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路第一次聽鍾秋說起自己母親冷悠湄的故事,並沒有太往心裡去。儘管鍾秋反覆強調,她所策劃的電視劇,很重要的一個用心,是為了紀念她母親那一代人,然而在一開始,過路總有一種不得要領的感覺。鍾秋的母親冷悠湄一生充滿了傳奇,這些傳奇聽上去很有意思,真要用電視劇來表現,卻有些不知從何處著手的恐慌。鍾秋的外公是大學裡的教授,這位出身於名門的教授,突然對做學問不再感興趣,成為一名職業的革命家。他的革命生涯十分短暫,很快在雨花台被國民黨憲兵槍斃,那時候鍾秋的母親冷悠湄才五歲。報紙上登了消息,鍾秋的外祖母去收了屍,然後就葬在雨花台附近一小山上。
這以後不久,全家都搬到上海去了,冷悠湄在教會學校上小學,然後上中學,中學快畢業的時候,有人來接她,說你是革命的後代,不能老在這資產階級的十里洋場待著,我們接你到解放區去,你已經有了文化,應該到那裡去發揮作用。
冷悠湄印象中,自己的父親只是喜歡在鼻子上架著一副墨鏡,解放以後,她帶子女去雨花台烈士陵園掃墓,談起他們的外公,她只能告訴他們這一點。有關革命傳統教育,冷悠湄和子女說得更多的是自己參加革命以後的經歷。那時候,正是抗戰結束前,解放區需要大量的人才,冷悠湄先被送到延安學習了半年,然後再次回到蘇北解放區,負責一個縣的婦女工作。她的工作似乎很出色,不久,有一個叫王老虎的英雄團長看中了她,他結過婚,有一個小孩,一下子對冷悠湄神魂顛倒,說什麼也要和原來的老婆離婚,要娶冷悠湄。冷悠湄對這位戰鬥英雄多少有些好感,但是絕對沒想到過要嫁給他。這傢伙是個大老粗,離了婚,竟然用槍逼著冷悠湄,一定要娶她。這事給上級知道了,立刻準備處分他,王老虎不服,說:「老子抗戰打小日本,流血流汗,想娶自己喜歡的女人,錯在什麼地方?」
負責處理此事的軍法幹部板著臉,氣呼呼地說:「別以為你王老虎有功,就忘了自己是誰,你是共產黨的幹部,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王老虎說:「共產黨的幹部又怎麼了,共產黨就不娶老婆?」
軍法幹部氣得拍了桌子,說:「你擺什麼老資格,知道冷悠湄什麼來頭,人家父親鬧革命的時候,你還在哪?」
王老虎一聽說冷悠湄的來頭,一下子就蔫了。他被關了三個月禁閉,一放出來,就要上戰場。臨走前,他文縐縐地摘了一束野花去見冷悠湄,一本正經向她道歉,說自己瞎了眼睛,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冷悠湄被他說得又好氣又好笑,很大方地把花養在了茶杯裡,鼓勵他在戰場上要英勇殺敵。王老虎說:「打起仗來,我不會含糊,老實說,在戰場上,王老虎沒怕過誰。「道歉過以後,王老虎跨上戰馬,很憂鬱地去了,不久就傳來他英勇犧牲的消息。
冷悠湄事後回想起來,王老虎如果第一次不是蠻橫地用槍逼著自己,而是捧著鮮花來,她說不定真會愛上他。干革命就會有犧牲,她從來就不認為王老虎的死,和自己有關。當時有很多人都犧牲了,不用說像王老虎這樣成天置身於槍林彈雨,就是冷悠湄自己,也曾經有過好幾次歷險。有一次,整個縣委機關陷於敵人的包圍之中,機關人員混在老百姓中,國民黨軍隊要大家交出共產黨員。結果縣委書記和組織部長被認了出來,要他們投降當叛徒,不同意就立刻槍斃。那是冷悠湄第一次看到活人被打死,砰的一槍,人倒在了地上,仍然在動,上前又補一槍,還動,再打一槍,終於不動了,鮮血和腦漿濺得到處都是。
好在最艱苦的一段生活很快就過去了,革命形勢高漲,解放區的地盤越來越大。一九四八年冬天,冷悠湄負責接待一批來自上海戲劇學校的學生,並成為以這批進步學生為班底組成的文工團團長。對於那些剛剛穿越封鎖線,初登解放區的學生來說,穿著軍裝,梳著短髮,腰間別著一把手槍的冷悠湄,在一開始,就立刻獲得了大家的崇敬。她笑容可掬地挨個和同學們握著手,歡迎大家參加革命,棄暗投明。包巧玲率先流下了激動的眼淚,然後有許多人都跟著哭了起來,是高興地流眼淚。大家都很羨慕,尤其是那些剛到解放區來的女學生,她們覺得像冷悠湄那樣穿軍裝別手槍,真是太威風太瀟灑。
大家嚮往革命已經很久,現在夢想成真,一個個已穿上軍裝,成為文工團員,都高興得了不得。
冷悠湄給大家做形勢報告,初到解放區,同學們有一個很特別的印象,這就是差不多所有的領導,大大小小的幹部都會作形勢報告,一說就是一大套。形勢發展得很快,快得讓大家都來不及驚喜,不久,南通解放了,又不久,大軍渡江,文工團一邊火燒火燎地排練《白毛女》,一邊馬不停蹄,隨著部隊參加了對國民黨部隊的追擊。兵敗如山倒,敵占區的概念正在一天天縮小,國軍完全垮了,解放軍的一個勝仗接著一個,過了江的文工團日夜都在行軍,大路上常常有五六支隊伍在行進,有穿著草鞋走路的步兵,有拉著大炮的戰士,有支前的民工,有各機關的幹部,看得文工團員們眼花繚亂。
冷悠湄是文工團的第一任團長,雖然她比大家大不了幾歲,然而她已經足以成為人們心目中的老革命。幾乎所有的人都喊她冷大姐,在當時這是一種極時髦的稱呼,這稱呼保持了幾十年,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冷悠湄進入了彌留之際,大家還是這麼稱呼。
事實上,冷悠湄當文工團長的時間並不長,大軍過江以後,她就調到別的工作崗位上去了,由於她是第一任領導,所以大家很難忘。鍾秋告訴過路,當年的文工團員,很多人都寫過文章紀念她母親。在一本薄薄的回憶錄中,當年的文工團員回首往事,差不多所有的執筆者,都滿懷深情地提到她。就連和冷悠湄有著重大過節的包巧玲,在回憶文章中,也不能免俗地為她大唱讚歌。
鍾秋堅持認為,自己母親在第一次見到楊如盛的時候,就對他產生了特別的感情。
實際上,那時候,一種巨大的戀情已經產生了。那個年代的人,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羞於暴露自己的真實感情,很多寶貴的東西,還是在搖籃狀態,已經被殘酷地扼殺。
冷悠湄顯然在一開始,就注意到了楊如盛的與眾不同,他是那群人中的賈寶玉,女孩子的目光常常情不自禁地都盯著他轉。晚年的冷悠湄曾向小女兒袒露過心扉,在這之前,她總是否認自己對楊如盛有什麼特別的感情。在最後的歲月裡,冷悠湄告訴鍾秋,自己的一生中,假如真為某個男人動過心,那麼這個男人也許就是楊如盛。讓鍾秋想不明白的,是她到死也沒有承認自己對楊如盛一見鍾情,她覺得自己作為一位領導同志,尤其是作為一位女幹部,不可能冒冒失失地看中一個剛從國統區來的男孩子。她的歲數比楊如盛大,級別比楊如盛高,不可能一下子就愛上他。
儘管冷悠湄是個很漂亮的女人,然而自從王老虎追求她的事件發生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一個男人再向她表示過愛慕之心。大家都知道她是烈士的後代,說起來來頭大,都覺得有些高不可攀,而且她身上多少還有些那種來自大城市的氣息,在人們的心目中,她似乎很傲氣,難以親近。一直到和鍾天結婚,冷悠湄的感情生活,始終是段空白。沒人繼續追求她,她也不知道應該愛誰喜歡誰。她和鍾天的婚姻十分偶然,大軍過江進城以後,在一次聚會中,一位老首長得知冷悠湄還沒結婚,笑著說:「這不行,再下去要成老姑娘了,我給你找個人吧!「一起參加談話的人,都以為冷悠湄會當眾拒絕,沒想到她一聲不吭,竟然就默認了。
