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愛情 正文 第五章
    鍾天是個兒女心腸非常重的人,自從和包巧玲結婚以後,自己的四個孩子幾乎和他斷了關系,這一點讓他感到很痛心。倒是包巧玲的小兒子楊衛文經常跑來蹭飯,他的工作關系在話劇團,離這不遠,一抬腿就來了。右派平反落實政策,楊如盛又一次獲得機會可以調回話劇團,但是他再次放棄了機會。既然是落實政策,楊如盛和當時已經離婚的前妻包巧玲商量,讓小兒子楊衛文頂替他的職。楊衛文屬於那種腦子不太好使喚的小孩,上學時,考試總有幾門不及格,高中考不上,初中畢業後,一直在社會上閒蕩,進了話劇團以後,除了打雜,什麼正經事也干不了。想讓他當水電工,很快就發現真讓他干,非出人命不可,不是電死別人,就是電死自己。這些年,話劇團很不景氣,已經好多年不排演新戲,演職人員都自己在外面找活干,楊衛文身上什麼技術活也沒有,眼見著就要下崗了,他反正也不急。

    包巧玲知道鍾天的心思,鍾天打電話給自己的兒女,兒女們都很冷淡,每次掛了電話,都要悶悶不樂好多天。他尤其喜歡鍾夏的兒子小雷,過去媳婦徐芳星期天常帶著孫子回來,現在徐芳正和鍾夏鬧離婚,兩個人分居已經很長時間,鍾天想孫子,掛電話過去,每次都被徐芳找各種借口推辭掉。結果鍾天為孫子買的一個真皮足球,擱在小房間裡差不多快大半年,仍然還沒有送出去。有一天,小雷已經說好了要來,鍾天很高興地把足球拿出來,放在客廳的沙發上,沒想到後來孫子還是沒來,打了一個電話過來,徐芳說家裡有什麼事情,原訂的計劃不得不取消。鍾天感到莫大的悲哀,到晚上看電視的時候,悶悶不樂地抱著足球,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

    包巧玲為此感到有些歉意。她知道自己是這個家的敵人,現在登堂入室,走進了這個家庭,鍾天的兒女會采取這樣的態度,也是理所當然,包巧玲自己並沒有什麼兒女心腸,和鍾天相比,她知道自己是個很不稱職的母親,多少年來,她自己的兩個小孩,其實一直是由楊如盛的義父帶大的。楊如盛的姐姐有一個多年的老跟班,其實就是家裡的男傭人,對女主人一直忠心耿耿,楊如盛小時,很長一段時間,就靠他照料。解放後,楊如盛的姐姐入了獄,老跟班無處投奔,在外面流浪了幾年,最後就跑來找楊如盛,為楊如盛照料家事,幫他帶孩子。楊如盛被打成右派以後,包巧玲就把襁褓中的楊衛字交給了他,後來差不多過了十年,又有了小兒子楊衛文,同樣也是交給他帶,因此楊衛字楊衛文兄弟,都是這老人家一手帶大的。等到兩個小孩都分別成人,他得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死了,那一年楊衛文正好十八歲。

    楊衛文常來蹭飯,包巧玲知道鍾天心裡不是很樂意。她知道他並不在乎多一個人吃飯,而是因為看見楊衛文,會想起自己的兒女。鍾天對兒女的牽拴對包巧玲也是一種觸動,這讓她想起她對自己兩個兒子的不負責任。在過去的歲月裡,她顯得極不稱職,感情上是這樣,經濟上也是這樣。兩個兒子對她都很敵對,因為他們的生活,全靠父親楊如盛的接濟,楊如盛的薪水並不高,所以他們的日子過得非常艱苦。他們稱為爺爺的那個老人,常常厚著臉面和鄰居借錢,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老人一直靠為街道小廠糊紙盒貼補家用。兩個兒子既感受不到父愛,更談不上有母愛,他們和老人的關系甚至也不能算是融洽,這個老人有些固執,像照顧自己嫡親孫子一樣的照顧他們,但是讓他一發現他們的學習成績不好的時候,就像揍賊似的猛打他們。有一次,暴怒的老人,甚至用小板凳往楊衛文的頭上扔,因為他考試成績一塌糊塗,卻爬到窗台上去偷看女鄰居洗澡。

    十月一日到來前夕,包巧玲准備多做些菜,把鍾天的幾個兒女都叫回來吃一頓飯,大家團聚一下,熱鬧熱鬧。她和小保姆一遍遍地討論著菜譜,不厭其煩地向鍾天打聽,他的那些孩子們,究竟喜歡吃些什麼。鍾天知道她的苦心,知道她是為了討自己的好,但是她越是忙,他心裡反而越感到不踏實。感情的事勉強不得,鍾天有一種預感,就是事情很可能事與願違。很多事情永遠說不清楚,盡管鍾天一直想當一個好父親,可是孩子們恰恰都不喜歡他,反而喜歡他們的母親。憑心而論,鍾天對待子女,要比冷悠湄盡心盡責得多。冷悠湄是有了工作就忘了家的女人,她是個女強人,對孩子從來談不上什麼遷就,她對他們的態度,就像一個女干部對待他們的下屬,孩子偏偏就是喜歡她,他們越怕她,就越尊敬她。

    和包巧玲的關系,是孩子們看不起鍾天的一個重要原因。鍾天承認自己在這一點上,最對不起的首先是四個孩子,其次才是妻子。他傷了孩子們的心,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上,蒙了一層陰影。他承認自己喜歡包巧玲,對於這個差不多是送上門的女人,鍾天從來就沒有過輕視她的念頭。盡管關於包巧玲的生活作風問題,有太多的流言蜚語,她自己也勇敢地向他承認過這些錯誤。無論是在他們婚前,在他們軋姘頭的那段日子裡,還是他們結了婚,成為老來夫妻,鍾天都沒有看不起她的意思。一個過來人就不應該在過去的事情上斤斤計較。如果讓他在兩個女人中進行重新選擇的話,他寧願選擇包巧玲,因為冷悠湄是一個毫無熱情的女人,在後來的日子裡,她在床上對他充滿了敵意。她沒有完全拒絕他,只是因為夫妻的義務,她的那種冷漠,對鍾天構成了極大的傷害。冷漠有時候比拒絕更能刺傷男人的心。

    和冷悠湄相比,包巧玲完全是另外一種女人。她不是放蕩,只是從來不知道拒絕,具有一種天生的奉獻精神。在滿足男人的某種欲望方面,冷悠湄顯得過分吝嗇,她始終是鄙視性愛,把性交看作是一種很不高尚的行為。和鍾天結婚之後的包巧玲,已經過了更年期,而且按照她自己的說法,即使在年輕時,她那方面的欲望也不強烈,雖然經歷過很多男人,她很少體會到女人應有的高潮。她對於性的認識,就是讓男人快活一番,然後他們就心滿意足。再婚以後的鍾天對於男歡女愛,也已經看得很淡,但是他們仍然能夠在床上找到那種相應的樂趣。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這是老爺爺和老奶奶之間的愛情游戲。與早年的瘋狂大相徑庭,那時候的通奸固然能帶來歡樂,能帶來那種猶如熔巖噴射而出的熱情,由於幽會地點的不固定,通奸本身的負罪感,也會迫使應有的歡樂和熱情大打折扣。

    晚年的鍾天在包巧玲身上獲得了從容,他們既不瘋狂,也不過分保守,平靜,祥和,配合默契。有時候他們什麼也做不了,於是就互相安慰,用一種老年人的耐心,等待著奇跡的出現。這種安慰有時候也會成為強有力的鼓舞,他們會把對方都當作稚氣的孩子,不管做得好不好,從來都不批評,他們相互表揚,有時候甚至是相互吹捧。別人怎麼看並不重要,起碼他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包巧玲對自己的歸宿很滿意,不管怎麼說,鍾天是她遇到的一個最體貼她的男人。他和別的男人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們當年並沒什麼交易的成分。包巧玲不得不承認自己做過一些交易,劇團裡有好幾個沾她便宜的男人,都是交易的一部分,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是在她有所需求的時候,趁虛而入,很輕易地就攻下了堡壘。既然包巧玲不是把自己的貞操看得很重,那些男人樂得玩她一下,她畢竟是劇團裡的主要演員,而且一點都不難看。

    鍾天幾乎給了她一個女人晚年所需要的一切東西,寬敞的住房,寬裕的經濟,公費電話,出門常常有小汽車坐,名正言順地享受著鍾天的老干部待遇。她很滿意自己現在的這種生活,而且很快如魚得水。剛進鍾家的時候,她對小保姆看得很緊,小保姆不漂亮,但是畢竟年輕,男人總是喜歡年輕的女人,包巧玲在這一點上,深有體會。小保姆和年老的男主人睡到一張床上去,結果鬧得不可開交,報紙上常常會有這樣的報道,包巧玲想自己既然已經走進這個家門,就應該有義務防止這樣的事情發生。她總是忘不了年輕時候的事情,當年她和楊如盛剛結婚的那一陣,那時候她還是白玉無瑕,自己就是因為對楊如盛沒有看緊,以至於發生了他和化妝師之間的丑聞。這件事是他們婚姻大堤崩潰的第一道裂縫,也是後來許多糟糕事情的起因。多少年過後,包巧玲總覺得自己早就忘了這件事,她和楊如盛之間,不但已經扯平了,而且應該說是她更對不起他,但是她只要一想到,就仍然感到心口隱隱作痛。

