葛瑾突然很嚴肅地說:「裕順跟你說了,這給洋人和教民喝幾口茶,也許算不了什麼。不過,你真要是入了什麼豬叫羊叫,可就別怪大家翻臉不認人。你老實說,你媳婦那幾天去教堂幹什麼了?」
裕順嚇了一跳,連忙矢口抵賴,咬定絕無此事。諸葛瑾冷笑說:「我老婆親眼所見,她和你媳婦無怨無仇,難道她還想陷害你媳婦不成?」裕順支支吾吾繼續抵賴。諸葛瑾又說:「教堂那地方,哪是女人家可以隨便去的地方,漂漂亮亮的媳婦往那種地方鑽,你倒是放得下這個心。」裕順叫諸葛瑾說得十分不自在。胡大少臉色鐵青看著他,又轉過頭來盯著裕順媳婦看。那櫃檯離這邊還有一段距離,裕順媳婦知道他們正在說什麼,但是聽不清楚,而且她也不想聽。她發現說著話的幾個男人突然都掉過腦袋來看她。當她注意到胡大少的臉憋得通紅,眼睛裡彷彿要冒出火來的時候,心裡的那點好奇,便開始轉變成了害怕。
這時候,老二和楊氏二雄一同走進茶館。楊氏二雄是郊區七里莊的菜農,弟兄兩個都好習武,老大叫楊德興,老二叫楊德武,他們已經事先約好了一大幫人,準備在初十那天進城大鬧。今天,他們弟兄只是作為一路人馬的召集人,來春在茶館和胡大少商量對策。楊氏二雄進來之後,雙手抱拳,和早已先到的幾位一一招呼。諸葛瑾笑著和楊氏二雄敷衍,然後對姍姍來遲的老二說:「老二,你怎麼也是到現在才來,不比楊家二兄弟,人家是住得遠,你小子拖到現在,讓我們和胡大少在這干坐,這像話嗎?」
老二與胡大少和諸葛瑾住在同一條街上,他紅著臉剛要解釋什麼,馬家驥也火燒火燎地趕到了。馬家驥是離梅城幾十里路外一名殺豬的屠夫,長得人高馬大,油光滿面,一臉殺氣。和楊氏二雄一樣,他也召集好了一批人馬,只等著時間一到,殺進城來。「你們他娘的到了多少時候,」馬家驥搶過胡大少面前的茶碗,端起來一飲而盡,沒頭沒腦地說道,「殺洋人,打教民,我老馬絕不含糊。還有什麼好說的,初十那天,大家豁出去了,放開膽子,幹他娘的就是了。好,胡大少,我可是個粗人,你說,到那天怎麼辦?」
5
老二一回到家,便對媳婦牛氏大發脾氣,先是喊肚子餓了,怎麼到現在還沒有把飯準備好,緊接著又嫌新燒的泡飯太燙。「你想餓死了老子,再嫁人是不是?」他一把抓住媳婦的頭髮,沒頭沒腦地在後頸子上就是一拳,「老子打死你個小娼婦。跟你說,你不要心裡還想著那姓楊的老東西,到日子,我不把姓楊的那個幹壞事的玩意割下來燉湯吃,我老二是你養的。」
牛氏不敢吭聲,自從她和楊希伯的事敗露以後,她已經挨了老二無數次的揍。老二原來就是個不講理的主,在一條街面上混,除了大名鼎鼎的胡大少,第二位敢做敢當的刺頭就算是他了。牛氏和楊希伯沾著些遠親,平時一家窮一家富,也沒什麼來往。有一次老二和別人推牌九,一下子栽了,把做豆腐買黃豆的錢也輸光。老二是靠賣豆腐過日子的,沒有了買黃豆的本錢,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向人借。他住的那條街上都是窮人,誰手頭都沒有富裕錢,又知道老二是賭輸的,借給他就等於替他還賭賬,因此不要說沒有,就是有,也不肯借給他。
老二於是想起了牛氏的闊親戚,他涎著臉到了楊希伯的客廳上,張嘴就說要借多少多少。楊希伯說:「我和你媳婦是親戚,要是你媳婦來求我,外甥女找舅舅借錢,我或許還能答應。」老二二話沒說,回到家,讓媳婦借錢去。媳婦說:「你是當家的,借錢這種事,自然應該你出面。怎麼能讓我一個女人家衝在前面呢?」老二光火說:「哪來的那麼多廢話,什麼叫你衝在前面,老子不是去過了,要你去,就乖乖地去,要不然,別怪我耳光扇上來。」牛氏只好紅著臉去借錢,幾次錢一借,楊希伯見機會已成熟,便把她哄到僕人的房間裡,堂而皇之地佔了她的便宜。