於是這位老首長便當真熱心地做起紅娘,成了冷悠湄和鍾天的介紹人。鍾天也屬於那種年齡不大,革命資歷不淺的人,兩人初次見面,各方面的條件都般配,不多久便結了婚,然後就有了小孩。鍾天對冷悠湄似乎很滿意,剛結婚的那一陣,下班回來,總惦記著在巷口替她買個烘山芋,因為冷悠湄愛吃,這是她小時候在上海讀書期間最喜歡的食物。婚後的冷悠湄感到最不滿意的,就是自己連續的懷孕,她是一個有事業心的女人,是工作狂,不願意為生小孩,耽誤自己的工作。那時候,他們都是剛轉業到了地方,鍾天去大學進修,然後到教育局當領導,冷悠湄去了團委,擔任團委的副書記,以後又去了文化局。
冷悠湄去了文化局之後,立即為新組建的話劇團招兵買馬。她首先想到的合適人選,就是楊如盛夫婦,這時候楊如盛已經和包巧玲結婚,他們所在的那個文工團早已解散,重新分配到一個地區廬劇團,在那裡混得很不得志。廬劇是安徽的地方戲,他們雖然科班出身,但是畢竟是學話劇的,在劇團裡根本就沒有用武之地。在冷悠湄的直接關照下,楊如盛夫婦調進省城,進入了新組建的話劇團。楊如盛很快就成為話劇團的一號男主角,說有名,就立刻有了一些小名氣。有了名以後,楊如盛有些把持不住自己,接連出了兩件事,一是和劇團裡的化妝師,發生了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在化妝間被人抓了個正著。
另一樁是亂說形勢的怪話,趕上一九五七年反右,他的言論正好被抓住,結果被打成了右派。
身為文化局長的冷悠湄,對楊如盛的遭遇愛莫能助,一切都已經發生,一切都太晚了。作為主管領導,冷悠湄不得不面對事實,在大會上對楊如盛作出嚴厲批評。看著楊如盛低頭認罪的樣子,她心頭感到很難過,因為她覺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好心有時候也會辦壞事,如果她不把楊如盛夫婦調到省城來,這些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楊如盛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好演員,要是他不犯錯誤的話,結局就完全可能是另一副模樣。一部慶祝建國十週年的獻禮片,本來已經定下來邀請他為主演,楊如盛甚至去電影廠試過鏡頭。錯誤改變了楊如盛的人生軌道,他的輝煌事業從此一蹶不振,再也沒有翻過身來。
楊如盛從小是和姐姐學的戲,他姐姐是一位頗有名的京劇老生,當年常在明星劇院掛頭牌唱戲。楊如盛不僅跟姐姐學戲,事實上也是姐姐一手帶大的。姐姐在八歲的時候,正式進孫家班學戲,十三歲時登台演出,第一場戲就大獲成功,有了小神童的美譽。十六歲的時候,她禁不住一個唱小生的有婦之夫誘騙,與其一起私奔,始亂終棄,很快就被這小生轉手出讓,介紹給了一位黑社會的地痞流氓,成為這位流氓的姨太太。楊如盛的父母死得都很早,楊如盛無處投奔,便和姐姐一起生活。流氓姐夫對楊如盛姐弟不錯,然而就是不許姐姐登台演戲,結果姐姐對戲曲的一腔熱情,都花在了弟弟身上。楊如盛十歲的時候,開始在姐姐的督促下,練習唱戲的基本功。
後來流氓姐夫在黑吃黑中,被人打死了,楊如盛的姐姐重新登台演戲,有一度又唱紅了,可惜她染上了抽大煙的壞毛病,嗓子說倒就倒,在台上唱自己最拿手的《空城計》,竟然也有人喝她的倒彩。她這一傷心,發誓再也不登上舞台唱戲。黑道上有好幾個男人都喜歡她,她於是也不學好,今天跟張三,明天跟李四,誰有勢力就跟誰。她混得闊的時候,不僅在家裡養了個戲班子,而且專門雇了武功老師教楊如盛,因此楊如盛在考戲劇學校的時候,已經有了一身很好的功夫。抗戰勝利以後,好萊塢電影大為風行,接連有兩位唱京戲的名伶,因為拍電影,在電影中扮演了角色,聲名大振,所以楊如盛的姐姐不僅不反對弟弟學話劇,而且覺得只要學了話劇,就有可能拍電影。那時候還沒有專門的電影學院,電影演員常在話劇演員中挑選,楊如盛的姐姐覺得,自己的弟弟真有機會去拍電影也不錯。
在四十年代,和話劇和電影相比,戲曲顯得十分保守落後,尤其是京戲,不外乎幾本老掉牙的傳統戲,演來演去,離不開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除了一些固定的老觀眾,已很難得到青年人的青睞。楊如盛進了戲劇學校,本來就有些新的思想,變得更新,常常和進步學生在一起活動。那時候,搞學生運動是最時髦的事情,共產黨的地下活動很厲害,學校的排演場,差不多成了反飢餓反內戰的前沿陣地,國民黨特務混進來看排戲,進步學生便大打出手,活生生地將特務打出了校門。事情鬧得很過頭,一時間,有了取締學校的風聲,於是所有的學生又聯合起來,為護校而鬥爭。戲劇學校的校長是一位國民黨元老,這個人來頭大,當局投鼠忌器,拿學生還就是沒什麼好辦法。
從一開始,楊如盛在班上就顯得很突出。他的演技明顯高人一籌,無論演什麼角色,演誰像誰。進入學校的第二年,大家排演《秋海棠》,楊如盛扮演男主角秋海棠,因為演得出神人化,從此落了個綽號就叫秋海棠。劇中的人物是一個戲子,這角色,一般的同學都演不了,楊如盛從小跟著姐姐學戲,有紮實的基本功,對戲子的生活有更深的瞭解,演起來得心應手。綵排時反應就很好,後來在市青年宮上演,招待全市的學生代表,反應十分強烈,欲罷不能,於是索性義演了三場,立刻引起轟動,報上連篇累牘地作著介紹,對楊如盛讚不絕口。那些小報的記者,抓住機會就往戲劇學校裡鑽,想通過採訪,從楊如盛身上抓點新聞,從他周圍的人身上撈些小道消息。
當時能上戲劇學校的,都是些富裕人家的子弟。同學中,一位參政員的千金看上了楊如盛,公開地追起楊如盛。楊如盛招女孩子喜歡,一點也不奇怪,他說話慢吞吞的,人很內向,常常結巴,說話只說半句,偏偏越是這樣,越招人疼招人愛。有時候在舞台上,他也有些結巴,然而這種口吃,並不影響他創造角色。很多女孩子明來暗去地都喜歡他,找出各種借口和他約會,請他看電影,吃西餐,逛公園。他只要有時間,來者不拒,對誰都一視同仁。女孩子都覺得他喜歡自己,為了他,成天鬧彆扭,一封接一封地寫情書給他,結果抽屜裡全是情書。楊如盛從來不回信,他自小就沒有好好地讀過書,字寫得像小學生,知道自己的字難看,不願意出這個丑。
在眾多的女學生中,大家都覺得最佔上風的,應該是那位國民參政的千金盧文君。
她人生得出眾,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雖然演戲不是如何出色,但是有一點很引人注目,就是比別人更傾向革命,比其他的女同學都進步。這在當時也是個很重要的優點。那時候,沒有人喜歡不追求進步的年輕人。國民黨的大勢已去,年輕人都傾向於共產黨,很多人都想找機會參加革命。有一天,曾被學校開除的老李,突然出現在楊如盛的宿舍,很認真地和他談了一次話。同學們早就知道老李是地下黨,學校裡開除他,也是為了保護他,因為學校已接到消息,特務就要到學校裡來抓人。老李離開學校,便去了解放區,現在,他又重新潛伏回學校,準備偷偷地組織一幫進步學生去蘇北。蘇北的大部分地區都已經解放,正需要他們這些有文化的青年去大顯身手。
