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聖壇的周恩來 正文 五次發脾氣
    不要誤會總理沒脾氣,他脾氣大發時也是足夠「嚇」人的。要講至情至性奔放不羈的周恩來,就不能不講講我所見過的至今記憶鮮明如初的他的五次發脾氣。

    若是對敵鬥爭,無論怎樣憤怒,怎樣激烈,都不能叫作發脾氣。「發脾氣」在這裡特定地是指對同志、對朋友,對身邊所親近的人表現出激烈的情緒、批評,甚至訓斥……我們曾經在總理身邊工作過的同志相聚時,常談及現在回憶和描寫總理的影視作品、文學作品及回憶錄,都感到缺了什麼,就是沒反映出總理嚴厲的一面。

    總理個人的基本色調是溫文爾雅,和藹可親,但決不缺少嚴厲;上至黨和國家領導人,下到我們這些普通工作人員,沒有誰不曾感受到這種嚴厲。從某種意義上講,國務院副總理及各部委辦的負責人,都有些「伯」總理。同其他偉大的領袖人物相比較,甚至是「最怕周總理」。

    有位老同志說過一句雖然不夠準確全面,但是能夠引導我們去接近事實的真話。他說:「我這輩子只怕兩個人:怕主席的威嚴,怕總理的認真。」

    我講總理的五次發脾氣,實際是選擇了五種不同場合,不同對像和不同原因的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第一個例子源自跳舞。

    總理愛跳舞。他難得休息和娛樂,有點寶貴的休息時間他首先是選擇跳舞,因為跳舞可以集運動、放鬆和工作為一體,這些在後面章節裡將詳細介紹。

    年代的舞會是比較多的。那時沒有迪斯科、霹雷舞、太空舞這些名堂,那時只是交誼舞,並且基本就是「三步」、「四步」。毛澤東、朱德、劉少奇主要在春藕齋跳,總理去的不多,總理主要是在紫光閣和北京飯店跳舞。因為國務院領導,各部委辦負責人及部分在京的軍隊領導人,主要都是在這兩個地方跳。陪舞的女性主要來自部隊。那時階級鬥爭還激烈,政治審查嚴,部隊的人可靠。也有文藝團體的女性,包括一些著名演員。

    千人千性,五個指頭還不一般齊。對於高級領導幹部也不例外,表現在舞場上也必然「氣象萬千」了。

    比如總理,他不愧德尊一代,功垂千古。跳舞也是高雅文明,既灑脫又禮貌,風度翩翩又絕無輕浮。

    比如陳老總,與總理風格相異,或輕鬆隨便,或熱烈活潑,或漫不經心,但絕無輕浮越軌。

    不過,也確實有領導幹部熱烈至過頭、隨便到越軌。怎麼說呢?講好聽了叫解放、叫超前,講難聽了叫放肆、叫放浪。

    周恩來第一次為跳舞發脾氣是在北京飯店。舞會一般是8點開始,總理往往是lO點到,象徵性跳幾圈,同大家見見面,向舞伴問些部隊或社會上的情況,同各部門負責人簡單交流一下工作意見就退席。

    記得那天舞會,趙燕俠、新鳳霞、馬玉濤這些著名女演員也參加了,間場時還組織幾個唱段。總理本來就喜歡聽她們唱,心情格外明朗愉快。跳舞時,輕捷瀟灑,像一股春風;聽歌時,頭稍稍後仰,嘴角漾著靜溫無言的微笑,右手在坐椅扶手上輕輕打拍子。

    這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周恩來。

    然而,跳過三場後,總理臉色忽然變了。笑容被一隻無形的手用力抹去,他的臉脹紅起來,彷彿為什麼事感到羞恥,眉頭微蹙,目光朝某一個目標一瞥又一瞥……一般情況下,我們身邊工作人員跟隨總理去跳舞時,都是可以跟著下場的。我注意到總理的變色變態,順他的目光尋找,發現了問題所在。

    那是位相當一級的負責幹部,他的跳舞,用我們當時的話講,叫做「很不嚴肅」。

    我們對首長都是很尊重的,所以只講「很不嚴肅」,不會講更過分的話。他的舞蹈動作越軌了。現在的舞場上,這種「鏡頭」可能不少見,那時可不然,有點「觸目驚心」。

    怎麼說呢?比如現在有人跳「磨肚皮舞」,他與那個年輕的女文工團員,即便說不到磨肚皮,也摟得夠緊,貼上去了。比如現在有人跳「貼面舞」,他那不叫貼面也是時觸時離,若離若即。隨著舞會漸漸熱烈,他跟那個年輕女團員也漸漸熾烈,他的手也開始不老實,上下輕移,摸摸捏捏……總理的臉色由紅漸漸轉蒼白,他的感情從羞恥而變成惱火義憤;他的目光開始還犀利地朝那位幹部掃射,後來終於黯淡下來,傷心失望地再不肯看那位幹部一眼。

    他已經跳到了門口的方向,雖然舞曲末終,他也不再繼續旋轉,彬彬有禮地脫離舞伴,點點頭,歉意地說:「對不起,我有事,該走了。」

    我們雖然正年輕,想跳舞,但是不敢離開他,一見他要走,都匆匆扔下舞伴去追隨。

    一名衛士就跑去拿他的大衣。

    那時沒有現在的講究,現在高級飯店的舞場都有存放衣物處,當然也有失竊嚴重的原因。那時沒有這種服務,也沒有失竊的憂慮。參加舞會的人,多餘衣物都是往椅子沙發上一丟,摞一大堆;不分職務高低,不分衣物高檔低檔乾淨不乾淨,全堆一起。總理在門口立住腳,看衛士取大衣。衛士手忙腳亂,翻出總理的大衣,往出拿時,把壓在上面的別人的一件衣物弄掉地了。

    當衛士將大衣交給總理時,正在胸脯起伏的總理忽然脾氣大發。他生來不會罵人。

    毛澤東偶爾發火還會說個「屁話」,吼一聲「滾」。總理連這些話也從不會講。他最嚴厲的話是:「這是不允許的!」他激烈時也不過兩句典型語言:「滑稽!」或「胡鬧台!」

    現在,總理顯得那麼嚴厲,目光和聲音一樣尖銳:「你是怎麼搞的?為什麼把別人的衣服弄掉地?這是不尊重人,是不禮貌,不文明!」

    總理前兩句話聲音還不大,說到「不尊重人」,「不禮貌,不文明」時,聲音放得很大,傳向舞場。衛士何曾見過這樣的脾氣大發?流水也似傷下頭。總理卻繼續大聲訓斥著:「不要以為這是小事,小事不注意,遇到時機一樣能鬧出大事。這是不允許的!」

