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 正文 第五章
    1

    巨大的絕望像層霧似的在懷甫眼前飄來飄去。他的耳朵裡,總是回想著妤小姐一驚一詫的聲音,回想著她格格格的笑聲。這是一幅曾經在大宅裡出現過的畫面,然而隨著小雲再次回到大宅,又一次在懷甫的眼前重演。小雲騎著自行車,順著過道,緩緩通過,在大宅裡暢通無阻地兜過來兜過去。坐在車後的妤小姐,緊緊地摟著小雲的腰,把腦袋枕在他背上。當自行車行駛平穩的時候,她用拳頭輕輕地捶打小雲的後背。對於這一幕幕,懷甫即使是閉上自己的眼睛,他也能想像出他們正在做什麼。

    自行車經過素琴的院子,突然衝了進去,又極快地騎了出去,素琴嚇了一大跳,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和懷甫一樣,素琴為發生在小雲和妤小姐之間的愛情糾葛,感到莫名其妙百思不解。一種非常複雜的嫉妒心在她腦海裡縈繞。多少年來,大宅裡從來沒有缺少過男歡女愛。高牆深院之中,人們縱情聲色,醉生夢死,可是獨獨沒有考慮過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愛情在大宅裡,是一個畸型的怪胎,雖然小雲和妤小姐愛得死去活來,但是他們之間這種近乎病態的愛,由於過分熱烈,因此究竟會有多長久,讓所有的人都感到懷疑。

    在懷甫的背後,是一面潮濕的石灰剝落的高牆,從牆縫裡,長出了不知名的小草,開著一朵風中微微顫動著的黃花。懷甫眼神裡的絕望,終於被一種惡毒所替代。他冷眼看著在大宅裡盡情歡樂的小雲和妤小姐,咬了咬嘴唇。一隻黃蜂扑打著翅膀,歇在小草的黃花上,懷甫伸出手一把撈住,緩緩地用著力,將黃蜂捏死了。黃蜂顯然狠狠地蜇了他一下,懷甫猛地哆嗦了一下。

    這時候,自行車正巧又一次過來,從懷甫的身邊駛過去。好小姐注意到懷甫的臉漲得通紅,忍不住好奇地問:「喂,你怎麼了?」小雲把自行車停住了,妤小姐跳下車來,向懷甫跑過去。懷甫的手指因為痛得抽筋,都沒辦法伸直,他哆嗦著向妤小姐攤開手,他的手正在令人難以置信地腫起來。

    「怎麼了,你說話呀?」妤小姐有些擔心地向他追問了一句。

    懷甫緩緩地轉過身子,這是他第一次以公然拒絕的態度對待妤小姐。他不僅沒有回答,而且扭頭就走,留下小雲和好小姐十分吃驚地站在那裡。懷甫的態度,讓已習慣了他聽話和謙卑性格的妤小姐,有些摸不著頭腦,一直到懷甫在過道上消逝的時候,妤小姐還怔在那裡。

    「大小姐的脾氣現在真是變好了,」小雲也沒想到懷甫竟然會這樣,感歎說,「如今連懷甫,也敢用這種態度對待你。」與懷甫對他和妤小姐的關係瞭如指掌相反,小雲對發生在妤小姐和懷甫之間亂倫一無所知。他只是憑著一種男人的本能,不願意在妤小姐的身邊有其他的異性。既然他們現在已真心相愛,他就應該是她唯一的男人。事實上,對於妤小姐用了大量的男僕人侍候自己,他也十分反感。一個女人由許多男人侍候著,在他看來,怎麼說也是有些顛倒。小雲慢吞吞地跨上了自行車,帶著好小姐繼續向前騎出去。

    妤小姐把臉靠在小雲的後背上,用臉頰在他後背上磨擦著。她想到懷甫的態度,覺得十分好笑。「我就是不該對你們好,一對你們好了,你們就全都神氣活現起來。」妤小姐笑著說。小雲要顧著騎自行車,沒聽見她說什麼。過了一會,妤小姐又說:「你們都一樣,我真要是對你們好了,你們就反而會恨我。」

    小雲說:「我和懷甫有什麼一樣的,你別瞎講。」

    妤小姐說:「我知道你們其實現在都很恨我,我就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

    小雲停了下來,回過頭問她:「你怎麼了?」

    妤小姐癡情地摟住了小雲的脖子,說:「小雲,我知道,你恨我,你真的是那麼恨我?」

    小雲笑而不答,看著她,現在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必要回答。兩人都是含情脈脈地對視著。小雲並不懷疑妤小姐愛她,好小姐也沒必要懷疑小雲的感情。妤小姐說:「我有個辦法,讓你永遠恨我?」小雲不相信地說:「你有什麼辦法?」妤小姐說:「我嫁給你!」小雲一怔,妤小姐又接著往下說,充滿著深情:「我嫁給你。我要讓你一直恨我,讓你煩死我,恨死我。」她說著,更緊密地摟著小雲。小雲的心頭一陣熱,他將自己的腦袋向後仰,耳朵根緊挨著妤小姐的頭頂。妤小姐的頭往上頂,小雲腦袋往下壓,兩人情意綿綿地廝磨著。小雲仰望著天空,藍藍的一方天,淡淡的一片雲。妤小姐沉浸在幸福之中,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對好看的花蝴蝶在空中翻舞。小雲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兩隻蝴蝶,突然直起了身子,對妤小姐喊著:「坐穩了,我又要騎了。」他的腳上一用力,自行車晃晃悠悠地衝了出去。

    2

    在小城獨一無二的那家小報館裡,查良鍾急匆匆地翻閱著報紙。那報紙剛印出來,散發著濃重的油墨味。報館主編已經有了一把年紀,戴著老花眼鏡,得意洋洋地看著查良鐘,他看著查良鍾手忙腳亂地翻著,終於忍不住,走上前為他指點。

    「在這,在這,你看見了嗎,這麼大的標題,」報館主編一把奪過報紙,用手指著其中的一段,有滋有味地念起來:「『本城首富甄家千金名花有主』,這是大標題,你看這字號,再看下面的正文,『據本社記者專訪,待字深閨的甄斯妤小姐,不日將與本城世家子弟查良鍾公子,舉行訂婚大典』……」

    查良鍾腦袋往報紙上湊,仍然感到有些遺憾:「就這麼幾句話?」

    報館主編從老花眼鏡的上方,瞪大了眼睛,看著查良鍾:「短了?嗨,查公子的那點意思,本報可是都給你表達了。話不在多,字也不在多,關鍵是得亮眼,你說這報紙這麼一撒開,到明天,這城裡還會有誰不知道,你說,誰還會不知道?告訴你了查公子,報紙的影響,真是不得了。你不信,到時候你不信也得信。好好好,查公子這一次交的桃花運,委實不淺,真乃是功夫不負苦心人,不知你成婚以後,有什麼進一步的打算?」

    「打算?再說,到時候再說。」查良鍾按捺不住的興奮,一本正經地說。

    報館主編話裡有話地說:「聽說查公子在外面早欠了一屁股的債,如今成了甄家的乘龍快婿,區區小債,自然算不了什麼。你小子好比落難公子,陡然拔了頭籌中了狀元,又好比瞌睡來了碰上了枕頭,是來得正好。我還有一比,查公子猜是什麼?」