老二因此和楊希伯結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楊希伯入了教是教民,老二和楊希伯的仇恨,也因此擴大成和教民的仇恨。入了教的楊希伯不僅越來越有錢,而且還越來越有了勢,根本不把老二放在眼裡。老二拎了把柴刀想衝進楊家撒野,沒想到楊家的僕人個個如狼似虎,一直沒機會打架玩,老二傻乎乎地送上門,正好讓他們練練手腳。老二被打趴在了地上,楊希伯出來警告他說,這一次只是給他一個小小的教訓,下次如敢再來胡鬧,便要綁了去見官。
老二從地上抬起頭來,咬牙切齒地說:「楊希伯,你日了我媳婦,我不還日了你媳婦,就不是人。」
楊希伯當場就把自己已成了老太婆的婆娘叫出來,把她拉到了老二面前,冷笑著說:「我媳婦就在這,你媳婦我已經日了,你想日我媳婦,她活生生地站這,你亮出傢伙來,我成全你怎麼樣?」
老二回家躺了足足三天。牛氏一邊服侍他,一邊歎著氣說:「我表舅入了教,不要說是你,就是縣太爺都要讓他幾分。」老二怒火中燒,只好靠扇牛氏的耳光出氣:「你個不要臉的騷貨,你怎麼知道縣太爺見了他,也要讓幾分,是不是那個老狗趴在你身上的時候說的。」牛氏被打得兩眼冒金星,明擺著和老二這樣的人,沒道理好講。但是不管怎麼說,老二是她男人,牛氏心裡的確有些怕,怕楊希伯會像他吹牛的那樣,只要和知縣打個招呼,就可以把老二送去吃官司。她聽人說過《水滸》中「逼上梁山」這個段子,楊希伯如果真是高俅,她男人老二像林沖一樣充軍發配不是不可能。
罵罵咧咧地吃過晚飯,老二想到初十一到,自己便可以報仇雪恨洗恥,情緒陡然就好起來。牛氏在灶頭洗碗,他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興沖沖地說:「這一次,我要不好好收拾姓楊的這條老狗,你說我是什麼都行。」牛氏埋頭洗碗,老二這種狠話說得太多,她根本不往心上去。老二陶醉在報仇那天的想像中,躊躇滿志地自顧自上床睡覺。他的兩個兒子不知道老二今天為什麼這麼高興,一起跳上床和他的那位難得高興的爹打鬧起來。老二力氣大,打鬧了一陣,他一手擰住了一個,使兩個兒子誰也動彈不得。小的那一位用不出勁,急了,張嘴就咬老二,老二疼得連忙甩手,翻手給小兒子一記耳光,小傢伙樂極生悲,放開了嗓門號啕開了。大兒子見勢頭不好,也不敢鬧了。老二不高興地說:「小雜種,鬧就鬧,你咬老子幹嘛?」
牛氏收拾完畢,端了半腳盆熱水進來上馬桶洗屁股,準備睡覺。看見小兒子在哭,以為是大兒子欺負他了,便坐在馬桶上教訓大兒子。大兒子委屈地喊冤,牛氏一聽是老二動的手,也無話可說。老二覺得無趣,厲聲叫兩個兒子立刻睡覺,不許再有聲音出來。牛氏洗完了屁股,要去倒水,老二突然性起,伸手拉住了牛氏就往床上拖,牛氏不耐煩地說:「兩個娃兒還沒睡著呢,發什麼瘋?」老二側過頭來,見兩個兒子都瞪著大眼睛看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撲哧一聲吹了燈,在黑暗中嘀咕道:「我日你親娘,有什麼好看的。」
牛氏第二天趁老二不在家,偷偷地跑去楊家,向楊希伯報告老二他們初十的計劃。楊希伯捻著那一小撮山羊鬍子,笑著說:「到了初十那一天,他們又能怎麼樣。燒教堂,打教民,我姓楊的不信邪,就讓他們試試看。」牛氏苦著臉說:「這一次恐怕是真的,我們家老二說得有鼻子有眼。」楊希伯鼻子裡吭了一聲:「你男人哪次不是說得有鼻子有眼?」
楊希伯壓根不把老二放在眼裡,年輕的時候,他也是一條在街面上混出來的漢子。牛氏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越說,他越覺得不會有什麼事。胡大少和教民作對從來沒沾過什麼大便宜,他楊希伯難道還怕了胡大少不成。然而當楊希伯聽牛氏說袁舉人的兒子袁春芳公子也湊在了一起,心頭不由地一怔。如果舉人老爺的公子也參與了這一陰謀,事情恐怕就真有些嚴重。袁舉人可是能在縣太爺那裡說上話的角色。楊希伯皺著眉頭對牛氏說:「你能肯定,袁春芳那小子,也和你男人,還有那胡大少在一起?」
