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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初期,戰雲籠罩下的武漢三鎮並非人們想象的那樣凋敝破敗和物資匱乏,相反呈現一種回光反照的畸形繁榮來。當首都南京和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相繼淪陷之後,地處長江中游的武漢就成為國人逃避戰火的避難所和安全島。國民政府和外國駐華機構臨時遷往武漢,由來自東北、華北、華東各淪陷區的政府機關、黨派群團、工廠學校以及數目龐大的戰爭難民所組成的流亡大軍也從四面八方匯集武漢,從而使得這座原本並不十分擁擠的華中大都市呈現一種人滿為患的爆炸趨勢。攜帶金銀財寶的富人占據了城裡的飯店賓館,許多人還在租界搶購別墅洋房,依然過著一擲千金和僕役成群的奢靡生活。當時日機轟炸尚未給這座城市造成實質性破壞,加上華南沿海尚未陷落,從香港、澳門走私的各種西方商品充斥黑市,所以只要有錢無論什麼奢侈品包括英國皇室的專用香水都能買到。漢口“大世界”夜總會依然燈火通明,歌星舞星艷星的馬路廣告漫天飛舞。只有當戰事漸漸逼近,荷槍實彈的城防團在武漢街頭壘起沙袋修築工事,這才提醒人們和平日子好景不長,日本侵略者的腳步聲已經隱約可聞。
人口膨脹帶來的最緊迫問題是吃飯。
1938年南方大旱,原本稱為“米糧倉”的華中各省赤地千裡,災民紛紛離鄉背井外出逃荒要飯。如果災害發生在和平年代,各級政府當可組織民眾抗災自救,或向富裕省份調集糧食號召賑災,或向國際社會呼吁救援等等。可是值此兵荒馬亂,日本侵略者步步緊逼試圖滅亡中國,前方打仗需要糧食,後方救災也需要糧食,在當時生產力低下,即使豐年糧食也不富裕的中國,哪有多余存糧救濟災民呢?一些省份官商勾結趁機囤積糧食哄抬物價,一面是災民餓殍遍地慘絕人寰,另一面則是奸商囤積居奇財源滾滾,於是各地相繼發生搶糧風潮,軍隊出動彈壓,射殺災民無數。
我父親說,漢口出事那天是個陰雨天氣,街頭到處都是積水,行人舉著油紙傘低頭趕路,馬路上跑動的多是人力黃包車,偶爾也有一輛小汽車急駛而過,向道路兩旁濺起骯髒的泥水來。放學時我父親看見從江漢關方向辟辟啪啪跑過來許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還有老人孩子,他們都在激動地大聲嚷嚷,弄得人心跳加速。他跟著跑了一陣,才明白他們都是趕去“恆昌米店”買米的。
“恆昌米店”門外早已人頭攢動,有消息說米店夜裡從四川運來數船大米,但是米店大門緊閉,並無開門營業的跡象。買米的人越聚越多,有人開始不耐煩,大吼大叫捶打大門,但是店內仍無動靜。於是就有一些更加狂躁的年輕人開始砸門,還抬來一根粗大的圓木,居然把一座厚實的大門撞得松動起來。正在這時一隊揮舞警棍的警察跑步趕來驅散民眾,人們正在火頭上,同警察發生肢體沖突。事態激化的後果是激怒的人群不僅繳了警察的械,還把一個警察扔進河水裡。等人們砸開米店,赫然看見倉庫裡大米堆積如山,於是搶米事件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消息一經傳開,更多人趕來加入搶米者的行列,搶米風潮殃及武漢多家米店。不久全副武裝的軍隊開來鎮壓,槍聲一響,原本混亂不堪的場面立刻就炸開鍋。被子彈擊中的人僕倒在地,鮮血同淅淅瀝瀝的小雨匯合在一起,驚恐萬狀的人群在逃命中互相踐踏,死傷無數。
抗戰八年,中國天災人禍不斷,被饑餓疾病奪走生命的民眾難以統計。有學者估計這個數字接近戰爭死亡人口,也有人認為高於戰爭死亡人數。有一組可供參考的研究數字表明:抗戰結束中國人口比抗戰前的1937年減少約五千萬,加上八年期間應當正常增長的人口,兩個數目相加當在一億上下。
這筆天文數字的血債必須記在至今仍不認罪的日本侵略者頭上。
2
蔣介石調集精兵強將,決心不惜代價殲滅送上門來的土肥原師團。他派出兩位總參謀長趕赴開封前線,蔣介石對薛岳下達的手令只有短短六個字:不成功,則成仁!