    包巧玲親自給徐芳打電話。在鍾家的小輩中,徐芳是唯一讓她不感到拘束的人。也許因為她也是外人的緣故,包巧玲和她對話時,不像和鍾天別的子女說話那樣有障礙。

    鍾天的幾個小孩,個個都有來者不善的一面,包巧玲忘不了過去歲月中曾經有過的尷尬境地,那是她和鍾天的奸情剛敗露不久,有一天,包巧玲冒冒失失地去鍾家,鍾天的老母親把她堵在客堂裡,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她,後來她終於突圍,跑了出來,鍾家的小孩,有兩個就追在後面,撿起地上的石頭擲她。包巧玲至今也弄不清是誰擲的石頭,有一塊小石頭就砸在她腰上,她很狼狽地奪路而逃,竟然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時過境遷,按說今天已經不再這樣那樣地擔心,她已經名正言順地和他們的父親走到了一起,但是包巧玲想到過去的遭遇,仍然不寒而栗。

    在給徐芳的電話中,包巧玲用辭懇切,近乎哀求,充分描述了鍾天對孫子的思念之情。她的話顯然打動了徐芳,答應一定要來,並表示不管自己是不是和鍾夏離婚,她絕不會不讓兒子去看爺爺。她說她知道鍾天喜歡孫子,說孫子也經常念叨著要到爺爺家去玩。徐芳說的顯然是客氣話,但是包巧玲把這話轉達給鍾天時,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像孩子似的哼起歌來。孩子們對他的疏遠,是他再婚後幸福生活裡的美中不足,他極需要有這麼一個機會,向孩子們表示他是愛他們的,他很在乎他們對自己的態度。他不指望他們能改變對包巧玲的敵意,他只希望他們多少能給些面子,就足夠了。

    天知道鍾天在官場上是如何擺架子的。反正在教育自己小孩方面,他算不上一個夠格的父親。對子女的過分溺愛,使得所有的小孩,對他都缺乏應有的尊重。他擺不出威嚴的架子來,兒女對他沒規沒矩,說些沒大沒小的話,他不僅不生氣,而且習以為常,引以為榮,覺得是一種享受。他剛到五十歲的那一年,不知誰帶頭喊了他一聲“老頭“,從此大家都這麼叫他。“老頭“成了他的暱稱,喊爸爸反而讓他感到不習慣。冷悠湄生前很看不慣他這種作派,為了兒女們的事情,譬如鍾春上大學,譬如鍾夏當兵,所有這些後門活動都是他一手操辦的。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鍾天做官還是講究一些原則,但只要是為了子女的前途,他就有些奮不顧身。為了讓鍾春當上工農兵大學生,鍾天不惜起大早,坐在管文教工作的一位熟人的大門口恭候,那時候鍾天結束審查不久,剛剛被重新結合進了領導班子。去找的那位熟人曾經是鍾天的下屬,見老領導為女兒的事情這麼熱忱,大受感動,以後和別人說起當父母的兒女心腸如何重,常常要以鍾天的故事為例子.十月一號那天,除了鍾夏,其他幾個孩子,都回來了,鍾天感到極大的安慰。他不敢做出太高興的樣子,就怕兒女們看見他過得不錯,產生什麼逆反心理。孫子小雷有一段時間不見,似乎又長高了許多,他不僅送了一個足球,還為他買了一個遙控的玩具汽車。小孩子都是實用主義,得到了自己喜歡的東西,跟爺爺親熱得不得了,大女兒鍾春看著不順眼,訓斥小侄子說:“爺爺可不是什麼大款,就你會敲竹槓。“這一天,鍾春的心情不錯,帶了一位男朋友來,她不說明這家伙跟自己是什麼關系,別人也不問,因為她是離了婚的,脾氣有些怪,動不動就發作,大家都懶得招惹她。鍾天從不干涉兒女的婚事,他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鍾春的那個男朋友沒吃飯就走了,看得出鍾春和他很親熱。

    那天唯一的不愉快,就是楊衛文不該來湊熱鬧,好在這事並不嚴重。他冒冒失失地又來蹭飯,包巧玲悄悄把小兒子拉到一邊,說今天他最好別在這裡。楊衛文見母親攆自己走,怏怏地正准備離去,鍾秋喊住他,說干嗎要走,就留在這一起吃飯。鍾春也說,都來了,干嗎還走。鍾天不吭聲,包巧玲說楊衛文還有事,沒想到他嘟嘟囔囔地說:“誰說我有事,我有什麼事?”

    他的話把大家都引得笑起來。楊衛文和哥哥楊衛字完全不一樣,他看上去就是發育不全的樣子,長了一張娃娃臉,人也白淨,說話甕聲甕氣。誰都能看出他的腦子少一根筋,這孩子是文化大革命中間生的,坦白地說,連包巧玲也吃不太准他究竟是誰的種。那正是她私生活最不檢點的一段時候,楊如盛寧願待在縣城,也不願意調回到話劇團。包巧玲花了很大的努力,終於讓他摘掉了右派帽子,並說好讓他繼續回到話劇團當演員。雖然他犯過錯誤,但是只要自己努力,也不是不可能演到主角。楊如盛堅決拒絕了她的好意,去了一個他完全不可能施展才華的地方戲劇團。他們還像他沒有摘右派帽時一樣的分居,不僅僅是那種夫妻分居兩地的分居,而是一種和離婚差不多的分居,他們對各自的私生活不聞不問,心照不宣,各人對對方都有一肚子意見

    到了晚年以後,包巧玲不止一次幻想,如果小兒子是鍾天的種就好了。她明知道沒有這種可能性。從日子推算,只有三個人才有可能是楊衛文的親身父親。首先應該推楊如盛,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楊如盛和包巧玲都受到了第一波的沖擊,但是還不是太嚴重,當時受沖擊最猛烈的,是所謂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楊如盛回省城給兒子送生活費,然後和包巧玲在一起住了三天,三天裡他們天天做愛,那是他們夫妻之間最後的性生活,這以後,過了不到一年,他們就正式地離了婚。另外一個有可能成為小孩父親的人,是一個造派的小頭目,他還是剛分到劇團來不久的學員,在楊如盛離開的第二天,造反派把包巧玲喊去問話,主要是審查已被打倒的支部書記的生活作風問題,造反派小頭目讓她老實交待,不可以放過一點細節。包巧玲十分害怕,一五一十地都說了,造反派小頭目聽了還不過癮,又叫她交待和其他男人私通的種種細節。包巧玲當時很老實,只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敢有半點隱瞞,像倒蠶豆似的,把能想起來的男女之事,全都交待了。

    當時有好幾個人在場,大家聽得目瞪口呆,平時有關包巧玲的傳聞,大家聽說過一些,不過都只是傳說,現在聽她親口娓娓道來,一個個都聽傻了,聽得心口咚咚直跳。

    包巧玲交待完,時間已經很晚,大家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便讓包巧玲回去。造反派小頭目說:“我來送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回去!“於是那天的審查就算結束。造反派小頭目一路走,一路還做出生氣的樣子,時不時地教訓她幾句。他把她送到家,氣呼呼地說:“你說你想想看,你已經和多少個男人睡過覺了,真不要臉。“說完,隨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包巧玲怕他再打,趕緊用手捂著頭,那年頭紅衛兵小將打人是有名的,她想他既然動手打了第一下,自然還會有其他的幾下。

    造反派小頭目果然踹了她一腳,把她活生生地踢到了房間裡。然後他拉開了電燈,又隨手把門關上了。包巧玲只想到他還要揍自己,沒想到這家伙突然孩子氣地向她撲過來,迫不及待地要剝她的衣服。包巧玲出於本能地不肯,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褲帶,腦子裡甚至很荒唐地想,會不會是故意地試探自己,想看看她究竟如何不要臉。沒想到他半天達不到目的,撲通往地下一跪,喊了她一聲“包老師“,這一聲包老師顯得十分滑稽,因為作為新分到話劇團的小學員,如果不是搞運動,他們對老演員都很客氣,一個個平時嘴都很甜,但是,現在再喊“包老師“,反倒弄得包巧玲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包巧玲說:“你是革命小將,我不能害你。”

    那小頭目十分委屈地說:“你已經害了我。“他抓過包巧玲的手,往自己的褲子裡伸,原來他在和她搏斗中,已經很遺憾地早洩了。包巧玲有些過意不去,心就軟了,她心一軟,褲帶便松開了,由他將手伸過來,想都到了這一步,起碼該讓他摸一摸。沒想到他畢竟年輕,剛完事,又斗志昂揚起來,包巧玲放棄抵抗,他便乘勝追擊,一邊窮追猛打,一邊繼續喊著包老師,高一聲,低一聲,喊到最後,不無擔心地警告包巧玲,她和別的男人的事可以說,今天這件事可千萬不能說出來,這一說,就是真往造反派臉上抹黑了。