老李說:「你小子在同學中最有人緣,只要你願意去,肯定會有很多同學跟著,所以我第一個就找你。」
老李的信任讓楊如盛感到很興奮。他一口答應了老李的要求,並報出了一長串據他估計願意去解放區的同學名單。老李聽完,皺著眉頭說,女同學太多了,一路上不大好互相照顧。楊如盛解釋說,這表明女生比男生更喜歡革命。老李仍然覺得這樣不妥,好在他對學校的情況本來就瞭解,於是就自己報了一些名字,一邊報,一邊徵求楊如盛的意見。無論提到誰,楊如盛都贊成,後來老李又說:「不行,人太多了,路上不好走,還是分幾批好。第一批應該是些骨幹分子,我們把名單再合計一下。對了,一定要注意保密,可別讓特務探聽到什麼消息!」
儘管在人員上做了調整,第一批去解放區的人員中,仍然還是女同學佔了多數。有的女同學知道了消息,死纏著老李,一定要第一批走。老李知道這是因為楊如盛的緣故,無論如何拒絕都沒有用。女同學中為了意中人楊如盛老是明爭暗鬥,不過真正為他鬧得不可開交的,也就只有盧文君和包巧玲。很多人都覺得自己不是盧文君的對手,臨陣怯場,悄悄退出了競爭,只有包巧玲不信邪,非要和她拚個你死我活。沒人想到包巧玲會成為最終的勝利者,這結果讓別的女同學心裡既傷感,也不服氣。盧文君後來出人意外地成為老李的妻子,楊如盛吃香喝辣,三千寵愛在一身,最後卻落到看來並不起眼的包巧玲手上,只能是怪他自己太沒眼光。大家背後裡議論,恨鐵不成鋼,僅從楊如盛最後選擇了包巧玲這一條看,已充分說明他這人其實不怎麼樣,別人對他那麼用情,也是用錯了地方。
由於對革命嚮往已久,通過封鎖線的時候,一個個與其說是緊張,還不如說他們更激動,對可能出現的危險,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人多,成群結隊,更多的只是覺得好玩。
誰都沒有真正想清楚,這次出門遠行,究竟意味著什麼。對於年輕人來說,沒有什麼比冒險更刺激。大家一腔熱血,憑著一股衝動,說參加革命,就一起參加了革命。這是他們有機會第一次面對真正的危險,他們喜歡自己扮演的臨時角色,就像在舞台上演戲一樣,長得文氣的同學裝扮成闊少爺闊小姐,或者裝扮成回家奔喪的窮學生,五大三粗的同學裝扮農民,裝扮成做生意的小販。老李多少年之後寫回憶錄的時候,曾批評過這些年輕學生當年的幼稚。他們太像演戲,沒有一點社會經驗,在通過封鎖線的那一刻,所有的表演都顯得過火。譬如扮演闊小姐的包巧玲,更像個嘰嘰喳喳的丫環,或許是緊張的緣故,她變得莫名其妙地話多,毫無大家閨秀的風範。楊如盛扮演的生意人也顯得過於斯文,他當時曾處於眾多女學生的包圍之中,拿不定主意究竟應該接受誰拋給他的繡球。誰都能看出這是一批演話劇的學生,他們說話拿腔拿調,和當時的國產電影一個毛病。如果不是地下黨在封鎖線上安排了接應人員,這些來自國統區的年輕學生,根本就不可能若無其事地通過障礙。要識破他們的真面目實在太容易。當時的國民黨已接近崩潰,沒有多少人會和學生過不去。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些學生的用心,來自城市的年輕人,恨不得把什麼東西都帶到解放區去,在他們的行李中,既有嚴禁攜帶的藥品,也有完全沒必要帶著的熱水瓶和搪瓷臉盆,甚至包括一個半新不舊的籃球。
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包巧玲去解放區,完全是由於楊如盛的緣故。她自己也從不迴避這種說法,既然是愛楊如盛,楊如盛去哪,她就去哪,最初的名單上,並沒有包巧玲的名字,包巧玲是一個天生沒有政治熱情的女人,這倒並不是因為她是水果店老闆的女兒。從家庭出身來看,一起參加文工團的學生中,有許多人似乎比她更有理由不參加革命。包巧玲屬於那種小家碧玉似的女人,人生得很矮小,天生地適合在舞台上演資產階級小姐。其實和班上大部分女同學相比,她家的經濟狀況遠不如其他人,包巧玲父親開了一爿不大不小的水果店,生意做得結結巴巴,由於這一點,她對班上的所有富家小姐,都有一種莫名的敵意。包巧玲扮演的第一個角色,是在念初中的時候,她的美術老師畫畫得不好,卻喜歡寫劇本,為慶祝元旦寫了一個獨幕劇讓同學們排練演出。包巧玲在其中扮演一個闊小姐,闊小姐是個很次要的角色,然而不顯眼的配角,演得比主角更引人注意。美術老師誇獎她是天生的演員,這一誇獎的結果,促成了她後來考戲劇學校。
和楊如盛在學校時就大名鼎鼎截然不同,包巧玲一直到楊如盛被打成右派後,才逐漸成名。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改不了自己初上舞台時的人物形象。無論接受什麼樣的角色,她只要一上台,就情不自禁,難以自控地變成了嬌滴滴的富家小姐。在戲劇學校讀書期間,她是不起眼的學生,每次排戲,塞給她的全是最次要的角色。要說演戲,盧文君的演技也談不上什麼出色,但是她的運氣好,要演總是演女主角。包巧玲和盧文君最初的競爭,不是爭角色,而是爭楊如盛。通常情況下,兩軍交戰勇者勝,不過有時候,弱者也能佔便宜,包巧玲最大的能耐,是善於和敵人結交朋友,既然視盧文君為自己最大的情敵,她克敵致勝的法寶,就是先成為她的密友,掌握了她的一舉一動,然後抓住機會,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讓她陷入不可挽回的失敗之中。
包巧玲並不掩飾自己對楊如盛的好感,她和盧文君爭奪楊如盛,不是一味強攻,而是智取。她的高招在於有足夠的辦法,讓盧文君覺得她根本不可能形成威脅。所有的人,都覺得包巧玲只是單相思,楊如盛根本不可能看中她。包巧玲很輕易地就解除了盧文君的戒意,她把自己放在失敗者的位置上,不僅讓盧文君對她沒有任何提防,而且還能讓其產生一種惻隱之心。盧文君過高地估計了包巧玲的弱點,又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優勢,她一邊自以為是地覺得已經把楊如盛牢牢抓在手中,一邊又帶些玩火地和別的追求者偷偷約會。既然楊如盛可以有那麼多的女孩子喜歡他,盧文君覺得別的男人追求自己也在情理之中。她的優越感讓她變得過分驕傲,當包巧玲批評她不該三心二意時,她想這不過是一種簡單的嫉妒,是沒有男人追求她的必然反應。
「小包,你說我怎麼會真的看上老李呢,「盧文君和老李來往只是逢場作戲,她不當一回事地對包巧玲解釋說,「男人有時候你也要刺他一下,你得讓他嫉妒,這時候,他才會變得老實起來。我告訴你,我就是要讓如盛他發急,我要煞煞他的傲氣!」
包巧玲說:「你難道就不怕別的女人真把他搶了去,譬如是我?」
盧文君做出不在乎的樣子,懶洋洋地說:「誰要搶,誰搶就是了,我就不相信,他有什麼了不起的?」