在外人眼裡,中央軍應該都是蔣介石嫡系隊伍,沒有遠近親疏和內外差別之分,其實不然。中央軍非鐵板一塊,國民政府派系林立,“黨中有黨,派中有派”,比如國民黨四大家族蔣、宋、孔、陳分別掌握著戴笠軍統派、復興社、陳(立夫)氏“中統派”、“CC派”、何(應欽)派、陳(誠)派、宋(子文)氏稅警派、孔(祥熙)派等等,這些黨派組織同軍隊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即使同為蔣介石心腹的黃埔嫡系也大有區別,比方“江浙幫”陳誠就遠比其他將領更加得勢,因為江浙幫大都來自蔣介石老家,許多人還與蔣氏沾親帶故,他們自然成為親信中的親信,核心中的核心,一路飛黃騰達青雲直上也就不足為怪了。
豫東會戰伊始,號稱“天下第一師”的第八十八師龍慕韓師長忽然接到一道來自武漢的指令,要他“暫時脫離第七十一軍建制,配屬第二十七軍指揮”。在不明內情的人看來,這不過是指揮系統臨時變動而已,何況命令來自大本營,絕無討價還價的余地。但是深諳官場內幕的龍師長卻暗暗吃驚不小,他對這兩支同為國民黨王牌軍的派系背景再清楚不過,第七十一軍被公認是“何應欽派”,而第二十七軍則屬於“陳誠派”,“何”、“陳”兩派爭斗激烈,大本營為何偏偏要將第八十八師配屬給不懷好意的老對手第二十七軍指揮呢?這不是明擺著有人在背後搗鬼嗎?
原來早在鄭州開會之前,第二十七軍軍長桂永清就向委員長當面請纓;所轄之鐵軍已秣馬厲兵,摩拳擦掌,官兵熱血賁發……一舉殲滅土肥原師團主力,當為學生之神聖使命。雲雲。
蔣介石深為嘉許,勉勵有加。不料軍政部長陳誠又以集中兵力作戰為由,建議將先期抵達的宋希濂第七十一軍配屬給桂永清統一指揮,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有些微妙起來。宋、桂都是黃埔一期畢業生,同為中央軍主力和王牌軍長,兩人還是特務組織藍衣社的核心人物,與賀衷寒、康澤、戴笠等人一道並稱“十三太保”,都是國民黨軍界的後起之秀。論戰力兩支部隊不分伯仲,論地位兩人均為紅得發紫的少壯派寵將,只是二人眼下境遇稍有區別,南京失守後宋希濂受到蔣介石呵斥,一度遭受冷遇;而桂永清則在湖南大力整訓部隊,推行新式練兵運動,打造現代化軍隊,深受蔣介石贊賞和器重。
軍政部長的建議果然起了作用,蔣介石考慮再三最終決定由第二十七軍擔任主攻,但從維護第七十一軍建制出發,他從武漢發布命令時只將其中最精銳的第八十八師暫時劃歸桂永清指揮。這樣桂永清不僅徹底超越競爭對手,而且還得到宋希濂一個主力師。如果此役大勝,一舉消滅日本王牌土肥原師團,第二十七軍理所當然譽滿天下,中國抗戰的頭號功臣非桂永清莫屬。相比之下,第七十一軍被釜底抽薪,三師人馬只剩下兩師,宋軍長就是有心擔當重任殺敵立功,恐怕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但是簽署命令的那個人卻是校長,宋希濂敢怒不敢言。年輕氣盛的宋軍長還是忍不住在隨後召開的開封作戰會議上拍案而起,發洩胸中怨憤和不滿。薛岳總司令出面調停,他一句話就熄滅了宋希濂的怒火,總司令意味深長地說:校長下令調走你一個師,恐怕還是給你宋軍長一個面子呢。
宋希濂如醍醐灌頂幡然醒悟。