    查良鍾猜不出來,也沒興趣猜,仰著脖子等下文。

    「查公子好比喝燒酒又穿皮祆——」

    查公子還是不明白:「怎麼講?」

    「裡外都熱火了,不是嗎?」

    查良鍾喜形於色,咧著嘴,將報紙往懷裡一揣,笑著離開了報館。自從嘗到妤小姐的甜頭以後,查良鍾一直在樂滋滋地做著美夢。上甄家大宅去做上門女婿是遲早的事,妤小姐已經親口答應準備嫁給他,雖然她說話有時候沒個正經,但是查良鍾相信妤小姐這一次不會是開玩笑。婚姻大事,豈可遊戲,何況他已得到了她的身子。妤小姐是個好熱鬧的人,查良鍾相信自己在報上這麼一宣揚,已經落在他手中的妤小姐更逃脫不掉。

    炎炎的夏日到了尾聲,知了拚命地叫著。查良鍾躡手躡腳地走進了甄家大宅,人不知鬼不曉來到素琴的房間。素琴喜出望外,可是一見到查良鍾帶去的那張報紙,便充滿妒意地將報紙搶了過來,翻到了那段文字看了以後,惡狠狠地扔在地上,查良鍾連忙彎腰去撿。「怎麼你也跟那好大小姐似的,盡耍些小孩子的脾氣,」查良鍾撿起了報紙,陪著笑臉,「我這不是正想和你商量——」

    素琴不依不饒地說:「有什麼好商量的,你們要娶要嫁要死要活,我管不了。我只要求你以後別來煩我。」查良鍾說:「以後不煩你,那我還千方百計地鑽到這大宅子裡來幹什麼?不過,這段時候,怕是要委屈委屈你了,我們得盡量少來往,免得節外生枝,生出什麼意外。」素琴頓時醋意大發:「還沒結婚,還沒迸甄家的門,你就想把我扔了?」

    「嫂子,你這是何苦?」

    「誰是你的嫂子,你還沒當成甄家的女婿呢,用不到這麼早就先認了親,到時候也來得及。」素琴悻悻地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都是過河拆橋,撿了便宜就賣乖,當初我怎麼就相信了你?」

    查良鍾連哄帶騙,不由分說地就動起手來。「你看,你看,這是何必?」他兩隻手分別抓住她的兩隻碩大無比的奶子,像捏什麼似的胡亂捏著。素琴被他捏疼了,連連地打他的手,讓他別這麼捏。查良鍾抓住了她的奶子不肯丟,素琴沒辦法,歎著氣說:「你們男人真不是東西,我問你,你怎麼就把她給弄到了手?」

    查良鍾很得意,笑著說:「這還不簡單,抓準時間,立地正法。」

    「你別吹了。」

    「我吹?」

    「那你說,是什麼日子?」素琴酸溜溜地問。

    「你問這麼仔細幹什麼?我跟你說,那天,她也不知怎麼想到了要我去,真邪了,我一去,就知道會有戲。她呢,心裡準是有什麼不痛快,我呢,一不做,二不休,把事就給辦了。」

    素琴聽了這話,更加不自在。「你可真會挑日子,」她用力打掉查良鍾還捏著她奶子的手,冷笑說,「不過別太得意了,別當作人家還是什麼大小姐,早不是什麼原封貨了。」

    「管她是不是什麼原封貨,」查良鍾毫不在乎,妤小姐究竟是不是處女,對於查良鍾來說,無所謂,「你大嫂子也不是什麼原封貨,我良鍾還不是一樣的喜歡。」素琴臉上做出了惱怒的樣子,他連忙笑著安慰她:「別急,聽我把話說完呀,我當然知道你們家那位大小姐,來路有些不對了,我跟你說,她在床上,熟門熟路,那真是一點都不輸給你大嫂子。」

    素琴摀住了查良鐘的嘴,不讓他再往下說。

    3

    李醫師正在替妤小姐搭脈。多少年來,李醫師父子似乎是甄家大宅的御醫,從妤小姐的爺爺開始,甄家無論誰頭疼腦熱,都是李醫師父子替他們診治。李醫師臉上有些吃驚,他讓好小姐將舌頭伸出來,帶著幾分不相信地審視著她的舌苔。妤小姐的脈息似乎已經能夠完全說明問題,李醫師回過頭來,對四處看了看,輕聲說:「大小姐,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講?」妤小姐紅著臉說:「你直管講好了。」她彷彿也預感到了有些不妥。李醫師說:「大小姐這好像是有喜了?」

    到了這天晚上,妤小姐把懷甫叫到了自己的房間,以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認真告訴他,說自己現在真的準備嫁人了。她讓懷甫趕回堯山村。通知族裡的長輩們,擇一個吉日良辰,為她完婚。「今天你送李醫師出去,他和你說了什麼?」妤小姐存心是很隨意地問著。懷甫想了想,搖著頭說沒說什麼。妤小姐不相信地又問了一句:「真是沒說什麼?」懷甫想起了李醫師臨出大宅門時丟下的一句話:「他只問我大小姐什麼時候完婚。」

    「他沒告訴你,說我肚子裡有喜了?」妤小姐說。

    懷甫嚇了一跳,他看著妤小姐,看了一會,懷甫低下頭小聲間著:「阿姐這是準備和誰結婚?」

    「我和誰結婚,跟你有什麼關係。」妤小姐毫無惡意地笑起來。這種笑帶著有幾分勉強。懷孕對她來說,算不上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她不過是有些為這事感到心煩意亂。此外,到了這時候,她不想繼續傷害懷甫。自從懷甫進入大宅以後,妤小姐已經習慣於以傷害懷有為樂,她總是有意無意地要傷害他糟踐他。現在.她突然對老實巴交的懷甫充滿好感。她看見懷哺低著頭不吭聲,用一種從來不屬於懷甫的溫柔對他說著:「這大宅裡也沒什麼好的,本來就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你還是回去吧,蓋幾件好房子,好好地討一房媳婦。」

    懷甫抬起頭來,他明白妤小姐的意思。他在大宅裡的使命已經快完成了,妤小姐這是在友好地攆他走。所謂友好,不過是給他一個面子,讓他高高興興地離開。懷甫知道妤小姐完全可以不當一回事地像攆一條狗那樣,非常絕情地攆他走。妤小姐突然表現出來的溫柔,讓懷甫感到有些不堪忍受。他知道自己很賤,不僅妤小姐習慣於要傷害他,他自己也習慣於被妤小姐傷害。他已經習慣於她對他的粗暴和蠻不講理,妤小姐這時候表現出來的溫柔也許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更可怕的傷害。

    妤小姐說:「我有時想,其實也就只有你對我最好。只有你,對我也許才是真的好。」

    懷甫轉身離開了,他什麼也沒說,把妤小姐一個人扔在那就走了。他實在是無話可說,心裡一陣陣無法描述的難過。第二天一早,他趕往堯山鄉,終於在傍晚的時候,將竹山四叔領進了甄家大宅。竹山四叔仍然是鄉村紳士的打扮,他進了甄家大宅以後,馬不停蹄地趕到妤小姐的房間裡,連連點頭說:「大小姐果然有了中意的郎君,真是好事,大好事!」懷甫不動聲色地站在一面,他冷眼看著妤小姐的表情。「大小姐你不知道,為了你的婚事,族裡面一直議論紛紛,實在是再耽誤不起,如今大小姐自己有了看中的,好,這真的很好——」竹山四叔興奮地說著,他對好小姐的婚事,總是表現出一種過分的熱心。