    第三個有可能和楊衛文有關的男人,就是食堂裡的大師傅,大師傅對包巧玲覬覦已久,他雖然早就沾過她的便宜,還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時候,但是包巧玲後來一直再不給他這種機會。這件事發生以後,包巧玲無人傾訴,整整一個星期都忐忑不安,就想到了大師傅,在那個年頭裡,做官的差不多都倒霉了,有些名氣的人也倒霉,都成了革命的對象,剩下的神氣活現的,就是劇團裡打雜的,譬如看傳達室的門衛,又譬如燒飯的大師傅。大師傅當然不會放過這次機會,十分耐心地聽她傾訴,然後把她帶到食堂,讓她躺在揉面團的案板上,弄得她身上到處都是濕面粉。

    包巧玲不知道楊如盛是否懷疑過小兒子的血緣問題。也許他想過,也許他根本就不在乎。包巧玲和楊如盛這對形同虛設的夫妻,後來根本就沒有過多少對話的機會。一年半以後,他們離了婚,由於分居的時間太久,而且都懶得聯系,結果他們都感覺不出法律上的離不離婚,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成為他們之間的紐帶,小孩總是帶來壞運氣,大兒子楊衛字出生不久,楊如盛被打成了右派,現在小兒子才幾個月,他們又毅然離了婚。孩子們可能覺得她缺少母愛,可是包巧玲似乎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兩個兒子生來就和自己沒緣分,因為事實上他們總是給她增添麻煩。楊衛文還未滿周歲,就和他哥哥一樣,被送到了楊如盛的義父那裡,老人無可奈何地接納了這個小孩,含辛茹苦地把他哺育成人。

    楊衛文和哥哥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盡管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就知道爬到窗台上,津津有味地偷看一位又肥又胖的女鄰居洗澡,然而他的內分泌系統,顯然有嚴重的問題。

    他是個發育嚴重遲緩的男孩子,醫生替他檢查身體時,總是懷疑他虛報了年齡。他沒有喉結,稀稀疏疏幾根淡黃的陰毛,陰莖總是沒有變化,都快二十歲的時候,仍然還和小孩的一樣。頂替進了話劇團以後,有一次體檢,醫生為了證實他究竟有沒有毛病,不得不為他注射一種藥劑,這是一種雄性激素,進入人體以後,性器官應該很快就會有反應。

    藥物實驗顯示,還不能算完全的不發育,因為在規定的時間裡,他的小陰莖終於直了起來,在醫生的指導下,經過手淫,還能射出少量精液。結論是他屬於異常,根據他的年齡推斷,發育遲緩似乎已經不准確,不是遲不遲的問題,事實上他已經發育,而且不可能再發育了,換句話說,他已不可能還有進一步的發展,只能如此。他這一輩子,注定只能當個袖珍的小男人。

    鍾家的家庭聚會出乎意外地成功,鍾天幾乎是白白地擔心了。為了獲得兒女們的同情,鍾天在飯桌上,不停地說自己如何如何不好。他誇大了醫生對他的診斷,很顯然,他是在暗示自己年紀大了,兒女們應該多回來看看他們的老父親。為了改善他們與繼母的關系,鍾天不惜誇大其辭,用很客觀的語調,表揚包巧玲對自己的照顧。他說包巧玲實際上成了他的家庭醫生,因為有了她,減輕了兒女們應該承擔的責任。感情這玩意是沒辦法乞討的,鍾天連這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說明他還不是一個好父親。小兒子鍾冬有事,吃了飯就要走,飯桌上,見父親沒完沒了地倚老賣老,用教訓的口吻對他說:“老頭,有完沒完,我看你現在要比過去年輕得多。你知道不知道,這叫人老心不老。”

    鍾天並不以小兒子的話為忤,鍾家的孩子都是沒大沒小慣的,什麼樣的混賬話,都有可能說出來,倒是包巧玲聽了有些臉紅,因為這話和她有關。

    大姐鍾春接著小弟的話,笑著說:“現代醫學證明,老年人的性生活,有助於長壽,老頭不要怕,你活的日子長著呢。”

    這次包巧玲更臉紅了,鍾天竟然還是能沉住氣,他只是覺得媳婦在場,不應該開這種玩笑,一本正經地說:“我和你們包阿姨在一起,也就是老來有個伴的問題,都一把年紀了,你瞎說什麼!”

    鍾冬說:“什麼叫瞎說,別在我們面前裝正經。”

    鍾天沒辦法,只好歎氣,對包巧玲說:“你看,這就是我的兒女,多捨得損他們的爸爸。”

    小兒子鍾冬要走了,鍾天追著問他去哪。鍾冬沒好氣地說,去哪跟他又有什麼關系。

    他是家裡的老巴子,自小就比別的小孩更受寵愛,現在大學畢業,在一家很有前途的公司裡做事,動不動就有機會去香港。鍾冬走了不久,緊接著告辭的是楊衛文,他已經吃飽了,這兒反正沒他插嘴的份,抹了抹嘴也准備走。包巧玲便說他不懂規矩,怎麼能說走就走,又怪他見了鍾春姐妹,也不稱呼一聲。楊衛字甕聲甕氣地說:“我叫她們什麼?”

    鍾春開玩笑地說:“叫什麼,當然應該叫大姐二姐。”

    楊衛文臉仍然板著,是一種小孩生氣的表情,大家沒想到他早不叫,遲不叫,會突然在飯桌上叫起來,仍然是甕聲甕氣:“大姐!二姐!“他好像很不情願這麼稱呼她們,氣呼呼的,就像吃了多大的虧。鍾春和鍾秋不由地被他的滑稽樣逗笑起來,他仿佛天生就准備被人捉弄似的,一看就不像他的哥哥楊衛字那麼壞。因為人長得很矮小,楊衛文看上去更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等到他走了以後,鍾秋隨口說道,他那模樣,在電視劇中,扮演特型人物倒挺合適。包巧玲一聽這話,連忙忙不迭地湊上來,說他在話劇團裡也沒什麼事做,鍾秋以後拍電視劇,可以帶著他,讓他打打雜也行,如果有合適的角色,讓他跑跑龍套,更好。

    鍾秋根本就沒把包巧玲的話放在心上,家宴已經進入尾聲,一直不曾開口的徐芳悶悶不樂離席了,鍾春看出有些不對,就追過去跟她說話。兩人到了小房間裡,鍾春問徐芳鍾夏今天不來的真實原因究竟是什麼。徐芳說:“我怎麼知道。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來往了。“鍾春很吃驚地說:“你們現在還分開來住?“徐芳不說話,只是笑了笑。

    這時候,鍾秋也進來了,聽見鍾春正在開導徐芳,她以大姐的身份,說了弟弟鍾夏幾句,怪他任性和不懂事。徐芳似乎早已經下定決心了,她先是不接鍾春的茬,由她去說,到後來,終於打斷了她的話,以一種十分肯定的聲音說:“大姐,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我和他的緣分已經到了頭。”

    鍾春說:“我自己是過來人,知道離婚有什麼不好。我還是那句話,夫妻之間,能不走這一步,還是不走的好。”

    鍾秋沒有插嘴,在一旁聽她們說話。鍾春又說了些別的,話題轉了方向,徐芳和鍾秋為鍾春說的一句什麼話,笑了起來。她們的笑聲把小雷引了進來,看見小雷,鍾春歎氣說:“就算是看在這孩子的面子上,你們也不應該鬧,老頭要知道這事,還不知道怎麼急呢,你也知道,他最喜歡小雷。“徐芳說,她知道鍾天喜歡小雷,因此就算她和鍾夏分手了,也會經常讓小雷到這來探望爺爺。小雷現在還小,以後人大了,用不著人送,他自己會來。

    鍾天飯後習慣要休息一會,他看見大家都在小房間,也跑過來湊熱鬧。鍾秋讓他睡覺去,說這沒他的什麼事。包巧玲也跑過來,喊鍾天去午睡,鍾天說難得有一天不睡覺,問題也不大。包巧玲立刻用醫生的話警告他,大談午睡的重要性,她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讓鍾天的兩個女兒知道,自己在照顧她們父親方面,是如何的盡心盡職。鍾天不知趣地賴著還不肯走,鍾春和鍾秋便像呵斥小孩一樣,攆他走。這一下,鍾天沒辦法了,只好搭訕著離去,臨走還在孫子小雷圓圓的腦袋上摸了摸。

    包巧玲像押著犯人似的,把鍾天送進臥房,鍾天上了床,讓包巧玲也休息一會,包巧玲對他做了個嬌態,意思是現在她也睡覺,他的兩個女兒會怎麼想呢。這一天,她對鍾天的照料可以說是發揮得淋漓盡致,可惜臥房裡的這一幕,別人看不見,她為鍾天鋪被子,幫他脫毛線衣,最後還為他倒了一點茶。鍾天在臨睡覺前,總習慣象征性地喝兩口水,量不大,像喝酒一樣。安排好鍾天的午睡,她悄悄地走出來,讓大家別擠在小房間裡,到客廳的沙發上坐。

    大家便到了客廳裡,鍾秋隨手打開了電視,正在放一部兒童片,小雷立刻嚷著不許再換頻道。鍾秋非要把所有的頻道瀏覽一遍,於是小雷便怪叫,叫得鍾秋只好讓步。徐芳做出要打小雷的架勢,沒想到現在的小孩都被寵壞了,徐芳只是做了做樣子,還沒出手,小雷已經先反擊打了她一下。包巧玲惦記著剛剛和鍾秋的說話,繼續向她咨詢籌拍的電視劇的情況。鍾秋不耐煩地說:“你問那麼仔細干什麼,是不是也想演個角色?”