十年以後,盧文君已經轉業並且轉行,在一個中學當語文老師,有一次,她接到包巧玲的贈票,讓她和老李一起去看她主演的《大躍進暢想曲》。演出安排在當時這個城市中最好的一家劇場進行,因為是慶祝建國十週年,一切都搞得非常隆重。大大小小的領導應邀出席了首演式,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做著報道,連續演了許多場都是爆滿,結果戲票變得出奇緊張。事過境遷,包巧玲不僅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楊如盛,而且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女一號主角。儘管她演得並不出色。但是盧文君不得不承認,包巧玲是真正的勝利者,無論是在情場,還是在舞台。看戲時,盧文君想起包巧玲十年前說過的話,心裡不由酸酸地,不服氣,又不能不服氣。
演出結束,掌聲雷動,被安排前來看戲的外賓,在省領導的陪同下,走上舞台,接見所有演員,和主要演員合影留念。當這一切儀式結束以後,盧文君和老李來到後台,向包巧玲祝賀。包巧玲一邊卸妝,一邊很熱烈地和他們說著話。話題很快轉到了楊如盛身上,老李轉業以後,在市公安局負責宣傳,對楊如盛打成右派的事情已有所聞。包巧玲眼睛有些紅,言談之間,多少流露出一些怨言。盧文君對楊如盛好歹還有舊情,十分關切地問他現在的情況。包巧玲告訴她,楊如盛在郊區勞動,前一陣帶信回來,說在那裡很不錯,他已經認識了自己的錯誤,決心好好地改造,然後重新做人。盧文君很惋惜地說:「這楊如盛也是的,他又不太會說話,幹嘛要瞎說呢!」
包巧玲執意要請盧文君夫婦吃夜宵,時間已經很晚了,老李想拒絕,包巧玲說:「你不去,我也讓小盧去,我們已經好多年不見面,今天說什麼也要聚一聚,到時候,你們就住我那,我們說說話。「外面的館子早關了門,只有在劇團的食堂裡,才能找到些東西吃。劇場外面,本來是有三輪車的,他們說話說晚了,出來時,三輪車已經沒了。
好在距離也不遠,三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回劇團。夜深人靜,他們一邊走,一邊輕輕地說著話,彷彿是怕路邊的居民,會被他們的聲音吵醒。偶爾還能遇上一兩位下夜班的女工,那幾年,社會治安很不錯,半夜三更,獨身女人在黑暗中行走,一點事也沒有。
等他們慢吞吞地趕到劇團食堂,大師傅剛剛睡下。食堂裡的所謂夜宵,也就是等演員們差不多都回來的時候,用大鍋下面。這時候,參加演出的演員已經匆匆吃了回去睡覺。大師傅也已經將爐子封了,聽到包巧玲的聲音,開了燈爬起來,埋怨她怎麼到現在才來。包巧玲感到有些歉意,說自己來了兩位好朋友,是當年文工團的戰友。包巧玲並不說這兩個人是自己當年戲劇學校的同學,因為在當時,戲劇學校在大家心目中,並沒有什麼地位,而文工團是軍隊編制,是人民解放軍的一部分,在世人眼裡份量完全不一樣。包巧玲一輩子都以自己曾經參加過文工團感到自豪,不管怎麼說,這是一段值得吹噓的光榮,多少年以後,當別人都退休的時候,她卻可以像那些流血疆場的老革命一樣,理直氣壯地享受離休待遇。她的薪水不僅一分錢不少,每年有一筆旅遊費用,電話費可以報銷,在年齡到達七十歲的時候,還可以享受一筆保姆津貼。
大師傅似乎很把包巧玲這樣的主要演員當回事。他立刻點著爐子,打開鼓風機,燒水煮麵。因為時間已經晚了,盧文君夫婦肚子還真有些餓,於是飢腸轆轆地看大師傅忙。
在五六十年代,劇團裡的演員,一般自己都不開伙,餐餐都在食堂裡吃,跟大師傅的關係,就像一家人一樣。包巧玲不停地和大師傅說著話,不一會,水燒開了,大師傅手腳利索地下面,面下好了,又緊接著弄了個小炒。三個人坐下來,狼吞虎嚥吃著。大師傅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們吃,忍不住問他們味道如何,他大約是想聽他們主動說好吃,他們不提這茬,只好自己開口問。三個人連聲說是真的味道好,因為好吃,他們凶狠了一些,所以就忘了誇獎。大師傅被他們一番好話,說得滿面春色,一臉笑意,看吃得差不多了,又問夠不夠。
這氣氛,讓盧文君想起當年在學校讀書時的情景,那時候,校門口有一家小館子,成年累月地熬著一大鍋骨頭湯,女生嘴饞,晚上臨睡覺前,不去吃碗熱乎乎的餛飩,就睡不踏實。賣餛飩的小老闆,和這位大師傅長得有些像,都是直鼻方腮,大眼睛,見了女性就情緒高漲,只要被女人表揚幾聲,立刻忘乎所以,不知道太陽該從什麼地方升起來。盧文君記得有一次,大家起哄讓楊如盛請客,把他像捉賊似的硬押到小館子裡去,到了那裡,楊如盛卻紅著臉說自己身上沒帶錢,大家就說,沒錢就欠著,讓老闆記著他的那張臉。老闆說:「我記著他那張臉幹什麼,你們哪位小姐把錢先墊一墊,不就行了嗎?「盧文君大著嗓門說:「不行,我們今天就是要吃頓白食,要不然你請客!「老闆心血來潮地說:「好好好,我請客就我請客。「於是,那天晚上,果然是老闆破費請每人吃了一碗餛飩。
一眨眼,十年過去了,變化之大,當初絕對不會想到。離開食堂,去包巧玲的單身宿舍。自從楊如盛被打成右派,包巧玲便搬到了單身宿舍來往。大約十個平方的一個小房間,就一張小床,包巧玲說:「我和小盧睡小床,老李,對不起你了,你將就著打地鋪吧!「盧文君笑著說:「地鋪好,地鋪大,在家時,我們一吵架,我就讓他睡地鋪。」
老李說:「還好意思說,這是欺負我,要是覺得地鋪好,下次你睡地鋪,別得了便宜賣乖。小包,我告訴你,小盧自從離開了文藝界,心裡就不痛快,有點氣,都撒在我身上,我也沒辦法,只好讓她。「盧文君之所以離開劇團,是老李不想讓她再當演員,當初文工團解散前夕,有一個去師範學校進修的名額,老李把這個機會給了盧文君,因為那時候,他是文工團的團長,有這個權利,或許他當時的想法,是不想再讓盧文君在舞台上和楊如盛演對手戲。不久,文工團果然解散了,他們這些人都是演話劇的,在五十年代,話劇變得十分不景氣,老百姓喜歡看的是地方戲,文工團員重新分配工作,要麼改行去各個地方戲劇團,要麼轉業,像包巧玲夫婦這樣後來還有機會演話劇,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幸好第二天是星期日,老李在地鋪上不一會就睡著了,盧文君和包巧玲卻說了一夜的悄悄話。剛開始還是輕聲說著,老李呼聲不斷,兩人也就沒什麼顧忌,聲音略大了一些,各自說著文工團解散以後的遭遇。盧文君依然要強,不肯說自己有什麼不好,她說了一些學校裡的有趣事情,又說老李在公安局裡如何地被重用,雖然是副處長,由於正處長是副局長兼的,所以老李的副處長,其實就相當於正處。她告訴包巧玲,楊如盛剛定下來是右派,老李就知道了,都是老同學,又是老戰友,老李心裡很急,想幫忙也幫不上,因為這種事情,照例是幫不上忙的,弄不好還會越幫越忙。
包巧玲仍然是和當年一樣,雖然她現在已經是一號主角,但是在盧文君面前,她仍然採取低調處理。她不說自己如今混得如何如何好,因為這已經根本用不著說,報紙上都寫著,電台裡也在廣播,誰都知道她包巧玲已是個有名的演員。在談話中,包巧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談的大都是楊如盛如何不好。顯然她要讓盧文君感到,自己其實有著一肚子的委屈。這麼做的目的,是怕盧文君舊情不斷,對楊如盛不死心,故意貶低楊如盛,彷彿做生意的怕多繳稅,有意隱瞞真實的收入狀況,還是想表達一種後悔,後悔自己當年的癡情,千方百計把楊如盛弄到手了,其實根本就不值得。反正兩種截然不同的念頭,在包巧玲的腦海裡打著架,她對盧文君仍然還是有些不放心,可是說什麼也不願再露出自己的怯來。今非昔比,如今她要比盧文君和楊如盛都強,既然已經佔了上風,她沒必要逞強,也用不著示弱。
