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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開始漲潮,江面靜得猶如一幅輕輕抖動的錦緞;每一朵小浪花上都映照著落日的餘暉。天灰藍灰藍的,沒有雲彩,斜斜地鋪展著。幾十隻不知名的水鳥就在這天水之間,一刻不停地飛上飛下。
岸堤上有一個農夫模樣的老人,沉著頭,抽著旱煙,翹起的髭鬚中間噴出一縷淡淡的青煙,剛升起,就被江風吹散了。
三個小男孩,赤著腳,揮動著手,呼喊著,向遠處奔跑。
高處有一個涼亭,亭子裡有石凳石桌。坐在這兒,可以一面品茶飲酒,一面觀潮賞景。這是當地有錢人家集資建造的。
石桌上擺滿了酒餚。硤石商會會長徐申如正在宴請杭州來客。
客人戴眼鏡,精瘦,嘴唇上方的小鬍子和嘴角邊的微笑都像是畫上去的,浮著的,與皮肉沒有關係。說話聲也是浮浮的,從牙縫裡漏出來:「緣。天地萬物,人生際會,一切都是緣。我太相信這個字了。」說著,夾了一塊雞肉,在醬油碟子裡蘸一蘸,放進嘴裡慢慢咀嚼。
徐申如相貌端莊,神情嚴肅。他不接口,裝做饒有興味地看著客人那蠕動的嘴,似乎非常想等他舌齒稍空後再說下去。
「……嘉敖先生視導杭州府中時,恰好翻到家序公子的文章卷子,召他面談一番,發現小公子不唯才智超群,而且人品俊逸,回家後讚不絕口……」
「這是張先生溢美了。小犬實是愚頑得很。」徐申如掩蓋著自得之色,淡淡一笑。搖著頭說。
「光博兄,」客人將身子湊過來,用筷子輕輕地敲著鑲金邊的瓷盤,「大先生嘉森從上海回寶山時,嘉敖先生就和他商議,兩位兄長作主,擬將妹子嘉盼小姐許配章序公子。我今天來就是討這杯喜酒吃的,兩位張先生還在杭州仰候佳音呢。老兄意下?」他不等徐申如開口,又接著說,「張家是寶山縣的望門大族。兩位張先生又是政商兩界的鉅子,這門親事,從長遠計,可以攀得呀。對老兄今後的事業……」
這些,自然是徐申如為兒子配親首先考慮的條件。客人的話當然打動了他,但精明持重的徐申如卻不願把心裡的盤算直截了當地正面表述出來,顯得那樣的受寵若驚,便拿起酒壺往客人的杯盞裡斟酒,「來,喝酒,喝酒。」
「嗯,不客氣,不客氣。」客人微微欠身,雙手捧起酒杯。
徐申如又挾了一大塊魚肉送到客人的碟中,「吃菜。我們這裡的河鮮,不見得不如杭州呢。多吃些,多吃些。」
「這門好事如能成功,我要好好地討吃十八隻蹄肘呢。老兄,你看?」
徐申如摸摸下頦,慢條斯理地說:「既然張氏昆仲……」
「潮來了!」「潮來了!」小孩大聲喊著,從遠處奔跑回來。
剛才還平靜如池的江面,現在已像巨人的胸脯,起伏不停。舉目眺望,遠處有一條銀帶,漸漸移近,眨眼功夫,便在咫尺,成了奔騰的萬馬,披散著白色的鬃毛。再近來,那已是一座玉砌冰雕的長城,傾斜崩倒,震撼激進,吞天舐日……
主客都肅然站起。客人不住撫掌大呼:「壯觀!壯觀!勝過錢塘潮是百倍!」
「今天這潮,中上而已。八月十六那個潮頭才可觀呢。到時候、煩請老兄相邀兩位張先生屈駕光臨,小弟略備水酒恭候……」
「潮水大,潮水高,看了一潮又一潮。」三個小孩一邊唱一邊爬上堤岸。
堤上的那個老人沒有抬頭,依然拍著他的旱煙。潮水他已經看了幾十年,不再稀罕什麼濤生雲滅了。
(二)
十六個月後,一九一五年十月二十九日,徐申如之子徐章序與寶山張祖澤之女張嘉盼(幼儀)在硤石商會禮堂舉行西式婚禮。
二十歲的新郎西裝革履,十六歲的新娘裙裾拖地。蕭山湯蟄光老先生證婚,以抑揚頓挫的聲調朗讀了一篇洋洋千餘言的驕體賀辭。
賀客的嘻鬧和戲謔,終於隨著那只德國制的落地自鳴鐘的十二下「當,當」聲,像潮水一樣消退了,洞房裡只留下兩個新人。
一對高高的龍鳳花燭在窗前長案上搖閃著兩朵小火焰,跟明亮的白色電燈光一起,將兩人的影子描畫在滾花的粉牆上,微微地晃動。
章序累了,但還很興奮。自己成了這個喜慶場面的主角,他感到好玩,又趣味無窮。他結婚了,但他並不懂得這件事情對整一個人生來說所包含的全部意義。他從小就喜歡新鮮的事物,熱鬧的場面,歡樂的人群,今天這些全有。他照著家長教給他的典儀,如法演做了一遍,成了親友矚目的中心,簇擁的對象,這挺榮耀。
