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餐館很快就有了起色。一開始,我們是典型的夫妻老婆店,阿妍只要一下班,就趕過來幫我打點。我妹妹也常在這幫忙,她分配在紡織廠,轟隆隆的機器聲搞得她神經衰弱,一直歇長病假在家。她跟著我幹了一陣,動不動就賭氣不幹了,三天兩頭見不到人影。我這妹妹比我媽還厲害,有一張非常嘮叨的嘴,有一個永遠不平衡的心態,自己戀愛老是不順利,看見我和阿妍恩恩愛愛就心裡不痛快,就惹事生非。阿妍老是讓著她,她呢,也就永遠得寸進尺,永遠是欺負自己人。
斷斷續續的,我妹妹談了好多個男朋友,她是離過婚的,再找人,能看上她的都是特別差勁,她能看上的,別人又不肯要她,因此她那脾氣壞得不得了,也不為什麼事,一碰就要撂挑子,一碰就吵個沒完。要說她的吵,也就是個嘮叨,因為我們都知道她那臭脾氣,都懶得理她。
我們不得不考慮雇一個人,於是丁香便成了找的第一個幫手。那時候,長江路上有個保姆市場,是居委會出面辦的。記得是正月十五以後,我和阿妍將歇業多天的餐館粗粗收拾了一下,然後鎖上門,一起保姆市場去僱人。當時開餐館,在正月十五以前都不營業,因為在這期間,大家都在家裡吃飯,非要到過了元宵節,一切才會差不多恢復正常。我們準備在新的一年裡,好好地幹一番,僱人的事情是早就商量好的,一路上,阿妍說要找一個順眼一些的女孩子,我說又不是找媳婦,要順眼幹什麼。
很快就到了保姆市場,人聲鼎沸,亂得像個大集市。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大多數人都是剛從農村出來。我們就在路邊談了幾個人,都不是太理想,雙方都不太滿意。阿妍既嫌那些女孩呆頭呆腦,又害怕她們油腔滑調。那些女孩聽說我們是開餐館的,紛紛搖頭。那時候剛出來的農村女孩,清一色都願意去做小保姆,因為當時能用保姆的人家,條件都比較好,不是高級知識分子,就是一定級別的幹部,在這些人家當保姆,有一種安全感,而我們這些剛開始做生意干個體戶的小老闆,給人的印象不太好。社會上也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傳說,別人說起來,小老闆都是一些坐過牢的邪頭,是一幫沒有正式工作的人,因此一聽說是到餐館打工,女孩子都害怕。
丁香的一條腿有些瘸,人長得怪怪的,是一臉苦相,站在路邊,急著要找份工作。她的臉上和脖子上有幾條明顯的血痕,正是因為這些傷痕,才讓我們注意到她。阿妍很隨意地跟她談了幾句,她想都不想,立刻一口一個大姐,叫得十分親熱,並且立刻提出來要跟我們走。我看她那樣子好像有些笨,插嘴說你的腿到底行不行。她聽了我的話,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沒問題。我說不能你說沒問題就沒問題,你走給我們看看,要知道,在我們那兒幹活,得成天端著盤子跑的。
一旁的阿妍覺得我的話有羞辱她的意思,害怕她會多心,不開心。
丁香卻說:「你不相信,我走給你看。」
說完,丁香也顧不上害羞,就在我們面前大步流星地走起來。因為她是瘸子,那模樣很不好看,一翹一顛的,還真有些健步如飛的意思。
阿妍立刻同情起她來,讓她趕快停下來。
丁香用急切地眼神看著阿妍,懇求說:「大姐,我就到你哪去吧。」
我還有些猶豫,不想雇一個腿瘸的女人,阿妍也不跟我商量,便自說自話地答應了。
阿妍說:「好吧,我們就要你了。」
丁香立刻喜形於色。
阿妍又說:「真到我們那,可要好好幹。」
接下來便是談工資。
丁香豪爽地說:「大姐,這好說,你看著給吧。」
阿妍說:「那不行,總得說好一個數字。」
「真的沒關係,大姐,你給多少都行。」
晚上睡覺的時候,阿妍差不多把丁香的所有底細,全都打聽到了。她並不是那種喜歡探聽別人隱私的人,稍稍知道一些別人的隱私,就會變得莫名其妙的興奮,一五一十統統地告訴了我。她的肚子藏不了什麼事,絕不會放棄與我一起分離別人的秘密。阿妍告訴我,丁香臉上和脖子上的傷痕,是讓她男人打的。
阿妍說:「我起先還有些不相信,可是你真聽她說了,你就相信了。」
丁香喋喋不休地對阿妍訴說了許多。然後阿妍又在枕頭邊,把這些話對我複述一邊。阿妍告訴我,丁香的丈夫是個很壞的男人。她告訴我,丁香原來是一個很不幸的女人,這一次,是讓她丈夫硬逼出來的。她丈夫在外面找了個情人,結果不但把那女人公開帶回來住,還嫌丁香在家裡礙事,於是便找借口打她,一定逼著她出來打工掙錢。
我不相信天下還會有這樣的事情:
「那男人既然這麼不像話,幹嗎不離婚?」
「我也這麼對丁香說,她說她男人不肯離婚,鄉下就是這樣,男人真不肯離婚,又有什麼辦法。」
我對丁香的故事半信半疑。
阿妍卻是什麼都信。丁香對阿妍顯然是無話不說,她什麼都願意告訴阿妍,阿妍呢,又繼續把這些再告訴我。阿妍告訴我,丁香已經有兩個小孩,是一兒一女。正因為有了孫子,丁香的婆婆也不贊成兒子離婚。她婆婆對丁香說,自己兒子不過是給狐狸精給迷上了,這種事也算不了什麼,男人嗎,哪有不嘴饞的,隔一段時候就會回心轉意,過一陣就會好的。丁香的丈夫逼丁香出去打工,據說也是她婆婆的主意,丁香的婆婆說,丁香真不在家了,這家裡就可以太平一些,女人吃點虧算什麼,惹不起,躲得起嗎。
阿妍非常同情丁香的遭遇,我聽了覺得奇怪,天下竟然有這樣的丈夫,又竟然有這樣的婆婆。
隔了不多久,丁香臉上脖子上的傷痕褪得差不多了,阿妍發現丁香好像有妊娠反應。她先還只是懷疑,沒敢問,後來越看越像,一追問,果然已經懷孕好幾個月了。阿妍頓時有些吃驚,丁香也感到不好意思,為自己隱瞞了這麼件大事,感到非常抱歉。我聽阿妍說起這事,立刻氣呼呼地要攆丁香走,我說我們是要雇個幫手幹活,這活剛有些上路,沒想到又會是這樣。阿妍也覺得這事很麻煩,恨丁香竟然會隱瞞這麼一件事情,但是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倒是丁香索性撕開臉了,既然阿妍已經知道了實情,她便求阿妍幫她找醫院墮胎。
阿妍說:「這種事我不能隨便答應你,老四在婦產科醫院倒是有個好朋友,可是你男人已經都有了別的女人,你怎麼又會懷孕。」