    包巧玲被她說得很不好意思,臉上像年輕人一樣通紅,尷尬地笑著說:“我還能演什麼戲,都一把老骨頭了,誰還要看。”

    鍾秋不動聲色地說:“這有什麼關系,電視劇就是生活,生活中的人,誰都可以演電視劇。”

    在鍾家的兩姐妹中,包巧玲覺得妹妹鍾秋更難對付一些,鍾春是長女,又是離了婚的,動不動會發一通姑奶奶脾氣,可是她是直來直去,不像鍾秋,總存在著一種潛藏的敵意,而且喜歡察顏觀色,屢屢摔出一句讓她下不了台的話出來。不過她並不是太在乎,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批斗她時,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說她臉皮厚。想想她這一輩子,如果臉皮太薄了,她怎麼活。劇團裡的女人,有時候為了吃醋,指著她的鼻子,跳著腳,一連能罵上幾個小時,她的涵養早在那時候就修煉到家。真沒有好胃口,也沒膽子進鍾家的門,包巧玲明知道鍾秋不願意和她談自己的電視劇,但是她忍不住還要繼續問下去。她的腦子裡那時候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現在大家既然已經成了一家人,她就得想辦法說服鍾秋,讓自己的小兒子楊衛文有機會進她的劇組。

    鍾秋於是只好采取不理睬的辦法,不回答任何問題。包巧玲把話轉向小兒子楊衛文的身上,說了說他們劇團如何不景氣,還提到現在小有名氣的一位青年女演員,因為她曾在一部電視連續劇中,扮演了主角。話不投機半句多,鍾秋也懶得打斷她的話,很沒有禮貌地陪同侄兒小雷一起看起了電視。包巧玲低聲下氣地繼續說著,倒是鍾春有些看不下去,插嘴說:“別說那麼多了,到她的電視劇開拍的時候,你讓你兒子直接去找她不就行了。

    徐芳的父親曾經當過勞動局長,在她記憶中,父親當局長的那些年頭裡,她的母親總是往外攆人,那些人拎著大包小包來了,徐芳的母親就很生氣地攆人家走。她家是三個姐妹,徐芳位於中間,她姐姐現在澳大利亞定居,妹妹在香港常住,只有她仍然是中國大陸的公民。這是她想到就要生氣的地方,因為三姐妹中,她的學習成績最好,上的大學的牌子最硬,而人也是長得最漂亮,如今混得最差的卻是她。

    徐芳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和鍾夏離婚。剛開始可能只是憋氣,大家都要強,到後來,便覺得再不離婚,反而說不過去。通常離婚都是要有理由的,譬如有一方有了第三者。徐芳曾經堅定不移地相信鍾夏和陶紅之間,有那種不正當的男女關系。這種事很容易相信,因為如果是正常的工作關系,鍾夏絕不可能把經濟大權冒冒失失放在陶紅手裡,讓她肆無忌憚地去投機期貨。最初讓徐芳傷心的,還不是他們之間的男女關系問題,而是鍾夏死活不肯承認這種關系。對於驕傲的徐芳來說,鍾夏的不承認,比承認的傷害更大。徐芳覺得自己丈夫有花心,還是個可以原諒的錯誤,犯了錯誤不承認,這才是真正的不可原諒。好漢做事好漢當,徐芳很傷心的是自己丈夫不是好漢。

    終於徐芳相信鍾夏和陶紅之間確實沒有那件事。她沒有那種一塊石頭落地的感覺,恰恰相反,反而更有了一種落空的不自在。鍾夏和陶紅之間沒事,便意味著徐芳是無理取鬧,是瞎吃醋,而這恰恰又是冤枉了她。事實是,鍾夏一方面死活不承認,一方面又有意在誤導她,讓她感覺到他是在說謊。徐芳覺得鍾夏的可恨之處,在於他存心讓她醋意大發,他顯然是故意要讓她出丑。鍾夏的一舉一動,並不大像個男子漢,徐芳在讀大學的時候,最出色的一門課,是“行為邏輯“,在這門課的考試中,她拿到了全班的最高分。她把鍾夏的行為稱之為精神上的通奸。所謂精神上,往白裡說,就是意淫,這種有賊心沒賊膽的意淫,與公開的通奸相比,好不到哪裡去。

    在鍾夏保釋期間,他們夫妻之間,進行了十分激烈的爭吵。這些爭吵的直接結果,造成了後來鍾夏被判刑,徐芳竟然從未去探過一次監。既然在監獄裡的時候,她都沒有去看過他,他從監獄裡出來,她自然也沒有主動去看他的道理。徐芳並不在乎他是否坐過牢,在他剛出事的那一陣,她曾經真正地為他著急過。只要他的表現仍然像個男子漢,表現得光明磊落一些,徐芳相信自己可以接受一切。她不在乎自己和他在一起會不會吃苦受窮,而且就算他真和別的女人之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只要他能認識錯誤,她還是可以原諒他。

    徐芳不能原諒的,是鍾夏非要做出一副成全她的樣子。他出獄以後,主動提出來要分手,理由是他已經沒有工作,前途不可知。徐芳覺得自己就沖這一點,就可以和他分手,因為他應該知道她根本就不在乎他是否有工作,事業是否發達,他是故意把她看得很俗氣。也許在他的心目中,徐芳就是一個俗氣的女人,他對她顯然沒有任何愛可言。

    如果說,在保釋期間,徐芳不應該說出要離婚的氣話,現在人都從監獄裡出來,鍾夏就不應該重提離婚二字。他應該知道他只要提出離婚,徐芳是不可能拒絕的。在這一點上,鍾夏顯然深思熟慮,他顯然一點退路都沒留,自己沒留,也沒給徐芳留。

    他們決定很好地談一談,既然大家都認為分手為好,那就客客氣氣結束。兩個人誰也不願意往回縮,徐芳有一個大學同學分在法院,知道他們要離婚,從法律上給他們很多幫助,他們沒有走上法庭,而是在這位同學的安排下,在兩人戶口所在地的街道辦事處,友好地分了手。徐芳的那位老同學,在大學讀書時曾經追求過徐芳,他也力勸徐芳不要離婚。自從分到法院以後,熟悉他的朋友,常常為離婚的事情找他,不在法院裡待過,不知道離婚率上升,他看到一些好端端的家庭,也不為什麼事,就跑到了法庭上,因此對任何一對要求離婚的夫妻,他采取的辦法,都是勸人別離婚。

    在正式協議離婚手續之前,徐芳約老同學在一家咖啡館見了一次面。老同學無數遍地勸徐芳回心轉意,結果弄得她十分惱火。徐芳所以要找到他,只不過是現在社會上辦事流行的一種習慣,這就是無論做什麼事,都希望找熟人幫幫忙。老同學一個勁地勸她,而且不時地以自己的家庭為例子,結果很容易給人產生一個誤會,他好像是害怕徐芳會對他有什麼意思。徐芳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同時還稍稍感到有些遺憾。她覺得自己要和鍾夏離婚,真有些不明不白,真的第三者沒有出現,假想的第三者事實上也不存在。她現在已經不承認丈夫有第三者,因為這樣,意味著是她被丈夫拋棄了,如果是有第三者,她願意是自己先有外遇,因為只有這樣,才表示在夫妻生活中,是她炒了丈夫的魷魚。

    在街道辦事處,一位胡子拉碴的辦事員問他們為什麼要協議離婚。由於已經打過招呼,這樣的詢問只是走過場。鍾夏讓徐芳說,徐芳有點為難,看著辦事員,想了想說:“難道一定非要有什麼理由?”

    辦事員笑著說:“總得在‘理由-這一欄上,寫幾個字。”

    徐芳不知道說什麼好,淡淡一笑,看著鍾夏說:“還是你說吧,你找個理由,隨便找個理由。

    辦事員還是笑,說:“也不能太隨便,這畢竟是離婚,是大事,對不對?”

    鍾夏靈機一動,問道:“別人一般怎麼說?”