他忽然想到今天自己並不是唯一的主角,一切她都有份,便轉頭向獨坐在床治上的新娘看了一眼,用一種歡快的語調朝著她說:「你——累不累?」
新娘動了一動,沒有抬頭,也沒有作聲。
「她害羞呢。」他偷偷地想。新娘都是羞答答的。他忽然想起祖母說過,新娘子出閣那天不興喝水,怕在緊要關頭去撒尿招人笑話,就連忙拿起細瓷茶壺往一個「滴翠」青瓷蓋碗裡倒了大半碗碧綠的茶,送到她面前,「現在你可以喝茶了,你一定渴了。」
新娘還是紋絲不動。他有點窘。他用更溫和一點的口吻說:
「喝吧,不要緊的。」
新娘忽然抬起頭,勇敢地望著這個從此刻起便是自己丈夫的人。
她沒有伸手接茶碗。他站著不知所措。
燭火輕輕一爆。他感到有事可做了,寬慰地舒了口氣,高興地走過去,拿起銀鉗剪短燭芯。他故意放慢動作。因為他還沒有想出接下來該幹點什麼。
房間裡很靜;沒有一點聲息。他仍然背對著她,可是感覺得到那雙火辣辣的眼睛還在瞧著他。
他終於轉過臉去了。果然,她還是那樣的姿態,那樣的目光。
他也大膽地對望著她。
他只看見兩隻大眼睛,兩隻閃著黑色光芒的大眼睛,兩隻陌生而又親切,羞澀而又熱情的少女的大眼睛。
黑色的光芒愈來愈大,變成兩個大大的光環,在轉動,在煥發。
慢慢地這兩個光環籠罩了這擺設著嶄新雕花紅木傢俱的房間,籠罩了這個戴金絲邊眼鏡、早在中學時代就在校刊上發表過關於鐳錠與地球歷史的文章的北京大學預科班學生。
他曾經在那些他心愛的有光紙上排滿石印細字的小說裡看見過這對黑色的大眼睛。
……高台上,纖纖玉手一揚,掛著紅綾的綵球拋向一個陌生的男子。遺落珠鳳一隻,被洛陽才子拾去,男扮女妝,樓台幽會。落魄書生凍臥雪地,被過路賣卜先生救去,延留家中苦讀,與獨女私訂終身……這些平庸而又動人的故事裡的女主人公不都是有著這樣的一雙黑色大眼睛嗎?
他慢慢地溶進這個光環,就像走進一個奇妙的故事。
他在那雙黑色的眼睛裡找到了從故紙上繚繞而起的如煙似縷的夢……
一對素昧平生,互不瞭解的少男少女,就這樣,在時俗和家族利益的支配下結合而成夫妻。
電燈關了。
兩支龍鳳花燭頂著紅紅的火焰,滋滋地作響,滴著塗金的紅燭油。據說,一雙花燭,一支代表丈夫,一支代表妻子。哪支蠟燭先燃盡,誰就先離開人間。
他和她都未曾留意:一支紅燭半夜裡熄滅了,一支孤獨地燃燒到天明。
(三)
天氣悶熱。庭院裡的蟬嘶一刻不停,叫得人心裡煩躁。
章序暑假剛回家,在裡間午憩。幼儀在外間縫製一件墨綠的小斗篷,這是她為剛生下三個月的兒子阿歡準備明年週歲時的禮物。他們結婚已三年了。
有人輕輕敲著房門。她放下手中的活計。門外是老僕人家麟,高個子,駝背。
「少奶奶,老爺在前廳與客人商議鐵路的事情,醬園裡差人來報信:夥計們又在哄鬧。老爺吩咐請少爺去應付一下。」
「少爺昨天才回來,坐火車累了,剛剛睡下。」
「老爺這樣關照的。」家麟為難地說。
「那麼,」她想了一想,「我去。」
「少奶奶自己去?」
「嗯。老爺有事,先別去回復了。等我辦好了再去稟告。你在大門外等我,我換一件衣服。」
徐家是硤石鎮首富,明代正德年間從海鹽縣花巷裡遷居於此,一直經商至今,到徐申如時,因與南通張謇友善,更促使他立志興辦實業建設。在本鎮,除了獨資經營徐裕豐醬園外,還和人合資開設裕通錢莊、人和調莊、硤石電燈廠、雙山習藝所。
最近醬園生意不景氣,徐申如要將範圍縮小一些,準備調派一部分工人到雙山習藝所去。工人們不願意離開熟悉的工作場所,吵鬧了幾次。這一次鬧事最凶,停了半天工。家麟在路上將這情況告訴少奶奶。
幼儀一面聽,一面在心裡盤算著應付的辦法。
硤石鎮的街道排列宛若一個「非」字,中間貫串一條狹窄的河道,四周輻射著蛛網似的小河港,上面架著一座座石製的、木造的小橋。
幼儀走過三座橋,來到裕豐醬園。
賬房先生一見少奶奶,趕緊將她迎進賬房間。幼儀簡單地問明情況,就直接到工場去。所謂工場,只是一個露天大院子加七八間矮房而且整個院子散發出一陣濃郁的腐酸氣味,幾十隻大醬缸,有的有蓋,有的無蓋。不管有蓋無蓋,缸邊都有成百上千隻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