    衛士知道「這是不允許的」份量。他哭了。

    總理板著面孔走了,登車而去。他批評人無論多麼嚴厲,事後總要再找你一次,重新解釋安慰一番。

    「唉,發脾氣是一種無能表現。」總理事後這樣解釋:「對不起了,請你原諒。我那天心情不好,這不是對著你來的……」

    我們都明白,總理大聲訓斥的那些話,是說給放肆舞場的極少數負責幹部的。

    還是那句話,千人千性,五個指頭還不一般齊呢。我們經常跟隨總理去參加舞會,他又常常是在舞會進行一段時間後到場,正是熱烈起來的時候,有時難免遇到不嚴肅的場面。遇到了他就生氣。記得第二次遇到時,他當場就不跳了,就在舞場中間氣憤地喊了一聲:「不跳了!走!」隨著這下聲,我們這些身邊工作人員就都停下舞,追著總理往出走。有名衛士跳舞中沒聽見,等發現追出去時,總理已經甩下他坐車走了。

    可是,這種含蓄的批評、抗議和警告,有時並不能解決問題。總理在場,這種個別幹部注意些,總理不在,他們還是不肯放棄這種「放鬆」和「愉快」。總理參加舞會沒有准點,有時仍然要碰上。他終於忍無可忍,開始了當面的嚴厲批評。我們這些跟隨左有的人,見他批評過不少次,對有些人很不滿,不留情面地表達了義憤。記得有次一位幹部「不嚴肅」,見總理來到,跳舞「放」不開了,就想帶著結識的年輕舞伴一起登車走。總理攔住了他,嚴厲訓斥:「你年紀也不小了,連這一點自我約束也做不到?你這樣。胡鬧台,不覺得羞恥嗎?……」

    公開的舞場上,氣氛總的說是健康而朝氣蓬勃;偶爾也只是個別人有所越軌,在總理的影響下還漸漸改正收斂了。真正氣氛不夠好的還是「家庭舞會」。

    所謂家庭舞會;好像是改革開放以後才聽得多了。其實建國之初就有。當然,一般人是搞不了的,大城市裡的資本家另當別論,以共產黨的幹部講,就是那些司令、部長也沒有搞的條件,也想不到去搞。就我的所見所聞,似乎只有高崗搞過。

    那時,高崗是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可以說身處權力的頂層。他有能力,有魄力,精明強幹,在過去的革命鬥爭中作出較大貢獻和成績,抗美援朝又有新奉獻,受到過毛澤東的表揚。

    不過,這個人也有弱點,就是喜歡親近女色,並且不大在意人們對這種事的議論。

    用林彪一句名言來講,就是認為「小節無害」。他在東北是最大的「西瓜」。高崗不點頭,老天爺不敢下雨的人物。就是東北軍區某些身經百戰的紅軍將領,有一位他看不上眼了,也照樣表個態度就能將其拿下來免職。這原因很簡單。歷朝歷代,開國之初都必然經歷一個「英雄治國」的階段。這是鞏固政權時所不可免的,各方「諸侯」集黨、政、軍大權於一身,在建立健全法治之前完成其人治的歷史使命。

    大權在握的「諸侯」,能否用理想、道德及黨紀、軍紀、政紀約束自己,規範自己的行為,很大程度上就要取決於其自身的人品和修養了。高崗的長處不應否認,抗美援朝時,東北處於特殊地位,高崗自然也負有特殊責任。從某種意義上講,在朝鮮是彭德懷總攬,東北是高崗總攬,北京是總理總攬,這三個人接觸頻繁,共商共事,一道奮鬥,不能說沒有感情。所以高崗到北京後,在他家組織舞會,總要讓秘書通知我們,請總理務必光臨。

    但高崗的短處也無須遮掩。他的親近女色有時簡直「坦蕩」得無所顧忌。在東北時,他喜歡白俄姑娘,一旦被纏住,他可以毫不在乎地給東北軍區或東北人民政府有關部門打電話,叫送「招待費」去「救駕」,打發那些愛錢不怕官的姑娘。辦理過這類「救駕」

    事宜的老同志已經有過回憶文章,這裡不多講。可是高崗的不在乎也太過了,他就沒想想北京不是東北。東北的「西瓜」到了北京也許就是「芝麻」,至少也不再是「大西瓜」。

    第一次邀請,總理興致勃勃地趕去參加了。剛見面時當然都很熱烈禮貌,還免不了互相客氣一番。一個是總理,一個是中央人民政府的副主席,互相都很尊重。舞一旦跳起來了,高崗便漸漸有點「原形畢露」,目光像獵手一樣搜尋和享受女性特有的曲線部位的美,調情的話多起來,有些甚至講得很粗俗。

    對此,總理開始雖然有些感覺,有些意外,但還能寬容。他並不要求別人都像自己一樣高雅,參加到革命隊伍裡的人本來就有各自不同的出身、經歷及所受教育,怎麼能不允許人家各有千秋呢?彭德懷見了高崗可以直呼其:「哎,高大麻子!」高崗聽著很親。總理如果這樣叫,高崗一定就不舒服了。同樣,總理在舞場上仍然保持高潔文雅,如果要求高崗也高雅,那就虛假不成其為高崗了。倒是逗幾句粗話來得本色。若走到這一步而止,總理不會發脾氣。過去在工作的接觸中,總理就知道高崗的性格中有著粗獷熱烈,大大咧咧,不修邊幅的一面。可是,高崗並沒到此為止,他又加上了「按摩」動作,並且也要享受舞伴的「按摩」。

    還動真格的了?這位東北來的陝西漢子令總理吃驚。他後來在不同場合曾多次向我們感慨「山高皇帝遠」,有些地方官「胡鬧台」,中央難於很快都查明。

    這一次跳舞,總理後來是生氣了。雖然強忍住沒發作,但是告辭時態度已經明顯地冷淡下來。

    此後,高崗又連續幾次邀請總理去跳舞,總理拒絕了兩次。考慮到高崗身兼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中央人民政府革命軍事委員會副主席、東北人民政府和東北軍區一把手的重要職務,特別是在國務院兼任著計劃委員會主任,今後還要在許多方面合作共事,不能鬧太僵,就勉強又接受邀請去了一次。

    這一次高崗不但沒收斂,反而更「開放」「搞活」了。以高崗的身份,總理不適合在這樣的場合對其公開發脾氣訓斥,所以總理在跳到門口時,仍然是朝舞伴點頭,禮貌地說聲:「對不起,我有事。」便轉身退場了。