老李的鼾聲為他們的談話伴著奏,在黎明將至的時候,包巧玲談起了楊如盛的生活作風問題。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和盧文君說這個,盧文君也覺得有些震驚。這是一個不能原諒的錯誤,畢竟是一個她們共同愛過的男人,怎麼莫名奇妙地就和一個化妝師搞到了一起,而且是在化妝間裡幹那種苟合之事,結果還被別人當場捉姦。包巧玲沒有吞吞吐吐地說這件事,這件事勾起了她的憤怒,她沒有在盧文君面前罵楊如盛,覺得只要如實地把他的醜事說出來,就比罵他更有力。男人都不是東西,包巧玲注意到盧文君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有一點,她從來就沒懷疑過,這就是盧文君和楊如盛雖然談過戀愛,但是他們之間只是有名無實。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後來在文工團,大家仍然很保守,只要是不結婚,就不會亂來。盧文君真要是和楊如盛之間發生過什麼,這事不可能瞞過老李。老李要是知道什麼風聲,當年絕不會參加楊如盛和包巧玲的婚禮,今天也不會來看包巧玲的戲。
盧文君說:「如盛怎麼可以這麼做呢,他太對不起你了!」
包巧玲悻悻地說:「那女人要多壞有多壞,而且還不漂亮。」
盧文君只能好言相勸,說:「你真不錯,他太對不起人。」
包巧玲一肚子的委屈,終於找到了爆發的機會,她帶著哭腔說:「他當然對不起我。
當年他在最困難的時候,我沒不理他,他生活上犯了錯誤,我也原諒了他,以後呢,又打成了右派,小盧,我告訴你,有多少人勸我跟他離婚。你不知道,他這一打成右派,對我的影響有多大。人家不讓我演主角,說你男人有問題,政治問題不比生活問題,你不和他劃清界限,就是思想也有問題。小盧你想,我今天居然還是演了主角,你說這容易嗎?我一步一步走過來,你真不知道有多難!」
盧文君看她真哭了,心有些軟,連忙讓她不要哭,並暗示她這樣,可能會吵醒依然還在打呼嚕的老李。包巧玲一邊抹眼淚,一邊壓低了嗓子,說像自己這樣,能不和楊如盛離婚,已經太對得起他了。盧文君連連說是,說現在社會上,很多人打成了右派,都被迫離婚,包巧玲能頂住壓力,確實有些不容易。兩人又胡亂說了一會,天已經大亮,老李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發現盧文君和包巧玲還在說話,吃驚地說:「你們不想睡覺啦?」
就像包巧玲在舞台上表演,總是擺脫不了嬌小姐的影子一樣,在和別人談起自己的婚姻時,她常常喜歡把自己扮演成拯救者。儘管很多人都知道,她當年對楊如盛,是鍥而不捨的追求者之一,但是隨著時間的消失,她已經成功地改變了自己當年的形象。包巧玲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極富同情心的女人,她把自己和楊如盛的結合,不是因為愛,而是歸結成為同情。她所以和楊如盛結婚,是因為同情他當時的遭遇。她總是不斷地可以有機會同情楊如盛的遭遇,楊如盛一生歷經坎坷,隔一段時期,就要經受一次磨難,倒一次大霉。他是個出色的演員,可惜在人生的舞台上,他永遠也扮演不了稱心如意的角色。
大軍過江以後,文工團開展了忠誠老實運動,各自向組織交待自己的歷史問題。由於大多數人都是學生,歷史清白,這種運動本身也就是走過場而已。可是在談到社會關係時,楊如盛就有些說不清楚。他隱瞞了自己姐姐和黑道人物的關係,嚴重的事實卻是,建國不久,楊如盛的姐姐便被捕入獄,罪名是窩藏潛伏的國民黨特務,楊如盛不僅掩飾了姐姐的真實身份,還把她解釋成為一個熱愛進步的戲曲演員,誇大了她吃的苦,誇大了她受的剝削。等到姐姐被捕的消息傳到文工團以後,一心想進步的楊如盛感到了很大的壓力,情急之中,又走上了另一個極端。他反戈一擊,毫不考慮姐弟情意,拚命揭發姐姐的所謂罪行。他表現得很幼稚,或許是為了急於洗刷自己,他的檢舉揭發顯得有些過頭。事情遠沒有像他交待得那麼嚴重,組織上對他的信任卻出現了危機。
那時候,楊如盛和盧文君作為主要演員,已被批准入黨,正處於預備期,就等著期滿轉正。支部在開會的時候,就楊如盛對姐姐前後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提出了重要疑義。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一致認定楊如盛有嚴重的問題。在第一種說法背後,楊如盛顯然有意隱瞞了姐姐的社會關係,這種隱瞞違背忠誠老實運動的精神,是對黨的不信任。而第二種說法又近乎誇大其辭,它表明楊如盛為了洗刷自己,不惜把姐姐犧牲掉。
這種犧牲的目的何在,似乎可以得出結論,他身上也許還有什麼更需要隱瞞的東西。
於是在文工團內部,開展了對楊如盛的排查運動。在當時,提高警惕是非常必要的,有人回憶起,楊如盛在私下談話時,曾提到過某某某,而這個人恰恰就是一名潛藏的特務。在學校讀書時,楊如盛的姐姐常常派人到學校裡來給他送東西,學生排戲公演,楊如盛的姐姐帶了一大批人前來捧場,這些人事後仔細想想,其實都是一些社會上的打手和小流氓。雖然楊如盛把自己洗刷得很乾淨,但是有足夠的理由可以認為,楊如盛和社會上的那些渣滓曾有過來往。盧文君就記起了一件事,當時搞學生運動,特務常常混進學生中進行破壞。在一次聲勢浩大的遊行集會上,有一個打扮成學生模樣的人,在大家擦肩而過的時候,從別的學校的遊行隊伍裡,很神秘地和楊如盛打過一個招呼。事後,楊如盛告訴盧文君,說這個人是特務,過去在他姐夫手下幹過事情。
楊如盛的入黨預備期被取消了,這以後,他始終被排除在黨的大門之外。組織上並不覺得他有什麼嚴重的歷史問題,但是對於他的信任,已經大大地打了折扣。那些成天圍著打轉的女孩子,突然一個個都不理他了,而盧文君乾脆對別人宣佈,他們從來就沒有正式確定下來。他們的關係的確非同一般,非同一般和訂有婚約並不是一回事。那是楊如盛成年以來遭受的第一場危機,他一下子變得很孤立,一時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樣才好。他想到離開文工團,可是離開了文工團,又能去哪,他一點把握也沒有。在過去,他幹什麼事,都有姐姐撐著,現在,姐姐已經坐牢,而且就算是從牢裡放出來,他也不願意再見她。