    妤小姐說:「我今天請了竹山四叔來,就是想請四叔幫著挑一個好日子,熱熱鬧鬧地鬧一下。再說,也得有個拿主意的人不是,有些事,我怕懷甫是做不好的。對了,到那天,別忘了叫七公公也來。」

    「那自然,如此盛典,如何缺得了七公公,」竹山四叔笑容可掬,「大小姐,四叔冒昧問一句,這千里挑一,不,應該說是萬里挑—,也不知這如意郎君,究竟是選中了什麼人?」

    妤小姐笑而不答。

    竹山四叔故作神秘地說:「懷甫,你阿姐看中了誰,你小子一定知道,好哇,待會給你四叔透露透露。」

    懷甫顯得很尷尬,從眼睛裡流露出一種不是很善的光澤。他很自然地做出老實巴交的樣子,眼角偷偷地掃了妤小姐一眼。妤小姐微笑著,她本來就有心把婚事搞得神秘一些。雖然已經拿定了主意,然而她有心要讓大家捉摸不透,讓大家弄不清楚她究竟想嫁給誰。「急什麼呢,到時候,誰都會知道。」妤小姐繼續賣著關子。

    這天晚上,竹山四叔和懷甫睡在一間房子裡。等關了燈,竹山四叔狠狠地埋怨起懷甫來。懷甫真是太沒用了,族裡面商量來商量去,偏偏選中了他這麼個不爭氣的窩囊貨色。「你們這位大小姐也是的,婚姻大事這麼鬧,實在是從來沒聽說過的,」竹山四叔對懷甫的表現哭笑不得,很有些恨鐵不成鋼,歎氣說,「你也是的,多好的機會,讓你到大宅裡鍛煉鍛煉,學著管管事,你倒好,除了學會了燒煙,還學會了什麼正經本事?」

    半夜裡,竹山四叔醒過來,睡眼惺忪地又問壓根就沒睡著的懷甫:「我就不相信,你阿姐到底是想嫁給誰,懷甫,你會一點不知道?」懷甫做出睡著的樣子,他不想回答竹山四叔的問題。他的腦子裡現在老是在想妤小姐肚子裡已經有喜的事,究竟是誰讓妤小姐懷了孕呢?

    4

    小雲拎著一隻新買的鳥籠,無所事事地從街上走過,他的樣子,很有些像前清的遺老遺少。他換去了平時常穿的學生裝,穿著一件黑布長衫,慢慢悠悠地走著。在一座小石橋下面,他迎面碰到了滿面春風的查良鐘。查良鍾討好地喊了起來:「這不是雲少爺嗎,唉喲,買的什麼鳥?」小雲舉起鳥籠子,讓他看鳥籠子裡蹦來跳去的一隻小鳥。「不錯,是只好小鳥,」查良鍾對鳥籠子裡蹦跳著的小鳥看了幾眼,隨口說著,「唉,雲少爺知道不知道,我們就快成親戚了?」小雲不以為然地看著他,一時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街上人來人往,一個小男孩快步從他們面前竄過,跑到橋上去了。接著又過來的幾個女學生,一路走,一路嘰嘰喳喳說笑。查良鍾見小雲還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不得不做進一步的解釋:「我很快就要成為甄家的上門女婿,你想想看,我若是甄家的女婿,你姐呢,是甄家的媳婦,你我不就是沾親帶故了嗎?」查良鍾正說著,從橋上下來了一個熟人,那熟人招呼查良鐘,查良鍾又和那熟人熱情洋溢地神聊了起來,「喲,這不是叔鴻,老沒見了,又混闊了,是不是?好了,好了,別瞞著我。」

    那個被叫作叔鴻的說:「唉喲,別客氣了,我們究竟是誰混闊了,這還不明擺著,查某人如今成了甄家的乘龍快婿,手頭有了用不完的錢,可別忘了咱窮哥們。」

    小雲顯然是受了強烈的震動,他呆呆地站在橋上,看著查良鍾神氣活現地和別人熱烈敷衍,耳朵裡已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查良鍾放肆地笑起來,他毫不掩飾地談著自己和妤小姐訂婚的事。這是一個太意外的消息,他半信半疑地怔在那,看著眉飛色舞的查良鐘。在他身邊,許多不相干的人陸陸續續走來走去。

    一個小時以後,在素琴的房間裡,小雲看見了素琴遞給他的那張查良鍾留下的報紙,才對訂婚之事深信不疑。他把那條篇幅不長的報道,反反覆覆地念了幾遍,念完了以後,忍不住一陣陣苦笑。他的笑讓素琴有些捉摸不透,因為她不知道小雲對自己和查良鍾之間的關係瞭解到了什麼程度。同樣,她對小雲和妤小姐之間,這兩人的關係究竟到了什麼火候,也缺少一個準確的判斷。小雲苦笑完了,若無其事地回自己房間。

    到天快黑的時候,小雲怒氣沖沖地闖進了妤小姐的房間,他的臉色鐵青,怒氣沖沖,有些失態地責問妤小姐:「我能不能問一句,你到底是準備嫁給誰?」妤小姐被他嚇了一跳,很頑皮地說:「你說我到底會嫁給誰?」小雲說:「這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再問你一遍,現在我只想知道,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你說我是怎麼想的?」妤小姐偷偷觀察著小雲的神色,按捺不住得意,「我心裡怎麼想,你這麼聰明的人,會不知道?」

    小雲將懷中的報紙抽了出來,惡狠狠地向妤小姐扔過去。妤小姐一時沒反應過來,看看那報紙,又看看小雲的神色,不知道小雲莫名其妙地為什麼要發這麼大的火。她打開報紙,不在意地翻著,一邊看,一邊暗笑,突然看到了那條有關訂婚的報道。很顯然,她也有些吃驚,但是很快地就鎮定下來,不過,臉上的笑畢竟不自然。「哪來的報紙?」妤小姐故作輕鬆地問。

    小雲說:「我只想知道,這報紙上說的,是不是都是真的?」好小姐說:「是真的,怎麼樣,不是真的,又怎麼樣?」面對妤小姐模稜兩可的回答,小雲這時候是真急了,他不能忍受妤小姐到現在還和他開玩笑。他已經熟悉了妤小姐的任性脾氣,但是再任性,這不是件可以隨便開玩笑的事。「你真想知道,那好,你幫我燒煙,等我過完了癮,再考慮考慮是不是告訴你。」小雲越是著急,妤小姐便越覺得有趣。她的確對查良鍾說過要和他訂婚的話,而且的確曾經考慮過要嫁給他,然而她知道自己那完全是心血來潮,胡說八道。她根本就不想和他訂婚,更不想和他結婚。

    小雲很不情願地替妤小姐燒起了煙泡。妤小姐躺在煙炕上,含住了煙槍,慢慢地吸了一口。「小雲,你知道我幹嗎喜歡讓別人吹煙?」明知道小雲現在沒有心思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好小姐卻感到此時此刻,這麼捉弄小雲真是機會難得。以往好小姐總是讓小雲佔了上風,今天她存心要讓他急一急。「我告訴你,這是我爹說的,女人真不能自己抽大煙,為什麼呢,抽大煙,老是這麼咬著煙槍,老咬著,日子久了,嘴就會歪的。一個女人嘴要是歪了,你說還有哪個男人會喜歡她?」