丁香不做聲。
阿妍說:「你不會有別的男人吧?」
丁香委屈地說:「要有別的男人就好了。當然還是我男人的,他那個不要臉的東西,吃了碗裡,惦記著鍋裡,要不然我也不會出來,要不然我也不會被他逼出來。」
阿妍說:「我倒讓你搞糊塗了,究竟是你自己出來的,還是你男人逼你出來,你說說清楚。」
「我男人也逼我,我自己也要出來。」
阿妍說:「我怎麼還是不明白。」
丁香便說她忍受不了自己男人今天在她床上,明天又到別人的床上。男人嗎,有本事掙錢也算了,丁香說她男人本事沒有,養家都養不了,女人卻有好幾個。除了帶回來的這個,他還和誰的老婆有一腿,又和東村的寡婦也有不乾不淨的關係。丁香一控訴起自己的男人就義憤填膺。她一控訴起自己的男人,就像提到了萬惡的舊社會,只要一逮住這麼機會,丁香便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地控訴她丈夫。
我對阿妍說:「不管怎麼樣,這女人不能留,我們得讓她走人。」
阿妍也同意我的意見,但是遲遲不肯執行,遲遲不向丁香發出最後通牒。她是有些捨不得讓她走,丁香確實是個很不錯的幫手。當時除了丁香之外,我們又找了兩個女孩,這兩個女孩加起來,還抵不上丁香一個人能幹。丁香當然明白我們的態度,苦苦哀求阿妍幫她找醫生墮胎,說只要幫她度過了這一次難關,她一輩子都會記阿妍的情。阿妍於是也有些心動,跟我商量,是不是可以去婦產保健醫院找老居,我立刻一口拒絕。
我說:「這種事不能亂來,你怎麼知道這女人說的都是真話。」
阿妍說:「我看也差不多,我覺得她說的基本上是真話。」
「什麼叫基本上?」
「我覺得她沒必要不說真話。」
「你冒冒失失地幫她把胎做了,萬一她男人找來了,說又要這個孩子,怎麼辦?還有,萬一根本就與她男人無關,是別的男人的種,你好心好意地幫她做了,她男人胡思亂想,糾纏上我們怎麼辦?阿妍你要知道,有些事是說不清楚的。」
阿妍把我的話對丁香說了,丁香說我男人才不在乎這個小孩呢,你們家老闆也是的,怎麼能懷疑我和別的男人,我丁香再不要臉,怎麼可能做那種事。你們實在不肯幫我的忙,我只好自己去醫院,說著傷心地哭起來。阿妍被她這一哭,心又軟了,又跑來跟我商量。我還是不鬆口,說這種事一定要她丈夫出面,才可能考慮去找老居幫忙。丁香萬般無奈,只好寫信通知自己的丈夫。
丁香的丈夫立刻找來了,丁香是瞞著家裡跑出來的。她丈夫看上去白白淨淨,個子不高,是一張娃娃臉,站在阿妍面前,要比她矮半個頭。阿妍打量著他,努力把他與丁香說的那個男人對上號。丁香的丈夫說他一接到丁香的信,就火速趕了過來。原來這傢伙也在到處尋找丁香,不過這男人找丁香的目的,不是放心她,而是迫不及待地追著要和她離婚。丁香果然說了假話,事實上,並不是她那個丈夫不肯與她離婚,而是她自己死活不肯離。其他的故事大致就是那意思,八九不離十,丁香的男人現在確實是叫一個狐狸精給纏上了,兩個人已
經公開住在一起,這女人成天逼著他跟丁香離婚。
兩個人見面以後,說了沒幾句話,丁香的丈夫仍然是堅持要離婚。他像小孩對大人胡攪蠻纏一樣,說:
「你躲也沒有用,丁香,你就做做好事,就答應離婚算了,我求求你。」
從來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男人,叫他來是商量墮胎的,他倒好,硬纏著丁香死活要離婚。
阿妍說:「你搞清楚沒有,女人懷孕期間,受法律保護,你沒有權力提出離婚。」
弄到臨了,阿妍的嗓門越來越高,變成了是她跟丁香丈夫在吵架。丁香丈夫堅持要離婚,不答應離婚,他就不帶丁香回去墮胎。當晚吵得不可開交,阿妍一個勁地幫著丁香打抱不平,該說的話都說了,丁香丈夫仍然是認定死理,人他可以帶回家,胎可以陪著去墮,婚是一定要離的,說什麼都要離。
阿妍變得十分憤怒,氣乎乎地說:
「丁香你就跟他回去,離就離,有什麼大不了,這種男人你有什麼可稀罕的。」
丁香似乎也知道沒什麼退路了,感到十分絕望。
丁香的丈夫說:「她要答應離婚,我這就帶她走。」
阿妍指責說:「你還是不是人?」
丁香的丈夫說:「就算我不是人好了。」
阿妍突然跑來跟我商量,說就讓丁香把小孩生下來,由我們來撫養,怎麼樣。她的意思是,既然我們已經不能再有小孩了,為什麼就不能領養一個。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阿妍有些興奮,眼睛瞪大了,等待我的回答。對於她這種忽發奇想的念頭,我一口回絕了,說你阿妍如果想做好事,也不是這麼做的。我們要想想後果。人做什麼事情,都不能心血來潮,不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往她的頭上潑了一盆冷水,堅決不答應。我說事情也許並不像你想得這麼簡單,以後人家要說這是老四做的孽,到時候我是有口也難辯,還真說不清楚。我說我才犯不著為這個與我們毫無關係的胎兒去背黑鍋。
結果丁香就只好愁眉苦臉地跟著她丈夫走了。
阿妍覺得有些對不住她,說你墮完了胎,再到我們這來。
丁香眼淚汪汪地說:「大姐,有你這句話,我肯定來。」
阿妍這個人就是心好,禁不起人哄。她在菜場賣肉,誰都跟她說好話,結果每次賣到最後,面前都會剩下一堆沒有要的肥肉。那時候,無論是誰操刀賣肉,天天站在亂哄哄的肉攤子前,幾年下來,都可能變成一個凶神惡煞一般的女人,變成一個蠻不講理的孫二娘,只有她,永遠是和顏悅色。菜場領導找她談話,說其他人都對你有意見,一樣是賣肉,憑什麼你老是做好人,憑什麼你就狠不下這個心腸,你知道不知道這個道理,你做了好人,惡人便都由別人來做了。
菜場領導很嚴肅地說:「都像你這樣,賣剩下來肉怎麼辦?」
阿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也覺得很抱歉,覺得對不起領導。
到第二天,賣肉時,顧客仍然一個勁地說好話,嘴上一個個比蜜糖還甜。
「師傅,麻煩你了,少搭些肥肉好不好?」
「師傅,我媽是血壓高,你這肥肉給了我,回去也是扔。」
「師傅,我能不能不要這豬頭肉?」