    這一次其實發脾氣更大,因為對高崗是不辭而別,並且上車就走,又把衛士們丟下了。

    「大大咧咧」的高崗這才發現北京不是東北,總理是真發脾氣了。他有些尷尬,有些不安。後來又多次讓秘書來電話請總理「光臨」,總理之光卻再也不曾照臨高崗之家。

    他向我們吩咐:「告訴他,不去。他的舞會我再不要參加!」

    你問50年代的老部長:你最怕誰?我保證他們回答:周恩來。

    如果你再問一句:你最不怕誰?我保證他們還是回答;周恩來。

    「伯」總理,是因為他對工作極端地嚴格、認真、負責;不怕總理,是因為他高尚、純潔、正直,對人充滿愛心。許多老部長都曾帶著極大的崇敬和懷念之情對我說:「我們這些部長最怕跟總理匯報工作了。他記憶力太驚人,我們拿著材料念都不如他腦子記得準確……」

    這話不假。我就多次見過總理隨口糾正部長們匯報的各種統計數字。部長們拿著材料,總理什麼也沒拿;部長只管一個部門,總理卻掌管全國各部委各省市自治區。這就不能不使部長們流汗,「害怕」。

    天上地下,國內國外,總理腦子裡究竟裝了多少東西?誰也難測其萬一。就連一面之交的普通工人、農民、服務員,他在多少年後仍然能叫出名字。這樣的例子在人們以往的回憶文章裡寫得已經很多。有次總理宴請外國專家,外專局報告「在京專家人數約為250人至370人」。這樣大的伸縮性招待部門如何準備席位?公文報到總理那裡,總理隨筆便批上一句:「至多280人」。

    有關部門就照280名外國專家作準備。到了那天,除個別因故未能出席者外,到席者果然是270多名。

    總理在貴陽曾對當地負責幹部有個即興講話,有關同志根據記錄整理寫作出一篇文章,經總理審閱批准,發往北京。吃過晚飯,看過演出,總理提出稿子要修改一下。當地負責人急了,因為沒留底稿。總理說,「不要緊,你們記錄,我來默誦。」總理先背誦一遍原稿,再說出需要改動的幾處文字。當地幹部又吃驚又疑惑。稿子是省裡的人整理寫出,總理只看一遍。連整理者都不記得原稿文字,近千字的文章總理怎麼可能全背誦正確?將信將疑地拿著這份口述稿和改動文字,電話與北京對照,天哪,竟一字不差!

    過去常聽人講「過目不忘」,總以為那是一種誇張形容,只有生活在總理身邊,才相信確有其事其人,古人所言並非虛妄。

    記憶力驚人,對工作又極端嚴格、認真、負責,我便多次見到周恩來當眾給那些部長下不來台,把材料摔還部長,嚴厲訓斥:「這就是你們弄的文件?數字都抄錯了!」

    「這句話就不通嘛」,「這件事就沒說清楚麼!」「你看一看,這文件搞的是什麼嘛,難道還要我來給你們當秘書嗎?」

    文件尚且如此,當面匯報就更難了。有的部長怕總理問數字,間細節,匯報時就帶了有關司局長甚至還有處長。大家準備了又準備,可是沒等匯報,總理就沉下了臉:

    「這是作什麼?搞祖孫三代同堂?胡鬧台!」還有的部長帶個助手坐身後,也被總理嚴肅批評:「匯報工作還要問二排議員,這是不允許的!」

    查檔案你會發現,凡是周恩來批閱過的文件,哪怕錯一個標點符號他也要改正過來,件件看得細,所以事事記得清。記得有次周恩來主持國務院會議,到會百十號人,來自幾十個部委,人人都顯出全力以赴的緊張專注的神情。

    一位部長匯報工作,照著材料念。顯然,材料不是他寫的,或者是太緊張吧?念不成句子的情況時有發生。當他念到一個指標數字時,周恩來眉頭一皺,沒好氣地說:

    「不對!看清了再念。」

    這話已經包含了挖苦。那位部長臉紅了,瞇細眼又看著念一遍。

    「不對!」周恩來不滿之色溢於形色,點了這位部長的名。點了名就得站起來,然後總理隨口說出了準確數字。當場驚起一陣波瀾,響起嘩嘩的翻紙聲。我看到好幾位部長沉不住氣了,將準備再三的材料又悄悄翻一翻。

    「對對,是這個數。」站著匯報的部長不安地解釋:「這裡印得不清……」他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的目光與周恩來的目光相碰一起,頭上便有些出汗。還說什麼呢?

    該說的周恩來都用目光說明了。

    這位部長被罰了站。這不新鮮,我多次見部長、副部長被總理點名罰站。

    在他之後匯報工作的是某部一位副部長,事後聽他說,他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匯報會,所以沒張口就先擦汗了,而且他親口承認,他「緊張得直哆嗦」。

    匯報時,他確實顯得有點氣不夠用。不過,念過兩頁似乎「投入」了,聲音放開,越念越順,而且沒被總理叫停糾正。他匯報完,擦擦汗,自我感覺良好地抬起頭。目光剛與總理相遇,總理已經開始提問。一提問,稍有鬆弛的副部長重新緊張起來,馬上起立,忙前忙後地翻材料回答總理提問。雖然都答出來了,總理並沒高興,把手擺了一下,算是不用罰站,算告一段落。

    「對於自己主管的工作,離了材料就說不清,這是不允許的!」總理給副部長一個評價,然後轉向被罰站的那位部長:「×部長,這些文件送國務院時都是蓋過章的,說明經你們審閱過,為什麼還要念錯?」

    那位部長赧顏解釋:「這項工作是×副部長主持,是辦公室主任簽的字。」

    「那麼,這裡的問題到底是制度不健全還是責任心不強,官僚主義?」

    部長無言以對。

    「有制度問題。」周恩來像以往那樣,先嚴厲批評,再放緩聲音:「有些文件質量很差,可也蓋了章送到我這裡。我批了退回去重寫。現在我宣佈一項明確規定:凡是向黨中央國務院送文件,不能只以蓋章為準,要有部負責人,各委辦直屬局負責人簽字才能送。這樣,以後我在文件上發現問題,部長簽字我找你部長,副部長簽字我找你副部長。你簽了字,問你情況答不上來,那就是官僚主義胡鬧台,就必須作檢討……」

    事後,葉季壯、韓念龍、南漢辰等幾位老部長甚為感歎:「唉呀,總理不得了,記性那麼好!記天下大事不說,一個個部委辦,部長主任都不記得不知道的事,他就能都知道,都記得……」

    有這樣一位總理,哪個部長不「害怕」?哪個部長還敢不動腦筋搞官僚主義?