    妤小姐一邊說,一邊將煙槍往小雲的嘴裡送。小雲很厭惡地將頭撇向一邊。「小雲,你真傻,你說我還會嫁給誰了?你說我會嫁給一個下毒差點害死我哥的人嗎?你也不想想你是誰,當然,你真要我嫁給你,我也可以考慮考慮。」她一本正經地說著,似真似假。

    小雲半信半疑地看著她,好像一直就在等著這句話。這一點小雲早就應該想到,正如妤小姐所說的那樣,她怎麼可能嫁給一個下毒要害死她哥哥的人呢?一陣巨大的失望幾乎要將他淹沒。「那我向妤小姐恭喜了,」小雲盡量想平靜下來,但是忍不住一陣陣直哆嗦。妤小姐看他那副不能抑制已完全失態的腔調,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向我恭喜什麼?我無所謂的,嫁給誰都可以。不就是嫁個人嗎,不,不就是招個男人到這大宅裡來嗎?」

    「大小姐把我從碼頭上硬拉回來,說的那一番要嫁給我的話,原來不過是和放屁一樣,不作數的。」小雲忍無可忍,終於氣急敗壞地喊起來,「唉!我袁小雲實在是太傻了,居然會相信,會相信你這樣朝三暮四的女人,會嫁給我?我真是太傻太傻……」妤小姐的臉上頓時有些受不了,無論怎麼樣,小雲也沒理由說如此過分的話。「我下流,我朝三暮四,你還有什麼話。我就這樣了,你能怎麼樣?你以為你是誰呀,憑什麼資格和我這樣說話?」

    小雲怒不可遏地說:「我是誰,我什麼也不是。我不就是你大小姐的一名小廝嗎?我一一我告訴你,袁小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再一次被人捉弄。」

    妤小姐從心底裡產生了一股柔情,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誰再一次捉弄你了,我想嫁給誰,就嫁給誰,礙你什麼事?」

    「礙我什麼事?你明知道我喜歡你,明知道我已經愛上了你,你……我告訴你,你是不能捉弄我的,你不能!聽見沒有?」小雲陷入了一種瘋狂的狀態,他內心的痛苦再也掩藏不住,「你明知道的,我是愛你的,你不該捉弄我。」小雲說著,怒氣沖沖扭頭就走,妤小姐絲毫也沒注意到他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歹毒光芒。這時候,她已經注意不到這些了。在和小雲的愛情遊戲中,一直是妤小姐佔著主動。小雲從來沒說過他愛她,他從來沒說過。妤小姐頑皮地對著小雲的背影喊著:「喂,我就是捉弄你了,你能拿我怎麼樣?」小雲終於向她承認他愛妤小姐了,他終於承認了。妤小姐心花怒放,感到自己在這場愛情的遊戲中大獲全勝。她是多麼想聽小雲說出他愛她這句話。現在,她終於聽到了。

    5

    妤小姐在親自磨墨,她一邊磨,一邊暗笑。自從小雲承認他是愛她以後,她一直忍不住要暗笑。窗外是一輪明月,妤小姐抓起筆,笑著在信箋上寫,一筆一劃都非常仔細。懷甫站在不遠處看妤小姐,他心思重重,不知道她在信箋上寫了什麼。隨著好小姐訂婚的日子越來越近,懷甫知道自己在這個大宅裡的日子已經不多。在這最後的日子裡,他隱隱約約地覺得還有什麼事需要他去做。

    妤小姐很快寫好了,將寫好的信箋裝進一隻精緻的信封,鄭重其事地封著口。「懷甫,給七公公的禮,送了沒有?到那天,他不來可不行。」妤小姐封好了信封,不放心地對著燈光照了照。

    懷甫看著妤小姐,遲疑著說:「我托四叔代轉了。」妤小姐說:「幹嗎要讓四叔代轉,你應該親自送去。」懷甫說:「我就怕七公公他老人家不樂意。」妤小姐關心地問:「那竹山四叔怎麼說?」懷甫嚥了嚥口水。吞吞吐吐地說:「四叔說了,像阿姐擇婿這種大事,七公公當然要來。不過——」

    「不過什麼?」妤小姐知道懷甫的話中省略了什麼,「說好來不就行了,你說下去。」

    懷甫不往下說,因為他知道儘管七公公對妤小姐會有一肚子不滿意,但是不滿意又有什麼用,到時候他仍然會趕來湊熱鬧。七公公的地位也只有在這種熱鬧中,才可能體現出來。他老人家再搭架子,也不會放棄這機會。妤小姐擔心七公公會不來,其實這種擔心完全沒有必要。

    妤小姐和懷甫一起來到了大廳,他們把所有的燈光都看打開了,大廳裡燈火通明。時間已經不早,僕人們都上床睡覺,大宅裡一片寂靜。妤小姐手上拿著信封,仰頭看著懸在大廳中央的那塊金字已經剝落的巨匾。她看了一會,示意懷甫去搬一張梯子來。很快,懷甫扛來了一張梯子,十分不方便裡走進大廳,笨手笨腳地將梯子豎好了,接過妤小姐的信封,爬到梯子的頂端,伸出手,按照妤小姐的指示,把信封藏在了匾的背後。

    妤小姐覺得非常有趣地在下面看著。竹梯子發出吱吱卡卡的聲音,懷甫順著竹梯慢騰騰下來,他冷冷地觀察著妤小姐的神情。妤小姐神采飛揚地仍然看著那塊匾。懷甫等待妤小姐的進一步指示,然而妤小姐所有的心思似乎都在那快匾後面,她孩子氣地笑著,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我嫁給誰,那時候,只要一打開那個信封,就全知道了。」

    懷甫無動於衷地看著妤小姐,他從一開始就猜著了會是怎麼回事。妤小姐的表白不過是證實了他的猜想而已。這種古老的把戲,只有在古代陳舊的故事中才會有,而妤小姐這種具有著古怪脾氣的老姑娘,卻非要重演那些老掉了牙的故事。老掉牙的故事是不可以重複的。

    到了下半夜,月亮已悄悄地移往西邊。妤小姐房間裡的燈光熄滅了,懷甫拎著一盞沒點著的風燈,在一片蛙聲中,又一次來到大廳。他摸出身上的火柴,點燃了風燈,再次將梯子架好,然後沿著梯子躡手躡腳地往上爬,很快便到了最上邊,伸手拿下了信封。蛙聲突然靜下來,他十分恐懼地回頭張望,片刻以後,蛙聲依舊。他將信箋抽了出來,手忙腳亂地打開,湊著風燈搖曳的亮光,瞪大了眼睛看著。

    懷甫手中的風燈一失手,從高空落了下來。大廳裡頓時一片黑暗。懷甫摸黑將信封重新封好,又哆嗦著放到匾的後面,沿著梯子慢慢地爬下來。大廳外月色如洗。懷甫的眼睛似乎已經適應了黑暗。

    懷甫垂頭喪氣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像一座黑塔似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房間裡掛著的妤小姐寫的字,像白幡一樣在黑暗中飄著,襯著窗外慘白的月光,懷甫彷彿置身於靈堂之中。這時候,他非常後悔自己知道了一個他所不想知道的秘密,好小姐反正是嫁人,嫁給誰都一樣,這和他已經沒任何關係。突然,懷甫狠狠地扇起自己的耳光,緊接著,又用拳頭捶自己的腦袋。