包巧玲成了楊如盛的救命稻草,在別人都不願意搭理他的時候,她大膽地向他流露了自己的愛,文工團員接受了新任務,這就是去農村參加上改,分成一個一個小組,深入到農民中去,動員農民起來揭發和鬥爭地主。在以往,差不多所有的女團員都願意和楊如盛在一個小組,現在,他顯然受到了冷落。當老李發問誰願意和楊如盛在一個小組的時候。好半天竟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吭聲,最後老李只好指派,點到一位女團員的名字,那位女團員說,她更願意和誰誰誰在一起,這句話的潛台詞就是她不願意。老李說:「這是組織的安排,就這麼定了。「女團員還是不樂意,說既然是組織的安排,為什麼不安排別人,偏偏安排了她。她竟然還嘀咕了一句,也不管楊如盛是否受得了,很刻薄地說像他這樣的人,壓根就不配參加土改工作。在日後的共同生活中,無論楊如盛對包巧玲有多大的不滿,他只要一想到她當時有勇氣站出來,主動要求和他在一起,就充滿感激,就覺得自己可以原諒她。對於楊如盛這樣的帥小伙來說,女孩子喜歡他沒什麼稀罕,太多了也就不珍貴,多了反讓他眼花繚亂,多了反讓他和許多女孩子莫名其妙地結了仇。包巧玲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很大度地說:「這樣吧,大家都不願意和楊如盛在一起,那就讓我和他在一起好了。既然領導都能相信他,為什麼我就不能呢?」
她的話,讓別的女團員很不高興,心裡酸酸的,也說不出為什麼。背後就說她真會抓住機會,說她的政治覺悟都不知到哪去了,腦子裡只有兒女私情。她們不相信楊如盛因此就會看上包巧玲,等到後來真傳來兩人要結婚的消息,不止一位女團員感到懊悔。
盧文君很輕易地就失去了楊如盛,事實上,很多女團員當時不願意和楊如盛在一個土改小組,是同時生盧文君與楊如盛的氣,她們不願意在這時候接納楊如盛,只是想看盧文君的笑話。等事情都結束了,她們才突然明白這是機會。楊如盛始終是討女人喜歡的,即使是在他倒霉的那一陣,他身上的那種魅力依然還在,他垂頭喪氣的樣子,著實惹人愛憐,他是一張娃娃臉,越是在這種時候,越讓人動心。
楊如盛和包巧玲的關係迅速發展。整個土改期間,他們都住在地主的大院裡。為了過一種艱苦的生活,他們故意揀破房子住。地主的住宅雖然是瓦房,條件根本就談不上好。包巧玲這個小組原來有四個人,後來另外的兩個人先後調走,到土改後期,就剩下他們兩個人,分別住在大院兩側的廂房裡。包巧玲膽子小,有一位當地的姑娘陪她一起睡。有一天,姑娘的父親突然死了,要回去守靈,農會來不及安排別的人來陪住,楊如盛便在半夜悄悄穿過大院,進了包巧玲的房間。深更半夜自然是不會為了做什麼好事,包巧玲沒有拒絕他,只是說他這時候這樣做,是不對的。楊如盛說自己是真的想和她結婚,既然已經準備成為夫妻,也就無所謂對不對。包巧玲說,他就是想結婚,現在這麼做,也還是不對。
在後來的歲月裡,包巧玲總忍不住要控訴楊如盛的忘恩負義。楊如盛從來就不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第二天,農會又派了位姑娘來陪包巧玲,這樣,楊如盛便沒有機會再去糾纏她。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土改很快結束,農民分到了地,地主被鬥爭,惡霸被鎮壓,包巧玲和楊如盛雙雙回到了文工團。文工團這時候要排新的秧歌劇《江南人民大翻身》,他們在戲中扮演一對貧苦農民。楊如盛再不提結婚的事,他有意無意地躲著包巧玲,又犯起了賈寶玉的毛病,開始和別的女團員眉來眼去。包巧玲想和他談話,談不了幾句,他就找機會開溜。包巧玲一個人哭了好幾場,一起住的人發現她眼睛紅紅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盧文君對楊如盛大有舊情不斷的意思,楊如盛也不記她的仇,兩人在一起說話,又彷彿是當年剛到文工團時的情景。包巧玲決定主動出擊,她把發生在地主大院的事情,不動聲色地告訴了盧文君,盧文君當時是青年團副書記,一聽,嚇了一大跳,對楊如盛的看法立刻惡劣了許多,她一方面毫不猶豫地向組織匯報,同時親自找楊如盛談話,對他進行了最嚴厲的批評,痛斥他的不仁不義。楊如盛很快又一次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這一次,人們是真正地同情包巧玲。當時大家都把男女的貞節看得十分重,一致認為楊如盛這人的道德品質有嚴重問題,是可忍,孰不可忍。楊如盛幾乎是在大家的脅迫下,被押進了新婚的洞房,這以後,他在包巧玲面前,一直抬不起頭來。
由於冷悠湄當文工團團長的日子很短,楊如盛在文工團的種種表現,都是後來才聽說的。在冷悠湄的記憶中,這一批來參加文工團的年輕人,都是一些很不錯的戲劇學校學生,他們有文化,有知識,正好可以在革命隊伍裡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華。儘管她從來不承認自己對楊如盛一見鍾情,但是很多知道內情的同志,都意識到她對他有一種特殊的好感。文工團被解散前夕,冷悠湄路過他們的駐地,曾抽時間順便去看過大家,聽說老李要和盧文君結婚,她還當場開玩笑,說老李這可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佔了革命的便宜,引得在場的人哄堂大笑。冷悠湄的歲數並不比大家大多少,可是她參加革命早,又是大家的老領導,因此說話很隨便。
盧文君被她說得不好意思,紅著臉說:「冷大姐,你真會開玩笑。你自己的婚姻大事怎麼樣了?」
冷悠湄笑著說:「怎麼你是不是也想關心大姐,為我選一個如意郎君?」
那天冷悠湄的興致特別好,春風滿面,笑語不斷,可是當有人無意中,提到楊如盛和包巧玲已經結婚,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注意到她的臉色突變。她突然變得口吃起來,說話立刻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也許是想掩飾自己的慌亂,然而越掩飾,越容易露出破綻,她很嚴肅地問大家,還有誰和誰準備結婚,於是大家笑著向她匯報,說誰和誰,還有誰和誰。這樣的話題應該是很活潑的,冷悠湄臉上還在笑,大家都以為她會繼續說什麼笑話,然而她很快就把話題轉開了,說起了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結果大家一時不明白怎麼一回事,腦子有些跟不上,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冷悠湄並不在乎別人是否吃驚,突然一本正經地問:「我今天來看大家,你們準備用什麼好吃的東西犒勞我?」
大家清楚地記得,這以後,冷悠湄的情緒有些低落。吃飯的時候,她突然想到似的對楊如盛說:「對了,我都忘了向你祝賀。「說完了這句話,她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又和別人說起了什麼。很多文工團員,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冷悠湄,文工團就要解散的消息已經傳開,大家偷偷地做準備,有的人想去上海或者北京,因為只有在那樣的大城市裡,話劇才有一席之地。要不就到邊遠省份去,那裡的部隊文工團還需要招人,國內戰爭差不多已經完全結束,龐大的軍隊必須減員,眾多的文工團員不得不面臨改行這一難題。