醬園裡有四十幾個工人,有做醬師傅,有雜務工,還有學徒,現在都停了活擠在院子裡,有靠在醬缸上的,有坐在壓缸用的大石塊上的,有蹲在牆角明涼處的,有抽煙的,有用細竹枝招耳朵的。天熱,穿坎肩的只有幾個,大多是赤裸著身子,身上的皮膚也成了醬色。
幼儀由賬房先生陪著走進工場,工人中起了一陣騷動。雍容華貴的少婦突然出現在一群衣履不整的漢子面前,這種強烈的對比,使他們感到彆扭、尷尬。
「這是少奶奶。老爺吩咐,有什麼話可對少奶奶說。」賬房先生說完話就打開黑紙折扇替少奶奶打風。
幼儀向他擺了擺手,面上掛著一絲笑意對著工人說:
「你們替醬園出了不少力,這個,老爺知道。近來生意不好,你們也清楚。老爺想讓你們中間一部分人去雙山習藝所幫幫忙,等生意忙了,再回來。這個對你們好,對醬園也好的辦法,為什麼要反對呢?」
工人們相互望望,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後,大家向一個穿坎肩的中年工人看去。他走前一步,向幼儀彎了彎腰。
「生意不好,曉得;老爺待我們好,曉得;雙山那邊活兒輕,曉得。只是,只是大家在這裡慣了,誰也不情願去陌生地方,又怕回不來。請老爺開恩,讓我們在這裡照老樣子幹下去吧。」他一面說,一面捻著坎肩的下擺向下拉。
「去雙山,一樣拿錢,一樣吃飯,過幾個月回來,老爺呼啦的,我,少奶奶擔保。怎麼樣?」
她的眼睛掃視著每一個工人。
大家還是畏縮著不作聲。從他們的面部表情看,他們沒有讓步,幼儀的話對他們沒起作用。
還是那個穿坎肩的說話:「少奶奶,我們要去一齊去,要不去一個也不去。」
幾個工人跟著點點頭。
「再問你們一遍,真沒有人去嗎?」她沉下了臉,聲音冷冰冰的。
提高了。
一個學徒張了張嘴,沒有聲音,話又嚥下去了。
大家跟著那個穿坎肩的.搖著頭。
「好,不去也不硬逼你們。」她轉過臉對賬房先生說:「陳先生,你給他們每人多算一個月工錢;再讓家麟跑一趟杭州,對我哥哥說,叫他在杭州招三十個工人來。醬園停幾天生意,徐家是不在乎的。」
說完話,轉身就朝外走。
工人們慌亂地交換了一下眼色,趕緊攔住她。
「少奶奶等一等。」
「別走,少奶奶。」
「再商量商量……」
「去不去?」她站定身子。
「去,去,照你說的辦。」
她轉身對著大家說:「這就是了。徐家何時虧待過你們?陳先生,你就照老爺說的辦,選十五個沒有家小的人去習藝所。」
「工錢還減不減,少奶奶?」一個老年師傅膽怯地問道。
「誰說減工錢?」
幾個人指指陳先生。
「老爺的意思?」幼儀問他。
「不,不,是我想省點開銷……」他低下頭避開少奶奶逼視的眼光。
「以後千萬不要自作主張。」幼儀的口氣相當嚴厲,「工錢照舊,給大家每人加五角酒錢。」
「是,是。」
「送少奶奶。」
「送少奶奶。」
賬房一直送到大門口,幼儀站在門階上。
「剛才那個穿坎肩的,叫什麼?」
「才得。」
「三個月後,打發他走。」
(四)
硤石有東西兩山,市鎮就夾在其間。
山上有寶塔、寺廟、學堂、池塘、奇石、淺草;章序自幼就在這幾唸書、遊玩,捉蟋蟀、采奇花異草、觀看和尚拜佛……
午憩醒來,章序正在擺弄從東山撿得的浮石,準備堆砌一座盆景,幼儀回來了。她一面將外衣掛在雕花紅木衣架上,一面得意地敘述剛才在音園裡制服工人的情景。章序聽了,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打聽她的話:「唉!誰要你去管這種事情!」他重重地撂下還沒有擺弄完的盆景,扭頭就向外面走去,「我出去走走。」
他不去設想身背後的難堪場面。
她像被魔法鎮住似地站在那裡……
他從家裡出來,信步來到西山半腰的梅壇。這裡的房舍依山建築,精緻幽雅。梅樹綠蔭如蓋,沒有花朵,十分寂靜。幾叢月季。
杜鵑倒開得慶盛,紅艷艷的,像設上了顏料。太陽還沒有落山,但是這兒有一大堆一大堆濃彩,顯得清涼。章序在一隻石凳上坐下,解開衣領,讓陣陣涼風往裡面灌。
他望著天、樹木和青草,心頭湧起一種閒適感。每當一接近大自然或是拿起一本心愛的書,他就會將生活裡的一切瑣事忘得乾乾淨淨。
他盯住一朵雲看。一朵大大的白雲,悠閒而瀟灑地飄浮著,舒捲自如,不停地變幻著各種形相。沒有生命的雲能夠隨意浮游去留,而具有最高靈性的人,難道能夠永遠生存在一個狹小的空間,
老死相守一座古宅和幾爿店舖?
