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夜晚 正文 第十二章
    1

    是馬文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絕路,他的非常舉動引起了全家的驚慌,戴燕燕送走了蒂蒂後,立刻把兒子馬錦明和大女兒蕾蕾分別叫了回來,他們商量著該如何處置馬文。蕾蕾立刻毫不含糊地提出把他弄死算了。「沒辦法讓他死心的,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徹底見鬼去。」蕾蕾太熟悉馬文品質中的劣根性,她曾經無數次地想到殺死馬文,這種想法一次次都落了空,這一次已到了徹底解決的時候,是馬文最後敲響了自己的喪鐘。

    最早對謀殺行為表示異議的是馬錦明,他覺得這不是一個最好的辦法。作為一名在家中屢屢站出來主持正義的馬錦明,他恨不得再把馬文很好地揍一頓,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很好地教訓過他一頓。既然父親不再像父親,他就有權力用一種不屬於兒子的手段對付馬文。那是在他回來後,剛知道馬文對蒂蒂有不軌行為的時候,他像揍賊似的,惡狠狠地捶了他一頓。在反對蕾蕾的謀殺主張的同時,他也明白僅僅靠揍馬文一頓,將無濟於事,對保護蒂蒂不會有任何幫助。馬文這樣的人,的確永遠賊心不死。

    「除了弄死他,難道就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馬錦明不甘心地說,「為什麼我們不告他呢?」

    這個建議立刻被否定了,事到如今,再亡羊補牢地去告馬文,顯然已經有些為時過晚,又能拿馬文怎麼樣呢。現在要去告他,真正會受到傷害的,將是蕾蕾和蒂蒂。蕾蕾的青春已被毀掉,蒂蒂又會怎麼樣呢,難道非得讓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傳得大家都當新聞講,講得人人都在蒂蒂的背後指指戳戳嗎?家醜不可外揚,何況亂倫不是一般的家醜。這事傳播出去,馬錦明也覺得自己難做人。

    蕾蕾這一次鐵了心,她苦笑著,平靜地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再去買一包毒藥,你們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好了,出了事,我給他抵命。」

    戴燕燕說:「不,反正我老了,蕾蕾,你去買藥,讓我來幹,我一把年紀了,我來幹,什麼事都我一個人兜好了。你們誰也不要攔我。」

    馬錦明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事到如今,沒有比謀殺更好的選擇。謀殺從來就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可是人們常常不得已還是選擇了謀殺。討論來討論去,也只有謀殺這條路,這顯然是一步糟糕透頂的臭棋。馬錦明覺得自己是男子漢,有責任也有義務挺身而出:「那好,不過就是要干,也得想好。」

    於是蕾蕾又到曾經買過老鼠藥的那個集市上去轉悠,前後左右都兜遍了,偏偏不見鼠藥大王的影子。上次買的老鼠藥,因為擔心放在家裡,別人拿到了以後會出事,早不知讓她扔哪去了,雖然她不止一次想到要把馬文消滅掉,不止一次設想著謀殺的方案,但是事到臨頭,終究還是有點害怕。她知道自己最後還是會說什麼也下不了手的,想像中的蕾蕾遠比現實中的蕾蕾更勇敢,當她在集市上走過來走過去的時候,她開始又一次懷疑起自己的勇氣。她並不害怕這件事的後果,她害怕的是如何才能置一個人於死地,害怕的是馬文垂死時可能會有的痛苦表情。現實生活中,蕾蕾連殺一隻雞都要心驚肉跳。

    令人吃驚的是,不僅原先的那個集市上沒有鼠藥賣,蕾蕾一連跑了幾個集市,都讓她很失望,好像是事先約好的,本來到處可見的賣老鼠藥的地攤,突然間一個個都失去了蹤影。這是一個非常不吉利的信號,蕾蕾本能地想到老天爺似乎並不在保佑她。