楊如盛和包巧玲被分配到了兩省交界處的一家地方戲劇團。這是一個新建成的地方戲劇團,由活躍在這一帶的幾個舊戲班子組成。由於他們是從文工團下來的,劇團的藝人們表面上十分歡迎,然而始終都把他們當外人看待。兩年以後,楊如盛和包巧玲找到了新上任的文化局長冷悠湄,希望能通過她,調入正準備成立的話劇團。冷悠湄很高興他們會去找她,因為事實上,她已經想到了他們。不管怎麼說,他們也是科班出身,雖然還沒有從戲劇學校畢業,他們應該算是很不錯的演員。尤其是楊如盛,在戲劇學校演出時,就大出過風頭,是班上的尖子,早在他沒有參加文工團前,冷悠湄就聽老李介紹過他的情況。
兩人如願進入了話劇團,楊如盛很快就成為主要演員,成為劇團裡的第一小生。剛開始,冷悠湄還有些擔心,一位很有聲望的老演員告訴她,很多文工團出身的演員,其實根本就不會演戲,尤其是不會演話劇,因為他們畢竟是戲劇學校尚未畢業的學生。這位有聲望的老演員是新建話劇團業務方面的權威,對來自文工團的演員向來抱有成見。
冷悠湄擔心楊如盛並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麼出色。作為負責文藝工作的領導,冷悠湄顯得還有些信心不足,她知道現在已經不是文工團時期,觀眾已經發生了變化,僅僅是宣傳隊水平遠遠不夠,話劇團究竟能不能站穩腳跟,還有待於時間的檢驗,冷悠湄知道,這個城市的市民,對話劇並不熱心,想重振話劇在三四十年代的輝煌,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楊如盛沒有讓冷悠湄失望,他主演的第一部戲,就一炮而紅,在觀眾中造成了廣泛的影響。
這是一部反映進城幹部,在資產階級糖衣炮彈的進攻下,逐漸腐化墮落的戲。這樣的戲能上演,說明當時的思想還不像後來那麼禁錮。楊如盛在戲中扮演那位墮落的幹部,雖然是反面人物,他演得很有分寸,不溫不火,既沒有一味醜化,也沒有拔高。他的演技立刻得到老演員的讚賞,徹底改變了他原來以為文工團員不會演戲的偏見。很顯然,領導幹部並不太喜歡的這部話劇,然而由於群眾特別喜歡,竟然連演了許多場,場場客滿。在後來,演這部戲成為楊如盛重要的罪名之一,理由是他如果對共產黨沒有那麼大的仇恨,就不可能把戲中的人物演得栩栩如生。緊接著的第二部戲,給楊如盛帶來了真正的聲譽,這一次,楊如盛扮了一號男主角,是一位抗美援朝的英雄,當時志願軍被稱為「最可愛的人「,楊如盛的扮相英俊,在舞台上瀟灑自如.人見人愛,一下子迷倒了無數的女觀眾。
楊如盛在自己人生最得意的階段,犯了所謂生活錯誤。他和相貌很一般的女化妝師在化妝間裡偷偷約會,很快就到了眾所周知的地步。包巧玲眼淚汪汪地到冷悠湄那裡哭訴,只是到這時候,冷悠湄對楊如盛才有一個全新的認識。包巧玲的眼淚讓冷悠湄充滿同情,她覺得包巧玲是個好妻子,楊如盛不應該這樣對待她,不應該這麼自暴自棄。她決定找他很好地談一次話。在談話中,冷悠湄對他進行最嚴厲的批評,而且同時嚴厲地批評了話劇團的支部書記,因為作為支部書記,有思想工作沒有做好的責任。冷悠湄堅定地認為,婚外的男女兩性關係,是非常無恥的事情,是資產階級壞思想的殘餘
冷悠湄說:「接受黨的教育已經這麼多年,怎麼還是這樣的思想覺悟!」
楊如盛有些無地自容,他像個闖了禍的大孩子一樣,不知所措地低著頭,臨了,他很誠懇地說:「冷局長,我知道我錯了。」
冷悠湄說:「知道錯就好,知道錯了,就一定要改!」
楊如盛被短暫地剝奪了繼續扮演男一號的機會。那時候的觀眾很熱情,也很單純,特別容易對付,因為在買票的時候,觀眾並不知道究竟誰演男主角,當他們發現上當以後,再抱怨已經來不及。真正花錢把同一場戲看兩遍的觀眾畢竟不多,楊如盛失去機會,便意味著另一個人得到了機會。楊如盛的主角地位岌岌可危,包巧玲於是偷偷地開始運動,希望能解除對丈夫的禁演令,她主動去找支部書記談話,加班加點地為支部書記織了一件毛衣。支部書記把禁演的責任都推到了冷悠湄身上,包巧玲又去找冷悠湄,一口一個冷大姐,冷悠湄被她的精神所感動,歎氣說:「小楊這人,有你這樣的妻子,這是他的福氣,他應該知足。」
冷悠湄是個很有原則的人,她覺得一個人犯了錯誤,能改正就是好同志。既然她沒有做出不讓楊如盛演戲的決定。這時候再下行政命令,讓楊如盛重返舞台也說不通。幸好不久,有一個歐洲社會主義國家的文化部長,訪問這個城市,計劃讓看市話劇團的戲,冷悠湄便給話劇團的支部書記打電話,讓安排最強的陣容接待。支部書記是個滑頭,問什麼才叫最強陣容。冷悠湄說:「這很簡單,讓最好的演員上。「支部書記說:「要說誰最好,當然是楊如盛。「冷悠湄很果斷地說:「那就讓楊如盛演。」
從那以後,劇團裡的人都知道冷悠湄對楊如盛夫婦特別關照。包巧玲對冷悠湄十分感激,楊如盛偷情的風波已經過去,現在,不僅他仍然是劇團的一號男主角,她自己地位也開始穩步上升。安排角色的時候,支部書記每每都向著她,而且還偷偷地散佈說是冷局長的意思。出於感激,包巧玲常常拉著楊如盛去冷悠湄家做客,她是個天生有外交手腕的女人,很快就和冷悠湄的兩個大孩子玩得很好,那時候,鍾春是個紮著羊角辮的幼兒園小姑娘,她的弟弟鍾夏還不到兩歲,一看到包巧玲,便撲到她的懷裡不肯離開。
也許是受這兩個可愛的孩子影響,包巧玲和楊如盛也決定趕快生個自己的小孩,他們結婚已經好幾年了,至今都沒有生育,去醫院檢查,醫生說你們挺好,好好努力,很快就會有一個大胖小子。
包巧玲不僅和兩個小孩打得火熱,而且受到了男主人鍾天的熱情歡迎。冷悠湄工作太忙了,屢屢不在,於是負責接待包巧玲夫婦的,通常是鍾天本人。楊如盛的事業如日中天,那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一段日子。包巧玲很高興地發現自己果然懷孕了,而且更大的巧合,是冷悠湄也懷了第三個小孩鍾秋,她們兩個人差不多同時進了產房,由同一個醫生接生。包巧玲是第一次生產,難免緊張,冷悠湄在精神上給了她許多安慰,因為她畢竟是過來人。包巧玲對冷悠湄最羨慕的一點,儘管她公務繁忙,差不多就是一個工作狂,然而並不耽誤自己做母親,已經有了兩個小孩,現在卻又十分安詳地生第三胎。
冷悠湄家裡用了兩個保姆,這一點也讓包巧玲羨慕,因此,早在楊衛字出生之前,包巧玲便為兒子準備好了奶媽,她是演員,為了自己的事業,她決定由別人來餵養她的孩子。
伴隨著包巧玲大兒子楊衛字的出生,是一連串的不幸。反右運動開始了,楊如盛先只是有點小問題,然後問題有些變大,最後就成了右派。支部書記一直說要保他,可是越保,事態越來越嚴重,越來越沒辦法收拾。到後來,包巧玲才明白,楊如盛所以成為右派,很重要的原因,恰恰就是支部書記在搗鬼。這位支部書記是一位真正的好色之徒,他的處事原則,就是和天下所有的男人作對。只要是有機會,他就要讓別的男人倒霉,在他飛揚跋扈的那些年代裡,他執著地追求劇團裡的每一位女人,像一頭精力旺盛的公狗似的,不管別人願意不願意,時時刻刻都在尋找試一試的機會,好像他一生的奮鬥目標,就是盡可能多地讓別的男人戴綠帽子。