阿妍便反過來求顧客,告訴他們不得不搭賣的種種理由,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顧客中什麼樣的人都有,通情達理的,買了肉就走,難說話的,各種各樣的髒話就立刻冒出來。有時候肉都已稱好,賬也算好,應該付錢,顧客突然改變主意不買了。在國營菜場上賣肉,揮著砍刀與顧客對罵是經常的事情,阿妍卻幾乎沒有動過真正的肝火,有時候也生氣,但是基本上也就是生悶氣,讓她紅著臉和顧客鬥嘴,這實在有些為難她。因為阿妍的性格,總是讓著別人的,她覺得自己賣肉並不佔著什麼道理,顧客既然不想買肥肉,為什麼非要將肥肉搭給人家呢。
人的性格是自小就形成,阿妍在家裡就是這樣,她的那些姐妹談不上欺負她,可是與父母一樣,心裡永遠不把她當回事。阿妍也有些怯,總覺得自己不如人家,她的兩個姐姐是文化大革命前的大學生,兩個妹妹和她一樣也是下鄉插隊,恢復高考以後,都考上了大學。阿妍家只有她和她的小弟兩個人不是大學生,小弟反正是好壞都不要緊的,阿妍父母養了五個女兒,才有這麼一個寶貝兒子,他怎麼樣都沒關係。我常跟阿妍開玩笑,說你難道不是你爹媽養的,為什麼一樣的子女,要不一樣的對待。阿妍和我結婚很多年,都是要拿出將近一半的工資來貼補娘家,甚至我坐牢的時候也這樣。我丈母娘對她是永遠不滿足,永遠不滿意,永遠是在數落她,她欠的情好像也永遠償還不完。娘家無論出了什麼事,阿妍照例都應該多出錢多出力。
阿妍的兩個姐姐一個在中學當老師,一個在小學當老師,兩個妹妹大學畢業在機關裡上班,小弟在國營工廠,要說誰都比阿妍強。一開始,阿妍娘家的人都覺得開餐館不好,嘴上不說,心裡卻看不上我們。在丈母娘眼裡,只有下等人才會開什麼小餐館。她娘家的人永遠莫名其妙的傲氣,好壞都是看不上我這個沒出息的女婿。無論我們是否有錢,都不會改變這固定的看法。人的一些看法是根深蒂固的,錢並不能真正改變什麼。阿妍剛跟我結婚這麼多年,不知道往娘家拿了多少錢,給了也是白給,丈母娘覺得把阿妍這個女兒養大了,這是應該的,可是對別的女兒就不這樣。
丈母娘總覺得阿妍嫁了我這樣窮女婿,太吃虧,不要些錢就更虧了。我們越是窮,她越是要搾錢,硬是要從石頭裡搾出油來。等我們有錢的時候,她又覺得你們反正有錢,又不能有孩子,留著錢也沒有,因此更覺得阿妍應該花錢。我在阿妍的娘家總是抬不起頭來,過年給老人買禮物,給小輩送壓歲錢,阿妍永遠是花得最多,可是花多少錢都得不到那個自尊。到後來,風水輪流轉,我們的經濟情況也不太好了,她父母也老了,病的病,死的死,臨了都是靠阿妍照顧,理由是阿妍反正下崗了,反正又沒班可上,照顧二老天經地義。
我為此很有些意見,很有些不痛快,我不是捨不得錢,是捨不得阿妍。我覺得這太不公平。我覺得她家裡不應該因為阿妍人好,就欺負她,不應該覺得阿妍好說話,就不把她放在眼裡。憑什麼我們永遠都低人一等,窮的時候,我們沒地位,她娘家的人看不起我們,等我們賺了些錢,他們心裡又不平衡了,又是一肚子的意見。他們總覺得像我和阿妍這樣沒文憑的粗人,不應該發財。他們看不慣我們這批最先富起來的個體戶,我們下海做生意的人成了改革開放後的第一批有錢人,他們感到很不舒服。當然,不只是阿妍娘家的人看不慣我們,社會上很多人都這樣。
那一陣,馮瑞常常帶人來光顧我的餐館。那時候他還沒下海,還不像後來那麼發財。他只是商業局的一個小辦事員,是個什麼秘書。成天游東逛西蹭吃蹭喝,四處為別人拉皮條介紹生意,要不就是幫朋友弄一些憑票供應的緊張商品。說老實話,他小子到哪都改不了一個幹部子弟的嘴臉,而且真沒少幫過我的忙,不知道為我老四介紹了多少筆生意。我們雖然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不過我對他總是有些那個,怎麼說呢,總是有些小小的醋意吧,有些小小的不放心。這小子也曾有不仗義的地方,當年我還在農村插隊的時候,他竟然動過阿妍的腦筋,是讀工農兵大學生的那會,竟然偷偷地追求過阿妍,當時阿妍和我的關係已經定下來了。
這事我本來也不知道,結婚以後,阿妍有一次說悄悄話,頭腦一發熱,便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我。女人就是這樣,只要男人對她好過,追求過她,就會一直放在心上。因此對於馮瑞,我一直有些戒心。我知道就算馮瑞是奔阿妍而來,他也沒有那個膽子再追求阿妍,而且阿妍也絕對不會給他那個機會。我更擔心的是馮瑞會把我與謝靜文的事情說出來,因為他知道我和她的關係。我覺得這是一顆定時炸彈,炸彈的引信就在馮瑞手上捏著,只要他使壞,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炸。
有一天,喝了一些酒,馮瑞端著一個空酒杯,看著杯底,歎起氣來,對我語重心長地說:
「老四,要說也真是不公平,難怪你那大姨子小姨子不服氣,要心理不平衡,你說這年頭,知識實在是不值錢了。現在是誰有錢,誰狠,誰有錢,誰牛逼。想想人家好歹都是大學生,可大學生又有什麼屌用,像我這樣,就算是在商業局,都說是肥得不能再肥的差事,又怎麼樣了。這年頭,搞導彈不如賣五香茶葉蛋,搞尖端科技不如去販老母雞,有文化不如賣大碗茶,都說在文化大革命中,知識最不值錢,今天的知識還不是一樣的不值錢。什麼科學的春天,什麼改革開放解放思想,都是些漂亮話,我有時想想,與其這麼在商業局混下去,還不如像你老四一樣,開一家小飯館算了。」
我知道他當時是有些羨慕我發財,是看著老四掙錢眼紅。
我等到他不想再說下去的時候,調侃了一句:「說這麼多,還不是那個意思,其實你馮瑞自己心裡不服氣,其實你也看不上我。」
「說這話就沒勁了,我們倆,誰跟誰?」
「別跟我說誰跟誰,我沒讀過多少書,話還是聽得懂。」
「我他媽發發牢騷還不行。」
這時候的馮瑞已開始發胖,肚子也有了些意思,挺起來了,他本來是不戴眼鏡的,最近突然在鼻樑上架起了一副金絲眼鏡,不時流露出港台人的說話腔調。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我們都已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我和馮瑞結交也有十多年,這十多年的變化實在太大,或許當年跟我學武術的時候,他那樣子太可憐了,我內心對馮瑞總有些看不上。我忘不了他在學校門口遭遇的胯下之辱,無論他再怎麼神氣活現,我想到他當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狼狽樣子,就忍不住要在心中產生一點不屑。