    她十分失望地回了家。

    2

    臨了搞到老鼠藥的是馬錦明,半個月以前,馬錦明和同學一起騎車去採石磯玩兒,途中路過一個農貿市場,他就是在那看見有老鼠藥賣的。這個偶然的發現,成了謀殺得以按計劃執行的一個重要環節,既然蕾蕾沒有弄到老鼠藥,馬錦明便承擔起了把老鼠藥搞到手的任務。馬錦明很詳細地敘述了自己如何買到老鼠藥的過程。

    「那地方很遠,大概是去採石磯的一半的路程,我們那天正好在那休息。那是個很大的農貿市場,好多攤子都擠到了路中間,那天的西瓜攤特別多,我的同學說是要買幾個西瓜帶上,他們買西瓜的時候,我就在集市上隨便轉,完全是在無意之中,我在一家店裡看見有老鼠藥賣,當時我就覺得很滑稽,怎麼好好的店舖裡,會有老鼠藥賣。我記得當時我還和我的同學開玩笑,說我們要不要買些老鼠藥帶上,我的同學聽了以後,哈哈大笑,我那時候只是說著玩玩,根本就沒有往心上去。」

    「後來就出了蒂蒂那事。這事一出,我們就打定主意,我們已經決定了怎麼做,既然決定,就應該著手準備。可是我姐姐買不到老鼠藥,她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問我怎麼辦。我就說了,我知道有一地方能買到那玩意兒。我姐姐聽了連忙問我在哪,我說那地方遠得很,你就是去了,也找不到。我姐姐就說,那好,你陪我一起去。我說,算了,幹嗎要我陪呢,再在別的集市找找就是了,何至於要跑那麼遠去買一點點老鼠藥。我姐姐說,該跑的地方,她都跑過了,又讓我少說廢話,說你陪我去就是了。」

    「我覺得這樣爭來爭去沒意思,誰去買藥都一樣,都到了這時候,想撇清我也已經不可能。我母親和我姐姐都不想讓我捲到謀殺中去,這些想法未免太天真。於是我就一個人去了,為什麼要一個人去呢,我覺得我一個人,騎自行車反而快,而且不容易留下痕跡。到了那個農貿市場,我直奔那家賣老鼠藥的商店,當時,那個商店正在盤點,一個穿得很時髦的姑娘讓我等一會兒,我就問大約要等多少時間,她說馬上就能好。我又說,你說說清楚,到底要多少時問。她說,二十分鐘吧。她讓我到街上去轉一轉再來,於是我就上街轉悠,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一樁非常可怕的事,但是當時我一點也不慌張。老實說,我那時很麻木,即使是到了現在,我仍然覺得自己做的並沒有什麼太值得譴責的地方。事實上,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能夠阻止我父親的犯罪。如果有,我們也不這樣做了。有時候,人不得不用一種犯罪來阻止另一種更可惡的犯罪。」

    「街上很亂,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一家小館子裡聲音很大地正在吵架,圍了許多人在看。我也擠過去看熱鬧,在我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小伙子勿匆忙忙跑出來,奮力撥開人群,拚命往前面跑,一個老漢拎著把剁肉骨頭的砍刀,在小伙子後面追。小伙子年輕,跑得快,很快就像兔子一樣沒了影子。」

    「我在街上轉了一個圈子,腦子裡盤算著,怎麼才能做得更巧妙一些,怎麼才能沒有破綻。謀殺也得動點腦子,不能想怎麼就怎麼。我又來到了那個商店裡,竟然還沒有盤點完。那個姑娘看見我又來了,就問到底我要買什麼,說先賣給你算了,省得你再死等下去。我就說我要買老鼠藥,那姑娘二話也沒說,就給了我一大包老鼠藥。我說,是不是太多了,那姑娘又說,那你要多少,我說也不知道該要多少,她又問我是公家用,還是私人用,我說當然是私人用的。於是她就給我換了一個小包的。」