如果校長索性把第七十一軍撤銷,剝奪他的權力,他這個軍長又能怎麼樣呢?說到底第七十一軍不是他宋軍長的軍隊,第二十七軍也不是桂永清的軍隊,都是校長和國民政府的中央軍。直到若干年後已經成為國民黨戰犯的宋希濂在監牢裡依然對這段往事耿耿於懷,他寫道:蔣直接命令第八十八師劃歸第二十七軍指揮……這是桂永清他們在老頭子(蔣介石)面前搞的鬼,心裡不樂意也只好忍受而已。(《宋希濂自述》,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
大戰前夕,大本營臨時調整軍隊戰斗序列,第八十八師的上級指揮單位發生變更,這個看似不經意的小插曲卻為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乃至龍師長命運變化埋下一個重要伏筆。
3
大軍東進,十萬火急,敵情傳報,刻不容緩。第八十八師連夜轉進蘭封縣城,前衛部隊當日即在城外與日軍遭遇。
氣壯山河的豫東大戰全面爆發。
戰斗一開始雙方便展開殊死搏殺,戰場立刻呈現白熱化狀態。師長龍慕韓親自趕到前線,他從望遠鏡裡看到,已有數百名敵人在坦克掩護下氣勢洶洶地向我軍撲來。敵人氣焰十分囂張,他們自恃有坦克開路,連腰都不彎地舉著太陽旗沖鋒。見此龍師長不由得暗自慶幸校長電話的英明決斷,要不是第八十八師及時趕到,敵人一旦長驅直入後果不堪設想啊。
參謀長報告說,炮兵已經趕到,隨時准備射擊。龍師長大手一揮,命令全體齊射,堅決消滅這股敵人。
狂妄的敵人哪裡知道,此刻他們的對手不再是那些不堪一擊的地方雜牌軍,而是裝備精良身經百戰的“天下第一師”。我軍大炮怒吼起來,冰雹般的炮彈飛向敵人,很快就有一輛坦克中彈癱瘓,其他坦克見勢不妙紛紛掉頭後撤。與此同時,我軍步兵的輕重機槍一齊射擊,強大的火力風暴頃刻間席卷敵人步兵,敵人遭受重創,攻勢很快崩潰,扔下一大片屍體豕奔狼突。
我軍官兵豈能輕易放走敵人,指揮官一聲令下,已經運動到側翼的突擊隊快速出擊包抄,他們像一張兜捕兔子的大網張開來,眼看就要把那些逃得慢或者來不及逃命的日本鬼子統統裝進網裡。這時一輛敵人坦克突然調轉車頭趕來救援,車上機槍小炮一齊開火,許多突擊隊官兵躲避不及紛紛中彈倒下。龍師長不由得兩眼噴火心急如焚,因為兩軍短兵相接大炮已經不起作用,如果不能打掉敵人坦克我軍必將遭受更大損失。危急時刻一個人影忽然從敵人坦克側面一躍而起,機智沉著地扔出一捆集束手榴彈,隨著濃煙騰起,敵人坦克被炸中油箱,頓時燃起熊熊大火。
初戰告捷,敵人大敗而逃。第八十八師取得斃敵百余人,擊毀擊傷坦克多輛的重大勝利。龍師長心情激動精神振奮,他在前衛團長陪同下親自走進戰壕裡接見炸毀敵人坦克的有功之臣。出乎將軍意料的是,站在他面前的英勇無畏的戰士竟是個娃娃臉的靦腆軍人,名字叫高敬遠,是個從軍校畢業還不到三個月的見習排長。將軍不禁嘖嘖稱贊,勉勵有加。龍慕韓曾在黃埔軍校任教官多年,他主張建軍之本在於武裝精神,在於提高軍人素質。所以他指揮的第八十八師,非軍校畢業生一律不得提拔擔任軍官。換言之他認為一個優秀的見習排長就是未來的將軍,統帥的起點就是排長。高敬遠的沉著冷靜充分說明敵人坦克並不可怕,只要戰術運用得當完全可將其擊毀,要是全師官兵人人都能像這個見習排長一樣,那麼消滅土肥原師團乃至打敗日本侵略者決非一句空話。龍師長當即下令提升高敬遠為正式排長,立功受獎,軍餉提升一級。
吃了敗仗的日本人惱羞成怒,頻頻調動兵力發動進攻,敵我雙方在蘭封城外展開拉鋸戰。不久我軍各路主力陸續趕到,豫東戰場大軍雲集戰雲密布,只待部署完畢對敵人發起總攻擊。這時候一輛軍部開來的軍用三輪摩托車駛上陣地,把一份軍長命令送達龍師長手中。
4