    當然,批評再厲害也不能算發脾氣。發脾氣必須是帶了激烈的情緒發作。比如對咱們的陳老總,有一次就算得上是發了脾氣。

    年,周恩來途經開羅,去阿爾及爾參加亞非會議。飛機到達開羅前,突然接到電報通知:阿爾及爾發生軍事政變,布邁丁推翻本貝拉總統,奪取政權,建立臨時政府。

    政變的背景是什麼?有無超級大國插手?現在形勢怎樣?一切情況都末明朗。

    飛機在開羅機場降落加油時,周恩來通過總書記鄧小平,向毛澤東報告情況,建議臨時改變計劃。原來沒有訪問開羅的計劃,現在是否可以改為訪問開羅,以便觀察亞非會議能否繼續在阿爾及爾準時召開。

    經毛澤東和中央書記處研究,同意周恩來改變計劃,留在開羅訪問,觀察形勢變化。

    陳毅外長打前站,已經在周恩來之前到達阿爾及爾。遇到阿爾及利亞發生軍事政變,許多亞非國家都很焦急。因為他們都是帶了許多問題和困難要在會議上加以討論解決的。

    許多亞非國家都是對中國有著特殊的感情和信任,這些國家的領導人又與陳毅元帥保持了友誼,都說陳毅元帥有思想有見解、正直、熱情又富鬥爭性,所以信任感很強,紛紛來找他打聽中國的態度。

    陳毅元帥戎馬一生,性剛性烈,是有名的「炮筒子」。看到各國朋友著急,他就「熱血沸騰」了。這一沸騰就免不了放炮:

    「這次亞非會議必須開。」陳毅聲調激昂,不容置疑,「而且一定要開好!」

    他把話講死了。一炮打出,沒留餘地。

    由於形勢不明,人心浮動,意見不一,會議無法舉行,各國代表紛紛離去。周恩來也從開羅返回北京。

    本來許多亞非國家很尊重很信任中國,以為中國外長講了話會議一定會準時開。如今陳毅一炮放空,造成一些不好影響。

    總理知道這個情況後,氣得不輕,連連踱步連連說:「胡鬧台,簡直胡鬧台!」

    陳毅自知有錯,一回北京當即趕去見總理,剛進西花廳前院已經開始對見到的工作人員喃喃:「負荊請罪,我是負荊請罪來了。」

    看來陳老總心裡很有些不安,這對他是少見的。

    但他畢竟是元帥,是敢做敢當的痛快人。在門口悄悄問一聲:「總理於什麼呢?」

    「等你呢。」衛士朝陳毅擠擠眼,吹風道:「生氣了。」

    陳毅不再猶豫耽擱,一步跨入西花廳。

    「總理,我來了。」陳毅以軍人的標準姿態進門報告。他平時只有見毛澤東是這樣子,和總理私交深,一般不這樣,今天確實例外。

    「你無組織無紀律!」總理的濃眉毛剎那間揚起,目光灼灼,朝著陳毅急走幾步,像是要有所動作,但猛地又停住步,用力盯一眼陳毅,車轉身又是幾個急步,立到辦公桌旁。我們以為總理要拍桌子了,此前不久,他曾向一位大將拍過桌子,嚇得那個大將臉色蒼白,站立不住,洩氣地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拍完大將這次就該拍元帥……可是,這次總理沒有往桌上拍巴掌,而是背對著陳毅虛握了拳,砰砰砰敲了三聲桌:「這是不允許的!」

    還好,敲得不狠。但陳毅臉色已經變白,本來有些低垂的頭猛地向上一抬,脖梗挺直,好像那三聲是敲在腦殼上,將本來立正的身體繃繃緊,站得更加立正。

    「我負荊請罪,我一炮沒放好……」陳毅的四川腔聽上去別有一番誠懇、令人愛惜的韻味。

    「就這一句就完了?」總理轉身,犀利的目光逼迫著陳毅,聲色俱厲,聲音很大:

    「你是中國的外交部長,不請示不報告,你就敢在那裡擅自放炮表態,都像你這樣還了得?誰給你的權力?這是國際影響問題:」

    「我錯了,我向總理檢討。」

    「不是向我檢討,要向毛主席,向黨中央檢討!」總理以新的激烈的勢頭講。他的聲音很少這麼大,抽一口大氣,忽然合了一下眼,好像被起伏的情緒暈眩了一般,剎那間又及時約束住自己;他立了片刻,起伏的胸脯漸漸平和下去,重新望住陳毅,目光和聲音都放緩和些:「外交部不同其他,一言一行都會帶來國際影響,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我在開羅下了飛機就向毛主席、黨中央匯報請示,你在阿爾及爾就敢不匯報不請示擅自發表意見,革命大半輩子連這點組織紀律性都沒有?……」

    陳毅低下頭:「我向毛主席、黨中央作檢討。」

    陳毅元帥走了。當時的總參作戰部副部長,總理的軍事秘書雷英夫小心翼翼向總理進言:「總理,您是不是批老總批得太重了?」

    周恩來目光嚴肅地望了我們在場人一圈,說:「他們都是各路諸侯,在這裡我不嚴厲批評他,回去他的諸侯國誰還敢批評他?」我藉機也小聲說:「我聽一些部長、副部長說,一向你匯報工作就緊張害怕。」

    總理氣已經消了,搖搖頭說:「他們才不怕我哩。他們怕的是自己有官僚主義又一下子克服不了毛病,被當眾罰站。」

    總理發脾氣也是分場合,分對象的。他不會向外賓發脾氣,也不會向基層幹部更不會向群眾發脾氣。他只對犯有官僚主義錯誤的黨內的高級領導幹部發脾氣,只向自己親近的身邊人發脾氣。這同一般中國人的習慣是一致的,因為親近的人彼此瞭解,發發脾氣不會產生什麼隔閡,彼此容易理解。

    總理跟鄧大姐鬧點脾氣時,表現是「拂袖而去」,脫離接觸,過那麼幾小時,雙方氣就消了,再見面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總理跟我們這些身邊工作人員發脾氣,表現就又不同了。因為我們整天和總理「泡」在一起,十幾個秘書一天到晚輪番跟他打疲勞戰,太親太近了,無須任何顧忌,所以發起脾氣也隨便些,不必「注意影響」。

    若是我們工作上出了大的差錯,總理發點脾氣,這是沒什麼話好講。我要講的是,有時總理在外面生了氣,遇上不順心的事,回來偶爾也會對我們批評幾句。大凡世間,位有高低,事分大小,而情無二致。生活中許多人在外面遇了不順心的事,回到家來或見了親近的人,不也是容易有所表現嗎?我們的總理也不例外。

    年代初,阿爾巴尼亞勞動黨中央書記科列加訪華,來要援助。少了不行,多了我們給不起,前後援助他們70億美元,還嫌少。雙方談不攏,總理心情很不好,又不能跟兄弟黨領導人發脾氣,臉上還得笑著,心裡實在憋氣。他提議帶科列加去大寨參觀,叫他們學學自力更生,看看中國人吃什麼,在什麼樣的土地上耕種,表現出一種什麼精神。

