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離開小鎮的直接原因,是因為他寫了一篇小說。那小說以將軍為素材作了許多發揮,順應了當時的社會氣氛,引起了小小的轟動。為了強化戲劇效果,小說人為地設置一場尖銳的政治衝突。代表惡勢力的一方自然是當時權力的象徵,鎮長也就自然是代表人物。完全出於技術上的考慮(比如為了避免對號入座、加強人物衝突力度等等),小說把鎮長寫成了男性。結果反而出現了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這種避免發生不必要麻煩的做法恰恰造成了始料不及的麻煩:小說使哈巴癩痢蒙受了冤屈。
小丁因為那篇小說的成功(獲了那一年的全國文學大獎),被調到省裡去做專業作家。自然是很揚眉吐氣的了。整天一副天才在思考的深沉樣子,在鎮子裡走著,覺得一切都那麼瑣屑和骯髒,心裡充滿了悲憫。沒想到有一天卻遭了一個人的迎頭棒喝。
那天他在鎮中學跟一班崇拜者講了奮鬥史回來(他調省的調令已經來了,這些日子許多單位都抓緊請他講演),過河的時候,忽然看見河對岸的哈巴癩痢,就站在被鎮上人當作橋的那一長串卵石的盡頭。他看見哈巴癩痢時,已經走過一大半卵石了。過了橋,他本來打算側著臉從哈巴癩痢身邊擦過的,哈巴癩痢卻喊住了他:
「那個寫小說出名的,就是你麼?」
哈巴癩痢光頭底下那張儘是疙瘩的臉繃緊了,讓他有些發毛。他垂了頭,四處張望,驚恐地發現自己孤立無援。
「人倒霉,鹽罐子生蛆。如今是人是鬼都在我頭上拉屎拉尿。你這小子只顧自己出名,就不管別個死活了。就算我當時在鎮上,一個小鎮長,迫害得了那麼大一個人物麼。如今你小子是行了時了,老子卻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哈巴癩痢話說得咬牙切齒,卻並沒有什麼進一步的行動。說完了就沿著那串卵石,一跳一跳地走了,再沒有回頭。等他過了河,小丁才緩過神來,回頭看定哈巴癩痢那一蹶一蹶的屁股,明白自己再沒有了危險,怒火使一點一點在心裡升騰起來。一再下決心追上去,朝那屁股上端一腳,終是隱忍住了。他還不至於失去理智,真要是打起來,哈巴癩痢的兩顆指頭就可以捏扁他的。
當時的哈巴癩痢早已不是鎮長了,被停了職,在鎮上的蔬菜大隊勞動,等待分配工作。他的被停職,一掛掛了有六七年。這期間,不管是鎮上的還是外面趕到鎮上來的受了冤枉的大幹部、小幹部都落實了政策,以這冤枉和平反作素材寫了電影、電視和小說的文人也有許多出了名,就是還沒有聽到他有工作變動的消息。小丁寫的獲獎小說裡關於鎮長迫害將軍的事,自然跟他沒有關係,因為他不在位上。但恰因他不在位上,小說出了名,大家便非把那個該死的「鎮長」安到他頭上,鬼叫他背時!他有怨氣,也是自然的。
那時候,在位的鎮長是胡月蘭。
二
胡月蘭是李芙蓉之後第二個女鎮長。
一九六八年,大批知青下鄉插隊,胡月蘭是其中一個。她下到李八碗,正好住在李芙蓉老屋裡。李芙蓉那時還在靠邊站,不願呆在鎮上,時常回李八碗娘家來住,也就老是跟胡月蘭同屋。親眼看到,寒冬臘月,胡月蘭把褲腳挽得老高,赤腳拉扎地下到結著薄冰的水塘裡出塘泥。晚上睡覺,身上冷得跟鐵一樣,半天都熱不轉,半夜裡爬起床,拉出便盆,一蹲下去就爬不起來。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又跟沒事的人一樣,紮腳舞手地下到水塘裡去了。