他似乎看見自己穿戴著和父親一樣的帽子和長袍馬褂,留著父親一樣的小鬍子,站在錢莊高櫃檯後面;「叮叮噹噹」地數著銀元。他又看見自己的妻子架起腿坐在屋子中間,手指伸得長長的,大聲呵斥著「下人」;四周是衣衫襤褸的工人在拚命幹活,頭沉得低低的……這就是,自己未來生活的寫照?
天上的雲散去了,他在夕陽的殘輝裡煩惱著。
新婚第三天,他就發現妻子的眼睛沒有那樣的黑,也沒有一輪光環。拋綵球的佳人回到油光紙上去了。她只是寶山縣首富張家的大小姐,她在金銀堆裡長大,她的青春也染上了錢幣的色彩,她不會將命運寄托在那富有浪漫情調的一揚手間。她是實際的。她愛看《紅樓夢》,心中的偶像是那操縱榮寧二府的王熙鳳。也許,這就是她的追求?
前幾年,章序走出了硤石,走出了杭州,在上海念了幾個月書,又到天津求學一載,最後進了北京大學攻習政法。大城市開闊了他的眼界和胸襟,他得到了許多在故鄉不可能得到的知識;特別是拜在梁任公(啟超)門下,學識、為人都得到啟蒙,正如他在日記裡所寫的:「讀任公先生新民說及德育鑒,合十稽首,喜懼愧感,一時交集。」從此,他學會以新的眼光讀歷史,看社會。他懂得了世界是多麼大多麼新奇,他又多麼想徹底地窮究它、理解它。
站立在一個這樣的新的高度,回顧三年來的婚姻生活,他感到的只是平庸和乏味。他挑不出妻子的錯處。她是公婆滿意的好媳婦,卻不是他的好伴侶。他腦海裡飄過的千思萬緒,他在書本上和社交中獲得的無窮感受,心底裡湧上來的幾多話語,渴望對人傾訴,亟盼引起共鳴,然而一觸及她那雙僅僅注視著眼前現實的眼睛,使全部噤噎住了。這使他苦惱。同床共衾的妻子竟不能成為心靈相通的知音,這是多大的悲劇!妻子待他好,溫存恭謹,體貼順從,痛家相關,衣食照拂,可是這些別人也能做得到,傭僕也做得到的呀。他開始感到這種純粹由父母安排的婚姻是一種錯誤。這種想法有時也會使他負疚,因為這至少不是她的過失;而他的善良心地也使他不忍傷害她。如今,兒子已經誕生了,徐家有後,他對得起列祖列宗和父親,她的感情也有所寄托了。他要實現心裡的那個大計劃了……
暮色漸濃,像幕帷一樣垂下。身上有了涼意,可是又不想回家,他轉身離開梅增,到廣福寺和尚處吃了一碗素麵,又翻過山巔,到了後山的白水泉,坐在泉水邊,靜靜傾聽那空靈的淙淙之聲。
淡淡的月亮升起來了,像一顆孤單的心,純樸、明淨。光,淡淡的,白白的,輕抹在花木上石上,光與影交錯,構成一幅奇妙的圖畫。
慢慢地,一顆顆小星星發著亮,綴滿越來越黑的天幕。
他仰臥在軟軟的草地上,雙手枕在頭下,望著星空。一顆顆星星是一個個凝視的眸子。我望星皇,星星望我。我承受這燦爛光芒的照射,星星是否也有知覺,能感受我心裡的一切?我的靈魂,能像西洋畫裡的小天使兩肋插翅飛出塵衰,飛向無垠的天宇窺知它的奧秘嗎?也許那兒有著更深更高的真、善、美?