    6

    甄家大宅裡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正在為妤小姐的訂婚大典做準備。懷甫臉色陰沉垂喪氣地在指揮著,一位健壯的男人爬到了高處,正在掛一盞大紅的燈籠。已經忙了好幾天了,人們久已等待的日子終於就要來臨。老姑娘妤小姐要出嫁了,這成了小城中的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到處都在議論妤小姐即將到來的婚事,由於小報上已經有了報道,妤小姐故意不向別人宣佈她的訂婚對象,便顯得十分做作和可笑。甄氏族人相信,既然妤小姐從來不曾否定過要和查良鍾訂婚,那麼事到如今,查良鍾顯然是唯一合適的人選。

    甄氏族人很當回事地又開了一次會,他們一致認為,雖然查家已經敗得一無所有,畢竟還有浪子回頭金不換的說法。不管怎麼說,多少年前,查家曾是小城中數一數二的人家,現在到了能屈尊上門做招女婿的地位,僅僅是憑這一點,他們就應該接受他。此外,甄氏族人也明白,事實上他們也不可能阻擋妤小姐和誰結婚。他們只能由著她的性子胡來,她真是選中誰了,也就只好是誰。

    素琴滿腹醋意地出現在過道裡,她遠遠地對懷甫招呼著,好像有什麼話要對他說。懷甫對掛燈籠的人交待了幾句,向素琴走了過去。素琴顯然不想讓別人聽見她要對懷甫說的話,示意懷甫跟她一起走。兩人情不自禁都對周圍望了望,便往素琴往的院子走去。懷甫一路走,一路問:「嫂子找我有什麼事?」

    素琴不語,埋頭走路,直到進了院子,才停下來。她忿忿地說:「有什麼好折騰的,搞得天翻地覆,不就是一個老得都快掐不動的老姑娘要嫁人嗎?而且也不是什麼原封貨了,非要搞得神秘兮兮的,其實這又不是什麼能保住密的事,幹嗎搞的要像公主招駙馬似的,有什麼了不起,人家還不就是看中了甄家的財產!」懷甫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看著素琴,看著她用語言盡情地糟蹋妤小姐。「好妹妹真以為誰還會看中她,」素琴冷笑著,領著懷甫往房間裡去,對妤小姐所做的一切都看不慣,「所以人都說,老姑娘不能作怪,一作怪,就要嚇死人。」

    跟在素琴後面的懷甫,在踏進房間的時候,迎面看見了呆坐在木輪椅上的乃祥。自從愛愛死了以後,素琴又找了一位健壯的女僕來照顧乃祥。懷甫進房間的時候,正好女僕發現乃祥尿布要換,只見她手忙腳亂地將乃祥往自己面前一拉,僵硬的乃祥便撲到了女僕翹起的大腿上,於是口水接二連三地往下滴。長久地坐著,乃祥的屁股奇醜無比,屁股上的骨頭都變了形,懷甫感到一股尿臊味直往鼻子裡鑽。

    素琴在一旁帶幾分厭惡地看著,手在鼻子前扇著,好不容易等到女僕忙完了,才又一次開口說話。「哎,我問你,好妹妹的婚事,究竟訂在了那一天?」她隨口問著,似乎並不在意懷甫的回答,立刻又轉入到了對妤小姐的攻擊。自從查良鍾把要和好小姐訂婚的消息告訴她以後,她和妤小姐就成了真正的死敵,「現在實在是新派了,結婚訂婚的,不都是幌子嗎,哼,先上了床再說。我呀,我是擔心,你知道我擔心什麼?」

    懷甫偷眼觀察乃祥,乃祥呆呆地坐在那裡,好像正在聆聽他們的談話。素琴的醋意過於直露,懷甫感到非常的可笑。要是乃祥能夠聽見他們的會話,這事就有趣了。懷甫腦子裡突然充滿了一個怪念頭,這就是乃祥如果不像大家所想像的那樣,如果他只是裝作糊塗,如果他這時候完全變成一名正常人,如果這大宅裡的權力重新又歸他所掌握,一切又會怎麼樣呢。

    素琴注意到懷甫有些走神,她皺著眉頭說:「我這是在為小雲擔心,懷甫你大概還不知道,小雲這些天,都快發瘋了,你想,他現在什麼都知道了,他知道你阿姐就要宣佈和查良鍾訂婚。」

    懷甫吃了一驚,腦子裡一片混亂。這些天來,他腦子裡一直昏沉沉的。「嫂子又是怎麼知道阿姐要和查良鍾結婚?」他有些想不明白地說。

    「你要麼是真老實,要麼就是裝糊塗,」素琴的眼睛瞪著懷甫,冷笑著說,「滿世界的人,誰不知道這事,你還會不知道?你那位阿姐,都和查良鍾睡過覺了,你會不知道?真是的,你和我裝什麼糊塗。我告訴你,小雲這孩子向來會鑽牛角尖的,我就怕他一時想不開,又做出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來。」

    素琴說這些話的時候,懷甫腦子裡的混亂,突然有了些頭緒。他的思路又回到了木頭人一樣的乃祥身上。如果乃祥要是發起反擊,又會怎麼樣呢?時至今日,發生的一切都與乃祥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乃祥既是所有事端的罪魁禍首,同時又是這大宅裡的真正的受害者。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所有的人都忽視了他的存在,忽視了他作為一個活死人的強大的一面。懷甫突然表現出了離奇的冷靜,因為他從乃祥僵硬呆板的表情上面,得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啟發。他覺得自己突然領悟到了什麼。「我阿姐要嫁誰,就嫁誰,雲少爺又能拿阿姐怎麼樣?」

    「小雲那脾氣,只要惹急了他,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和好妹妹之間,都到了哪一步,你肯定也知道,他們也不是一般的關係了,你想想,現在你那位阿姐選的是查良鐘,小雲他——小雲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素琴臉上流露出真正的擔心,「他向來是認死理,真要把他逼急了……」

    懷甫繼續注視著乃祥呆板滑稽的表情,他在等待乃祥的眼睛裡曾經見到過的奇異的光芒。懷甫正在設想如果自己是乃祥,又將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乃祥的臉上毫無變化,他的眼神木木地看著什麼地方。「嫂子叫我來,就為了讓我聽這些話?」懷甫發現自己終於從乃祥毫無表情的臉上,找到了唯一正確的答案,他旁敲側擊地說著,「雲少爺認死理又怎麼啦,難道他也敢把我阿姐,弄得和我大哥一樣?」

    素琴的臉色頓時變了,變得煞白,變得十分恐怖。看到自己的話竟然把素琴嚇成那樣,懷甫感到一種惡作劇的快感。他意識到現在該輪到他來捉弄捉弄別人了。自從進入甄家大宅以後,懷甫永遠是一個被人捉弄的對象。沒人把他當回事,誰都是把他當作了妤小姐的小廝,要麼不理他,要麼想說什麼就對他說什麼。懷甫知道素琴雖然對妤小姐的婚事嫉妒得要命,但是從內心來說,她仍然希望查良鍾進甄家當上門女婿,事實上,一旦查良鍾和妤小姐成了親,素琴和查良鍾之間偷雞摸狗,來往無疑更方便。看見素琴嚇得魂不附體,懷甫索性直截了當地說:「嫂子怕的,恐怕還不是小雲會對阿姐怎麼樣吧,你怕的是小雲會把你和查良鐘的事捅出去。」