    3

    那個農貿市場的雞很便宜,馬錦明就便買了兩隻活雞帶了回去,他把老鼠藥和雞一起交給了戴燕燕。為了試一試那老鼠藥究竟管不管用,戴燕燕便把老鼠藥和米混合在一起,餵給其中一隻雞吃,結果那雞很有經驗地把米一粒粒全啄完了,卻一點事也沒有。在一旁觀看的三個人目瞪口呆,結果還是戴燕燕發現了奧妙。老鼠藥被原封不動地留在了喂雞的盤子裡,蕾蕾和馬錦明連連搖頭,最後,馬錦明不得不把雞捉住了,將老鼠藥硬往雞嘴裡塞。

    那雞掙扎著嚥了氣,戴燕燕把那只被藥死的雞煨了一小鍋湯,端去給馬文吃,還買了一瓶酒。馬文看著熱氣騰騰的雞,又看了看那酒的牌子,說:「你搞什麼鬼,又不是過節了,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天想些什麼,你們天天偷偷地躲在一起商量什麼,我心裡有數,你們一個個咬牙切齒,都盼著我早死早好。」

    「你要是能早點死,我就跪下來給老天爺磕頭。」戴燕燕惡狠狠的看著他,說,「好人不長壽,惡鬼活千年,你這種畜生有的活呢!」

    「我不死,你們可以把我弄死嘛。」

    「你以為我們不敢?」

    馬文近乎賭氣地喝酒吃雞,一邊吃,一邊對戴燕燕說:「我這人就這樣了,我是畜生,我不是人,我是老流氓,你們又能拿我怎樣?我是不會怕你們的,我在乎什麼,我什麼都不在乎。這雞的味道怎麼一點都不鮮?」

    戴燕燕不理他,冷冷地看著他。馬文自顧自地吃著,故意吃得津津有味,吃喝了一陣,喘了一會兒氣,又拿起匙羹大口吃雞湯。他的眼角處,被馬錦明拳頭打過的青痕,還沒褪去,結果他那張瘦臉看上去就跟沒睡醒一樣。「我跟你說,這雞的味道不怎麼樣,」他看了一眼戴燕燕,挑剔地說,「這雞的味道真不鮮。」

    戴燕燕悻悻地說:「當然不會鮮了,你既然問,我就告訴你好了,你知道為什麼?我在雞裡邊放了老鼠藥,這雞是給老鼠藥毒死的,它的味道當然不會好。」

    馬文的臉色頓時變了,把鼻子湊到雞面前,聞了聞,情不目禁地皺起眉頭,他知道戴燕燕很可能並不是在跟他開玩笑:「你,你想毒死我?」

    這時候馬錦明和蕾蕾臉色沉重地一起走了進來,馬文看著他們來者不善的模樣,好像突然明白是怎麼回事,想站起來,馬錦明冷冷地說:「你已經把毒藥吃下去了,現在送醫院搶救,也許還來得及。」

    蕾蕾也說:「你都死到臨頭了,你知道不知道?」

    馬文的臉變得更難看,他有點似信非信,然而並不太相信在眼前的死亡威脅放在心上。他的眼睛在面前的這三個人臉上掃過來掃過去,依然還帶著一些最後的僥倖。情況似乎不太妙,馬文一口氣把杯中的酒喝乾了,又豁出去地撕了條雞腿在手上。「你們以為有了毒藥,我就不敢吃了。我吃給你們看。你們早就想殺死我了,我死了,你們不是正好稱心嗎?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死就是了。」

    馬錦明說:「你知道就好。爸爸,我最後再叫你一聲爸爸,你想想你自己幹的事,你也就知道你死得並不冤枉,你這是死有餘辜,死得活該,一千個活該,一萬個活該。你早就該死了。」