軍威赫赫的中國王牌第二十七軍前身為南京中央教導總隊,下轄四個“德式師”和直屬部隊,近五萬人,無論其規模還是裝備均創下中國軍隊之最。1937年蔣介石南京閱兵,留德歸來的桂永清親自駕駛一輛德國三輪摩托車開道,率領部隊列隊通過閱兵台。中國官兵一律頭戴德式鋼盔,胸挎德國沖鋒槍,腰間掛著德國制式牛皮子彈盒,其不可戰勝的威武氣概與歐洲德軍如出一轍,因此有人干脆將這支王牌軍稱為“中國黨衛軍”。
但是中國畢竟不是德國,黑頭發的國人也非金發碧眼的日耳曼人,何況這些裝備還大大打了折扣。比如除了軍直屬部隊配備摩托車和汽車外,部隊官兵主要還是依靠雙腳行軍走路,這樣對外宣稱的“機械化師”當然就有些名不副實。又比如本來大本營應德國顧問要求為“德式師”配備無線電台,當時即使在西方軍隊中電台也遠未普及,而中國大多數軍隊乃至兵團級單位也沒有一部電台,1937年川軍兩個集團軍(兵團)出川抗日,一去半年無消息,究其原因是缺少先進的通訊工具。可是“德式師”的電台很快被擱置起來,原因是缺少進口電池,所以傳遞命令主要還是依靠傳統的人工方式來完成。
1938年5月,第二十七軍派出一輛三輪摩托車,前往第八十八師傳送軍長桂永清的緊急命令。這道命令被寫在一張紙煙盒背面,內容為第八十八師立即放棄蘭封縣城,向東北方向的紅廟陣地轉移。由於這項命令十分重要,關系到全軍作戰部署的成敗,所以軍部專門指派一位姓秦的通訊參謀執行任務。秦參謀將命令裝進公文包,摩托手發動馬達,三輪摩托車駛出軍部箭一般絕塵而去。
命令於當天中午順利送達第八十八師指揮部,秦參謀得到龍師長簽字作為回執,許多目擊者都看見那輛德國制造的三輪摩托車一溜煙開出陣地,然後消失在道路兩旁即將成熟的滾滾麥海之中。但是摩托車從此再也沒能返回軍部,秦參謀和摩托車手一起失蹤了,後來人們在田野裡找到摩托車殘骸和兩具燒焦的屍體,才據此推測他們可能遭遇空襲不幸犧牲。
這道軍部命令卻使正在指揮作戰的龍師長眉頭緊蹙頗費躊躇。
本來下級服從上級天經地義,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何況戰場形勢瞬息萬變,誰敢拿軍長命令當耳邊風呢?然而問題在於,第八十八師轉進蘭封是校長親自下達的電話指示,那個嚴厲的浙江口音猶在耳畔,令龍慕韓一想起來仍然心有余悸。如果第八十八師的上級長官還是宋軍長,他當可悄悄加以請示,但是現在已經換成桂軍長,桂、宋不和為人所共知的秘密,他絕對沒有膽量去碰這個釘子。
龍慕韓站在作戰地圖跟前思考。
情報表明,來犯的土肥原師團十分狡猾,其主力盤踞在黃河岸邊考城一線,這個位置恰好不利於我優勢大軍運動圍殲,說明土肥原對於全線壓上還是有所顧忌。桂永清下令放棄蘭封的目的恰恰在於調動敵人,以蘭封城為誘餌誘敵深入,而第八十八師即將轉移的紅廟陣地就是這只口袋的袋口,一俟土肥原鑽進去就好扎緊口袋斷其退路。
公正地說,這是一個相當有氣魄的作戰部署,即使他心存芥蒂也不得不佩服桂永清的大將風度,敢於主動把敵人放進城來決戰。可是蘭封為舉足輕重的戰略要地,他拿不准校長會是什麼態度。既然他是校長信任的學生,就該替校長守好蘭封縣城,萬一校長不同意怎麼辦?可是他絕對沒有膽量越級稟報委員長,於是左右為難的龍幕韓只得悄悄派人把命令呈送老長官第七十一軍宋軍長知曉。派去的人很快回來說,宋長官只說知道了,別無他話。