胡月蘭跟當地的女客在一堆做事,你根本就不能分辨出一個城裡知青來;她跟同來的知青一起,你反而一眼就會認出,那個最不像知青的知青就是她。她又尤其像當地的老表嫂,而不像當地的閨女。其實她初中畢業,只有十八歲(十八歲才初中畢業,是因為留過級的緣故)。可是,她長得膀寬腰圓,老是穿一件腋下開口的士林藍布褂子,緊繃繃地裹著一個鼓脹的胸脯。走起路來一蹦一蹦,像窩著兩隻小豬崽。那兩隻小豬崽引起當地後生的種種猜測和想像。她自己有時也很不注意,扣子常常扣不全,裡面不但沒有鄉下閨女們都有的小褂,連城裡閨女決不會沒有的乳罩也沒有。這就給了那班後生精確觀察的便利,肯定她一旦有一天要哺乳,伢子馱在背上,把奶子從肩頭甩到伢子嘴裡去是決無問題的。
胡月蘭聽了這些輕薄的話,並不惱,也不臉紅,隨手撿起塊土巴甩過去,罵一聲只有男人才有資格罵的話就了事。一點不遜當年的李芙蓉。她以驚人的飯量,以吃飯時能發出極大的響聲和睡覺時能發出極大的鼾聲,以能跟男勞力挑一樣重的擔子出名。
所有這些,給人們留下一個強烈的印象:思想單純,本質樸實。這就具備了作為一個先進典型的基本條件,使胡月蘭成了知青中的模範。下鄉頭一年,就出席了專區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積極分子代表大會。第二年春天,鎮上把她調到新組建的良種隊當了隊長。
她在良種隊一個人住一間屋,那屋跟隊部辦公室倉庫連在一起,一收了工這裡就空蕩蕩的。經常住在這裡的只有會計兼保管,她後來的丈夫。他老屋離良種隊遠,一個月回去幾次,多數時候住在隊裡,跟胡月蘭隔壁。他人很忠厚,跟胡月蘭說話,從來不敢正眼看她。胡月蘭是城裡的學生,又是他的隊長。他自己則只是在李八碗的中學讀的初中畢業,那初中是天曉得,讀了兩年連課本殼子也沒有見到。他會打算盤,是小時候跟老子學的。對胡月蘭,他當然沒有什麼非分之想。有時候聽得隔壁窸窸窣窣地穿衣,瀝瀝淅淅地洗抹,吱吱啦啦地用便盆,心裡也會動一動,但那只是一個未見過世面的男人對異性的慾念,並不敢專對胡月蘭。
相反的,倒是胡月蘭來就他。日子長了,常常一坐就是半夜。胡月蘭在眾人面前攆鬼似的大聲聒叫,走起路來像打夯一樣,到了他這裡,卻像一大簍子棉花,無聲無息,擺到哪裡都軟綿綿的。她不說話,他就更無話可說,兩個人有時候對著一盞油燈枯坐,彼此聽對方鼻孔出氣。到後來,那氣也就越出越粗,終於喘作一堆。
國慶節,他們正式結了婚。
那時候,上面下來了指標,要選拔新幹部。政治上規定根子要正,還規定了年齡:二十五歲以下;性別:女;文化程度:初中,是插隊知青等。這些條件好像專門是為胡月蘭立的。又正好在宣傳大學生同農民結婚,破除資產階級法權,胡月蘭結婚結得正是時候。
李八碗又出現了當年李芙蓉發跡時的盛況,省報、省電台的記者,專區、縣寫各種材料的專家,穿梭一樣住李八碗跑。縣委書記李芙蓉臉上像上了戲妝,十分光彩,因為這個典型是她發現和培養的。
糟糕的是胡月蘭遠遠比不得當年的李芙蓉。來搞材料的人私下都抱怨難辦。問她對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有什麼感想,她就反問,全校都下了鄉,學校的牌子都摘掉做了工廠,還能不下麼?換個話題,問她為什麼能帶病勞動,她辯白說沒有的事呀,月經不是病。問她為什麼嫁農民,她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嫁不得,我喜歡呀,我還怕他不要我哩。為什麼喜歡?喜歡就喜歡,不為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說不清。一定要說,大約是那一次,她可能是患了流感,在床上困了兩天兩夜,就是他送飯送水。她就想,有這樣一個男人在身邊好,要是嫁個城裡人,病了鬼來問你。她老子(鐵匠)就從來不管她娘的事,喝醉了酒還要在她娘身上「打鐵」……
記者們、幹部們沒有法子,只好把寫好的稿子請她過目,只要她看一看,不反對,他們的良心就算過得去。新聞是要有真實性的。