    馬文一邊啃雞腿,一邊說:「你小子說這種話,你是我的親兒子,親兒子想謀殺你的親老子?」

    蕾蕾說:「可蒂蒂呢,她是誰,她難道不是你親女兒?為什麼不想想你這親老子是怎麼當的。」

    馬文不服氣地嘀咕說:「我怎麼了?」

    「你怎麼了?你還有臉問?」

    馬文不吭聲了,這時候雞腿已經只剩下骨頭了,他舉著那根骨頭,屏住了呼吸,眉頭打著結,彷彿是在琢磨腸胃裡的感覺。好半天沒說一句話,其他人都看著他,都在等他的藥物反應。大家都怔在那裡,房間裡陡然之間出奇地安靜,只有牆上的壁鍾沙沙響著。

    馬錦明遞了一支筆和一本本子給馬文,讓他在上面留幾句話下來,這是事先準備好的一個程序。馬文似乎已感覺到了不舒服,他突然瞪著眼睛,表情變得有些恐怖。「你們真下了毒?」他一把揪住自己的胸口,「你們這幾個兇手,你們幾個狗娘養的,你們真的要毒死我?」看得出他是真難過了,「都到了這時候,你還要我寫什麼?」

    4

    死到臨頭的馬文終於顯露出了可憐相,一陣陣絞痛使他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死神的陰影開始在他臉上盤旋。他卡著自己的喉嚨,忍不住痛苦不堪地呻吟起來。「你們乾脆再給我喂點老鼠藥算了,唉喲,疼死我了。我該死,我應該死,唉喲,你們快再給我點藥。」他承認自己是個畜生,承認自己死有餘辜惡貫滿盈,現在,他疼得咬牙切齒,只想能快一點死,讓痛苦早些結束。

    蕾蕾見了以後,不免產生了惻隱之心,問戴燕燕要不要送他去醫院。馬文說,送屁的醫院,我死都要死了,你們讓我快點死,就算是做了好事。戴燕燕也有些心軟,聽了馬文的話,就說,那就成全他吧,讓他快點死掉。她跑出去,把沒用完的老鼠藥拿了進來,倒了一小撮在酒杯裡,又往裡面兌了些酒,恭恭敬敬地端給了馬文。他們畢竟夫妻一場,這就算是告別儀式了。馬文伸出手要去接酒,馬錦明一把搶過酒杯,說:「不行,你不寫,就不給你喝!」

    馬文哭著說:「都是什麼時候了,你小子幹嗎還要這樣為難我?」

    馬錦明說:「我說話算話,不寫,就不讓你好死。」

    馬文說:「你他媽要我寫什麼?」

    馬錦明很鎮靜地說:「我說一句,你寫一句,寫完了,我立刻就成全你。」

    馬文開始疼得彎下腰,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然後又在地上前仰後翻打起滾來。馬錦明十分平靜地看著他,說:「你一時死不了的,我告訴你,我實話告訴你,老鼠藥的劑量還不夠。不過你也別指望你還能活,劑量不夠的意思,不過是你一時還死不掉。」

    馬文聽了這話,果然孩子氣地從地上爬起來,硬忍著痛苦,哆哆嗦嗦抓起筆,急不可待地對兒子喊道:「狗雜種,我寫,我寫,你快一點,你說呀!」

    馬錦明不動聲色地念著:「好,那我說了,你一字不漏地給我寫——既然人活在世界上,只能使人感到恐怖,因此還不如早一些結束自己的生命為好。」

    馬文咬牙切齒地寫著。

    馬錦明繼續往下念:「人使人感到害怕,你還活著幹什麼呢?」

    馬文痛苦不堪的表現,說明他已經堅持不了多少時問。他的口角開始往外滲血,抓筆的手直抖。他跟著兒子口齒不清地念著:「你還活著幹什麼?」

    馬錦明繼續往下念:「我已經不想活了。」

    「我,我已經,不想活,活了。」

    馬錦明繼續往下念:「我的死,將和任何人沒有關係,我將——」

    馬文寫著寫著,人突然矮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臉十分難看地扭曲著,眼睛發呆發直。手中的筆在紙上劃了一道,輕輕地落在了地上。他的手伸出去,似乎還想去抓那只盛有毒藥的酒杯。