牛氏紅著臉說:「要不是有袁公子,我幹嘛要來告訴你表舅呢?」
楊希伯沉思著點點頭,他仍然有些不相信地說:「你男人真要想殺我,難道你會不願意?」
牛氏的臉色更紅了,她急得張嘴結舌,不知怎麼向楊希伯解釋才好。楊希伯忽然想明白,他伸出手,在牛氏的臉蛋上捏了一把。「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你是怕事情根本不會成,你男人卻吃了官司,是不是?老二那個雜種,還有那個什麼胡大少,遲早有一天,我姓楊的有好戲讓他們看的,」楊希伯看見牛氏嚇得臉色由紅變白,又惡狠狠地加了一句,「老子這就上縣衙門去告他們去。」
6
霍管帶正躺在炕床上過著隱,小喜子在一旁打煙泡。小喜子曾是醉仙居裡一位很不出色的小妓,霍管帶喜歡她的煙泡燒得好,便把她從妓院接了出來,在離武廟不遠的地方,租了間小屋供起來。朱師爺奉了董知縣的命令,去請霍管帶,在防營前面下了轎子,那些營兵見了朱師爺,推說霍管帶留下話來,說他身子骨不舒服,不見客,板著臉便要攆朱師爺走。霍管帶是地方的軍事長官,按理也歸董知縣管,但霍管帶仗著自己是旗人,又有一位堂兄在京城做事,根本就不把小小的一個縣大爺放在眼裡。朱師爺知道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和這些吃糧當差的大兵沒什麼好說的,掉頭便往花柳巷走,他吃準了霍管帶肯定在那。
「霍大人,」朱師爺當年和小喜子也有過一手,霍管帶金屋藏嬌後,他沒膽子和霍管帶爭風吃醋,然而這地方他卻也不是第一次來了,因此大大咧咧地便走了進去,「我知道霍大人准在這,怎麼樣,叫我猜到了。」
霍管帶一見是朱師爺,有些尷尬,支撐起身體。那朱師爺是一肚子心計的人,連忙說:「霍大人快躺下,躺下,過完了癮再說。」
「朱師爺,什麼事呀,有勞大駕屁顛顛地跑到我這小地方來,」小喜子嗲聲嗲氣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朱師爺笑著說:「不急,不急,天大的事,也等霍大人過足了癮再說。」
霍管帶狠狠地抽了一盅,精神煥發,坐了起來。「是不是董知縣有請,你看,我就知道是那姓董的有事,」他端起茶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還是你朱師爺知道我的為人,來,公急不如私急,你也躺過來抽兩口。就你那句話,任憑他天大的事,咱們過足了癮再說。」
朱師爺知道今天要想請動霍管帶,這兩口大煙是免不了的,他沒什麼太大的鴉片癮,然而恭敬不如從命,客隨主便,便坐到了炕沿上。小喜子已把煙槍遞了過來,朱師爺接過煙槍,往炕上蝦一樣一躺,不重不輕地吸了一口,沒想到竟嗆住了,一連串地咳了一陣,他笑著對霍管帶說:「好土,這是洋土,還是川土、雲土?勁可真夠大的!老怡和行的,難怪難怪,只有洋土,才有這麼大的勁。你知道,霍大人,本來董知縣想親自來請,但想到這樣的地方,怕霍大人有所不便,董知縣他自然不敢隨便出入。」
「不礙事,不礙事的,」霍管帶嘿嘿地笑著。
「在你霍大人,那當然是不礙事的,可對董知縣來說,你霍大人的地盤,他不能不有所顧忌。我朱某人就顧不了許多了,既然今天是有要事一定要請霍大人,我便也只有拼著惹你霍大人生一回氣,冒昧走這一趟了。」
霍管帶讓朱師爺一番話說得心癢癢的,正好大煙的勁也到位了,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你龜兒子的真會說笑,其實縣爺真要我去,我還是會去的。大家都是吃公家飯的,有什麼事,不好商量?小喜子,這煙具也不用收了,待會兒我回來,還得過他娘的癮呢?」