    辦事員說:“怎麼說的都有。”

    徐芳就說:“那就找個好聽的。”

    辦事員說:“就說夫妻感情不和。”

    鍾夏立刻接著他的話說:“對,就這麼寫。”

    辦事員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笑著說:“可是,要我說,我看你們好像沒有感情不和嘛。”

    鍾夏和徐芳都笑了,離婚看來真是一種解脫。他們都以為自己心情會很沉重,然而他們流露出來的,都是不可遏制的輕松。在來辦事處以前,徐芳就想過,自己應該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別人離婚又吵又鬧,他們能夠很平靜地分手,這本身就極有詩意。他們必須表現得和別人不一樣。如果說剛開始的那種輕松,多少還有些做作的成分,因為她不過是想向鍾夏表明,自己並不在乎和他分手,很顯然對方的用心也是如此。但是當表示正式離婚的公章一蓋以後,原來還有些做作的輕松,竟然變成了一種真正的解脫。

    在這之前,一些事還只是可能,可能這樣,也可能那樣,現在,可能已經變成了不可能,說結束就真的結束,他們已經成為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走出辦事處時,徐芳和鍾夏一起拉著手,十年前,他們也是這麼拉著手去登記的。

    那時候是一種親密,現在只是一種客氣。過分的平靜,反倒讓他們兩個人都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們的緣分事實證明是真到了盡頭,要不然絕對不應該這樣平靜。徐芳想,鍾夏多多少少也該做出一些依依不捨的樣子來,一日夫妻百日恩,何至於這麼輕輕松松地就分了手,她沒想到鍾夏心裡恰恰也在這麼想。他們的心裡又輕松,又亂,說不出個所以然。鍾夏說:“這樣吧,我們去接小雷,然後一起吃一頓飯。”

    這頓飯大約是最後的晚餐的意思。徐芳想不出什麼理由應該反對,於是兩人攔了輛出租車,直接去小雷的學校。離放學還有一段時候,小保姆已經站在學校門口等待,還有許多大人也都站在那裡,聊天的聊天,看報紙的看報紙。現在的小學生,放學了都要大人去接,徐芳要上班,天天接小雷的任務,就由小保姆完成。徐芳現在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離婚以後,她和鍾夏原來住的房子,仍然歸她和小雷,不過很長一段時間,她只能住自己父母那裡,因為小雷要靠他們照顧。

    離正式放學還有一個多小時,徐芳突然改變了主意,她邀請鍾夏和她一起去喝茶。

    兩人來到徐芳曾經到過的咖啡廳,揀了牆角邊的兩個空位子坐下來,要了一壺烏龍茶。

    咖啡廳裡很空,他們是唯一的客人。這裡顯然是談話的好地方,鍾夏不知道她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眼睛直直地看著面前的茶壺。徐芳沒話找話地說:“這兒的環境很好。”

    說完,有些後悔,她想起自己曾經在這和老同學商量過她和鍾夏的離婚事宜,服務員小姐如果還能記得她,一定會想她不是個正派女人,因為不久前,她還和另一個男人來過這裡。出現在這裡的一男一女,有那種不正當關系的,肯定占多數,與第三者在這幽會,再自然也不過。徐芳還聽人說過,咖啡廳通常不是個好地方,有的咖啡廳裡的小姐,其實就是三陪,而這樣的咖啡廳本身就成了色情場所。

    咖啡廳的大門,這時候是敞開著的,由於沒什麼客人,服務員小姐一個個顯得很慵懶。徐芳覺得現在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敞開心扉說真話的機會,現在不說,以後想說也沒有機會。她舉起小茶杯,一口把茶喝了,默默地笑了一會,她的笑很神秘,鍾夏不知道她為什麼笑,呆頭呆腦地看著她。徐芳想說又有些猶豫,咬了咬嘴唇,突然很認真地說:“鍾夏,我們都到現在這一步,你給我說一句老實話,你和陶紅之間,到底有沒有事。現在,也沒必要再瞞我,反正我們已經分手。”

    鍾夏感到哭笑不得,沒想到她一本正經,就為了問這句話。這樣的問題,他實在懶得回答:“我們不談這件事怎麼樣?”

    徐芳堅持要談。她很誠懇地說:“你可以說實話,也可以不說實話。”

    鍾夏想她要聽實話,而自己從來就是說的實話,現在要說,也只能把說過的話,十分無聊地重復一遍:“徐芳,我發誓沒有,行了吧。”

    “真的沒有?”

    “真沒有。”

    徐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是不滿意。她怔了一會,笑著說:“你跟我說掏心窩的話,就算你沒跟陶紅那丫頭有過什麼事,你有沒有別的艷遇,對於一個成功的男人來說,沒有艷遇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你實在沒有魅力。“她看鍾夏一臉不明白的模樣,又補了一句:“不管是我們結婚前,還是結婚後,你跟我說實話,怎麼樣,我想你現在不會在乎我們討論這話題吧?“鍾夏覺得兩人既然已經分手,到如今還說這些,起碼是很無聊。

    結婚以後,徐芳老是懷疑他有外遇,明明是吃醋,又總是裝作不在乎的樣子,現在,他們已經離婚,在法律上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他不願意自己像罪犯一樣繼續被審問,於是反問了一句:“在我正式回答以前,我想問問你有沒有艷遇?如果有,這時候你也沒必要瞞我。“他的目的是想將徐芳一軍,看她還能說什麼,沒想到徐芳很干脆地說:“我當然有,只是過去沒有說而已。

    鍾夏覺得自己被深深地震動了一下。他做出不在乎的樣子,看著徐芳。徐芳眼睛不看他,慢吞吞地說:“當然,現在說出來也不要緊。“她告訴鍾夏,說自己上大學時,曾經和班上的一個同學相好過,那同學是西安人,她到西安去玩,就住在他家。她和他姐姐住一個屋,他們試著偷了好幾次情,但是都沒有成功,因為他們家的環境不太好,老是有人打擾。徐芳轉過臉來,注意到鍾夏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繼續不動聲色地敘述下去,她說他們只要有機會就不停地嘗試,可惜大家都沒經驗,始終完成不了最後的插入。

    徐芳很投入地說著,鍾夏對她的話深信不疑,其實這並不是徐芳的故事,這是她妹妹和前任男朋友的交往中的一段情節,徐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蓄謀已久,要把妹妹的故事移植到自己身上,這時候,她看到鍾夏很痛苦,不禁感到一種快意,感到自己終於出了一口惡氣,也許這就是她的目的,她就是要讓他難受,讓他妒忌,讓他恨她,讓他以後一想到自己就跟吃了蒼蠅似的。既然大家不能愛,那就干脆恨,愛能夠刻骨銘心,恨也能。

    徐芳最後說:“跟你結婚,我可以算是處女,當然也可以算不是,你得到了我的處女膜,但是你並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鍾秋對電視劇的最後一稿,感到很滿意。時間已經差不多了,現在已經到了成立劇組的時候,該輪到制片主任老王大顯身手。首先是男女主角的選擇,老王傾向於多花些錢,用眼下正值走紅的男演員王志文,理由是他名氣大,收視率必然高。在討論劇本的時候,過路和黃文也覺得男主角由王志文來扮演比較合適,黃文對王志文的演技十分贊賞,她老是說自己寫劇本,就忍不住會想他演這一角色時會怎麼表演。為了決定人選,鍾秋特地借了王志文演的電視劇的錄相帶,看完了,她覺得他不合適。觀眾太熟悉他,熟悉了,就很難達到出奇制勝的效果。

    鍾秋覺得男主角應該找一位戲曲演員。因為在電視劇中,得演戲中戲,要有很好的戲曲演員的功底才行。當然唱可以用配音,身段可以用替身,但是什麼都是假的,這戲就很難演好。物色演員是一件很頭疼的事,老王的強項僅僅是和演員砍價,他的眼睛中就只有錢,用很少的錢,做盡可能多的事。他甚至提議讓鍾秋的丈夫吳敬來演男主角,理由是自己人好說話,肥水不流外人田。鍾秋決定這一次將采取和以往不同的辦法,她必須講究一些,只能是自己選演員,而卻不讓演員選劇組。她決定要和拍一部好電影一樣,花相當長的時間來試鏡頭,那些不適合的演員,堅決不用,如果真不合適,就算是簽了合同,也仍然要解約。

    很多演員來應聘,由於鍾秋的上部電視劇很成功,招聘演員的消息在報紙上公布以後,老王每天都能接到許多電話。有的是毛遂自薦,有的則是毫不搭界地推薦。住老王樓上的一位中年婦女,平時見了老王,不過是點點頭,有一天晚上,都快十一點了,突然很熱情地敲開老王家的門.然後就進入房間敷衍,繞了半天,原來她有個遠方的侄女兒想演個角色。老王只想打發她趕快離去,因為自己的老婆覺得這時候還有女人上門,心裡很不痛快。雖然是鄰居,樓上的那位中年婦女平時見了老王老婆,愛理不理,現在有事要求人,突然笑得像朵花,她最恨這樣的女人。老王老婆從來不干涉丈夫的工作,那天晚上她實在忍不住,說:“用誰不用誰,又不是我家老王說了算,你應該去找導演。“老王覺得老婆小看了自己的權力,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不是主要演員,演個一般的角色,我這點主還能做,你可以讓她人來一下,如果合適,問題也不大。你侄女現在人在什麼地方?”