    馬錦明抓著酒杯的那隻手,終於哆嗦起來,他心裡咚咚直跳,不知道是否應該再讓馬文喝一口毒酒,僅僅是毒死一隻雞的小劑量,究竟能不能把人毒死,他其實心中一點數也沒有。馬文痛苦不堪的表情引起了他對父親最後的同情心,他看了看同樣是嚇得不知所措的母親和蕾蕾,試探著把酒杯向馬文伸過去。

    5

    馬文已經動彈不了,當酒杯伸到他的嘴巴下面的時候,他眼睛直直地不知看著什麼地方,他僵硬的手指彷彿連彎也轉不過來了,整個手臂像木棍似的動了幾下,他已經沒辦法再喝酒了。

    「你活該,活該!」戴燕燕痛苦不堪地向馬文發出了她最後的詛咒。她要用這最後的詛咒來排除自己心目中對他的仇恨和恐懼。

    蕾蕾走上前,她想最後看一眼馬文是否真的快嚥氣了,臉色讓人感到恐怖的馬文突然蠕動了幾下嘴,他的頭像是有齒輪的控制一樣,很僵硬地向蕾蕾轉過去。他發直的眼珠子也突然不自然地動了幾下。

    「趕快讓他再吃點毒藥算了。」蕾蕾覺得沒必要繼續折磨馬文。

    蕾蕾的話音剛落,馬文直起身來,像一隻巨大的癩蛤蟆那樣猛地向蕾蕾撲過去,蕾蕾嚇得連連往後退。撲空了的馬文重重地落在地上,嚥了氣。

    儘管事先也考慮過,設想過種種方案,但是一旦馬文變成了一具僵硬的屍體,如何處理死去的馬文仍然成為一個迫在眉睫的大問題。

    首先要瞞住孩子,因為是暑假裡,蕾蕾讓女兒跟著鄰居的大孩子去看連場電影了,這孩子已到了說回來就要回來的時間,必須在她回來之前,拿出一個好主意來。他們顯然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他們忽視了孩子的存在。

    蕾蕾想到的辦法是拋屍,她提議把屍體裝進口裝,扔到長江裡。建議剛提出來,立刻遭到馬錦明的堅決反對,他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念頭,因為屍體一旦被發現,警方很快就會根據蛛絲馬跡,找上門來。「這種事,只要有一條好的警犬,很輕易地就找來了。」馬錦明用電視上見到過的故事,來支持自己的觀點,「再說屍體一旦被發現以後,警方一定首先要去查找各個派出所所報的失蹤者名單,這一查,就算是警犬沒找到我們,警方也會通過派出所的失蹤者名單找上門來。」

    商量了沒幾句,戴燕燕衝動起來,說:「乾脆我一個人認了算了,我去投案自首,你們就當這事和你們一點關係也沒有就是了,我保證不會連累你們。」

    這是一個反覆提到的老話題,戴燕燕的想法無疑會使問題變得更複雜。時間正在分分秒秒地過去,經過一連串無意義的爭吵以後,門口突然傳來了蕾蕾女兒的聲音,三個人的臉色頓時變了,隨著咚咚的敲門聲,蕾蕾的女兒在外面稚聲稚氣地喊了起來。

    最先恢復鎮靜的仍然是馬錦明,他喊蕾蕾和他一起,把還在地上躺著的馬文屍體搬到了床上,蓋上了一條被單,然後叫蕾蕾就當著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去開門。神色慌張的蕾蕾跑去把門輕輕打開,外面已經很黑了,鄰居家的一個比她女兒大的女孩子正領著她女兒站在門口,看見她慌張的樣子,怯生生地叫了她一聲阿姨。