酒已喝得差不多了,馮瑞意猶未盡地繼續往酒杯裡倒酒,還讓我陪著他一起喝。我說我是不能喝酒的,他想喝多少,那是他的事,我不會捨不得酒,不過喝完了得自己走,別喝倒了摔在馬路上,我可不會送他回去。
「媽的,不喝了,你不夠意思,」馮瑞借酒蒙臉,說,「你說我會摔在馬路上,就衝著這句話,我不喝了,老四,不喝了,真的不喝了。」
他嘴上說不喝,結果還是又喝了兩杯。這兩杯酒下肚,他基本上管不住自己了,跌跌撞撞去公共廁所撒了一泡尿,再跌跌撞撞回來,往桌子上頭一歪,立刻打起呼嚕,鼾聲驚天動地,睡了將近三個小時,從午後一直睡到晚上客人來。
丁香走後的第二天,我們又去保姆市場找了兩個人回來。加上原來的兩個姑娘,我這餐館已經雇了四個人。後來的兩個人是一個村上的,都姓王,很願意在一起幹活,說好要做就一起來。來了以後,這兩個人在一起老是瘋瘋顛顛,一天到晚說不完的話,而且和原來的兩個人配合不好,來了就鬧不團結。結果,人雖然多了,幹活遠不如丁香在的時候。阿妍因此很有些懷念丁香,覺得像丁香那麼勤快的幫手走了,實在有些可惜。
好在不過半個月功夫,丁香便又來了。她的臉色蒼白,問她是怎麼回事,神色黯然地說胎兒已經打掉了,並且婚也離了。從外形來看,丁香的變化並不大,因為她走的時候,還穿著大棉襖,現在給人的感覺,不過是脫了件棉襖罷了。天氣說熱就熱起來,丁香為了保暖,穿得仍然要比一般人的衣服多,大棉襖脫了,還套著一件厚厚的裌襖。與阿妍一樣,丁香如果不是腿瘸,也是一個又高又大的女人,像她這樣的身坯,有沒有幾個月的身孕根本看不太出來。對於她的突然出現,阿妍很有些吃驚,說你既然是剛墮了胎,怎麼不歇一陣就出來了,這才幾天時間。
按照通常的說法,墮胎是做小月子,要保暖,不能下涼水,是要臥床靜養的,丁香卻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冒冒失失地跑出來了。阿妍的一番問話碰到了傷心處,丁香立刻傷心地抹起眼淚來。這一流眼淚,阿妍的同情心立刻被喚醒,又是問寒問暖,又是問這問哪,還親自為丁香下了一碗熱乎乎的麵條。
丁香感激地說:「大姐,你待我真是太好了。」
阿妍本來就是與丁香說好的,只要她來,我們還僱傭她,她現在真來了,我們不得不兌現承諾,不得不把她接受下來。可是我們已經雇了四個人,再多一個人就得又多一份開支,畢竟小餐館只是剛有些起色,而且現在這情形,也不能讓丁香幹什麼,我還有些猶豫,阿妍十分爽快地說:
「好吧,事情已經這樣了,那你就先住下來,工資我們照付,暫時也不要你做什麼,你該怎麼休息就怎麼休息,我們不要你做任何事,別給我累出什麼毛病來,落下什麼後遺症。」
丁香對阿妍真是感激不盡,這以後,她一直把阿妍當作自己的救命恩人。說老實話,阿妍對待丁香真是沒話可說,對她的關心無微不至。阿妍這個人不僅有同情心,而且有俠氣,她要是準備對誰好,那就是絕對不會有一點點含糊,她屬於那種對人好能把心都掏出來的女人。那一陣,這兩個人好得跟親姐妹似的,丁香更是什麼話都無保留地告訴了阿妍。
丁香和她那個丈夫的婚事,早在兩人小時候就訂下來了。據說她丈夫要離婚的一個重要借口,就是要解除他們之間的包辦婚姻。丁香家的條件當時比較好,經濟狀況好,成份也好,因此她雖然一條腿有些瘸,比丈夫還大兩歲,丈夫家還是覺得娶她這麼一個媳婦不吃虧。丈夫家是地主,在當時,地主的兒子往往找不到老婆。丁香結婚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還沒結束,已經差不多了,結了婚,家庭成份漸漸不是什麼問題,她丈夫開始覺得有些吃虧了,覺得丁香不配他。這男人的脾氣有些怪,或許是自受人欺負慣的,性格有些分裂,既不喜歡丁香人高馬大的樣子,又不喜歡她太老實,太溫順。他喜歡的都是那些小一號的女人,喜歡女人凶,喜歡女人潑辣。他喜歡那些小妖精似的女人凶神惡煞一般地對他發號施令。
那天丁香跟丈夫連夜走了以後,因為沒趕上最後一班汽車,就在長途汽車站的凳子坐了一夜,然後乘第二天的頭班車回家。下了車,丁香的丈夫不是先領她回家,也不是去醫院,而是急匆匆地趕去公社辦離婚。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春意盎然,山坡上,一排排梨樹都開花了,白花花一片。丁香坐在梨樹下休息,她丈夫在一旁迫不及待地等著,迫不及待地要催她走。這個男人的腦子裡這時候能想到的事就是離婚,他最擔心的就是丁香會突然變卦,擔心丁香會再一次從他眼皮底下跑掉。丁香歇了一會,含著眼淚繼續跟在丈夫後面走。她現在只能把自己交給他安排了,她現在是個木偶,隨他怎麼擺佈。現在,丈夫想怎麼擺佈她都可以。到了公社,負責蓋章的人找不到,丁香的丈夫東奔西跑,到處給人遞香煙打聽,最後硬是讓他像警察捉賊似的將管公章的人找到了。
在離婚證上蓋了鮮紅的印章以後,丁香的丈夫心情開始變好了,和顏悅色地問丁香要不要吃點什麼,他請客。丁香說,我是有點餓了,那就吃一點吧。那男人就在麵館裡下了兩大碗麵,等到面做好了,端上來,丁香又一點胃口都沒有了,結果丁香丈夫撐了幾次,才把那兩碗麵條都裝到了肚子裡去。再下來,便是去公社衛生院。衛生院的魯醫生與丁香夫婦認識,知道他們已經有一兒一女,所以也沒有多問,直接把人帶到手術室,立刻消毒,立刻就人流。魯醫生這種手術非常熟練,她這一輩子,天天與女人那個地方打交道,已經不知道流產了多少個胎兒。不一會,就順利地將手術做完了,魯醫生問丁香的丈夫,要不要就手替丁香上個環。那男人支支吾吾地不吭聲,魯醫生便又追問了一句,他甕聲甕氣地說:
「這你恐怕要問她了。」