夏夜的令人心迷神醉的芳香氣息,撩撥了他的幻想,他真的飛了起來,向那偉大的蒼穹……
「天氣涼了,該回家了。」
一件裌衣蓋到他的身上。幼儀從東山找到這兒。
翅膀斷了,從星空中直跌下來,他感到墜落的恐懼和痛楚……
(五)
一九一八年八月下旬,「南京號」客輪在太平洋上航行,向美洲駛去。
天還未亮,同船赴美的中學同窗董任堅、劉叔和都在酣睡,徐章序從二等艙房走到甲板上,憑欄遠眺。夜色茫茫,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到輪船單調的破浪聲。
他幾乎徹夜未眠,奮筆寫就《啟行赴美文》。文章完了。心胸間的感情依然激盪不已,毫無睡意,出來等看日出。
夜悄悄地消褪。雖然還是黑暗一片,但已有濃淡之分,影影綽綽地看得出天、海、島嶼和其它船隻。顏色不斷地在變化著:深灰、淡灰、黛青。黎明來了,可是,天陰沉沉的,還飄浮著白霧。看樣子,今天太陽不會出來了。
大海也不滿意這樣的天氣,發怒了,胸膛不停的起伏。
章序愛高天,也愛大海;愛天的寧靜和深邃,愛海的潛力和雄偉。他的性靈常常飛人云宇翱翔,他的熱血卻如海濤洶湧。
幾千年文明古國,推翻了皇帝,就像揭開了華麗的錦袍,露出那滿身的瘡痍。袁氏稱帝、張勳復辟、大總統像走馬燈裡的人頭,老百姓還是啼饑號寒:有人痛心疾首,有人大聲吶喊,有人拋頭顱灑熱血。真正的出路何在呢?
買槎出海,到國外去尋覓。離家前夕,父親與他作了一次長談。
「……要使中國富強起來,只有興辦實業。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要把硤石變成南通,像張季直那樣振興地方,發展交通。蠶絲廠。
布廠、電燈廠,花費了我畢生的心血;為了讓滬杭鐵路東灣通過硤石,與頑固豪紳抗爭了多少年……我疲倦了,我老了,鬚眉如湯,幹成的這點事與心中的願望相差太遠了。我知道,我背後的辮子雖然早就剪掉了,實際上,卻有一根無形的巨大的辮子永遠拖在腦後,沉甸甸的,使我撒不出手,邁不開腿。我始終是個半新半舊的人。有許多事情,我不懂,這輩子也弄不明白。你去,你去西洋,替我弄明道理,把這道理搬到自己國家來,大幹一番,將破石辦得像外國的城市那樣……」
父親想用自己的話點燃兒子的熱情,使他確立繼承父業的志向;哪知,兒子有著更大的野心,他要做中國的漢密爾頓(Hamil-ton)——華盛頓的財政秘書——橫跨政治、金融兩界。
祖母何太夫人親自冒暑送孫兒來到滬濱,訓勉交加;親友相聚餞別,慰誨慇勤。他知道在自己的肩上負著眾多的期望。孤獨地漂浮在茫茫海上,夜不能寐,披衣握管,也算對天對地對人對己的表白和激勵。
晨風吹拂,他解開衣領,拍打長欄,吟誦文中的句子:「……恥德業之不立,追恤斯須之辛苦,悼邦國之殄瘁,敢戀晨昏之小節,劉子舞劍,良有以也;祖生擊楫,豈徒然哉……而今日之事,吾屬青年,實負其責,勿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誕,往昔不可追,來者猶可諫。
夫朝野之醉生夢死,固足自亡絕,而況他人之魚肉我耶?志摩滿懷淒愴,不覺其言之冗而氣之激,瞻彼弁髦,恕如鑄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於我請先進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會之惡流,幾何不喪其所操,而人醉生夢死之途,此其自為悲憐不暇,故益自奮勉,將捆捆溫溫,致其忠誠,以踐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聽以答請先生期望之心於萬一也。」
愈念愈激動,幾乎是擊節高唱了。這個怪異的行徑,不免招來驚奇的目光,可是他卻毫不介意。緊猛的海上晨風把他的頭髮吹得凌飛亂舞,他卻感到一種豪邁的氣概和激揚的情緒。他沒有注意到,在幾個華人和洋人的背後,有一雙圓圓的靈活的眼睛正在注視著他。
過了一會,那雙眼睛出現在他的面前。章序見他那軒昂的器宇、富有女性氣質的秀麗的臉龐、聰穎的眼神……心裡一動:「這位……?