    驚慌失措的蕾蕾看著自己的女兒,看著那位喊她阿姨的女孩。她硬擠出了一點點笑,示意女兒趕快進來。

    蕾蕾的女兒大聲說:「媽媽,你在家幹什麼?」

    蕾蕾迫不及待地將門關上,她顯然想輕輕地把門帶上,但是事實上,她用的力氣大得讓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後悔已經來不及了,門重重地碰上了,彷彿突然間起了颶風似的,「砰」的一聲巨響。

    正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對蕾蕾驚慌的表情毫無知覺,她只是被那重重的完全沒必要的撞門聲,嚇了一大跳。她隔著已關上的門,高聲和站門外的小女孩道別,然後立刻又沉浸在剛看過的電影的興奮中,她一個勁地追在蕾蕾後面要講述電影中的情節。當她發現蕾蕾對她的講述絲毫沒興趣的時候,便跑到房間裡去糾纏外婆和舅舅。她喋喋不休地說著,一邊說,一邊格格格傻笑,戴燕燕和馬錦明無可奈何地聽她說著,不時很勉強地陪著她笑。蕾蕾突然板著臉對女兒吼道:「好了,你煩死了。」

    被潑了冷水的蕾蕾女兒,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要發這麼大的火,她不服氣地做了一個鬼臉,對著蕾蕾的背影,伸了伸舌頭。「我餓了,」她鄭重其事地莊嚴宣佈,「天都黑了,還不吃飯。」她的眼睛落在小桌子上放的那杯毒酒上。她看見了桌子上啃剩的雞骨頭。她看見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馬文,她笑著跑上前,要去掀蓋在外公身上的被單。

    6

    馬文的屍體在當天夜裡,被扔進了小院的那口已經廢棄的水井中。那是一個天上佈滿星星的夜晚,蕾蕾好不容易把她的女兒哄睡著,她走進裡屋,看著坐在那發呆的戴燕燕和馬錦明。戴燕燕見她進來,輕輕問了她一聲:「睡著了?」蕾蕾神情嚴肅地點點頭。躺在床上的馬文彷彿睡熟的樣子,蕾蕾走到他身邊,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最後看了一眼馬文的面部表情。

    馬文的表情顯得非常猙獰,他的嘴角是歪的,眼睛似睜非睜,牙齒像漫畫中的老鼠那樣齜出著。那表情充滿了一種惡毒的意味。沒有任何痛苦,也沒有任何認罪的懺悔,只有一種對活人的嘲笑。即使是死亡,馬文也依然在繼續著他的惡作劇。

    房間裡只點著一盞極暗的小檯燈,昏黃的燈光,像一層霧一樣瀰漫在空氣中。有幾隻蚊子嗡嗡飛著,其中一隻突然歇在馬文僵硬的臉上,房間裡三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只蚊子身上。蚊子又飛了起來,在空中傲氣十足地盤旋。馬錦明感到額頭有點癢,情不自禁地去拍,啪的一聲,把房間裡的人都嚇了一跳。

    為馬文的守靈一直持續到半夜,三個人東一個西一個地坐在那,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刻骨的仇恨似乎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戴燕燕突然無聲地哭了起來,她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塊手帕,接二連三地擦眼角。她想起了自己和他的第一次見面,想起了他們第一次的單獨相對,想起多少年前的馬文那次差一點跳崖,當年,她是多麼地害怕馬文會死,想到馬文可能會死,她就止不住一陣陣心驚肉跳。如果那一次馬文要真死了,多好。

    夜深人靜,已到了不得不消屍滅跡的時候,馬錦明抬頭看了看鐘,做了個手勢。他不聲不響地走上前,抬起馬文的頭,蕾蕾看著他的動作,也走過去,抬著馬文的腳,兩人不約而同地向小院子走去。瘦瘦小小的馬文,這時候僵硬得彷彿是一截枯木頭,根本就沒什麼實實在在的重量。