丁香直到她聽見這句話,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離婚了。直到聽見了這句話,她才第一次有那種他們確實已經離婚的感覺。這是她聽到的最讓人傷心的一句話,正是這句讓人心碎的話,才讓丁香突然意識到自己確實已經和丈夫分手了,因為如果是在過去,大事小事肯定都會由丈夫做主。現在他根本就不管她了,他現在根本就不在乎她了。丁香突然意識到,從現在開始,他們之間最後的那點可憐聯繫,已經不復存在。這次懷孕本來就是個錯誤,它不僅沒能挽留住丈夫的心,而且讓他更厭惡她,因為他把這看成了是個不折不扣的陷阱,看成是個威脅,他這人鐵石心腸,他根本不會接受這種要挾,他才不管她的死活。
丁香後來成了我生意上最得力的助手。當然,也不僅僅是在生意上。很多事情在一開始絕對不會想到,即使料事如神,一個人也不可能知道後來究竟會是什麼樣子。如果阿妍能知道後來的事情,她再怎麼有同情心,也不可能將丁香留下來。如果阿妍知道我會變成後來那個模樣,會壞得那麼徹底,會壞得那麼不可救藥,她會寧願我沒有工作,也不願意我去當那個發些小財的餐館老闆。她寧願我們還是像過去一樣窮,寧願像過去那樣情意綿綿朝思暮想地分居兩地,很多事情都是始料未及,等到明白過來,已經晚了。
阿妍一直覺得我在一開始就不懷好意。她覺得我在一開始,就已經看上了丁香。女人在思考女人這個問題的時候,腦筋總是不那麼好使。阿妍不知道,這實在是冤枉我老四了,事實並不是這樣。說老實話,在一開始,我就不是很贊成僱傭丁香,更不贊成還有後來的第二次將她留下來。我可以對天發誓,在一開始,我老四不僅對丁香絲毫不動心,而且做夢也不會想到會有後來那些瘋狂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就動了邪念,那邪念蠢蠢欲動不可抑制,像一粒發了芽的種子似的突然從地裡冒出來,我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也可能,是故意沒有以漂亮為選擇標準,我覺得自己找一個長相差一點,條件差一點的女人,在道德上或許要好一些,犯罪感要少一些。也可能,我所以會看中丁香,是因為她看上去實在不值得去看中。很顯然,我是打錯了算盤,聰明反被聰明給耽誤了,我覺得像丁香這樣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引起阿妍的嫉妒,根本不會撼動阿妍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事實卻是,丁香不僅成了阿妍最妒嫉的對象,而且恨之入骨,始終都不原諒她。
我已經說過了,丁香看上去怪怪的,不只是一條腿瘸,臉盤子的模樣也實在不怎麼樣。丁香根本就是一個難看的醜女人。我總是說她長得又高又大,並不是說她就像阿妍一樣漂亮好看,恰恰相反,作為女人,她幾乎沒有一樣可以與阿妍相比。阿妍是白皮膚,白裡透紅,丁香是黑皮膚,到處都是皺紋。阿妍豐滿結實,丁香要比阿妍年輕幾歲,渾身的肉都已鬆弛,兩個奶子像乾癟了很久的茄子。阿妍和方面都比丁香強,丁香和阿妍簡直就是沒辦法比。
事情發生在第二年秋天。那時候,我開的那家館子欣欣向榮,人氣旺得讓人眼紅。那時候,真的是賺了些錢,財源滾滾而來。當時也不懂什麼規模營業,生意再好,仍然還是那麼大的一個門面,每天就那麼幾桌客人,老客戶要來我這吃飯,一定要預約。和別人的館子不一樣,我做的基本上都是回頭客,我有我老四的招牌菜,從我這出去的客人,吃了我做的菜,都會主動替我做廣告做宣傳。隨著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在離餐館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小房子,那時候還不能公開租賃,只能在私下裡偷偷交易。租下房子不久,我母親就中風了,阿妍剛搬出來與我一起住在外面,為了照顧她,不得不又住回家去。
我母親在我剛結婚的那幾年,與阿妍的關係並不融洽。婆媳之間多少都會有矛盾,母親沒想到自己生了重病,媳婦會那樣細心照顧她。她沒想到自己的媳婦會那麼賢惠,心情好的時候,她就在我面前誇獎,說這樣的好媳婦現在打著燈籠也找不到。說老實話,不管是作為兒子媳婦,還是作為女兒女婿,我和阿妍都是十分傳統的。在贍養和照顧雙方的老人方面,我們都盡了最大責任。我姐姐和我妹妹總說自己抽不出什麼時間來,我姐姐是自己身體不太好,我妹妹是好不容易又結婚了。我妹妹的新丈夫和她一樣,也是個離了兩次婚的人,這種婚姻本來就有些脆弱,而且據說那男人也是個不太講道理的人,我們都害怕不要為了照顧我母親,影響我妹妹的夫妻關係。
照顧我母親的重擔順理成章,都落到了阿妍身上。說來也巧,也該是阿妍倒霉,當時她所在的菜場正好要翻蓋,要拆了舊房子蓋新大樓,所有員工全部暫時打發回家。她下崗在家,本來還可以給我做做幫手,我母親這一中風,她不可能兩頭都兼顧,只能死心塌地負責照顧老人這一頭。對於阿妍來說,照顧老人她無怨無悔,畢竟是在盡媳婦的本份,吃什麼樣的苦都不在乎。她所不能接受的,是在她吃辛吃苦的日子裡,自己的男人竟然背叛了她。她所不能接受的,在她一把屎一把尿替丈夫照顧母親的時候,我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別的女人的肚子弄大了。
這件事對於阿妍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好像六月酷暑天,突然劈頭蓋臉地下起了鵝毛大雪,一下子把她給驚得目瞪口呆。等到她緩過勁來,等到她過來明白事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丁香的肚子裡胎兒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前面已經說過,因為阿妍待丁香不薄,丁香對阿妍一直有種報恩的想法,她們好得跟姐妹似的,阿妍怎麼會想到老實巴交的丁香,臨了是用這種獨特的方式報答她。這是一件她做夢都不可能想到的事,在沒有暴露以前,沒有任何預兆。