    女鄰居說侄女在東北某個城市的什麼藝術學校讀書。老王一聽那麼遙遠,立刻說沒必要來。女鄰居連聲說不要緊,說侄女兒也想來玩玩,她當晚就回了電話,於是那所謂的侄女兒,第二天就坐了火車,從幾千裡路之外,風塵僕僕地趕來了。其實這侄女兒也是假的,是女鄰居一個熟人的侄女兒,女鄰居怕老王對於拐了彎的親戚不給面子,便把別人的侄女兒,說成是自己的侄女兒。那個女孩子來了,說一口東北話,一看就知道絕對不能演戲。她只是喜歡影視,大學考不上,自費在讀民辦的藝術學校,這種學校的主辦單位,通常也就是區文化館。女孩子心比天高,卻什麼事都不明白,開口就是最好能演女主角,不行演配角也行,說得老王哭笑不得。現在人已經來了,就這麼叫她走,心太狠了些,可是不叫她走,又怎麼辦。

    倒是老王的老婆,有些心軟,女鄰居拼命攻她的關,買了禮物,說了一大堆好話。

    她於是怪罪自己男人,說要麼別讓人來,人家既然來了,就應該有個交待。老王說:“小丫頭一點都沒開竅,她這樣的,到哪所中學裡,都可以找到一大群,而且現在女孩子喜歡影視,隨便找幾個女學生,根本不要付報酬。你說我應該怎麼辦?“最後女鄰居大約也看出來實在沒可能,就讓老王無論如何,都要多鼓勵鼓勵那個偽侄女兒,因為據她的父母說,她的感情脆弱得很,別一盆冷水撲得太猛,弄得她想不開,生出一些別的什麼事來。她大學沒有考上,家裡想逼著她再考,她便說自己已准備吃安眠藥。女鄰居說自己早先也沒想到這女孩是這樣,早知如此,真不該多此一舉。老王的老婆嚇得不輕,老王一到家,就跟他煩這事,老王沒辦法,最後只好認一半的路費。老王很心疼地說:“我出這一半的路費,絕對是沒原則,像她這樣的條件,誰也不會出這個錢。她還在讀書,回去和同學說,有劇組花錢讓她試鏡頭,她就應該算是很有面子,這次算是我倒霉,告訴你,這錢,我出得絕對冤枉。”

    劇組自從成立以後,各式各樣的事情,讓老王頭昏腦漲。他也因此成天把“忙死了”

    三個字掛在嘴上。有一天,有個愣頭愣腦的小伙子找了來,說是鍾導演的弟弟。老王說:“鍾導演是有個弟弟,可是你不像。你給我說老實話,誰讓你來的?“小伙子說是他媽讓他來找鍾秋的,想在劇組裡找點事干。老王沒好氣地說:“你小子也昏了頭,冒充誰不行,我們鍾導演她媽死了不知多少年,怎麼會突然冒出你這麼個弟弟。你說是你媽叫你來的,你媽現在在哪,難道死人也能說話?”

    小伙子惡狠狠地說:“你媽才是死人呢。”

    老王說:“我媽是早死了,既然你是鍾秋的弟弟,你媽也不可能活著,我這話有什麼錯?”

    到後來,老王終於搞清楚了,這小伙子是鍾秋繼母的小兒子楊衛文。這一陣,來找老王的差不多都是演員,除了主要演員,凡是劇中出現的人物,是否錄用,都得先經過老王這一關。老實說他也有些眼花繚亂,很多事都不過是走過場,因為那些想演戲的演員,對自己常常缺乏最基本的判斷,老王和鍾秋已經習慣於往對方身上推卸責任,這是他們多年合作達成的一種默契,老王推脫演員的絕招,是這事得導演說了算,而鍾秋不想用誰,就說要聽制片的意見。每拍一次電視劇,都要推掉一大批想演而沒戲演的演員。

    像楊衛文這樣冒冒失失,主動跑來要求打雜的人也有,但是不多。

    老王和鍾秋商量,是不是把楊衛文留下來。鍾秋說,她不管,既然打雜,老王用誰不用誰,跟她沒關系。老王又把楊衛文愣頭愣腦跑來時的情景說給鍾秋聽,鍾秋聽了,笑著說:“我看這人腦子有點毛病。”

    老王點點頭,說:“我看也是。”

    鍾秋不贊成把楊衛文留下來。老王卻借口雜事太多,有這麼個幫手也好。他告訴鍾秋,楊衛文已經表過態,只要讓他留下來,哪怕是不給錢也行。老王又說,既然把他留下來,當然一點錢不給也不可能,不過小伙子這麼說了,說明他也不在乎錢,只是想在劇組裡玩玩,象征性地有些勞務費就行。鍾秋知道老王的脾氣,只要能省錢,嫡親爹娘替他白干活,他也樂意。雖然自劇組成立以後,老王差不多一直把忙死了這句話掛在嘴上,但是忙歸忙,牢騷歸牢騷,說什麼也不肯再雇個人幫他當副手,不是怕別人威脅到他的制片主任職務,而是捨不得錢。他是天生制片主任的料,腦子裡永遠都打著如何省錢的小算盤。

    事實也證明老王會挑人,楊衛文是個腿勤的小伙子,腦子不好使,干不用動腦筋的笨事,是個非常合適的人選。讓他去機場火車站接演員,半夜三更地去排隊買車票,繳電話費,買盒飯,借錄像帶,去銀行取很少的錢,好歹都能完成。有時候也常辦錯事,讓他買盒飯,他有一次隨手多拿人家一盒,結果被人發現,給惡狠狠罵了一頓,弄得陪他去拎盒飯的人,也很下不了台。別人要罵,自然就一起痛罵,不管怎麼說,你們都是一伙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人也不會和壞人攪和在一起,楊衛文一看就知道頭腦不清楚,顯然是有人指使他這麼做。楊衛文跟在老王後面跑腿,不多久也學會了摳門,花起錢來比老王還吝嗇,不管買什麼東西,都問人家能不能打折,他算數字總是算不過來,有時候真遇上打折,他根本就算不過來。

    很快,主要演員基本上都到位了,鍾秋決定在正式開拍以前,再做些前期工作。首先是調一些片子來看,譬如能夠找到的戲曲片,又譬如文化大革命前拍攝的《桃花扇》,還有一些五十年代拍攝的故事片,像《暴風驟雨》等,鍾秋希望通過觀看不同的影片,能讓演員感受到不同的東西。由於男女主角,最初都是戲曲演員,在舞台上如何表演,已不用多說,對於他們來說的,是走下舞台以後的表演,他們身上既要有現代的氣息,又得演像是五十年代初期的人物,作為男女主角,他們必須分別在三個不同時態裡表演。

    一環套著一環,演好了,可以出奇制勝,演得不好,那就全砸。

    鍾秋的丈夫吳敬向鍾秋推薦了一位女演員,這人和吳敬合演過一部戲,表演馬馬虎虎。她剛從電影學院畢業,雄心勃勃,一看就屬於那種善於抓住機會的女人。影視界有很多這樣的女人,她們年紀輕輕,美貌動人,早就是闖蕩江湖的老手。很顯然,吳敬還沒有和這女演員勾搭上,因為兩人真要是已經有了一手,吳敬絕不會再把她介紹給鍾秋。

    鍾秋對丈夫的那點心機,已了如指掌,向鍾秋推薦女演員,只是他試圖勾引女演員的一個小手段。無論多好的男人,進入影視圈,不久就會學會,他們身邊美女如雲,只要自己稍稍有些名氣,機會隨便一伸手就可以抓住。鍾秋認識一位有些名氣的男導演,在一次年輕導演的年會上,他曾不無得意向她宣布,自己已經成了廟裡面供展覽的銅柱子,什麼人從他身邊走過,都要摸他一下,弄得他賊亮賊亮的。他說他已記不清自己睡過多少女演員,鍾秋當時的想法,就是這男導演已經成了一名男妓,她想不明白,男人都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好得意的。

    吳敬推薦的那位女演員,在劇中扮演女二號,她的戲不多,只是男主角的無事生非的妻子。這個女人身上,有很多包巧玲的影子,就像女一號身上,難免有不少冷悠湄的故事一樣。鍾秋想自己的下一部電視,恐怕就要拍她和吳敬這一代人的故事,他們之間,曾經有過非常浪漫的一段日子,然而影視界這個圈子,把他們徹底毀了。他們變得難以理喻的現代,他們是夫妻,然而更多的情況卻是有名無實。一年裡,他們根本見不了幾次面,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他們其實已經把對方忘了。他們沒有離婚,只是因為沒時間離婚,或者說沒時間想到離婚。婚姻的形式還在,婚姻的內容已經死亡。鍾秋對吳敬背著她干些什麼,已經不太在乎,在這一點上,她的心早就麻木了。吳敬的不忠誠,曾經極大地刺傷了鍾秋的自尊心,她曾經也的確感到過痛不欲生,但是鍾秋很快就明白,現在影視圈裡的人,很多事已不能算成是背叛。太頂真太計較反倒顯得不正常,見怪不怪,女人讓丈夫戴綠帽子,男人吃女演員豆腐,這是影視圈之外的人,喜歡津律樂道的花邊新聞,老百姓們都喜歡這麼說,是因為影視圈裡的人自己不爭氣,確確實實地總是在這麼做。