    蕾蕾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這種恐懼像潮水一樣慢慢地湧上來,很快就席捲了她的全身。她的腿不住地打顫,馬文的沒份量的屍體,漸漸地變得難以置信的沉重起來。當馬文被放到井沿上,正準備往下拋的時候,蕾蕾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她情不自禁地扭轉身,開了大門瘋狂地跑了出去,站在了外面的街上。她的心口咚咚直跳,像有一面小鼓在不停地敲著。她說不出自己此時此刻感受到的,是對於謀殺的恐怖,還是對於死亡本身的害怕。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膽大的女人,她從小就害怕黑夜,害怕孤獨,害怕任何和死亡有關的東西。

    在她想像中,隨著馬文被扔進井裡,一定會發出巨大的迴響。這口井已經枯乾了若干年,她記得小時候,戴燕燕常常從井裡打水上來浸西瓜。被井水浸過的西瓜那種涼嗖嗖甜滋滋的感覺,又一次從她心坎上泉水一般湧出來。她久久地在等待著那聲巨大的迴響,但是這一聲巨響根本就不存在。馬文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第一個壞透了的男人,她想像著馬文僵硬的屍體,沿著潮濕的長滿青苔的石壁滑下去的時候,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受。她的兩條正在打顫的腿不由自主夾緊起來。

    「姐,回去吧,」馬錦明出現在蕾蕾身後,他輕輕地拉了拉她,「你站在外面幹什麼,都解決了。」

    「我想在外面站一會兒。」蕾蕾神情恍惚地對弟弟說。她知道一切都解決了,但是她不想立刻就回到屋子裡去。空曠曠的小街有一種黑色的荒涼,蕾蕾只想獨自一人靜靜地在這黑色的荒涼中站一會兒。她需要通過用對黑夜的恐懼,通過對死神的恐懼,來消解她對馬文被謀殺的恐懼。

    滿天的星星,像是有人往天幕上隨手撒了一把珍珠,這是一個美妙的星光燦爛之夜,萬里無雲,天高氣爽,不知名的小蟲子鳴唱著。遠遠地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還有遙遠的火車站列車進站或出站的汽笛聲。

    蕾蕾對這樣滿是星星的夜晚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回憶。正是在這樣星光燦爛的夜晚,她跟在抱著弟弟的戴燕燕後面,第一次走進馬文的小木屋。正是在這樣星光燦爛的夜晚,她聽馬文跟她說那些從來沒聽說過的童話故事。正是在這樣的夜晚,她可愛的小山羊第一次當了媽媽。在那小木屋裡,蕾蕾常常從睡夢中醒來,瞪著大大的眼睛,透過窗戶,看著滿天的星星出神。滿天的星星向她眨著神秘的眼睛,她在星星的注視下想入非非。

    蕾蕾自然而然會想起那些沒有星星的夜晚,沒有星星的夜晚,注定要留給蕾蕾一系列痛苦的記憶。透過小木屋的玻璃窗,月芽兒高高地掛在樹梢上。月色如洗,或者是根本就沒有什麼月光,星星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蕾蕾在恐懼中迎來了自己的初潮,在睡意朦朧中抵抗著馬文對她的非禮,在痛苦中失去了她的童貞,在好奇和不安中一次又一次感受到了由遠而近向她逼過來的異樣感覺。

    馬錦明又一次推門走出來,他讓蕾蕾趕快回去,有些事似乎還得商量商量。馬文已經被謀殺了,但是事情還沒有最後結束。蕾蕾伸手摸了摸自己已經被露水打濕的頭髮,不知身在何處似的看著馬錦明。

    「喂,傻站在外面幹什麼?」

    蕾蕾好像沒聽見馬錦明的話。

    「姐,該回去了,」馬錦明又督促了一句。

    「今夜的星星真多。」蕾蕾彷彿是在說著夢話,依依不捨地仰起脖子,看著一望無際的天空。

    馬錦明連頭也沒抬,他是這個家裡目前唯一能保持平靜的人。謀殺不是件簡單的事,事後的恐懼正在威脅著他們,他們已經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知道他姐姐和母親現在心亂如麻,他知道這絕不是個欣賞星星的夜晚。

    今夜星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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