朱師爺和霍管帶一人一頂轎子來到縣衙門。董知縣和袁舉人在花廳已經恭候多時,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董知縣的臉上露出了不高興。在一旁等著的還有一位魯師爺,這魯師爺和朱師爺一向有些小糾葛,霍管帶遲遲不來,魯師爺便趁機說了朱師爺幾句不是。袁舉人對霍管帶也有成見,言語中也流露出了不敬,這袁舉人可以算是董知縣的幕僚,是梅城內唯一的舉人老爺。他本也是當過官的出身,當的是京官,可惜日子太短,還沒成什麼氣候,便被莫名其妙地貶了官。袁舉人仕途受阻,只得在本城靠過去的功名充當紳士,按資歷他似乎比董知縣還老,然而他畢竟是被貶的官,硬不起來。
霍管帶進了花廳,一邊和諸位招呼,一邊賠不是。「既然縣爺有要事找,我霍某人只得抱病前來了,」霍管帶神色嚴肅地說著,「縣爺有什麼吩咐?」
董知縣哭笑不得地說:「霍大人,時到今日,你恐怕生不得病了。如今這民教之爭,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霍大人大概還不知道,這梅城已見到了好幾張匿名的揭帖,說是在初十廟會那天,要燒教堂,要殺洋人,打教民。這事可得千萬當心,事情真鬧起來,你我怕是擔當不起的。」
「真是胡鬧,」霍大人一聽是這事,根本不往心上去,「縣爺,在下立刻派人去捉拿貼揭帖的刁民,多抓他幾個,初十那天,統統關在大牢裡,我倒要看看他們還有什麼好鬧的。」
朱師爺連連點頭,他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笑瞇瞇地說:「霍管帶說的極是,然而這揭帖既然是匿名,霍大人又怎麼捉拿的到呢?」
董知縣把頭轉向霍管帶,看他怎麼回答。霍管帶怔了怔,眼見著董知縣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笑著說:「我當然只管抓人,至於要在下抓什麼欽犯,自然是要縣爺指示。我豈敢貿然行事,胡亂抓幾個人搪塞。」
袁舉人忍不住了,笑著說:「地方治安,當然要首先借重你霍大人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對對,袁舉人說的是,」董知縣愁眉苦臉地說,「事到如今,你我怕是都推托不了,據教民楊希伯報告,初十那天不僅城吳的老百姓要鬧事,四處鄉下的民眾也會打進城來。據報領頭的就是兩年前鬧過事的胡俊瑞——」
「這還得了,想反了天還不成,這叫聚眾鬧事,是他娘的死罪。」霍管帶也有些慌了,他是吃空額的老手,手下雖還有幾十名兵丁,但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東西,「縣爺的報告既然屬實,那還不趕快向上峰搬兵,就靠我的那幾個人馬,怕是彈壓不了的。」
一直不開口的魯師爺憋足了勁,終於發話:「不就是燒教堂,打洋教,打教民嗎?我看這事也好辦,教堂自然是不能燒的,這洋人呢,也不能殺,要是出了事,上面怪罪下來,誰也得吃不了,兜著走。可如果是打打教民,小人看也不是什麼大事。有道是民心不可欺,這民教之爭已非一日兩日,教民仗著有洋人撐腰,為非作歹魚肉鄉里,這一次如果只是給那幫信教的教民吃些苦頭,怕也未必就一定是什麼壞事。」
霍管帶一時聽不明白魯師爺一番話的含義,袁舉人便把話點破了:「霍大人,事情明擺著,現如今就算是去省城搬援兵,遠水救不了近渴,也來不及,因此援兵還是要搬的,但在援兵到來之前,讓民眾教訓教訓教民,又有什麼大不了的。眼下洋人的氣焰也太囂張,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坐著紫呢大轎在縣衙門口耀武揚威,這真是成何體統,也太丟我大清國的臉面了。還有這教民,讓洋人換了心肝以後,比洋人還壞,真叫人討厭。」
「如今這教民,狂妄得竟然敢不把官府放在眼裡,」魯師爺火上澆油地說。