    電視劇還沒有正式開拍,剛結識不久的一對男女演員,就傳出了緋聞。盡管查無實據,並沒有罪證確鑿地把兩人按在床上,但是大家都忍不住悄悄地議論開了。誰都看出是怎麼一回事,因為這一男一女,雖然都已經有家有小,卻把偷情當作了家常便飯,膽子也太大了,壓根就不管別人會怎麼想。不把別人放在眼裡,本身就不對,這是動搖軍心,當事者不在乎,別人很在乎。好在這是兩個不太重要的演員,老王找他們談了一次話,代表全劇組宣布一個決定,這就是他們兩個人之間,必須有一個人立刻離開。事情發展得也太快了一些,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他們得悠著點,就算是動了真感情,賈寶玉見到了林妹妹,也應該有一個逐漸發展的過程,一開始就直奔主題,心思都用到旁門左道上去了,這電視劇沒辦法再往下拍。

    鍾夏在剛離婚的那幾天裡,心情一直不好。徐芳顯然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鍾夏不願意想到她,但是忍不住就要想到,想到她,就很自然地會聯想到她分手時說過的話。鍾夏在男女問題上,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個無可挑剔的男人,當他回憶往事時,發現自己對異性,差不多像一張白紙一樣無瑕。除了前妻徐芳之外,他沒有和其他女人有過什麼感情上的糾葛,更談不上肉體之間的接觸。他所生長的那個年代裡,男孩對女孩充滿了敵意。無論是小學,還是中學,鍾夏和班上大多數的男孩一樣,都以和女孩說話為恥。盡管他有姐妹,但是他並不能從她們身上了解女性,鍾家住的是一種舊式的兩層小樓,這是當年一位國民黨官員留下的房產,鍾夏睡在樓上的小房間裡,和父母的房間緊挨著,姐姐鍾春和妹妹鍾秋與奶奶住在樓下。

    和徐芳結婚以後,還是在蜜月裡,有一天,徐芳在衛生間裡招呼他,讓他幫她拿一把梳子。他找到了梳子,送進浴室,雖然已不是第一次見到新婚妻子的裸體,然而這一次卻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濕漉漉的徐芳讓他想到了自己對異性的初次認識。他想起剛上中學時的一幕情景,那是夏天的黃昏時分,他的母親冷悠湄從什麼地方回來,敞開了衛生間的門在那洗澡,也許天氣太熱的緣故,也許壓根就沒想到兒子在家,那年頭大家都用一個大的木頭盆洗澡,冷悠湄慢吞吞地洗完了,從木盆裡站起來,擦干了身子,赤條條地站在窗前,用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梳著頭。夕陽中,母親的裸體讓鍾夏感到木然,他意識到自己應該感到羞恥,可是接連多少天,只要他合上眼睛,眼睛就會出現難以忘懷的一幕。

    後來他就有了弟弟鍾冬,當鍾夏對生育有所了解以後,他總是排除不了一種聯想,那就是鍾冬的受孕,和母親的那次回家有關。母親長年累月都不在家住,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樓上只有他和父親兩個人。完全是憑想象,鍾夏就能夠想明白,那天晚上父母之間會干些什麼。不過當時的鍾夏還不是太明白,他畢竟還只是個中學生,陷入在深深的羞恥中間,為自己的行為感到自責。對於鍾夏來說,在此次偷窺之前,女性的不同之處,只是她們穿著花衣服,胸前有些隆起,要去只能去女廁所,而這以後,鍾夏和女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們裸體時的模樣。這種下流的念頭一直是種折磨,為了堅強自己的意志,鍾夏在婚後總是有意識地回避徐芳的裸體。

    結婚後的徐芳對裸露自己的身體,有一種說不出的愛好。她總是借口衛生間太小,喜歡脫光了進去,然後再光著身子出來。她還喜歡一絲不掛地在房間裡無目的地閒蕩,鍾夏常擔心別人會從窗戶裡窺探到這個家庭裡的隱私,這種擔心毫無必要,事實上,遠處大樓必須用望遠鏡才能看到,而且要看,也只是很小的一塊局部。讓鍾夏感到別扭的,是徐芳根本就忘了兒子是個男孩,她從來就不回避他,在冬天,她帶著他一起去單位的浴室洗澡,在家裡,更是無遮無攔肆無忌憚。鍾夏有時候對兒子會產生一種毫不相干的敵意,兒子喚起了他的一種不曾得到的母愛。母親從沒帶他去過女浴室,母親的心思從來就不用在他身上,她心中從來就只有工作,難怪父親鍾天會有第三者。

    鍾夏從記事起,奶奶就喋喋不休地在他耳邊灌輸,讓他長大了以後,千萬不要跟父親學。鍾家的人,誰也不會原諒鍾天和包巧玲之間的偷情,這種偷情破壞了一個好端端的家庭應有的幸福。兒女們都相信,母親長年累月在外面工作,是由於父親不學好的緣故。鍾天從來不說自己妻子的壞話,他只是屢教不改,但是又絕對痛心疾首地指責自己,這樣一來,大家更加不肯原諒他,因為他是知錯犯錯。鍾夏想自己這一生,無論如何不能做一個不忠實的丈夫,他從來沒試圖背叛徐芳。在生意場上,男女混雜,他卻始終表現得像個君子,他一直覺得自己和徐芳無論如何不和,如何心存芥蒂,然而有一點不容置疑,這就是他們都得相互忠實,共同遵守婚姻的契約。

    離婚之後的鍾夏,仍然住原來的小家,從產權上來說,這套房子屬於徐芳母子,徐芳住在父母那邊,房子算是暫時借給他住。為了忘掉不愉快的往事,鍾夏決定盡快從這搬出去,他讓陶紅留意報紙上的房屋出租消息,准備先租一個小套,他反正是一個人,哪怕是租個單間也可以,只要水電衛齊全就行。公司的業務這一段時候,一直很順利,好消息不斷,只是短短的一段時間,公墓巨大的升值潛力,已經顯山露水。市政府對城市規劃做了新的調整,郊區的概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切都像原先預料的那樣,近郊的墓地,在紅頭文件的勒令下,全部都得往遠處遷移,於是公司經營的第一筆大生意,便是眾多的遷墓者。與剛開始的拼命拉客形成對比,現在公司完全是坐在那收錢,源源不斷的遷墓者,在市政府規定的日子裡,紛紛趕到公司裡來買墓地。最初的幾塊墓地都是打了折才賣出去,如今公司已經偷偷地漲了兩次價,還是供不應求。

    很快,陶紅在離公司不遠的地方,為鍾夏租了一個小套,人家本來是裝修過的,家具也現成,稍稍收拾了一下,便搬進去住。陶紅好像也覺得鍾夏遲早是要離婚,憑著女人的直覺,她隱隱約約已經感受到,徐芳懷疑她和鍾夏之間有什麼事。對於這一點,她一點都不在乎,身正不怕影子歪,再說現在都什麼年代,就算她真和鍾夏有了什麼,又怎麼樣。鍾夏從來不和她說自己家的事,陶紅也從來不問,大家心照不宣。她只是出於本能地替徐芳感到惋惜,因為這年頭,像鍾夏這樣的好丈夫,差不多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她知道鍾夏心裡不痛快,想安慰他,又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才好。鍾夏是個心靈深處能藏住事的男人,他性格要強,做事負責,天生是做大干部和大老板的料子,根本就不需要別人的幫助。陶紅打內心裡希望他能盡快找到一個女人。

    這一陣,公司裡的事很多,又添了一些人,從蕭條時只剩下陶紅和鍾夏兩個人,很快發展到近二十名員工。鍾夏似乎要汲取上次慘敗的教訓,對公司的財務抓得很緊,事必躬親。他對陶紅依然很信任,但是經濟上卻不讓她過問得太多。他又聘請了一個揣著很多證書的女會計,建立了嚴格的會計制度。陶紅現在的職務,說起來是副總經理,事實上有職無權。辦事時,還不如部門經理說話管用。鍾夏有意無意地在減少她在公司裡的作用,特別是他離婚以後,這種跡象更加明顯。陶紅並不在乎自己已經被架空,因為從打定主意跟鍾夏干起,她唯一的目的,就是盡快讓他重新振作起來。她欠他的情,她繼續跟著他干,只是還債的一種形式。現在,他已經重新振作起來,自己對他已經變得不太重要,陶紅決定離開鍾夏。