這就是中國官場的奧妙。只說知道了,就是不表態的表態,如今第八十八師已不歸宋希濂指揮,他只能含含糊糊模稜兩可,否則就是手伸得太長,犯了官場大忌,所以怎麼做還得龍師長自己拿主意。龍幕韓召集幕僚商議,參謀長諫言道:桂軍長現在是師長的長官,誰敢不服從長官命令呢?再說軍長奉命全權指揮,“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他的命令等於就是校長命令啊,如果將來校長怪罪當以軍長命令為憑。
龍慕韓停止猶豫徘徊,決心執行軍部命令。他指示副官在《陸軍第八十八師作戰日志》上詳細記錄軍部命令到達的時間、地點、傳令人員、命令內容以及執行時間,該作戰日志現存於南京國家第二檔案館。
但是僅僅一個月後,“天下第一師”中將師長龍慕韓因放棄蘭封而招來殺身之禍,被扣上“擅自逃跑”的罪名押送武漢執行死刑。當槍決龍慕韓的槍聲響起幾十年之後,歷史為我們留下許多破綻百出的問號;既然軍長桂永清下令誘敵深入,為何被槍斃的人卻是龍慕韓?既然龍慕韓出生入死戰功卓著,率部參加抗戰以來多次重大戰役,難道蔣介石不了解他的學生,犯了用人失察的錯誤,把“天下第一師”交給一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指揮嗎?蔣介石為何親自下令槍斃他信任的學生,大全獨攬的委員長有何迫不得已的難處和不為人知的苦衷?凡此種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歷史常常是一團亂麻,整理它需要時間,好在當事人為我們留下一些斷斷續續的線索和文字記載,從而使得厘清這段無頭公案成為可能。
第八十八師於命令到達當天放棄蘭封縣城,轉移到紅廟陣地准備戰斗。後經查明,蘭封縣城至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處於無人防守的真空地帶,說明狡猾的土肥原心存狐疑並不肯輕易上鉤。直到次日下午,敵人才小心翼翼地開進城來,隨即在蘭封城頭和火車站升起象征占領的太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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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土肥原師團占領豫東要地蘭封之後,一直守候在作戰室的寺內壽一總司令才大大松了一口氣,他立即給第十四師團拍發電報指示說:你部必須不惜代價堅守蘭封縣城,尤其要保證火車站不被敵人占領,直到派遣軍主力到達為止。
第一軍軍長香月清司也指示土肥原說:你應派出堅強有力之部隊增援羅王寨火車站,不使敵人打通隴海鐵路的企圖得逞。
本來生性多疑的前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對這場深入中原腹地的冒險行動一直顧慮重重,所以始終將其主力蝟集在考城、東壩頭一帶的黃河沿岸,小心翼翼步伐緩慢。派遣軍對於第十四師團的戰斗進展很不滿意,多次來電催促土肥原堅決進攻。寺內總司令更是怒不可遏,斥責土肥原為“不稱職的軍人”,甚至警告說如果貽誤戰機他將為嚴重後果負責。
蘭封守軍忽然撤離縣城去向不明,這個意外情況令一向老謀深算的土肥原提高警惕,種種跡象表明中國人主動放棄蘭封是個陷阱,目的當然是引誘他繼續深入。可是他的師團渡過黃河長途奔襲數百裡,目的不就是為了切斷隴海鐵路,與敵人決戰中原嗎?他相信中國人正是因為清楚這一點,才把一座空城擺在他的面前,等於下了一道挑戰書。