    這趟大寨之行,原定的隨行人員中有警衛喬金旺。

    喬金旺是1947年參軍的老同志,給朱總司令站過崗,給張聞天、彭德懷當過警衛,也在總理身邊當過衛士,是個老實、謹慎,富有經驗的好同志。行前的一夜,恰好他值班。遇上天氣不好,刮一夜大風。總理也不知工作到多晚,天快亮時熄了燈,天剛亮屋門就打開了。

    總理起床有清嗓的習慣。聽到清嗓的咳聲,老喬就守過去,怕總理有事。

    「昨天夜裡誰值班?」總理問。

    「我值班。」老喬心裡有點犯喃咕。因為見慣了微笑的總理,和藹可親的總理,所以總理只要臉色一陰沉,人們就會感到份量重。可能夜裡沒睡好?

    喬金旺剛想到這裡,總理已經板著臉說:「昨晚你沒把門關好,響了一夜。」

    「是……總理。」喬金旺嘴裡應著,心裡有點想法。所有身邊作人員都知道總理睡個覺不容易,腦子總是興奮過度,所以入睡很困難。他又不敢像主席那樣每晚三次服安眠藥,他只服一次,怕服多了睡不醒誤事,所以到睡覺時,值班警衛都是認真關緊門窗,鎖好門,鑰匙帶在手上不敢稍鬆。老喬是個仔細人,怎麼可能沒關緊門窗呢?但他不能解釋。我們都有經驗,總理批評你時,有理也不要當時辯解,那樣反而更惹總理生氣。

    叫他全說完了,氣就消了,過後再辯解,他就會完全站在你這一邊,檢討自己主觀。糟糕的是,總理這次沒把話說完,當然也就沒消氣,只說那麼一句就回屋去了。

    片刻,鄧大姐來了,對喬金旺說:「昨晚總理沒有休息好,說門總是響,生氣了。」

    喬金旺張了張嘴,心有委屈沒說出口,可那個嘴巴的形狀已經表明了心情。

    實在說,我們這些總理身邊的工作人員都把西花廳叫「家」,也真是當家來看,比如說「×××留家裡」,那就是留在西花廳,決不會想到另一個家。所有生活工作在西花廳的人也確實親過一家人。在這個家裡,總理可以無拘無束地笑,無拘無束地生氣。

    他把頭朝後仰著開心大笑時很有點孩子般的天真爛漫,他嘟起嘴巴獨個兒生悶氣時,也確有點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這個印象不只我一個人有,在西花廳生活工作過一段時間的人都會有這個感受,至今想起心胸仍然蕩起陣陣漣漪。逢了這種家裡人生氣的情況,鄧大姐就更像個大姐姐了,她總要從中作些排解調和工作。這邊說幾句,再去那邊說幾句,保持了這個大家庭的和睦溫馨。

    「老喬啊,今天大寨你就不要跟著去了,留在家裡檢查一下門窗,看看什麼地方關不嚴就叫人來修一下。」

    「好吧。」喬金旺嘴裡應著,臉色已經變得難看。他明白這是總理不叫他去了,看來真發脾氣了。於是喬金旺心裡的委屈也就更大更強烈了。

    鄧穎超並不急,像是早有準備;微微一笑,貼近老喬低聲說:「門響是颳大風的緣故,不是你的責任。總理跟阿爾巴尼亞的同志談得不好,心情不佳,憋了不少氣,懂嗎?」

    就這幾句話,喬金旺馬上笑了,全身輕鬆。大家早有經驗了,阿爾巴尼亞的客人走後,總理肯定會找喬金旺說上一句:「這不是對你的,你們也體諒體諒我,不要放心裡去。」

    總理不向外賓發火,但也可能當著外賓面向「自己人」發火。當然,這種外賓都是相當熟悉的外賓。

    一次,越南領導人長征來訪。越南領導人來訪,幾乎十次有十次是要東西。我們抗美援越無償援助了200個億的美元,還不算吃穿的錢,但他們從來沒表示過滿意,每次來都嫌給得少,常常談得不愉快。

    談得不好也得吃飯。周恩來陪長征吃工作餐。女服務員端來擦手毛巾,周恩來使眼色叫她先給長征同志。

    早在50年代初,總理就多次給負責接待工作的同志講,服務應該「先賓後主,先女後男」.前一句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要保持發揚;後一句是現代文明,是對封建思想重男輕女的實際批判,要切實做到。總理是親自並且是專門地講了這個服務原則,負責接待工作的服務員應該個個明確,已經保持多年成為傳統了麼。

    可是這次這位女服務員也絕了,沒經驗、沒眼色、腦子裡還缺根弦。總理那麼使眼色,她光是發愣,愣得沒反應,舉著盤子又給周恩來遞毛巾。

    總理不接盤子裡的毛巾,眉頭皺起來,再次朝長征那邊眼色示意。

    女服務員傻乎乎望望左右,看不出名堂,竟然又把毛巾盤子舉到周恩來面前。

    實在說,我們旁觀者都心裡起火了,少見這麼笨的人,居然還搞外事接待……就在我們起火的同時,周恩來也突然發火了。我跟隨他幾十年,第一次見他跟「下面人」,跟一名普通服務員發火。他的濃眉毛一揚,眼睛睜出鮮明的稜角,含了怒氣斥責一聲:「豈有此理!」

    只這四個字,女服務員就受不了啦,端著盤子跑下來哭,哭得好傷心呢。

    接待科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趕來問:「怎麼了,哭什麼?」

    女服務員抽泣道:「豈、豈、豈有此理。」

    科長也被女服務員的木訥激得起急:「誰豈有此理?到底怎麼回事?你說清楚!」

    「總、總理說我、我豈有此理。」

    「你出什麼問題了?」科長頓時緊張。他明白,總理輕易決不會這麼說,何況還是當著外賓的面。

    「我給、給他上毛巾,他就跟我,跟我使眼色……」

    「你沒先給客人上?」

    「可是,我看那裡就是總理,總理官大,你不是說……」

    「按職務是對內。我反覆講,不管誰官大,有外賓要先給外賓,要先客後主,先女後男……」

    「沒、沒外賓,就一個首長,不知哪、哪省的……」

    「我再三告你那是長征同志!」

    「長、長征的同志多了……」

    「哎喲我的媽呀!」科長頓足,叫苦不迭,指住那個女服務員差點沒哭:「看著數你長得精神,怎麼四六不懂啊?長征!他的名字叫長征,是越南的領導人!」

    服務員一怔,臉色變白,繼而羞愧無地自容,勉強哺喃:「我、我看他跟中國人一樣,個子不高,不起眼……」

    「你真是豈有此理……」科長也叫了這麼一句。

    周恩來這次發脾氣,是兩件事湊一起了。跟長征談得不好,又遇這麼個傻二乎的服務員。不過,像以往一樣,送走長征之後,周恩來又返回來召集服務人員:「你們這裡歸誰負責啊?哪位是負責人?」