「這位仁兄意氣奮發,激盪人心。請問首姓大名?」
「我姓徐……本名章序,現在易名叫徐志摩……」他有點意外,又很高興,目不轉睛地望著面前這個看上去比自己老成很多的美男子,「……家父說,我幼時,遇到過一位法名志恢的高增,他伸手在我頭上前前後後摸了幾遍說:此兒將來必成大器。於是父親就替我改名為志摩,大概不外乎討個吉利,圖個應驗的用意吧……
……」說罷,志摩仰天聳肩哈哈大笑,接著,又伸手扶扶眼鏡,「喔,你兄長呢?我只顧自說自話,忘記請教了……」
「小弟姓汪,名精衛——」
圓眼睛的話還沒說完,志摩慌不迭地抱拳作揖:「啊,原來就是兆銘先生,志摩失敬了!」
「志摩兄隻身赴美,想必是去讀書?」
「正是!」志摩興奮地說,「我想好好學點社會學、經濟學,回國來發展實業,使國計民生得以振興!」
「壯志可嘉。」汪精衛點著頭說,「志摩兄文采斐然,好功底呀,敢問是從哪裡畢業?」
「小弟前年在天津北洋大學預科修業,去年到北大……最近人費新會梁任公門下……」
志摩是個直肚腸,別人問話,他只知道實答;不過,這樣一來,倒使汪精衛對他更加刮目相看了。「原來足下是任公老夫子的高足!怪不很呢,我想,這麼輕的年紀,哪能寫出這樣一手佳妙的文字……」
「過獎了。志摩為文,不過是直抒胸臆而已,於筆法二字實在是極為生疏的。先生也去美國?」
「是的。」汪精衛忽然皺起眉頭,喟歎一聲,「在國內我實在度日如年。自辛亥以來,政局動盪,令人悵惆。中山先生雖然在粵組織了軍政府,但實力卻難與段棋瑞等輩抗衡。革命前途,仍然茫茫
「汪先生何必要從政呢?帝制崩潰,汪先生對於締造共和是有功的。現在既對革命前途缺乏信心,何不急流勇退,做做學問,吟吟詩,豈不妙哉?」
汪精衛微微一笑。「志摩兄也知道我喜歡吟詩?」
「汪先生詩名遠揚海內,高於政聲,誰人不知?」
靈活的圓眼睛往志摩臉上一掃。「唉,你老弟也勸我不要從政。馬君武對我說過:你要從政,當心將來死無葬身之地。……我汪某……實在是個不矜名節的利祿場中人……我看,你,風清貌
逸,英氣逼人,倒是個文人之材!」
志摩瞼紅了。「我……哪裡……我家裡是毫無書香之氣的……我本人,也志不於此……」
「志摩兄,到我船艙裡去一坐如何?我們再暢談一番……不妨一起吃早餐吧!」
「好!」志摩快活極了,手舞足蹈地說,「我去喚任堅一起來談。
他是我在杭州一中裡的同班好友……」
(六)
兩天後,二十三歲的徐志摩提著箱子踏上一片陌生的國土。
全新的風光,全新的市容,使志摩目不暇接,興奮異常。
他在克拉克大學歷史系修業,還曾人康奈爾大學夏令班補修四個學分,這樣,他得以在第二年以一等榮譽獎畢業。接著,他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人經濟系念碩士生;以他的聰穎和用功,一年後獲碩士學位。
在美國的兩年大學生生活是快樂的,充滿朝氣的。讀書求學,對他來說不是難事;他往往能事半功倍,取得優異成績,正像他在杭州一中老是得第一名一樣。為了有朝一日能報效祖國,他參加了克拉克大學的學生陸軍訓練團,跟美國同學一起跑步、射擊、投彈、挖戰壕;他還和同室四位中國同學定了章程:清晨六時起身,七時朝會,以激恥發心;晚間高唱中國國歌……他的愛國之情始終是高漲的,他以一顆赤子之心像眷戀著自己的母親一樣地熱愛祖國。
在哥倫比亞大學,他選擇了《論中國婦女的地位》這樣的題目撰寫自己的碩士論文,在文中大談自古以來中國婦女的文化修養和革命後中國婦女得解放的情形,這固然不免帶些誇飾和自炫,但一種強烈的民族自尊感卻躍然紙上。
志摩身在異域,卻無時不關心祖國的一切。五四運動的消息使他激動得無以復加。他天天詳細閱讀從祖國寄來的過了時的報紙,恨不能一步飛回北京投身那如火如荼的熱潮中去。他沒想著自己也擠在學生隊伍中,蜂擁到總統府和英國、美國、法國、意大利大使館前,示威抗議,陳述國民的真正意見,維護國家和民族的尊嚴;然後又衝到賣國賊曹汝霖的家裡,痛打章宗祥,火燒曹家樓;他甚至設想自己也在被捕學生之列,昂首闊步地戴著手銬走進監獄……何等的慷慨激昂,何等的痛快淋漓!五四運動的重要意義不僅在於國民外交運動初次取得顯效,更在於封建的思想由此而日趨崩漬;志摩為中國民眾開始覺醒,開始行動,開始參政,新的民主主義思想開始抬頭而歡欣鼓舞。他如饑似渴地閱讀當時國內出版的《新青年》、《新潮》、《中國婦女》雜誌,他熱烈贊同國內教育部的「國民學校一律改用語體文」的通告,他的心一直跟祖國新思潮的脈搏同步跳動……