現在輪到土肥原舉棋不定。派遣軍得知這一情報大為高興,督促土肥原立刻大舉壓上,寺內總司令甚至打了這樣一個自豪樂觀的比方:戰爭是實力的較量,如果陷阱是為兔子設下的話,那麼大象會在乎嗎?帝國皇軍就是這頭無往不勝的大象,它會把設下陷阱的敵人無情踩死。
土肥原經過短暫猶豫,終於下定決心傾巢出動,這就是為何過了二十四小時日軍才姍姍來遲占領一座空城的原因。
不久各路情報紛紛傳來,先前消失的敵人主力果然出現在他身後的紅廟,更多中國軍隊也從不同方向擁來。空中偵察表明,土肥原面對的敵人至少是他的幾倍之多,而且還有大批中國軍隊集結在洛陽和武漢,他們只需四十八小時就會沿著京漢、隴海兩大鐵路源源不斷地開上來。現在最令土肥原擔心的是部隊攜帶彈藥給養最多只夠維持一周,如果戰斗激烈,炮彈可在兩天內打光,坦克則會因為汽油告罄而變成一堆廢鐵,耗光彈藥的日本官兵只能與敵人拼刺刀。如果出現那樣局面的話,日本人的末日就來臨了。
化裝成中國軍隊的偵察兵捕捉到兩個掉隊的俘虜。根據俘虜口供,土肥原得知原來蘭封守軍正是號稱“天下第一師”的第八十八師,而中國戰斗力最強的兩大王牌主力第二十七軍和第七十一軍正在開上戰場,這個重要情報如同一座泰山險些壓垮了日本將軍的戰斗決心。身為特務頭子和“中國通”的土肥原曾經多次告誡部下:當你面對一百個中國士兵,只要你像個真正的日本武士那樣視死如歸,他們立刻就會轉身逃跑。但是如果你的敵人是黃埔軍人,那麼你只有一個選擇,要麼殺死他,要麼被他殺死。華北登陸十個月,第十四師團掃蕩的都是那些戰斗力低下一觸即潰的地方雜牌軍,現在他終於要面對真正的強敵——黃埔軍人。
土肥原對參謀長下達作戰命令:以第二十八旅團堅守蘭封縣城和火車站,直到派遣軍到達為止。另以師團直屬部隊和第二十七旅團火速增援羅王寨火車站,師團司令部就設在那個地名叫做羅王寨的小村子裡。
參謀長佐野忠義大佐當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身為職業軍人的參謀長和許多軍官私下不大瞧得起特工出身的土肥原師團長,他們認為這位將軍更像一個不懂規矩的日本“浪人”,常常自行其是和不按軍事大綱來指揮作戰。比如大敵當前,他已經犯下分散兵力的第一個常識性錯誤,即把兩個旅團分散開來作戰。他的第二個錯誤更是匪夷所思,不是把師團部擺在戰略位置更加重要的蘭封縣城而是前出到狹小的羅王寨火車站,何況師團長本人也決意上前線冒險,這樣戰法真是聞所未聞啊。事實上後來的戰斗結果證明,土肥原正是犯了非職業軍人的致命錯誤以至於兵敗如山倒,連他本人也險些成為中國軍隊的甕中之鱉。但是一慣剛愎自用的土肥原毫不理會參謀長的激烈反對和抗議,他冷冷地說:這是指揮官的命令,請執行吧。
至此,日軍第十四師團一分為二,分別進入蘭封縣城和羅王寨火車站。中國大軍隨即蜂擁而至,把敵人包圍得水洩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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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介石一覺醒來得到報告說,日本人已經占領蘭封縣城,與先前偷襲得手的羅王寨火車站互為犄角之勢,令他不由得大為震驚。按照大本營的設想,中國大軍當以蘭封縣城為據點,像磁鐵一樣吸引土肥原師團前來進攻,然後一舉圍殲之。可是薛岳居然不執行命令,擅自把戰略要地蘭封扔給敵人,這豈不是變主動為被動嗎?