阿妍說什麼也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等到事情真暴露了以後,憤怒的阿妍對著丁香大聲喝斥,她說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就是這樣報答我,這就是你的報答,這難道就是我收留你的結果。你原來是這麼個東西,你簡直就是一條毒蛇,竟然和我男人睡覺,竟然讓他那麼容易地就把你肚子給弄大了,你真有能耐,不是,是老四那個王八蛋真有能耐。阿妍平時是個和藹的女人,可是這件事讓她成為一個十足的悍婦,她原來是只善良的綿羊,現在突然成了一頭瘋狂的母老虎,她恨不得猛撲過來,將我和丁香生吞了。
丁香眼淚汪汪,不吭聲,一聲不吭。她心裡充滿了歉意,恨不能挖個洞鑽到地底下去。她好像有很多話要對阿妍說,只不過現在還說不出口。我站在一旁,像木樁一樣發呆,無顏面對暴怒的阿妍。我這心裡自然是感到非常內疚,自己確實太對不起阿妍。但是這時候已經沒什麼辦法,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我必須勇敢地站出來,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擔下來。我說這都是我老四不對,是我老四混賬,禍是我闖的,你有什麼就衝我來。
阿妍當然不會放過我,她舉起了一個大鋼精鍋,衝過來,朝我腦袋上就是結結實實的一下。
我也說不清楚自己與丁香算是怎麼回事。人往往會做些瘋狂的事,卻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瘋狂。我也說不清是偶然還是必然,就像當年與謝靜文的關係一樣,也許,一切就是這麼安排好的,也許,本來並不應該是這樣發展的,可是因為一點小小的意外,結果事情就不可逆轉。我是說如果那天我要住在家裡,那天晚上我要是和阿妍在一起,後來的那一系列故事很可能就不會發生。
那天晚上收工早,我騎車回去看阿妍。那天晚上,說老實話,我本來是準備住回家的。我沒想到自己會一賭氣就走了。記得回到家的時候,半身癱瘓的母親早已睡著,正好我妹也回來了,一起坐在那看一台十二英吋的黑白小電視。阿妍沒想到我突然回來,說老四你怎麼回來了。我說怎麼了,難道不歡迎呀,這是我自己的家,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阿妍奇怪我用這種腔調說話,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稱心的事情。我也覺得很奇怪,因為事實上那天我並沒有什麼不稱心。正說著,母親醒了,她口齒不清地說:
「老四,回來了,你回來看我了?」
我便和母親敷衍,敷衍完了,剛準備回自己房間。
我妹妹冷笑著說「我媽也是,她還以為老四是回來看她的。」
「不是回來看媽,看誰?」
「這我就不知道了,是看誰,你自己心裡還不知道。」
我忍不住便和妹妹鬥了幾句嘴。說老實話,因為她對母親的病差不多是不聞不問,我心裡對她真是有些不痛快。現在母親病情好轉,她卻突然跑回來說現成話。我說你別管我是回來看誰,我倒想反過來問你一句,你回來是看誰。妹妹說你這不是廢話,我當然是回來看媽,你以為我要看你呀。我冷笑著說,要看媽,也該早些回來。我妹妹從我的話裡聽出了牢騷,本來對這事還有些歉意,讓我一說,怨氣立刻都撒到我身上了,板著臉說:
「噢,我知道,是心疼老婆了,所以就來找我的碴。」
我不想和她糾纏下去。我這妹妹從小就要強,有理無理,一定要佔了便宜才肯善罷甘休。於是我就轉身逃回自己的小房間,妹妹心裡畢竟有些歉意,有些心虛,加上還惦記著沒有完的電視連續劇,也就不再乘勝追擊。阿妍怕她生氣,找話跟她敷衍,我妹妹笑著說:
「阿妍,你不要擔心,我不會跟老四生氣,誰讓他是做哥的,我做妹妹的還能不讓著他。」
阿妍看她真不像生氣的樣子,便說:「你哥就這臭脾氣,不要跟他計較。」
「你讓他有什麼就衝我來好了,哼,我才不怕他呢。」
不一會,我妹妹就跟什麼事沒發生過一樣,與阿妍嘻嘻哈哈地說笑起來。等到電視裡播放廣告的時候,阿妍到小房間裡來上馬桶,壓低了嗓子,怪我不該去招惹我那個脾氣古怪的妹妹。我說誰招惹她了,明明是她在招惹我。阿妍怕話傳出去讓外面的我妹妹聽見,連連對我做手勢。她害怕剛剛平靜下來的戰事硝煙再起。阿妍繫好了褲帶,還準備出去接著看電視,我還有些忿忿不平,說這破電視有什麼好看的,別看了。阿妍便笑著說,總不能你一回來,我就急不可奈地和你上床吧。我說上床又怎麼樣,她說你這人真是有些不講道理,難怪你妹妹要問你究竟是回來看誰。你說你這算是什麼事,難道趕回來心裡就只有這個,你看,我就知道你回來沒按什麼好心,什麼看你媽,什麼看我,這都是假的,看誰都是假的。
阿妍當然只是開玩笑,我心裡立刻不痛快。我已好幾天沒有回這個家了,夫妻分居了多日,我匆匆地趕回來,用意是十分明顯。但是這種事情如果真讓人說破了,就會很沒勁,就會讓人感到煞風景。有些事只能說不能做,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說。而且我的意思也不是說兩個人立刻就上床,我只是讓她別看電視了,兩人幾天沒見面,總會有些話要說。那天注定是鬼使神差,話不投機半句多,明知道阿妍只不過是隨口說說,但是我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氣鼓鼓地說,人家本來就是回來看你的,你要是不願意領情,我馬上就走好了。
阿妍說:「你要走,我也不會攔你,今天是怎麼了,真是回來找碴?」
「讓你說對了,還就是回來找碴的。」
我於是真的說走就走了。走的時候,我仍然還在賭氣。誰都沒想到我會走,我自己甚至也都沒想到。不過既然說了要走,我老四就不會厚著臉皮再留下來。阿妍沒想到我會突然這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能做出根本不在乎我走的樣子。
我妹妹有些吃驚地看著我,說:「別走呀,老四,你怎麼了?」
我酸溜溜地說:「我要是不走,你就不會相信我真是回來看媽的。」