    「我和查良鍾怎麼了?」素琴結結巴巴地說。

    懷甫仍然不動聲色,他的心裡很亂,苦辣酸甜什麼滋味都有,但是他已想好了下一步棋應該怎麼走。這是一招很毒的棋,懷甫相信這步棋是乃祥通過暗示教給他的。他苦笑著說:「嫂子,這大宅子裡,什麼事能瞞住人。就算我阿姐知道了,又怎麼樣?」

    7

    小雲走進了懷甫的房間,房間裡空蕩蕩的,沒有人。到處都是用竹夾子夾著的妤小姐的字,風吹過,嘩啦啦地響著。案桌上攤著那張報道妤小姐訂婚消息的報紙。小雲不知道懷甫從哪得到這張報紙,他瞥了報紙一眼,氣鼓鼓地坐在那等候懷甫。幾天前在街上遇到查良鍾時的情景,又一次凸現在他眼前。一想到查良鍾當時的得意嘴臉,小雲便感到滿腔怒火要噴出來。

    現在,丟魂落魄的小雲不僅僅是嫉妒妤小姐要和別人訂婚,他同時還為妤小姐的不貞潔感到憤怒。素琴勸小雲在妤小姐宣佈訂婚前,就悄悄地離開大宅。妤小姐壓根不是什麼貞潔的女子,她究竟是否適合做別人的妻子很值得懷疑。天下大著呢,既然小雲已不想在這腐朽的大宅裡爛下去,他為什麼不再次出去闖蕩一番。他何苦非要賴在大宅裡不肯走呢。「聽姐的話,別往心上去,大男人的,抓得起,放得下,有什麼想不開,你是個男人。這種事,佔了便宜的總歸是男人。」素琴不止一次這麼開導他,她說得頭頭是道,拚命想把小雲從痛苦的深淵中拉出來。「小雲。只要這麼想,人家現在娶的,不過是你玩過的女人,你就一點也不會生氣了。反過來說,難道你樂意娶一個已和查良鍾睡過覺的女人。真是的,想到了這一點,還有什麼好生氣的?」

    不能說素琴的話沒有道理,小雲反覆問自己是不是真心想娶妤小姐。事實上,小雲也對自己又一次被妤小姐拉回大宅,感到深深的後悔。他幹嗎要和妤小姐回來,難道就為了回來再一次被妤小姐嘲笑,再一次被她捉弄。相信妤小姐會愛自己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大宅裡的愛情遊戲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殘酷的悲劇結局。一切在一開始就出了嚴重問題。小雲顯然是受到了太強烈的刺激,他覺得自己是受了玩弄和欺騙。

    懷甫像幽靈一樣出現在小雲的身後,他沒想到小雲會來。隨著訂婚的日子越來越近,懷甫對自己應該不失時機地做些什麼,已經越來越明確。他覺得已經成為活死人的乃祥正不斷通過心靈感應,非常冷酷地指使他做這做那。他覺得自己正在幹一件自己應該和值得幹的事。小雲還坐在那發怔,懷甫冷冷地觀察著小雲的反應。就像小雲意識到自己受到玩弄和欺騙一樣,同樣覺得自己是被妤小姐像狗那樣一腳踢開的懷甫,已充分做好了反擊的準備。

    懷甫不動聲色地就這麼一直站在小雲後面,房間裡靜極了,只有風吹過時嘩啦啦的飄紙聲。小雲突然緩緩地轉過身,看見了站在他身後的懷甫。懷甫立刻顯出他忠厚無能的樣子來,誠惶誠恐地點了個頭:「雲少爺,你怎麼來了?」小雲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懷甫和小雲站在一起,兩人比起來,懷甫要高大得多,也結實強壯得多,但是懷甫已經習慣於做出低聲下氣的姿態。兩個愛著同一位女人的男人無言以對,他們打量著對方,各人打著各人的算盤。小雲一動不動,滿臉的痛苦,硬做出很輕鬆的樣子,隨口問懷甫:「喂,你們的大小姐,什麼時候和那查公子洞房花燭?」

    懷甫謙恭地說:「這事雲少爺難道還要問我?」

    小雲說:「不問你問誰?」

    懷甫說:「問我有什麼用?」

    小雲冷笑說:「怎麼會沒有用,你成天跟在大小姐後面,還會不知道?」

    懷甫沉思了一會,說:「我明白雲少爺的意思。雲少爺這話是說懷甫就像一條狗似的,老跟在我阿姐後面,那是,我還不就是像條狗嗎。我那能和你雲少爺比,想對她發火就發火。」

    小雲突然同情起懷甫來,他覺得他實在很可憐,作為一個男人,小雲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懷甫能忍受那麼多的妤小姐的折磨。他為什麼一點骨氣也沒有,妤小姐不止一次地當著小雲的面訓斥懷甫,她常常無緣無故地對他大發脾氣。懷甫是一個老實人,小雲覺得自己不應該用惡劣的態度對待他。「我不是這意思,在你們大小姐眼裡,男人都是狗。」小雲悻悻地說。

    懷甫接著小雲的話,悠悠地說:「雲少爺真要是明白這道理也就好了,本來嗎,和她什麼事,無論大事小事,也不用太往心上去。我阿姐的臭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千萬別當真。男人在她眼裡,又算得了什麼?真是都跟狗一樣,逗著玩玩罷了,今天和你好,就和你睡上一覺,明天和他好,又和他睡上一覺。她想和誰好,本來也是沒一定的事。雲少爺和我不同,你可以走,犯不著在大宅裡生悶氣,天高任鳥飛,你是見過世面的人,不像我,天生是做狗的命,心甘情願地在這大宅裡爛死。」

    「我袁小雲就這麼離去,不是太便宜她了嗎。」小雲咬牙切齒,冷酷地說著,「她要是敢捉弄我,我告訴你,我饒不了她。」

    「雲少爺,千萬別說這樣的話。」懷甫做出非常著急的模樣,然而說的話卻無疑是火上澆油,他知道現在什麼話最能刺激小雲。自從進了大宅以後,懷甫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他從來也沒有這麼能說會道過。正處於神經質狀態的小雲,已到了爆炸的邊緣,懷甫慢吞吞地繼續說,「你姐姐擔心的,也就是這個了,雲少爺,你也用不到亂來。我知道雲少爺性子做,是嚥不下這口氣的,可事到如今,也用不到說氣話了。老實說,有時候,我也恨不得親手宰了我阿姐,可我是下不了這個手——唉,我們不過是她眼裡的兩條狗,我們真心地對她好,她卻永遠把我們當作了狗,當作她家的小廝一樣使喚。」

    「我不是狗,也不是小廝!」小雲痛苦萬分地喊著。

    懷甫的話達到了預期的效果,有些話用不到再說。小雲臉色陰沉,猛地轉過身,打算拂袖而去,但是懷甫喊住了他,透露什麼重大秘密地說:「雲少爺知道阿姐為什麼要這麼急著訂婚?」

    小雲等待著懷甫的下文。

    懷甫間隔了一會,說:「她已經有喜了!」

    8

    夏季裡的最後一場大雨正在落下來,電閃風吼雷聲滾滾。是黃昏時分,可是天昏地暗,彷彿已到了夜晚。妤小姐在迷樓上臨《石門頌》,正好在寫那個「命」字。《石門頌》中這個字的一豎很值得習書法的人揣摩。妤小姐一氣寫了許多命字,對最後的那一筆始終不滿意。外面傳來了一聲炸雷,妤小姐嚇了一大跳。伴隨著雷聲,小雲喪魂失魄地走了進來,他像個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在妤小姐的面前。在雷聲的餘音完全消逝的時候,他冷冷地質問妤小姐:「明天就是大小姐大喜的日子,我今天先來給你道個喜字。」