「……共產主義革命就是同傳統的所有制關係實行最徹底的決裂……」
「這句話我沒有看過。」她抬起頭,一下一下眨著眼睛。
「怎麼會沒有看過?」
「是沒有看過。馬克思在哪裡說的?」
「……」筆桿子們語塞,他們也不曉得這句話的出處,只曉得到處都在引用。
「你現在不是看到了麼?」
「我已經結了婚呀,這裡說,我是學習了馬克思的教導才結婚的。」
不過,本人的看法是本人的看法。「胡月蘭事跡講用團」照舊按計劃巡迴講用,只是胡月蘭本人不參加。李芙蓉還在幹部會上很嚴厲地批評某些人的自由主義,瞎議論,損害模範人物的形象。胡月蘭的名字照舊傳到全省,甚至全國。胡月蘭看到報紙上的介紹,問別人:這個人怎麼跟我同名同姓?及至看到文章邊上的她的照片,才相信這個胡月蘭就是自己。
胡月蘭不是裝佯。用李八碗人的話說是心不活,肚裡只有一根直腸,吃什麼廚什麼。
哈巴癩痢下台後,本來犯了同樣性質錯誤的縣委書記李芙蓉還是舉薦了胡月蘭。大家還是接受了這舉薦。畢竟,胡月蘭可靠,信得過。
胡月蘭上任後的作為,一開始就頗不佳。
頭一次參加鎮黨委會,研究幹部問題,她坐下十分鐘就睡著了。主持會議的鎮黨委書記喊她發表意見喊了半天她才醒轉來,用兩個巴掌輪流擦著腮幫子上的口水,口裡「啊啊啊啊」地不曉得說什麼好。末了,終於記起自己手頭也有一張打印好的名單,拿起來,匆匆看了一眼,卻說:
「這些人一個也不認得,你們定吧,我去屙泡尿。」
一兩次別人還不在意,認為是她頭天熬了夜,睏倦了,還有些憐惜她。時間一長,就曉得,她是每次坐下來十分鐘以內就要睡著的。小會還猶可,就是大會,不管大到幾百人的三級幹部會還是幾千人的群眾大會,只要她不講話或主持會,不論會有多麼嚴肅(甚至公審宣判大會),她一坐下去,不久竟也入夢,而且發出甜蜜的酣聲,如入無人之境。因此在一些氣氛特別緊張嚴峻的場合(例如批鬥會),為了給她醒瞌困,有人就建議,胡鎮長喉嚨大,讓她領呼口號。她也欣然同意,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合適,只是往往把「揪出偽官吏……」喊成「揪出偽官史……」引得底下人發笑,又只好不讓她喊,聽任她打鼾。
因此,她幾乎從來不坐辦公室,不開會就拿起農具打著赤腳往田扳裡跑。不全是保持本色的意思,她自己聲明,她歇不得,歇了會病。這話大半是真的。她老是這樣跑,鎮上其他同志很不舒服,於是也就順著她的話宣傳,說她下田阪是為了醒瞌困。
再一個跟鎮長身份不相稱的就是她嘴巴上沒有站崗的,不分場合,不管輕重,更不講文雅,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往往妙語驚人,搞得別人瞠目結舌。有一次,上面(省、專、縣都有)來人檢查工作,匯報間隙,她沒來由地對牆上那張本縣地圖發生興趣,專門研究了半天,忽然轉身對屋裡各位叫起來:
「喂嘿,你們看,下灣洲像不像個大卵泡。」
地圖上,她說的那個下灣洲長長的像絲瓜,兩邊各帶一個小小的沖積洲。
屋子裡,除了胡月蘭自己,都是男同志。這些從省、專、縣來的部門負責同志面面相覷,一時竟不曉得怎樣是好。似乎胡月蘭突然一下扯落了他們的褲子。
最要命的是胡月蘭在政治上完全沒有原則性。鎮上人給將軍送葬的時候,講清了鎮上幹部是不准參加的,胡月蘭自己卻跑去看熱鬧。她畢竟是城裡長大的,這麼地道的鄉下風俗是頭一次看到,很新鮮,回到鎮機關,還高聲大氣地大談觀感,一點不顧及所的人敢不敢答腔。倘有人告上去,她不受處分也是要挨批評的。因為曉得她缺心眼,竟無人有告狀的興趣。
不過,胡月蘭離任前,還是給鎮上留下了一些業績。