我妹妹立刻討饒說:「妹妹我說錯了還不行,既然回來了,就別走了,你這不是存心讓阿妍恨我嗎?」
「她要恨你,我也沒辦法。」
我妹妹真有些急了:「老四,別走。」
我還是要走,我妹妹看出苗頭不太對頭,急得眼淚都快出來,阿妍連忙安慰她,說我只不過是回來拿東西,又說我本來就沒有打算在家裡住。我知道阿妍這是在打圓場,一邊走,一邊毫不含糊地戳穿了她:
「我確實沒打算在家裡住,不過,也談不上什麼回來拿東西,我拿什麼了,什麼也沒拿,就是回來看看,既然你們大家都不歡迎,我還是早走早好,免得影響你們看電視。」
阿妍還是有些捨不得我走,她跟著我走到門口,想說什麼,沒有說出來。我就這麼氣鼓鼓地走了,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說走就走。一路上,我不清楚自己是對妹妹有意見,還是對阿妍有意見,反正心裡是非常不痛快,而且也知道把大家弄得都不痛快。我並不想這麼做,可是情不自禁就這麼做了。人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控制不住自己。我也說不出自己當時是後悔,還是不後悔,騎著一輛又笨又大的自行車,這種老式的車子現在已很少見到,從城市的這一頭,一直騎到城市的那一頭。我們家住在城南,我們的小餐館卻開在城北。時間大約已是晚上十點多鐘,路上見不到什麼行人,我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惆悵,真想扯開了嗓子,痛痛快快地喊上幾聲。
騎到廣場的時候,我沒有立刻拐彎,而是一直騎到廣場中央,推著自行車站在那傻傻地看了半天月亮。我覺得心煩意亂,想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可是做不到,就好像有一堆耗子在心窩裡亂竄。那天的月亮並不好,只是個月芽兒,在雲層裡忽隱忽現。不知怎麼的,若有若無的月色讓我突然想到了謝靜文,想到了在烈士陵園與她經歷過的一切。那一幕幕就彷彿在眼前活生生地浮現,我突然懷念起那些放肆撒野的日子。轉眼間,和阿妍結婚已經八年了,八年的夫妻做下來,我發現我們之間始終沒有磨合好,儘管大家似乎已經很熟悉對方的脾性,儘管什麼都已經不再覺得陌生了,卻總是找不到可以回味的東西。我們好像什麼都滿意了,又什麼都不滿意。我們的性生活單調重複,永遠是不和諧。就好像在做一件的很熟悉的事情,所以孜孜不倦地在做,只不過是夫妻都這麼做,只不過是在盡各自的義務。我突然發現我們的生活真是很平淡無味。
我沒有拐彎直接去自己住的地方,而是繞道去了餐館。鐵柵欄門的防盜鎖已經被鎖上,我乒乒乓乓敲門聲,把已經睡覺的丁香她們都吵醒了。丁香披著衣服慌慌張張地走了出來,問我有什麼事,我說你先把門打開,有事要跟你商量。丁香趕緊回去拿鑰匙,打開鐵柵欄,其他的幾個女孩子也衣衫不整從被窩裡爬了出來。她們滿臉疑問地看著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想了想,做出很嚴肅的樣子,一本正經地對丁香說:
「這樣,我有事要你幫忙,你出來一下,跟我走。」
我讓那幾個年輕的女孩子鎖上門先睡覺,我告訴她們,丁香一會就會回來。我那樣子就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丁香不知道我要把她帶到哪去,忐忑不安地出來了,跟著我走,我讓她坐在自行車後面,可是她不會上車,在我後面追了半天,怎麼也跳不上來。我沒辦法,看她那樣子實在太笨了,只好將自行車停穩,等她坐好再往前騎。她大約是第一次坐在自行車後面,緊緊地拉著我的衣服,中途竟然連續掉下來兩次。好在地方不遠,不一會,已經將丁香帶到我的住處。一路上,我什麼話也沒說,她想問,看我的表情十分嚴肅,也沒敢問。到了目的地,她發現就我一個人,而且表情仍然是那麼嚴肅,立刻有些侷促起來,用顫抖的聲音問我阿妍在什麼地方:
「大姐呢?」
我母親到晚年,對媳婦的態度有明顯改善,但是仍然改不了不會說話的毛病。她嘴上不再提想抱孫子的事,對阿妍不能生養,心裡始終有些看法。畢竟我是獨子,我父親那輩兄弟三人,到我這一輩,男男女女加在一起八個人,按大排行,我排在第四,所以小名就叫老四。蔡家很看中兒子,在我這一輩的八個人中,只有兩個男的,我叔叔還有個兒子,比我小兩歲,可惜他生的是個女兒。聽說我把丁香的肚子弄大了,我母親只是輕描淡寫地在阿妍面前罵了我幾句。她說老四這孩子,怎麼能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來。她那時候的腦袋,已經是一會清醒,一會糊塗。清醒的時候,我母親安慰阿妍,說男人真不要臉了,什麼下作的事都能做出來。她曾經見過丁香,想到丁香的模樣,我母親說,你看看那個女人那麼醜,老四居然也還會看中她,這又有什麼道理可講。
在臨終時,我母親語重心長地對阿妍說:
「阿妍啊,你可惜沒有小孩,他們蔡家是不是斷子絕孫無所謂,只是你到要死的時候,誰來照顧。」
這可能是阿妍最不願意聽到的話。阿妍對自己不能再生育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最忌諱別人在面前嘮叨這些。我母親生前,阿妍辛辛苦苦照料她,沒想到都到了臨終,還要讓阿妍心裡再添不痛快。不能擁有孩子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一個隱痛,這是我們的心病。我這個人遇到過不去的關口,就會想到天意,就會想到是老天爺有意這麼安排。我知道老天爺的心思,知道他為什麼不允許我們有自己的孩子,我甚至知道他是有意不允許我們有我和別人的孩子。這是老天爺有意不讓阿妍接受的。我知道這是老天爺的一個懲罰,誰讓我在結婚之前就對阿妍不忠實,我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是事都稱心如意。