    大家都低著頭不敢吱聲。

    「剛才我態度不夠好,請你們原諒。」總理語氣已經變柔和,「但是我還要批評你們。中國是禮儀之邦,先賓後主,先女後男,講了又講,為什麼還會出現今天這樣大的差錯?你們對這件事要有個認識提高,今後再發生此類事,這是不允許的!」

    一句「這是不允許的」,便說明了問題的全部嚴重性。服務人員為此專門開了檢討會。

    我跟隨總理日久,難免遇上他向我發脾氣。有時發得很厲害,其中一次鬧了好長時間才過去。

    西花廳這個名字好聽,其實是座古老遲暮的舊宅,條件差,陰暗、潮濕、陳舊,具體情況在後面的關於總理衣食住行一章裡交待。

    由於地面潮濕,牆腳常出現一層水跡鹼花;總理夜間辦公多,從地面冒出的潮氣寒氣不利健康,總理歲數不小了,常鬧腿疼。看到他夜裡在腿上蓋塊毯子辦公,我心裡很難受。我們這麼大個國家,誰能想到總理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辦公?

    跟鄧大姐多次商量,我也多次向總理建議,把房子修一修,都被拒絕了。理由是國家窮,大多數人還住不上這樣的房子呢。

    我動了幾次腦筋,終於也找出一條過硬理由:「總理,這些房子也是國家財產,而且還有點文物價值,畢竟有年頭了,得保護好。按照正常情況也該維修了,否則房子會損壞的。」

    總理似乎被打動了。想一想,點點頭:「嗯,你講得有理,正常維修還是必須的,不能損壞。」

    我馬上建議:「那就由我們安排一下,利用你外出的時候搞?」

    總理點頭認可:「行,這件事你來辦吧。」他望了我一眼,似有某種不放心,加重語氣補充一句:「我說的是正常維修,一定不能鋪張浪費,哪裡壞了修哪裡,要盡量節約。」

    「知道。」我應著,心裡自有主張。

    不久,總理去南方視察、讀書,我留在家裡負責房屋的維修。我心裡琢磨,中央首長裡最忙的就是周總理,吉尼斯世界大全其實不全,上面沒有說世界誰最忙,誰做工作最多,沒說誰睡眠最少,要是有這幾條,我們的周總理肯定創世界之最。可他卻是在這樣一個陳舊、潮濕、昏暗的環境裡工作,我若不改變改變這個環境,那可不只是對不起周總理,首先是對不起全國人民。有朝一日人民會指我鼻子責問的……我先徵得鄧大姐和童小鵬等同志的同意,然後便照自己的想法幹起來。

    周恩來腿不行,一坐就是幾小時,十幾小時,每到下半夜就腿疼。我首先指揮工人將潮濕的鋪磚地改成了地板,這樣可以脫離泥土,防止返潮,並且換了新地毯;把過去一塊潮濕發霉而且生了蟲子的舊地毯搬走了。

    窗簾太薄,夜裡不隔亮;窗子縫隙大,冬天走風漏氣,我指揮工人修理門窗,弄嚴實,並換上比較厚的呢子窗簾,夜裡好隔涼。衛生間也作了改建。過去有個舊澡盆,盆地傾斜,又是弧形,總理年歲漸老,行動不便,他又不許別人幫他洗澡,都是一個人關起門來洗,滑一跤可不得了。當時蓋釣魚台國賓館時剩下一些澡盆,搬一個來換掉舊澡盆。新澡盆盆地平,有扶手,對老人來說比較安全。

    屋子裡的傢俱太簡陋,辦公累了連個舒服一下身體的沙發也沒有,就從賓館儲備的沙發中挑兩個搬了來。鄧大姐的房間也太簡陋,連一般女同志都有的梳妝台也沒一個。

    我便為她安置了一個梳妝台。房梁久已腐朽,樑上的敷料常往下掉,蟲蛀的木粉也時時飄落下來,便指揮工人換了梁,並且重新油漆粉刷一遍。這些事辦完之後,我在各房間走一圈,心裡算算帳。我是警惕了不要過分,惹總理不高興。算過帳,心裡踏實了。實在算不得鋪張浪費,每一項「工程」都是「有理有利有節」,這點「基本建設」對我們泱泱大國的總理說來,簡直夠「低標準、瓜菜代」的了。

    總理終於從南方回來了。我去接站,沒提修房子的事,想讓總理享受一次全新的感覺。總理有時不乏「孩子氣」,環境換新往往能使人產生一種新鮮新奇的孩童般的驚訝和欣喜。

    下車後,我緊隨總理,悄悄注意他的神情;走過前院,臨進門時,我忽然又生出一種隱隱的不安。萬一……沒容我想清那個「萬一」,總理已經跨進門坎一隻腳。只跨進一隻腳,便怔怔地立住了。讓總理「驚訝」、「新奇」之目的從那神情的一怔說明已經達到了。但是接下來的會是欣喜還是發生我所擔心的「萬一」?

    糟了,總理的濃眉毛倏忽間已經蹙起來,眼睛瞇細,目光閃閃,寒冷銳利,像機槍射手捕捉目標一樣飛快地掃過地板、地毯、窗簾、沙發以及油彩粉刷過的屋頂牆壁。我近在咫尺地聽到他的呼吸轉粗重,臉孔變成通紅,鼻翼由於內心的惱火而張大,牙齒氣哼哼地咬緊,在腮上突起一道肉稜……他沒有馬上講話發表意見,跨入門坎的一隻腳慢慢地,滯重地抽了回來。這種來勢不妙的勃然發作之前的沉默逼迫得我朝一邊退步,本能地想躲開總理一點距離……可是,還沒退出一步,我就被一聲喝叫定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兩腳牢牢地粘在地上一動不會動。

    「何秘書!」

    「到。」我條件反射一樣應聲:「總理……」

    總理直到這時才轉臉望住我。他的眼睛睜出有力的線條明確的稜角,只有氣憤時才會是這樣的眼睛這樣地望人。我不敢正視這雙眼,更不敢馬上躲開這雙眼,有點慌慌地手足失措。總理的聲音低沉緩慢,因而更顯出份量沉重:「你花了多少錢?」