    妤小姐不知道小雲已在迷樓下面站了很長時間。她絲毫不知道現在的小雲已是一個渴望報復和宣洩,一個被扭曲的,只想到毀滅掉什麼的病態青年。她不知道一種被壓抑了多年的仇恨,正從小雲的心靈深處往外湧。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繼續玩火,是一件不可饒恕的大錯誤。巨大的危險正在向妤小姐逼近,但是她根本沒有察覺。妤小姐裝著沒聽見小雲說什麼,她的臉上掠過微笑,依然埋頭寫字。雨嘩啦啦地下著,妤小姐心裡洋溢著心滿意足的幸福感,對於她來說,遊戲正進入最最有趣的階段。

    小雲被妤小姐的態度,更加激怒,他十分惱火地看著她。好小姐瞥了一眼他的表情,再也忍不住了,停住筆,笑著說:「明天才是我宣佈訂婚的日子,為什麼不等到明天再向我祝賀?」小雲說:「為什麼要等明天,我這人是急性子,等不及了。」妤小姐得意地說:「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來吵架。既然是急性子,你怎麼到現在才來。你知道不知道,這些天來,我一直在等你,你跑哪去啦?」

    「你在等我?」

    「不是等你,等誰?」

    「這我怎麼知道,像大小姐這樣風流成性的女人,見一個就能愛一個,還不是等誰都可以,而且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誰又能知道你是在等誰?」小雲的臉像讓人打過一樣通紅,他毫不留情地挖苦說,「難道在今天晚上,大小姐還會有雅興等我,還能想到我,還想和我小雲睡上一覺?」

    妤小姐並不想和小雲吵,可是他們似乎注定擺脫不了遇到一起就要吵的命運。她實在受不了小雲這麼尖刻的指責。外面電閃雷鳴,大雨滂沱。妤小姐冷冷地說:「我高興想誰,就想誰,想和誰睡覺,就和誰睡覺,這怕是誰也管不著的。」小雲的臉色接近了恐怖,他咬牙切齒,眼睛盯在煙炕小桌上放著煙具的盤子上面。妤小姐的話比外面滾動著的雷聲更讓他震驚,他喃喃地說:「你還記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你說,你說過要讓我恨你,要讓我恨你一輩子……我告訴你,你的目的現在已經達到,不,你的目的,也許永遠也不會達到,我幹嗎要一輩子都恨你呢?」

    小雲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從裡面摸出了一個鼻煙壺,他立刻被自己的這一舉動嚇了一大跳,想把鼻煙壺收起來,但是轉念一想,索性讓妤小姐看看也好。「你知道這是什麼?看清楚了,這就是我給你哥下的那種毒。說給你聽都不相信,多少年來,我一直把這玩意帶在身上,我一直帶著。」他慢慢地擰開蓋子,往手心上倒了些白色的粉末,「只要這玩意摻和在煙土裡——」

    妤小姐一把搶過鼻煙壺,無動於衷地琢磨著,她也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在手心上,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小雲的眼睛裡閃爍著非常惡毒的光芒,他看著妤小姐,抓住她的手,將鼻煙壺搶了回來。妤小姐說:「你讓我看這個是什麼意思,難道想嚇唬我?」她根本不相信小雲真會做出什麼傷害她的事,「同樣的傻事,一個人不會連著干兩次,你就是想幹,也不會敢。況且,就算是你真的打算下什麼毒,我也不會怕。為什麼?因為你喜歡我,你愛我,而我也喜歡你,也愛你,一個人,絕不會傷害他所愛的人,更不會被她愛的人所傷害。」

    然而,小雲反而被妤小姐說的這番活深深地刺痛了,他痛苦不堪地說:「到現在,你還這麼說?你還說你喜歡我,還說你愛我?都到了現在,你竟然還要和我玩這種你愛我、我愛你的把戲?」他的手指哆嗦著,將鼻煙壺裡的白色粉末倒了一些在煙膏盒裡,用釬子攪拌起來,一邊攪拌,一邊用近乎夢囈的口語說:「你竟然還在扯謊,還想捉弄我。為什麼你們甄家的人,都這樣!」他彷彿又變成了十五歲的少年。那個肥胖妖艷的妓女,正虎視眈眈色迷迷地盯著他。

    妤小姐不知所措地看著小雲,她開始意識到自己開的玩笑是不是太大了一些。小雲似夢似幻,陷入遐想:「你們都把我當作了小廝,你們別做夢。我,我永遠也不會再是誰的小廝,永遠不是!」他說著,用釬子挑起一小塊已攪拌好的煙膏,放在煙燈上燒,手打擺子似的亂抖,「都到了現在,你竟然還敢說喜歡我,說你愛我!」

    「可我真的是愛你。」妤小姐癡情地看著小雲的手,看他哆嗦著燒著煙泡,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怎麼樣,才能讓執迷不悟的小雲相信自己是愛他的。看他那麼痛苦,妤小姐洋溢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小雲,我愛你。」她充滿柔情地說。

    「你愛我?」

    「我愛你!」

    「你愛我?」小雲不相信地連連搖頭。

    妤小姐感到有些害怕,癡癡地看著小雲。這時候,她真的有些害怕了。她看著小雲,很無力地說:「要是我告訴你,明天宣佈訂婚,我選中的卻是你,你會怎麼想?」

    「怎麼想,你說我會怎麼想?你以為我會因此高興,因此受寵若驚,因此就感動地流下眼淚來?我早就應該明白,你這樣的女人,怎麼可能會有真心。就算是你和我結了婚,你也根本不可能會真的喜歡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急著嫁人,你是肚子裡有了東西了,要緊有一個公開的男人遮遮醜。」

    妤小姐不敢相信小雲會這麼想。她不敢相信到現在小雲還會這麼看待她。「你用不著把別人當作傻子,恐怕你自己也不知道肚子裡是誰的種,」小雲非常尖刻地說著,「你為什麼要這麼不要臉!」小雲的痛苦指責讓妤小姐無地自容。她從來沒想到要用結婚來遮醜,她從來沒想過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會是別人的可能性。既然她是那麼的愛小雲,這孩子就無疑應該是她和小雲之間愛情的結晶。

    小雲著了魔似的,在煙燈上反覆捏著煙泡。煙泡已經燒熟了,在煙燈上發出滋滋的聲音。妤小姐感到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她不知道怎樣才能向小雲表達他的感情。「我是這麼喜歡你,你難道就一定不明白,小雲,你說,怎麼你才能相信我是真心地喜歡你?」

    「怎麼才能相信?」小雲十分失望,十分絕望,十分惡毒,他執迷不誤地詛咒說,「除非你敢當著我的面,把這煙抽了,除非你變得像你哥哥一樣。」小雲的話讓妤小姐完全驚呆了,不敢相信這就是小雲提出的能夠證明愛情存在的唯一選擇,她不敢相信。她像看著陌生人似的死死地盯著小雲,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正地愛他。小雲冷笑著,不帶任何感情地看著恐怖萬分的好小姐:「害怕了?你畢竟還知道害怕,你不是說一個人不會被她所愛的人傷害,你不是要讓我相信你嗎?哼,你這樣的人,怎麼會有真心?」