丁香剛來的時候,阿妍第一次發現她懷孕,很認真地考慮過要收養那個小孩,她覺得這很可能是一種緣分,是老天爺準備送給她的一份禮物。有一段時間,阿妍提起了這件事就忍不住要感歎,她覺得老天爺對自己實在是太不公平,她那麼喜歡小孩,不能受孕,別人不想要,卻非要懷胎。阿妍提起丁香那個已經被打掉的胎兒,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惋惜。
人就是這樣,越是沒有的,越想得到。說老實話,我們之間出現的最大問題,就是缺
少一個小孩。阿妍的二姐生了兩個兒子,有一陣,有意將小兒子過繼給我們,當時這孩子已經七八歲了,我們把他接回家養了兩天,感覺完全不對路。男孩子對阿妍還算親熱,只不過是太親熱了,連阿妍都有些吃不消,動不動就纏著她玩親吻的遊戲。親吻是他表示感情最直接的方式,喜歡什麼,就把小嘴撅起來,十分響亮地親一下。他整個就是活脫脫的小流氓,而且是個具有同性戀傾向的小流氓。也不知道這孩子的父母是怎麼教的,好端端的一個小男孩,弄得跟小女孩一樣,留著長頭髮,最喜歡的玩具是洋娃娃,動不動就喜歡穿裙子,喜歡扎花頭巾,喜歡梳辮子,坐著馬桶上撒尿。
這孩子還有個東問西問的壞毛病,什麼事都喜歡小大人似的亂打聽,有一天,他一本正經地問阿妍:
「三姨媽,你為什麼不能生小孩?」
阿妍不知道對他說什麼好。
「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這孩子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而且接下來的話更不像話,「我爸爸說,女人不生小孩,以後都會變態,三姨媽,什麼叫變態。」
阿妍為了孩子的這番問話,氣得恨不能抱頭大哭一場。或許正是因為這個插曲,阿妍徹底打消了領養小孩的念頭。她說自己既然命中無子,就老老實實地接受命運的安排算了,人不能和老天爺鬥氣,不能硬把不是自己的東西據為己有。她為了這件事感到極度的失望,不止一次對我說,老四,我看我們離婚算了,這樣你可以重新找個女人,可以有一個自己的小孩。阿妍說,你真要有這樣的想法,我絕對不會耽誤你。到時候了,你只要跟我說一聲就行,我絕對會成全你。
我們一起陪著丁香去醫院墮胎,那情形就像押著個犯人一樣。到了醫院裡,丁香流著傷心的眼淚對阿妍說:
「大姐,我求求你了,就讓我把這孩子生下來吧!」
丁香一口一個大姐,她說大姐和蔡老闆不是沒有孩子嗎,那好,這就是天意,我把孩子給你們,然後我就走,永遠也不再來。丁香說我說的話絕對算話,你們夫妻兩個人都不錯,你們絕對都是好人,對我那麼好,我不會忘恩負義,我不會不知好歹,我把孩子留給你們,然後我就跟死了一樣,永遠不會再出現。大姐,畢竟這是蔡老闆的骨血,我求求你,丁香是對不住你,丁香不是人,可孩子沒什麼過錯,你就放這孩子一條生路吧。
阿妍被她說得很難受,板著臉說:「你別求我,你要求,就求蔡老闆。」
我站在一旁十分尷尬。
阿妍說:「老四,你趕快表個態呀。」
「表什麼態,不是早就說好了,這都預約好了,老居都做了安排。」
阿妍說你們最好再商量一下,要不然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我臉色很難看,既不耐煩,又有些惡狠狠地說:「還有什麼可商量的。」
正說著,老居穿著白大褂過來了。他看了看丁香,也不多說,就領著她去作手術。丁香進手術室前,回過頭來,有些絕望地看了我一眼。她那樣子很難看,我是說看上去比平時更醜,表情更怪。我立刻把眼睛移開,因為當時阿妍正盯著我看。阿妍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也把眼睛轉向別處。不一會,老居從手術室出來,說護士已經替丁香消毒了,說這手術很簡單,很快就能解決問題。我們便一起站在過道的這頭說話,阿妍的臉色很痛苦,她迅速地調整著自己的情緒,時不時強作笑臉與老居敷衍。老居也不問丁香是誰,天南海北地與我們瞎聊,問這個說那個。我若無其事地聽他說著,不停地點頭,老居是一個非常健談的男人,他這時候已經是副院長了,身上一點也沒有那種當官的架子。聊了一會,突然說我現在得去手術室看看,然後扭頭就走,進去不到一分鐘,就又探出頭來,說手術已經做完了,問我們想不想見識一下剛刮下來的胎兒。
我搖搖頭,過了一會,阿妍卻說:
「看看就看看,老四,我們一起去。」
我便木然地跟著阿妍一起去了,這時候,老居已隨手將手術室的門帶上了,我們冒冒失失地跟了進去,剛進門,就看見丁香撇著兩條腿躺在不遠處,一個護士惡聲惡氣地轟我出去,我連忙往外退。那個護士緊追出來,指了指過道上的一行「男人止步」的小字,問我是不是沒長眼睛。
丁香打下一個血肉模糊的肉團。阿妍從手術室出來,臉色沉重,略略帶著一些歉意。她看著我,想說什麼,我擺了擺手,讓她什麼也別說,但是她忍了一會,還是低聲地嘟噥一句:
「醫生說可能是個小男孩。」
我假裝什麼也沒聽見。
阿妍用手比劃著大小:「差不多這麼大。」
我仍然不理她。
接下來,我們找了一輛出租車,與丁香一起回去。一路上,那氣氛有些怪怪的,阿妍試圖找話說,大家都沒有什麼情緒,誰也不願意接她的話碴,連她自己也是說了上句,沒有下句。這時候,真是說話尷尬,不說話也尷尬。我盡量做出一付無所謂的樣子,不住地往車窗外看,回家便悶悶不樂地喝起酒來。在此之前,因為自己把丁香的肚子弄大了,對阿妍我充滿了歉意,充滿了一種犯了滔天大罪的感覺,現在我突然覺得已經與她扯平了。這就好像一個調皮的孩子闖了禍,一開始,老是在想大人知道了會怎麼樣,會如何處置自己,是打還是罵,現在反正是真相大白,該怎麼處置也已經怎麼處置了。
事到如今,我突然覺得已經沒什麼可禁忌的,破罐子破摔,就是這麼回事了。阿妍似乎也感覺到了我這種明顯的變化,她為此深深地有些觸動,因為她知道我這人是不怎麼喝酒的,而且性格也是樂觀的時候多。她從來沒看我如此不開心過。一連幾天,我都是無精打采,彷彿生了一場大病一樣,連生意都不想做。阿妍知道我是在惦記那個孩子,問我是不是有些後悔。她知道我為了這事,心裡很不痛快。她知道為了這事,我有些記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