按照縣三級幹部會的精神,要抓綱治國,建設大寨鎮,社社隊隊都要有藍圖。胡月蘭說,我們鎮的藍圖,將軍早就制定了,就照他說的辦。於是,在那一年的下半年,把癩痢山和附近的幾個山包挖滿了樹洞;把鎮上的兩條十字交叉已經破碎不堪的青石板路鋪成了水泥路。河的改造做了規劃:等有了資金,就在鎮外的下游修幾道水破。這之前,先是清除了河岸邊的垃圾,又造了一座公路橋。正好地委宣傳部的馮部長到鎮上來視察,就請他題詞。他就用顏體寫了「長虹臥波」。胡月蘭在一邊大聲喊好,說「跟英明領袖的字一樣」。馮部長倒是平靜,從桌子跟前後退一步,一隻手托起另一隻夾煙的手,在那幅字前站上老半天,讓煙霧瀰漫了全臉,極陶醉地沉浸在自己藝術創造的幸福中。這位馮部長就是當時領導寫「三百例」的小馮。在基層當了幾年書記,直接調進地委宣傳部。先是當副部長,很快就轉了正。考慮到擔負的責任大了,經常要批文題字,他把藝術興趣轉到了書法方面。而且曉得做領導幹部的人,「學書當學顏」。他說,這是到了他這一級的領導幹部必須具備的一種修養。詩和劇本不再寫了,那是他領導的下邊人做的事,雖然不好說就是彫蟲小技。作家呢,也就不屑於做。像小丁那樣的,不過就是一個走投無路的知青罷了。
當時他無法曉得行家對他的書法藝術有另外的說法。橋造好了,剪綵的時候,縣裡來了一些人,其中有縣文化館那位傲氣十足的畫師。看了那幾個字,牙痛似地蹙緊了眉毛,說:「這又是哪個庸官在附庸風雅,惡俗!」
惡俗的不只是那幾個字。橋造得極粗蠻,跟「虹」一點不沾邊。橋底下的水剛剛漫過腳背,又哪裡會有「波」。題辭很浪漫,放在這上頭卻了無詩意。那橋除了證明一種想要改天換地的願望,並無多少實際意義。只是給小鎮的發展留下了一個有些喜劇意味的話題。
胡月蘭下台的直接原因是因為生兒子。
四月裡她去插秧。清明斷雪,谷雨斷霜,還沒有到斷雪的日子,正趕上寒潮,田里的水冷得徹骨。她跳到田里,泥水浸到膝蓋頭,她一下忘了形(她一做事就忘形),忘記自己有五個多月的身孕,結果流了產。一團模糊血肉裡,分辨出是個帶把的。一下哭起來,哭得噎了氣。先前別人只是見她笑,沒有見過她哭。一哭就哭得這麼狠。
從此她也就特別警惕。一曉得懷了第二胎,就再也不離鎮政府院子一步。依然是瞌園大,只是不會到會上睡,在家裡睡。三天兩頭上鎮醫院,讓醫生決定是不是採取保胎措施。弄得那個有些名氣的婦科大夫很頭痛。說了多少遍「只管放心」,鎮長只是不放心,那個第二胎不產下來,她就莫想過安生日子。婦科大夫因此恨自己多嘴多舌,當初就是她好心好意關照鎮長以後千萬小心,懷了孕要經常檢查,搞成習慣性流產就麻煩了。沒有想到,把鎮長嚇成神經質。
第二胎順利生產,卻是個女的。胡月蘭又哭一場——他男人是個獨崽,而這時上面來了文件:提倡生一個。
女兒剛脫奶,她懷了第三胎。肚子日益膨脹,被人覺察。鎮黨委、縣委都來給她做工作,她卻鐵了心,聽任肚子繼續膨脹。說是決不能做對不起男人的事。她娘就是因為沒給她老子生兒子,認了一輩子不是。這樣的話從一個共產黨員、鎮長口裡說出來,無疑就嚴重。她於是在黨內受到警告處分,鎮長自然不能再當。調回李八碗畜牧良種站(那個良種站現在歸縣農業局管理,可以進國家幹部)。
走的時候,她好像還很開心。一出鎮街,到了李八碗的地面,她就執下鞋襪,放了赤腳。
大熱天,剛打過風暴,滿世界濕漉漉的。看不到頭的田扳綠得透明,上面浮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白煙。沒有一點雜色的天上,懸著虹。平蕩蕩的沙土地,赤腳板子一踩一汪水。腳板癢索索的,一直癢到心尖尖子裡。「真好過,就跟……一樣。」胡月蘭體味著,忽然「格格」笑起來,用手拐撞了一下來接她的男人。
他男人馱著女兒,一直門聲不響地走著,總是忍不住不時瞟一眼她那個豪邁凸起的肚子。斜陽在上面照出燦爛的金黃色,像一座明亮的山坡。他歎了口氣。