志摩同時也關心著天下大事,密切注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局勢。當停戰的消息傳到美國時,他與美國人民一起走在綿寬二里之長的歡慶遊行隊伍裡。晚上,他在日記裡寫道:「十一月十一日上午三時停戰消息傳到,霎時舉國若狂,歡動天地……方是時也,天地為之開朗,風雲為之界色,以與此城活摯勇之愛國精神,相騰博而私慰。嗟呼!霸業水詘,民主無疆,戰士之血流不誣矣!」寫完日記後,意猶未盡,又提筆給老師梁啟超寫了一封長長的評論戰局大勢的書信。不久之後,志摩又與留美同學張道宏、李濟之一起參加紅十字會徵求會員的大會,聽了比利時社會活動家克拉剋夫人的演說;與李濟之、周延鼎、向曹裕同赴哈佛大學,參加中國學生組織的「國防會」。這一次,在那裡他結識了吳宓、趙元任等人。
那時,他讀羅斯金、歐文、馬克思的著作。一次,他讀到一篇小說,內容是芝加哥一家制肉糜的工廠,役使著許多年齡極小的童工;有一個小孩子不小心把自己的小手臂碾過了絞肉機,和著豬肉一起做成了肉糜,使那一星期裡至少有幾萬人分嘗到了那小孩的
臂膀。這個悲慘的故事震動了志摩的心,由此他認識了資本主義剝削制度的殘酷,深深地憎惡殺人、吃人的盜本家。
儘管志摩熱衷政治,關心時事,然而他的思維常常不由自主地帶著誇張、想像、比喻的形象在奔湧、蕩漾。同許多別人一樣,他開始感到自己的稟賦和政治學、經濟學格格不久。一天,在漫談討論時,論題轉到戰爭的起源,一位教授問:「徐君,能否談談你的見解?」
志摩未加思索地答道:「《新舊約全書》載:上帝說,我來不是叫地上太平,而是叫地上動刀兵……」
課堂裡響起一片竊竊的笑聲。教授向他伸出一個手指,溫和地笑著說:「說得太好了。但是,你不能成為一個政治家。你是一個詩人。」
詩人?可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說法。他看過家譜,自從明代永樂以來,徐姓家族裡還沒有人寫過一行可供傳誦的詩句。自己雖然習湧過不少詩詞歌賦,但在他的那個階層,只是一種基本的修養,就像會寫一手好字、會畫幾筆蘭竹一樣。
他越來越感到空虛。他的性靈日漸滋生出一種渴求,這種渴求使他意識到自己心胸間的一種鬱結……
他的目光掠過大西洋,注視著那多霧的島國。那裡有伊利莎白、維多利亞文化,有倫敦塔、泰晤士河,有大英博物館、威斯敏斯特教堂,有培根、莫爾、潘思……主要有貝蘭特·羅素。
兩年來,他讀過不少羅素的著作;尤其是一九一六年出版的《社會改造原理》和一九一八年出版的《自由之路》兩本書,簡直把他迷住了。這位「二十世紀的伏爾泰」的一些言論,在志摩腦海中留下的印象是永遠不會磨滅的;這位英國哲人在困境中只認識真理而不向權勢低頭的那種英雄形象更是深深吸引著滿腔熱血的志摩。他一心以羅索攻虛偽、邱俗世、愛人類、愛文明、愛和平、捍衛思想自由的精神為自己立身做人的楷模,他毅然「擺脫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的引誘」,告別「樓高車快」的新大陸文明,跨過大西洋,去師從羅素。
說去就去。幾天後,他已經在船上了。這一次看到了日出。
天海碧澄,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縷煙,沒有一隻飛鳥,沒有一朵浪花。天海交接處,發亮了,透紅了,似乎有一把大火在後面燒著。
一輪紅彤彤的朝陽升起來了:一條弧線、半輪、大半個,突地一跳,離開了水面,接著就很快地上升,到了半空,發射著金黃的紅艷的光芒,周圍的一切便都顯得更加光明、美好。
(七)
倫敦城是一幅抽像畫,一首朦朧詩。
大霧經久不散地籠罩著泰晤士河的上游,在綠色的小島和草地之間飄蕩,使燁樹林變得溫柔了;它又籠罩著河的下游,在桅帆如林的碼頭邊滾動,把近景推遠。它認厄色克斯郡的沼澤地裡爬出來,登上肯特郡的高地,把大塊的田野用一塊紗帷這起來。它鑽進大樓的窗根,把濕氣送到每一個房間;它使飛鳥不敢撲向天空,使駕車的馬匹下步謹慎;它吞沒了教堂的尖頂和煙囪裡的白煙;旗桿上的旗幟變成一塊重垂的濕布;它使鬧市區的一切雜聲都變得模糊遙遠,使人們的呼吸變得沉重。仍然從橋上走過的人們,憑欄俯視,四週一片迷濛,恍如乘著氣球,飄浮在白茫茫的雲海中……
大街上,有些地方的煤氣燈在濃霧中若隱若現。一個紅衣女郎,走了幾步遠,就消失了她那婀娜的姿影;突然,冷不防從白霧中迎面又走出一位牽狗的胖太太……
一切都很近,一切都很遠。每一步都是探索。
志摩在茫茫的白霧中走著。他感到這朦朧的霧都似乎正是自己人生的象徵,不正是需要有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引領著自己嗎?