霍管帶看了看董知縣的臉色,突然明白今天叫他來的本義。「縣爺的意思是,民眾要鬧,就讓他們鬧一鬧?」這話太直截了當,在場的幾個人一時不敢接口,霍管帶毫無顧忌地接著說,「這些鳥教民,也太他娘不知自重,其實就算是那洋人吧,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在下要不是吃著朝廷的供奉,對那些黃頭髮藍眼睛的洋人,見一個殺他一人。」霍管帶平時對教民也有怨氣,不久前,他手下的一名親信調戲了一個教民的媳婦,那教民不來向他告狀,卻直接找了教堂的神父洪順,洪順呢,又直接稟告董知縣,結果弄得他霍管帶很下不了台。
董知縣用手指敲了敲腦門,作沉思狀。兩位師爺輕聲鬥起嘴來,朱師爺比魯師爺更有心計,他知道利用民眾的仇教心理,好比是手上抓著一大把乾柴去玩火,弄不好就會出大亂子。魯師爺和袁舉人顯然沆瀣一氣,他們已經向董知縣灌輸了不少迷魂湯,董知縣一向厭惡洋人,兩天前文森特坐著紫呢大轎闖到縣衙門口,使他對於洋人的厭惡進一步加深。雖然文森特隨身帶著道台大人的手諭,指示各地方官員不許怠慢了傳教的洋人,然而董知縣的內心深處,真恨不得能殺幾個洋人解解氣。在官場上混久了,董知縣深知如何和洋人打交道,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前任謝知縣是出了名的怕洋人,可是謝知縣的烏紗帽一樣也沒有戴得長。這裡面的關係很微妙,得罪了洋人和討好洋人,弄不好都會出紕漏。
霍管帶等董知縣的話等得太長,終於有些不耐煩,他拍了拍手說道:「縣爺難道還有什麼妙計不成。我看事情就這樣,咱們就睜隻眼閉只眼,落得好好地看一次熱鬧,這打教民嗎,打死幾個活該。事後,上峰果然怪罪下來,胡亂抓他幾個起哄的無賴,這事不就結了嗎?」袁舉人和魯師爺深表贊同,滿臉堆笑連連點頭,都說霍管帶所言極是。朱師爺畢竟是一個老公事,他知道袁舉人和魯師爺兩人所以感情用事,都是懷有著不小的私心。袁舉人的公子袁春芳這些日子一直在和胡大少等人密謀起事,這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消息靈通的朱師爺。至於魯師爺,他因為在董知縣面前,一直得不到重用,因此極想做一些迎合董知縣心理的事,一來可以討好,二來也想藉此壓倒他朱師爺。
董知縣苦思冥想了半天,仍然拿不出個主意來。袁舉人知道他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索性推波助瀾地說:「董大人,連霍大人都下了決心,你老人家還猶豫什麼?」
魯師爺也說:「這教民的氣勢再不壓一壓,到明天這偌大的一個梅城,只怕是大家光知有洋教和教堂,卻不知有縣衙門了。」
「這事事關重大,恐怕還要想周全一些才是,」董知縣心裡已有了主意,他做出慎重和老謀深算的樣子,「朱師爺的意思——」
「諸位說的都不錯,可是大家想過沒有,真鬧起來,也許不是打打教民就能結束的,」朱師爺慢吞吞地說著,「火要是燒了起來,想撲滅就不容易了,萬一到時候真要燒教堂,殺洋人,怎麼辦?」
魯師爺不服氣地說:「真殺了洋人,燒了教堂,又怎麼樣?」
董知縣想不到魯師爺會說出這種糊塗話來,很嚴肅地說:「真要是殺了洋人燒了教堂,那還了得。魯師爺你也太不知輕重了。此等大事,豈可兒戲,霍大人,這洋人是一根汗毛也不能碰的,教堂嘛,自然也不能燒。初十那天,你帶著你的全班人馬,把教堂和洋人都集中保護起來,萬萬不能出一點差錯。此外,」董知縣轉向袁舉人,話裡有話地說,「有煩袁兄的,便是立刻傳出話去,初十那天,想鬧點事打幾個教民什麼的,本官可以裝作不知,可洋人和教堂,這老兄怕是已經明白本官的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