楊如盛這一次是真正地領會了階級鬥爭的厲害,愛唱京戲的姐姐的影響,他演戲演紅了,難免要擺一些主角的派頭。剛開始,他意氣用事地拒絕接受領導的幫助,不顧後果地和群眾爭吵。當地報紙在一篇社論中,毫不含糊地點楊如盛的名,隨著反右鬥爭的深入,楊如盛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到了罪不容赦的地步。這把火幾乎要燒到冷悠湄的身上,因為眾所周知,楊如盛所以會達到這種忘乎所以的境地,和作為文化局長的冷悠湄的縱容有關。於是冷悠湄不得不做公開的自我批評,同時也口是心非地對楊如盛的右派言論進行批判。從愛護一個好演員的角度出發,冷悠湄堅決不同意將楊如盛發配送往青海,在她的直接干預下,楊如盛被送往郊縣勞動改造。
包巧玲為了楊如盛的事到處奔走,為了減輕他的罪名,見人就替他說好話,很多人勸她和楊如盛離婚,理由是他的事業已經到了盡頭,作為右派,他將始終影響她的前途。
雖然兒子還在襁褓之中,支部書記已經決定在一部即將開排的新戲中,讓包巧玲扮演女主角。很顯然,群眾會有很大的意見,現在,大家都已經認識到右派的醜惡嘴臉,讓包巧玲在這個時候登台,可以想像支部書記將頂著多大的壓力。為了自己的前途,為了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為了讓群眾不再有意見,為了讓支部書記不再為難,她最理智的辦法,就是立刻和楊如盛離婚,徹底和右派劃清界限。
然而包巧玲沒有同意離婚,雖然楊如盛已經不止一次地背叛過她,雖然他已經成為人民的敵人,她還是不準備和他分手。她告訴自己要像舊戲中的王寶釧那樣,在寒窯苦苦等待薛平貴,一直等到楊如盛勞改結束歸來。支部書記覺得包巧玲的想法很可笑,便問她知道不知道王寶釧等待薛平貴。一共等了多少年。現實生活沒有那麼多的戲可以演,要知道,王寶釧在寒窯裡等待薛平貴,前前後後竟然等了十八年。十八年不是個小數字,包巧玲想都沒想,很堅決地說:「那我就等他十八年!」
支部書記沒想到她受舊戲的影響竟然這麼深,十分感歎他說:「小包呀,你應該知道,舊戲中其實有很多糟粕,就譬如說《紅鬃烈馬》,王寶釧是什麼人,丞相的千金,拋綵球擇婿,選中當時還是乞丐的薛平貴,她不嫌貧愛富,嫁給他了,可結果呢,她是等了他十八年,我還是那句話,結果呢?」
包巧玲當然知道結果,感興趣的也就是結果,對《紅鬃烈馬》這齣戲,她從來沒從頭到尾認真看過。迷迷糊糊地只是知道其中一些與之相關的著名折子戲,譬如招親,譬如武家坡,薛平貴遠征西涼,一去十八載,後來立了大功,富貴還鄉,在回家之路的武家坡,故意裝作小流氓,調戲正在田間辛苦勞作的王寶釧。十八年以後,王寶釧已經認不出薛平貴。不管怎麼說,這戲最後還是大團圓,包巧玲喜歡這種苦盡甘來的大團圓的結局。支部書記誇獎了包巧玲的善良,同時又委婉地批評了她的封建思想,他極其嚴肅地表示,儘管群眾對她扮演女主角,會有很大的意見,但是他決定頂住壓力,還是讓她演。包巧玲感動地當場哭了,她摸出手絹,擦著眼眶,一遍又一遍地擦著。
支部書記說:「你別流眼淚,我這人心軟,最見不得女人哭。」
包巧玲說:「我心裡難受,我也不想哭。」
支部書記說:「也別憋著,真要哭,就哭吧。」
包巧玲的演出是成功的。她永遠不是一流的好演員,可她恰恰是通過這場戲,確定了自己在劇團裡主要演員的地位。和大多數天才往往會被埋沒不同,包巧玲的演戲才能,卻得到了最大的發揮。可惜她沒有像自己想像的那樣,成為王寶釧那樣的貞女和烈女,隨著時間的發展,包巧玲的生活態度走向了反面,變得很不檢點,很快就有了放蕩的惡名,以至於大家一提到她,就覺得有些話實在說不出口。有些太損的話,人們真不忍心說,包巧玲知道別人心裡都在想什麼,然而她對於自己的行為,卻有著振振有辭的合理解釋。首先,她從來不承認自己是為了演上女主角,才把自己當作貢品獻給了支部書記。
她覺得自己主要是出於感激,也就是說,支部書記後來把她推倒在集體宿舍的小床上,她所以沒有拒絕,不是為了要演女主角,而是因為她已經演了女主角。事和事之間的邏輯關係必須弄清楚,她和支部書記的男女勾當,不是演女主角的原因,而是結果。粉碎「四人幫「以後,包巧玲又把自己的初次失身,解釋為是想解救自己的丈夫,因為當時,這位唐璜似的支部書記早已被撤職查辦。她把自己塑造成了小說中的悲劇人物,因為她當時如果不滿足支部書記的淫慾,那麼楊如盛便很可能去了青海,像電影電視上經常表現的那樣,受盡苦難地死在流放地。
楊如盛後來還是和包巧玲離了婚,在打成右派的六年以後,包巧玲已經替他辦好一切調回話劇團的手續,他突然非常果斷地拒絕了,並且提出要和包巧玲離婚。楊如盛難以置信地發現,在過去的六年中,包巧玲起碼和劇團裡的一打男人發生過糾葛。這樣的劇團,他作為男人,無論如何也沒有臉面再回去。包巧玲承認自己對不起他,但是她覺得自己的行為,並不比他當年在化妝間幹的事情,醜惡到什麼地方去。一次不要臉是不要臉,十次不要臉,仍然也是不要臉。她告訴他,既然他們相互之間都不是太忠實,也就沒必要太計較。事情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包巧玲以商量的口吻說:「一切也許可以從頭開始?」
楊如盛歎氣說:「也用不著從頭開始了,就讓一切保持現狀。」
結果楊如盛既沒有調回話劇團,也沒有和包巧玲離婚。兩人繼續過著分居的生活。
這時候,楊如盛已經結束了勞動改造,右派的帽子也被摘了,在冷悠湄的關照下,進入了郊縣的一個地方戲劇團。這是個古老的地方戲劇種,它的歷史甚至比昆劇和京戲還要悠久。楊如盛不肯回話劇團,包巧玲只好繼續著自己的慣性,隨心所欲地往前走。既然楊如盛不肯原諒她,她也就再也用不著指望他的原諒。她的戲越演越差,女主角的地位越來越難保,然而和她發生關係的男人卻越來越多。很多人都順理成章地成了她的床上客,她不僅來者不拒,而且主動出擊,包巧玲甚至把這種關係拓展到了劇團之外,而第一個上鉤的男人,就是冷悠湄的丈夫鍾天。包巧玲似乎早就意識到這個男人對自己有好感,他不過是道貌岸然罷了,是有賊心,沒賊膽。俗話說,只要女人肯,男人的防線,必然不攻自破。
有一天,包巧玲忽然想到要放縱一下,想體驗一下如果不為什麼目的,不是為了爭演什麼角色,不是為了像做交易一樣地感恩圖報,又會怎麼樣。她冒冒失失地去了鍾家,對鍾天解釋說自己對冷悠湄一直很感激。鍾天被她莫名其妙的致謝,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當時,冷悠湄正在郊縣當副縣長。他以為她來,只是為打聽一下楊如盛的消息。完全憑直覺,包巧玲就可以判斷出鍾天是十分古板的丈夫,在妻子之外,對別的女人沒任何實質性的接觸。他的無所適從,讓包巧玲感到新鮮有趣而且刺激。包巧玲的腦子裡,一段時候出現了奇怪的真空。事實上,她正在做一件如果真因為感激,就不應該做的事情。她突然想起自己當年和楊如盛一起上鍾家做客時的情景,那時候,一切還都不一樣。
那時候,她還是一個無可指責的女人。現在,包巧玲已經遭遇過太多的滑頭男人,知道是男人就惦記著佔她的便宜,他們總是覺得她的褲帶松,很容易就可以得手。這些年來,包巧玲總是被人勾引,性總是有意無意地成為一種條件,她已經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價,現在,既然大家都覺得她不是個正派女人,她為什麼不把這個眼前看上去很正派的男人,一起拉下水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