但是開封前線的薛岳總司令大聲叫屈,他把電話打到武漢來告狀說,都是桂永清不聽命令,自作主張放棄蘭封縣城。蔣介石更是火上澆油,他訓斥說你是總司令嘛,怎麼不向我報告?
薛岳大訴其苦,他說第二十七軍自恃王牌老大,不把前敵指揮部放在眼裡,建議削減其部分權力,將第八十八師重新配屬給第七十一軍,使得兩大主力互相制約,配合作戰雲雲。
蔣介石立刻警覺起來,他從薛岳總司令的不滿中嗅出派系斗爭的熟悉氣味來。薛岳同何應欽關系密切,他當然不會樂見“陳誠幫”的桂永清坐大。蔣介石打斷薛岳話頭說:你告訴我,桂永清現在什麼位置?龍慕韓在哪裡?我軍對敵人采取何種反制措施?
薛岳一一回答。
蔣介石仔細審視地圖,他看見雖然土肥原占領蘭封,獲得一塊立足之地,表面上看暫時達到切斷隴海鐵路的戰略目的,但是如此一來其主力就完全暴露在我大軍的攻擊范圍之內。桂永清第二十七軍主力已經全部抵達蘭封前線,尤其第八十八師搶占紅廟陣地是個相當堅決的行動,斷敵退路,形成關門打狗的包圍態勢。加上我軍擁有京漢、隴海兩大鐵路優勢,正將援軍和重型武器源源不斷地運上前線,相信這就是桂永清敢於主動誘敵深入和逼敵決戰的信心所在吧。
蔣介石略略放下心來。
本來戰場形勢風雲變幻,自古打勝仗並無一定之規,如何排兵布陣調兵遣將,進攻還是防守,陣地戰還是運動戰,主動放棄還是堅守城池,哪個局部放棄,而哪個局部又須堅守等等,這些都應當由前線指揮官自己決定,統帥不宜過多干涉。事實上任何戰略戰術都可融會貫通靈活運用,不好說哪種戰法一定高明,只有打勝仗才是硬道理。
但是蔣介石還是無法完全消除內心惱怒。
盡管黃埔嫡系都是他的親信和學生,他卻無法容忍他們目中無人自以為是,桂永清連放棄蘭封這樣重大行動也不向他報告,長此以往豈不是連他這個校長都不放在眼裡了嗎?身為中國領袖的蔣介石深諳治人之道,那就是必須隨時敲打下級,讓他們心存敬畏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僭越之心。
蔣介石把電話打到第二十七軍指揮部。
校長的聲音聽上去平穩輕松,絲毫沒有發怒的跡象。只是在詢問敵情和聽取匯報之後忽然話鋒一轉,很生氣地對桂永清說:對了,我打電話叫龍慕韓替我看守蘭封縣城,他的第八十八師怎麼跑到紅廟去了……你告訴他,趕快給我收復失地,將功折罪,否則我要按軍法從事。
桂永清立刻大汗淋漓。
校長的怒火不僅針對龍慕韓,同樣也把他逼上懸崖,除非大獲全勝,否則他們都難逃上軍事法庭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