    小雲將釬子扔在了煙具盤子裡,出了一回惡氣地走到窗前。他已經深深地報復了妤小姐。不管妤小姐是不是真愛他,小雲覺得自己挽回了他的尊嚴。他覺得自己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了。窗外大雨如注,一道閃電劃過,他看見懷甫木頭似的站在迷樓下面。很顯然,幽靈一般的懷甫一直在樓下監視著他們。隨著一陣緩慢滾動著的雷聲,小雲注意到渾身濕漉漉的懷甫,在雨中像落湯雞一樣抖動著身體。這時候,處於小雲身後的妤小姐賭氣地拿起了煙槍,小雲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對,緩緩地回過頭,他驚慌地看見妤小姐神色莊嚴地正捧著煙槍。

    小雲大聲喊起來:「不!不一一」

    妤小姐似乎感覺到了味道不對,也感覺到了小雲在試圖阻止她,然而小雲的喊聲與其說是阻擋,還不如說是一種鼓勵。她好像著了魔一樣,有些抵擋不住要抽下去的誘惑,猛地一口,把煙全部吞到了肚子裡。小雲手足無措看著妤小姐,十分驚慌地捂著自己的嘴和鼻子。妤小姐沒任何反應,隔了一會,才從嘴角和鼻子裡往外冒煙。

    小雲狂叫了一聲,衝下樓,像喪家犬似的在黑暗中狂奔。他在雨裡滑了一跤,爬起來,發現了趕到他面前站著的懷甫。兩位男人的眼睛都很漠然,彷彿互相之間並不認識。極度的恐懼在他們心頭像老鼠似的竄過來竄過去。雨嘩啦啦還在下,懷甫正想問小雲究竟是怎麼了,突然,小雲發了瘋一樣從懷甫身邊衝了過去。

    9

    懷甫沿著迷樓窄窄的樓梯往上走,他站在門口,不敢再往前跨出一步。他的心咚咚直跳,彷彿已經預感到發生了什麼。從小雲的瘋狂中,懷甫相信事情正朝著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他不敢去細看房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真的不敢看。妤小姐處於一種極樂世界的邊緣,她笑得十分好看,然而笑容逐漸變化,逐漸變得呆板和誇張。懷甫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所期待的殘酷結局,他走到了妤小姐面前,慢慢地跪了下來,低低地痛苦萬分地喊了一聲。迷樓中很安靜,妤小姐的嘴角哆嗦著,發不出聲音。懷甫撲在妤小姐的膝蓋上,傷心地嚎啕大哭起來。妤小姐彷彿仍然陶醉著,口齒不清地說:「哭什麼,別哭,別哭。」

    沒人知道妤小姐癱瘓之前,在想些什麼。沒有人們想像中的那種痛苦,妤小姐好像只是久久地沉浸在鴉片煙的麻醉之中,她似笑非笑,癡癡地看著前方。大宅內,似乎又用寬大的長條木板鋪成地坪。那是一條喜氣洋洋的紅色大道,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空氣中,迴盪著辦喜事的人聲和爆竹聲,熱鬧非凡,經久不息。這輝煌壯觀的情景,只有妤小姐一個人才能看得見,她看著笑著,嘴角終於停止了哆嗦。

    原訂於第二天進行的訂婚儀式,不得不改期到三天後的黃昏時候才宣佈。雖然妤小姐成了殘廢的消息,已在小城中迅速傳開,但是處於堯山鄉的甄氏族人,對這事所知甚少。人們又一次像甄老爺子過世後趕來奔喪那樣,又一次興師動眾,浩浩蕩蕩地湧進甄家大宅,聚集到了張燈結綵的大廳裡。這是一個十分荒唐的訂婚儀式,很多湊熱鬧的人都打算借些機會再好好地吃一頓。拖得很的儀式終於開始了,七公公突然很吃驚的瞪著眼睛,端坐在七公公身邊的族裡的各房代表,同樣目瞪口呆。

    一輛嶄新的木輪椅被推進了大廳,上面坐著的,不是大家熟悉的乃祥,而是臉上的表情僵硬,彷彿帶了一層面具的妤小姐。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巨大的震驚,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年輕美貌驕傲任性的妤小姐,像一隻美麗又劇毒的毒蘑菇一樣的妤小姐,轉眼之間,成了和她的哥哥一樣的廢人。現在,她也和乃祥一樣,坐在木輪椅上不能動彈。刺耳的木輪椅輾過時的聲音,掩蓋住了人們發出的驚歎聲。

    預定的擇婿儀式,十分荒唐地按原計劃繼續進行。懷甫沿著吱吱卡卡的梯子往上爬,爬到了梯子的頂端,將手伸到匾後面,摸出了那個信封,然後用同樣緩慢的速度下來,等他站穩了以後,在七公公的指示下,懷甫用力撕開了信封,抽出裡面的對折著的信箋,看著,隔了片刻,他抬起頭來,沒有去看七公公的表情,而是看著坐在那的木頭人一般的乃祥,毫無表情地對他念著:

    「袁小雲。」

    「小雲?」坐在乃祥旁邊的素琴大驚失色。這是一個她絕對沒有料想到的結局,。於妤小姐變成植物人的消息不脛而走,查良鍾已像第一次賴婚那樣,逃之夭夭再也不肯露面。儘管他覬覦甄家的家產已經很久,可是讓他娶一個完全活死人一樣的太太,畢竟還是有些過分。查良鐘的逃跑,沖淡了素琴應有的喜悅,她明白自己所有的夢想都成為泡影。事實證明,查良鍾並不是真喜歡她。

    一切都太出乎意外,除了面目呆板的乃祥兄妹,除了臉色陰沉的懷甫,所有的人臉上都傻了眼。七公公的眼睛因為瞪得太大,變得十分滑稽。大宅裡迴響著呼喚小雲的聲音。不知道小雲的人都在問小雲是誰,知道的又都在問小雲究竟到哪去了。

    小雲早在三天前,就帶著受了傷的愛情,離開了小城。

    小雲永遠也不會知道,妤小姐選中的如意郎君就是自己。他已決定永遠不再回到這座表面看上去總是很平靜的小城。平靜只是一團死水的代名詞。也許,離開小城本來是小雲最終的心願,從再一次回到小城起,小雲就設想著重新離開。他討厭這座腐朽的城市,正如他討厭腐朽的甄家大宅一樣。也許,是內疚心讓他沒有臉面再回來,不管妤小姐是不是真的愛他,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是真的愛妤小姐。多少年前,因為恨,多少年後,因為愛,小雲毀掉了乃祥兄妹的幸福。小雲從不後悔,他不後悔。

    那天天剛濛濛亮,整整一夜的大雨,使得氣候變得很涼,河邊碼頭上,第一條貨船開始起航的時候,有人看見小雲昂首挺胸地屹立在船頭。太陽升起來了,朝霞穿透了濕漉漉的晨霧,船工正在往桅桿上升帆。小雲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副墨鏡,十分傲氣地戴上。在小雲的腳邊,是一把紙傘,一隻舊皮箱,一隻養著小鳥的鳥籠。船鼓足了帆,乘風破浪,勇往直前。

    小雲一去不返。

    小雲永遠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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