    陶紅是在一天下午向鍾夏辭職的,讓她感到意外的是鍾夏沒有任何挽留的意思。他很平靜地接受了她的辭職,好像早就等著她這麼做。一種失落感縈繞在陶紅的心頭,她壓抑自己心頭的激動,默默地從鍾夏的辦公室退了出去。她沒想到鍾夏竟然是這樣一個人。在過去的一段日子裡,陶紅發現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而且幾乎都快愛上鍾夏,真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麼不當一回事地接受了她的辭職。在她即將離開鍾夏辦公室的時候,鍾夏約晚上和她一起吃飯,陶紅立刻以自己晚上有事為托辭。鍾夏說:“不管有什麼事,飯一定要吃,你隨便找一家館子,我請客。”

    陶紅說:“我今天晚上真的有事。”

    鍾夏很固執地說:“不行,無論如何,今天晚上的飯一定要吃。”

    陶紅想,鍾夏以為自己用一頓飯就能打發她,這種想法太愚蠢了,他應該明白,這頓飯對於她,反而是一種傷害。陶紅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悶悶不樂地整理著抽屜,她沒想到自己這麼輕易地就失了業。她腦海裡回響著鍾夏不久前說過的一句話,陶紅提出辭職時,鍾夏不動聲色地說:“說老實話,我也不希望你在這公司裡長久待下去,你應該有一個更好的工作。“這樣一句話,讓陶紅根本就無話可說,她原來准備的,都是鍾夏如果挽留,她應該怎麼說,現在鍾夏既然毫無挽留之意,她准備的一番話,就一點也派不上用場。一時間,陶紅的腦子裡想了很多,突然她想明白了,鍾夏一定還惦記著過去的事情,畢竟那件事,中斷了鍾夏如日中天的事業,害得他丟了工作,吃了官司。從表面上看,鍾夏似乎根本就不在乎,事實上,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忘記過。

    下班以後,鍾夏來找她,她盡管不願意,還是一起和他出去吃飯。鍾夏讓她挑一家館子,她招了輛出租車,對司機說了個館子的名字。那館子顯然沒什麼名氣,陶紅不停地為他指著方向。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鍾夏吃了一驚,因為他們曾在這家館子吃過飯,那是他們最潦倒的時候,他們和民政廳的朋友一起來過這,當時還是那位朋友慷慨解囊,不過這位朋友已經為了這頓飯錢,獲得了豐厚的回報。鍾夏沒想到陶紅把他帶到這來,笑著說再找一家好點的館子。陶紅說這家館子挺好,堅持要在那,站在門口的迎賓小姐,熱情滾滾地沖過來招呼他們。鍾夏拗不過陶紅,便和她一起進去了,找了個位子坐下來。鍾夏對四處看看,問有沒有雅座,小姐連聲說有,把他們帶到樓上一看,是間鴿子籠似的小房間,悶得透不過氣來,而空調又是壞的,遠不如樓下的大堂寬敞,於是又回到原來的位子坐下。

    陶紅沒情緒吃飯,鍾夏有什麼話要說,但是好像有障礙,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大堂裡亂哄哄的,有一桌正在鬧酒,大呼小叫鬼哭狼嚎。菜是陶紅點的,鍾夏的胃口很好,一個勁吃,不時讓陶紅也吃。陶紅有些不高興,他也知道她不高興,然而像逗小孩玩似的,她越是不高興,他就越做出高興的樣子來。陶紅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那麼高興。吃完飯,鍾夏不讓她走,要拉著她一起散步,說還有話要對她說。陶紅這時候,就想聽鍾夏說些什麼,也不堅決反對,因為她覺得自己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打發了,總有些不死心。

    外面已經是黑夜,走在大街上,到處都是人。鍾夏的話,幾次都是已經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最後,他很認真地說:“這樣吧,我們還是去公司,還是在那裡說話方便。“陶紅不知道他要說什麼,看他的樣子,確實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兩個人再一次坐車回到公司,大家都已下班,公司已經上了鎖,只有一個看門的老頭住在樓下。鍾夏跟老頭要了鑰匙,和陶紅一起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鄭重其事地泡了茶,考慮著如何開始。

    陶紅看著鍾夏神秘兮兮的樣子,想無非是自己要走了,說些感激之類的客套話,這些話早就可以說了,她終於有些忍不住,不耐煩地說:“你有什麼話,快說,干嗎要這麼吞吞吐吐的!”

    鍾夏笑著說:“我說話怎麼吞吞吐吐了,你急什麼,我要說的話,還沒說呢。“鍾夏是個沒有太多幽默感的人,他平時很少和員工說笑,因此,偶爾開些玩笑,別人也弄不清是真是假。陶紅等著他的下文,沒想到又沒了。鍾夏看著她,就像領導干部准備和群眾談話,表情很認真,態度很和藹,然而要說什麼,就像個懸念,遲遲沒有結果。陶紅想今天的情形實在滑稽,她向他提出辭職,他不當回事地就批准了,然後兩人一起吃飯,然後做出有什麼話要說的樣子,繞了半天,仍然還是沒說,這壓根就是在浪費時間。

    鍾夏終於把自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難怪會憋那麼長時間,他的話,嚇了陶紅一跳,因為她什麼話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鍾夏突然很動情地說了一句:“陶紅,你嫁給我吧。”

    這是一句深思熟慮的話,也不知為什麼,陶紅希望他能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出來。也許,玩笑的口吻,讓陶紅拒絕起來,能輕松一些。這是一個很突然的信息,在此之前,陶紅沒有任何心理准備。陶紅希望鍾夏不過是隨口說說,這只是男人勾引女人的一種借口,她寧願他是在引誘自己,也不希望他一本正經地談論婚嫁,陶紅覺得自己嫁給什麼人都可以,惟獨不會嫁給像鍾夏這樣的男人,因為鍾夏太一本正經,始終像個領導,就算是說:“你嫁給我吧“,仍然還是領導的口吻。她幾乎立刻就知道這絕不是隨便說說,鍾夏從來就沒有和她調過情,如果他在對待女性的問題上,像很多輕薄的男人一樣,那麼,他有太多便利的機會。吃女人豆腐,占女人便宜,這不像是鍾夏喜歡做的事情,當他很動情地說出要陶紅嫁給他時,陶紅知道他是絕對當真的。

    陶紅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她很感激,女人總是樂意被男人所愛,但是好像一下子轉換不過來所扮演的角色,陶紅仍然覺得他們是在談工作,鍾夏好像仍然還是她的老板,他坐在辦公桌前,正為某一件事情做出決定。陶紅覺得這種談話應該在公園裡談,應該在海邊,或者是在咖啡館。現在談,時間和地點都不合適。鍾夏在等待她的回答,她卻在想著如何拒絕,才不讓對方下不了台。由於想的時間太長了,鍾夏以為她已經默認,於是干脆大舉進攻。鍾夏坦言,自己絕對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盡管歲數比她大了許多,可是他會對她的一生負責,他要讓她的這一生,過得都很幸福。

    陶紅知道必須趕快中止鍾夏的想法,她說自己從來就沒想過要嫁給他。她說他肯定是誤會了,他應該知道她已經有男朋友,而且年齡也不是什麼問題,因為她的男朋友年齡就不小,她說自己喜歡年齡大一些的男人,但是她不會嫁給他,因為她只是尊敬他,而並非愛他。尊敬和愛不是一回事,作為男人,他要比楊衛字出色得多,他是個有事業心的男人,有毅力,也有魅力,勇於承擔責任,但是陶紅寧願選擇楊衛字。人不一定總是選擇最好的,男女之間講究的是緣分,緣分往往比什麼都重要。她的話有些語無倫次,為了讓鍾夏死心,陶紅連自己和楊衛字同居過這話都說了出來。她告訴鍾夏,自己不僅和楊衛字同居過,已經墮過兩次胎。

    鍾夏說:“我不管你過去怎麼樣,你的過去,對我已經不重要,你和我在一起,將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陶紅對鍾夏過分的自信感到有些不快,他的用辭都仿佛是在做什麼決定。這是自信的男人最容易犯的一個錯誤,他們總是以自己的意志,替別人作出判斷。陶紅從來就不認為過去不重要,如果過去真的不重要,將來也同樣可以不重要。鍾夏的行為讓陶紅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表示父愛的愚蠢方式,就是常常自以為是為陶紅做安排。陶紅真心地喜歡自己的父親,但是她並不願意讓像父親這樣的男人,成為自己的丈夫。愛情用不著深思熟慮,愛情也不是許諾,用不著非要等自己離了婚,把一切都安排好,再鄭重其事地向別人求婚。對於真正的愛情來說,婚姻並不重要,像鍾夏這樣以求婚來表示愛情的方式,已經顯得太古典了。陶紅覺得鍾夏沒有必要這麼理智,這麼古板,話多說沒什麼意思,陶紅想自己已經拒絕,他明白這道理就行。

    鍾夏說:“你可以再考慮考慮。”

    陶紅很堅決地說:“用不著再考慮,我已經跟你說過,我有男朋友,如果我要結婚,我也是和他結婚。”

    鍾夏心裡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准備,似乎料到她會這麼說,依然是很有信心的樣子,他十分平靜地對她說:“我會和他競爭的,我相信自己有能耐從他的手裡,把你奪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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