到了倫敦,卻沒有找到羅素。
這位名噪一時的哲學家,由於在戰時主張和平以及與妻子阿魯絲離婚,被清規戒律異常苛嚴的劍橋大學撤銷講師職務,雖然學院委員會在二十八位研究員聯名上書抗議下,不得不恢復對他的任命,但此時已到蘇俄和中國去訪問了。志摩無奈,只好進了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繼續攻讀那門對他已經失去了吸引力的功課。
內心的鬱結加深了。
首先,孤獨感使他愁腸百結。他不喜歡那些莊重得近乎古板,嚴肅得近乎木訥的教授;他也不喜歡那些自以為參透了人類社會一切奧秘的研究政治經濟的學生。他們辭藻貧乏,缺少幽默感,沒有靈性,不見活氣。這裡的一切簡直令他厭惡透頂,空氣沉悶得叫人透不過氣來。他常常曠課,爬上高聳入雲的倫敦塔俯城市景,站在泰晤士河岸欣賞大艙船從分開來的倫敦橋中間徐徐通過;他到郊外田野去,讓露水和濕泥帶著芳鮮的草屑玷污"自己的鞋褲。只有這時,他才感到全身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松爽。他感到自己的靈魂是孤單的,殘缺的,它們不住地發出一聲聲呻吟,一聲聲呼喊,卻聽不到呼應的回聲。他的內心有一種焦躁,有一種需求,有一種渴望;只有在與星空、夜風、晨露、小草對話的時候他才找到了自己的重心,然而卻又感到這個重心缺乏保持平衡的作用力。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的正是詩境和愛情。
一天,偶然的機會,志摩結識了在英國攻讀文學的吳稚暉的外甥陳西瀅。
「……我來英國,想跟羅素讀書,卻撲了個空。在這裡,我厭煩死了。沒有理想的導師,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什麼都沒有……」
「你現在學什麼?」
「政治經濟。我越讀越感到這是一門枯燥的學問。再說,學了這些,對中國有什麼用?我們那裡仍然是強權政治,坐天下的還不是丘八大帥……」
「還是文學有趣味。在文學作品裡,你可以跟許多偉大的心靈直接對話,受到提攜,得到淨化……那裡面只有真、善、美,沒有別的。」
「真的!西瀅兄,告訴你吧,這些年來,一種深刻的憂鬱佔據了我的心,我自己也感到,在這種憂鬱裡,我的氣質漸漸開始潛化了。
我常常感到有一種意蘊需要抒發……」
「那你就更應該改弦易轍學文學了。志摩,你有了家室嗎?」
「有了,還有了一個兒子。」志摩的語調低下來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時我只有二十歲。……」
「你愛你妻子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我好像從來沒有領略過……」
西瀅低頭不語了。
「你為什麼不把她接出來,讓她受一點西洋的開明教育?國內的空氣太渾濁了。老是這樣天各一方,你們之間的距離會越來越大的。」
「我也正是這樣想的!」志摩快活了,「我已經寫信回去懇請父親的允諾了。好,今天晚上我再寫一封信回去,一定讓她出來。作為夫妻,我們的確應該建立一些共同一致的東西。」
兩個月之後,張幼儀離開硤石鎮,由劉子諧作伴,遠涉重洋,來到倫敦。
志摩挾著一件雨衣,手裡拿著一束鮮花,在風成霧濕的碼頭邊伸長脖子等著。這時,在他的心裡,妻子,又是一個充滿溫馨的概念了。結婚五年來,他一直在上海、天津、北京、美國、英國顫著跑著,讀書求學,撰文寫信,從沒有想到過她的心情,她的需要,從沒有給她以丈夫的眷戀和對待朋友的那種熱忱。兒子阿歡出生生了,他只是在家書裡表示著做父親的心意,沒有什麼知疼知癢的撫慰。
他感到負疚。
他看到她了,還是那素淡的衣著,中式的裝束。他拚命揮動花
束,在人叢裡往前擠著,高喊:「阿儀!阿儀!」
她看到他了,靜靜地一笑,卻不激動。
近身了,志摩衝上前去,伸出雙臂想擁抱她。她臉上一紅,向兩旁看了看,把他的手臂擋回去了。
一絲深深的失望掠過志摩的心頭。還是那個掌財理家的少奶奶的模樣,典型中國女子的姿態,缺乏激情的端莊……刺傷了他那喜悅衝動的情懷。他的手臂耷拉下來了,喃喃地問:「祖母、爸爸。
娘都好嗎?阿歡好嗎?」
「都好。」幼儀不慌不忙地說,「你瘦了。讀書一定很辛苦……」
「瘦了?」志摩說,「我怎麼不覺得?筋骨好著呢。你……過得好嗎?」
「當然好。」幼儀揚起眉毛,轉過臉來瞧他,似乎驚異他的問候,「家裡祖母、爸爸和姐都寵著我,爸爸把外面的大小事情都交託給了我……
「我不是問這個!」志摩在心底裡歎了一口氣。他想聽的是她的傾訴、空守閨帷的幽怨,內心裡那股遙念的噴發。但是,她竟然沒有絲毫的表示。
「我想你和阿歡想得不得了呢!」
「像個什麼大丈夫!」幼儀嗔怪地一笑,「男子漢老是把肚腸掛在妻孥身上,學問是做不好的。」
呵,距離!近在身邊了,這距離卻更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