    「房子太舊,潮濕,夜裡你辦公……」

    「問你花了多少錢!」

    「不知道……不多。」

    「你還想花多少?」

    「有些東西是倉庫裡存貨,積壓也是積壓,放著也是放著……」

    「你也是老同志了,啊,我是怎麼交待你的?為什麼搞這麼鋪張!國家還很窮,誰叫你添置這些東西!」總理抿了抿嘴唇,猛然提高聲音:「你說!是你的主意還是小超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我趕緊攬過責任。

    「她知道不知道?」

    「她也不在,她不知道。」這種時候我不能「出賣」鄧大姐或其他任何同志,。最好的選擇就是獨自承招全部責任。「你腿不好,年齡大了……」

    「胡鬧台!這是不允許的!」總理氣憤時愛講的三句口頭語,這次一口氣說了兩句,看來氣得不輕。「你要作檢查!」

    「你在外,我想,有些事情和想法汀長途一下子也說不清,我就擅自作主了……」

    「不要你解釋,這個錯誤是明擺著的!」總理作個嚴厲的手勢,我馬上閉了嘴。一著慌怎麼忘了呢?總理發脾氣時是不能辯解的,越辯越惹他生氣。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個勁地檢查錯誤。

    「總理,是我考慮不當,是我錯了。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國家還窮,人民生活還不富餘……您先進屋休息吧,我回頭再寫出詳細的檢討,從思想深處挖根源……」

    「我回屋,接受你的既成事實?」總理氣憤地將手用力一擺,表示斷不能接受,嚴厲地說:「你算算花了多少錢,我自己賠!」

    「您,您賠不起。」我小聲喃喃。總理和大姐的錢是由我掌握,他們的全部存款不滿二千元。「這房子,終歸還是公家的……」

    周恩來剜我一眼,伸手指向房間裡,掃來掃去地大聲下令:「把那些東西統統撤走,否則我不進!」

    總理看來是氣壞了。他沒像以往那樣發過脾氣後再講幾句柔和的話來緩解一下氣氛。

    這一次他發過火,回身就走。我是無法出面勸了,其他工作人員迫上去勸,遠遠地只聽他邊走急步邊大聲說:「我不進。,那不是我的家!」

    事情鬧大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西花廳名聲在外,總理不回家還叫什麼西花廳?

    釣魚台5號樓是總理辦公和接待外賓的一個地方,他就臨時住進了那裡。我連連寫檢查,無法使總理消氣。我急,鄧大姐急,同志們都著急。便想起一個人,紛紛去找陳毅同志。

    陳老總與總理私交緊密,友誼深厚,又會講話,反應機敏又能來點幽默,半認真半玩笑地去說幾句,一定能勸總理消消氣,面對現實,承認現實,回到西花廳來。

    「啥子了不起的事嘛,我看也只是修了該修的地方嘛。」陳毅』看過房子,一句話說得大家放寬了心。他還拍拍垂頭喪氣的我;鼓勵說:「何秘書,不過分,你關心總理做得對,沒有什麼鋪張浪費。」

    我嘴上不敢多言,心裡真想喊陳老總萬歲。

    陳毅元帥信心十足去說服周恩來,我們也信心十足等周恩來回家。周恩來剛去天津視察回來,仍臨時住在釣魚台。陳老總去了,沒把總理勸回家,反而被總理拉著帶到了國務院辦公會議上。

    那時,每星期開一次國務院辦公會議,周思來在會議上做了嚴肅的自我批評。他甚至聯繫「大蓋樓堂館所」的問題,說他親自製止了一些樓堂館所的建設,嚴令下馬,沒想到自己家裡卻發生了這種事,他很難過,說要求別人的事自己沒做到。

    不僅國務院辦公會議上講,平常的匯報會、生活會、計劃工作會議,大會小會逢會就講,就作檢討。幾乎國務院的幹部全知道總理「犯錯誤」了,都聽到了他的自我批評。

    那些日子我好難熬喲,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了?

    當我再次在國務院辦公會議上聽到周思來就這個問題的反覆檢討時,我忽然有所理解了。

    「家裡花了那麼多錢替我修房子,我在這種會議上再次作檢討。有沒有這個必要?

    我看是有的。我最擔心最不安的是,我的房子修了,帶了頭了,這是個很壞的頭;那麼,副總理、部長副部長的房子修不修?如果有人要學我的樣子也去修,我要不要批評,要不要制止?我感覺很不安……」

    這話終於使副總理及部長、副部長們都震動了,都以為我們把西花廳修成什麼不得了的宮殿樣子了,紛紛來參觀。參觀之後就不止是震動,而成了震驚。房子都是修了該修之處,若說添置了一些傢俱,也決夠不上奢侈之類,甚至不比某些部長、省委書記的住房條件好。而總理已經如此自責,如此看重這件事,那麼,誰還敢亂花錢為自己營建「安樂窩」?

    我多次作出口頭和書面檢查,大道理說盡了,索性說點心裡話。我在檢查中難過地寫道:「錯已經錯了,我只希望總理能回家,只要總理能在這修好的房子裡住幾年,給我什麼批評都行,給我什麼處分我也沒意見……」

    當時正研究對我的處分問題。檢查交上去不久,忽然通知我去見總理。在釣魚台他的辦公室裡,我傷心地垂下頭。總理抓住我的手,在我手背上輕輕拍幾下,發出一聲長歎。這聲歎息是充滿了感情,我心裡莫名的一陣泛酸,不禁熱淚哽咽。我聽到總理的聲音,那是兄弟之間,甚至是父子之間談心才會有的親切、坦:誠的聲音:

    「小何,你跟我這麼多年,對我的性格還不瞭解嗎?我身為總:理,帶一個好頭,影響一大片;帶一個壞頭,也要影響一大片。所以我必須嚴格要求自己。你們花那麼多錢,把我房子搞那麼好,群眾怎麼看?你不要只聽人說沒什麼,說只修了應該修的,一旦有人搞個人主義,他就會拿出來作擋箭牌。任何事,不同的意見肯定是有的。而且,真有人學著修起房子來,我還怎麼說別人?這個頭是我帶的麼。我一個人似乎影響不大,部長副部長都修起房子來,在群眾中會產生什麼影響?這樣一級學一級發展下去怎麼得了?現在呢,既成事實,都為難。我搬進去住吧,我心不安;我不搬去住吧,你們心不安。我知道你們也難。教訓哪,你們這麼搞對誰也不好啊……」

    「總理!」我叫了一聲,我哭了。

    別無選擇。我將西花廳的地毯、沙發、窗簾、梳妝台、燈具等等凡是能搬走的全搬走,恢復原來的舊貌。只剩地板沒法拆,澡盆用水泥抹死在衛生間裡了。這些東西要想搬走就得搞破壞了。

    向總理匯報時,陳老總幫了忙:「油漆要不要刮掉啊?那就不是節儉而是更大的犯罪嘍。」

    總理被逗笑了。至此,才重新搬回西花廳,回到他的家裡去。

    最後,再講一種獨具特色的周恩來發脾氣。這是將不滿用一種特殊辦法表達出來,給你一個「教訓」,至今老人們議論起來,都忍俊不住笑出聲,就像看聰明正直的孩子搞的令人開心的惡作劇。

    年代的一天,周總理送西哈努克親王離京,前往送行的還:有羅瑞卿、劉亞樓等高級將領。不巧的是,飛機3點起飛,先農壇體育場有場足球出線比賽,中國隊對印尼隊,也是3點開賽。軍事和體育歷來聯繫緊,這些送行的高級將領便有些心神不寧,想看球。

    握手、擁抱、告別。西哈努克鑽進艙門,門還沒關上,羅瑞卿和劉亞樓一遞眼色,像解脫了一樣,立刻笑了,迫不及待就往機場門口走。早已心惶惶的將軍們一看有人帶頭,便三三兩兩都往門口趕,有點像電影散場前的勁頭。

    總理本是滿面春風地站立著,靜等飛機升空,發覺周圍異常,左右望望,再回頭一看,勃然變色了。他不喊不叫,只向我動動手指頭:「你跑步去,告訴機場門口,一個也不許放走,誰也不准離開,都給我叫回來。」

    我趕緊跑到門口,吩咐警衛不許放走一個人,然後招呼那些高級將領:「總理有事,叫你們都回去。」

    「哎呀,開場是看不上了。」

    「沒關係,精彩的還在後面。」

    「有時候越往後越精彩,有時候越往後越沒意思,要看比分咬得緊不緊……」

    將軍們說說笑笑地返回來,站在總理身後。總理始終正直站立,目注飛機,看著飛機起飛,在機場上空繞一圈,擺擺機翼,然後漸漸遠去,漸漸消失……總理並不看那些將軍們,自顧和前來送行的外交使節告別。直到外交使節全離開了,才面對那些將軍站好:「你們都過來。」

    劉亞樓是有名的樂天派,走到哪裡哪裡有笑聲。他們說說笑笑地走近總理時,猛聽一聲喝問:

    「你們學過步兵條例沒有?」

    笑語聲夏然而止。將軍們發現總理面色冷峻,立刻都屏聲禁氣,就地立正站好,恢復了典型的軍人姿態。

    「步兵條例裡哪一條規定,總理沒有走,你們就可以走了?你們當將軍能這樣?在部隊裡,首長沒有走,下邊全走了,行嗎?」

    機場上靜悄悄,將軍們再沒人去想看球的事了,只剩了應付眼前的挨批。

    「客人還沒走,機場已經沒人了,人家會怎麼想?你們是不是不懂外交禮節?那好,我來給你們上課。」總理聲音不高不低,講話不緊不忙,就那麼講起了基本的盡人皆知的外交禮節:「按外交禮儀,主人不但要送外賓登機,還要靜候飛機起飛,飛機起飛後也不能離開,因為飛機還要在機場上空繞圈,要擺動機翼……」

    劉亞樓是空軍司令員,他能不明白這種禮儀?羅瑞卿等高級將領參加外事活動都很多,也全明白,但現在總理不厭其詳不厭其煩地親自講,反覆講,他們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反覆聽。

    總理講了足有15分鐘,才緩緩拾腕看一眼表,緩緩說:「我知道你們是著急想看足球賽,我叫住你們,給你們講這些你們早就知道的道理。我講15分鐘,為什麼?就是要讓你們少看點球賽才能印象深一些。好吧,現在咱們一起去吧,還能看半場球。」

    總理就用這種少看半場球的辦法,「懲罰」了失禮的將軍們,使將軍們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家說起這件事都是笑,沒人氣,但也再沒人發生失禮的現象。

    類似的還有一次很典型。就是總理在懷仁堂宴請印度總理尼赫魯。兩國政府首腦舉起酒杯,正往一起碰呢,忽然斷電了,懷仁堂頓時一片漆黑。

    事後有人開迷信玩笑,說中印關係後來發生緊張,有一段黑暗,這次斷電就是預兆。

    玩笑歸玩笑,燈又亮起來後,兩國總理還是碰響了杯,宴會繼續進行。總理從容大度,不露聲色,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一樣。

    但我心中有底。這樣重大場合,出這麼大「洋相」,總理心裡肯定有氣,宴會後肯定要追究,好戲還在後頭呢……可是,宴會結束後,總理根本沒提斷電的事,回來西花廳,照樣批閱文件,好像已經忘掉了這件事。

    我們都感慨,一向嚴格細緻的總理這次怎麼了?泰然處之,完全無所謂,這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例外。

    當我們也把這件事丟在了腦後時,沒想到,凌晨3點鐘總理突然停止了工作,命令我們立刻發通知,把外交部、中央辦公廳、北京市電力局等部門的負責人都叫來開會,一刻也不許耽擱。

    這些部門的領導人在急促的電話鈴聲和總理辦公室的緊急通知聲中,紛紛爬出熱被窩,冷水擦臉,仍然哈欠不斷,全身難受地趕來西花廳。王炳南還以為國際上發生了什麼大事,剛問半句,總理已經嚴肅責問:「中南海懷仁堂的電力都沒有保證,這個問題到底出在哪個環節上?」

    大家面面相覷,這才明白深夜驚夢的原因。

    總理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追查原因,一個人一個人地追究責任,根據責任大小作出不同的批評,並一道研究杜絕此類事件重新發生的措施。

    記得追到亞洲司司長陳家康時,總理問:「你是亞洲司司長,這個事你怎麼解釋?」

    當時會場氣氛一直很嚴肅。印度在亞洲、總理問亞洲司司長不能說沒理由。但陳家康又能承擔什麼責任啊!他說:「總理啊,我們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哪。亞洲司管與印度的關係,可管不了電燈啊。」

    一句話說得總理笑了,大家也都跟著笑了,氣氛才緩和下來。總理看看大家,又不無幾分得意地看看窗外;窗外的天空已經發亮了。

    「你們沒少打哈欠,知道嗎?我有意在這個時候把你們找來。」總理懲戒性地用指頭在空中敲敲,像敲打那些缺少睡眠的腦殼:「是要讓你們印象深一些。你們是從被窩裡爬出來的吧?」

    這一來,大家不由得都笑起來;有的苦笑,有的捧腹大笑,一夜的疲勞全消失了,留在腦子裡的只剩下總理不乏嚴肅的笑容和對這次事件的深刻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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